巫師足球隊4

2024-10-09 10:05:1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好吧。你要是能忍住不撒謊,就給我講講。」格蘭達坐了下來,盯著沉睡的納特看了一會兒——崔沃則在努力說明白昨晚發生的事。

  「三明治里填的什麼餡兒?就是伊戈給他吃的那個。」

  「金槍魚、意面,還撒了糖渣。」崔沃打著哈欠。

  「你確定?」

  「這搭配聽一次就忘不了。」

  「淋的什麼醬?」格蘭達追問。

  「問這幹啥?」

  「我想淋溫柏醬說不定還能吃,辣椒醬也行。糖渣是怎麼說也搭不上的,胡搞嘛。」

  請記住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啊?那可是伊戈。伊戈當然可以隨便胡搞。」

  「但是他讓你提防納特?」

  「對啊,可我想他那意思不是讓我防著他偷餅,你說呢?餅丟了,你得擔責任吧?」

  「沒事,冷藏間裡還有不少備用的呢。餡餅要放一段時間再烤味道才好。做餅嘛,就得提前準備。」

  格蘭達又低頭看著納特:「你認真跟我說,他真的是讓斯托洛普家的小子給打個稀爛,然後從西比爾女士醫院自己走出來的?」

  「他死透了,連哈多克都看出來了。」

  他倆一起研究著納特。

  「他現在活著啊。」格蘭達的語氣像是在戳破謊言。

  「你看,從尤伯瓦爾德來的人呢,我就知道有吸血鬼和狼人。」崔沃辯解,「我想吸血鬼不愛吃餡餅。要說狼人呢,上星期是滿月,他也沒啥怪動作,嗯,沒比平時更怪。」

  格蘭達壓低嗓門:「說不好他是殭屍——不對,殭屍也不吃餡餅。」她又看了一會兒納特,有點心不在焉。「星期三晚上有宴會。維第納利大人跟巫師們有什麼陰謀,跟足球有關,我確定。」

  「那怎麼了?」

  「籌劃什麼事吧,我猜的。不是好事。今天巫師們去看球了,還做筆記!別跟我說這叫好兆頭。他們要禁了足球,肯定的!」

  「好哇!」

  「崔沃郤萊克利,你怎麼能那麼說呢!你爸——」

  「就是蠢死的。」崔沃接過話茬兒,「別跟我說死得其所啥的,誰也不願那麼死。」

  「他熱愛足球啊!」

  「那又怎麼樣?有啥意義?斯托洛普家的小子也愛足球。安迪郤杉克也愛足球!有啥意義?不算今天,你一共看過幾次球?從來沒看過吧?」

  「算是吧。但是那跟足球沒關係。」

  「你說足球跟足球沒關係?」

  格蘭達突然希望自己受過正規教育,就算不正規,隨便什麼教育也行啊。雖然如此,她也不能服軟:「重點是分享精神,是融入群體,是一起喊號子。方方面面都算。」

  「格蘭達小姐,」納特突然插嘴,「我相信你想引用的著作大概是陶森博勒的《個體在群體中的超越自我》[19]。」

  崔沃和格蘭達吃了一驚,張著嘴低下頭,看見納特似乎正盯著天花板。「孤獨的靈魂想要融入全人類的共有靈魂,或者融入更大的群體。W. E. G. 古德曼的譯本題為《尋覓群體》,質量不佳,通篇都把『意識的界限』錯譯為『理髮』,但這個錯誤可以諒解。」

  崔沃和格蘭達面面相覷,前者還聳了聳肩。這讓人如何作答?

  格蘭達清清嗓子:「納特先生,你是死的、活的,還是怎麼的?」

  「活的,承蒙關懷,非常感謝。」

  「我親眼看見你死了!」崔沃吼道,「我們一路跑到西比爾女士醫院!」

  「啊,」納特說,「抱歉,我不記得了。看來醫院診斷有誤,對嗎?」

  崔沃和格蘭達交換了個眼色。格蘭達生氣時的目光足以蝕刻玻璃,刺得崔沃生疼。不過納特說得有理,當事人堅稱自己沒死,這讓人無法辯駁。

  「呃,然後你就回到這裡,一口氣吃了九個餡餅!」格蘭達說。

  「餡餅療效不錯啊。」崔沃強作歡顏。

  「可是餅都吃到哪兒去了?」格蘭達說完後半句,「挺大的餅,一個就能吃到肚子溜圓。」

  「說出來怕你生氣。」納特面帶懼色。

  「咱們都靜一靜好吧?」崔沃來打圓場,「我都急死了,發誓,真的。不生氣行吧,咱都是朋友。」

  「我必須優秀,必須助人!」納特像念咒似的脫口而出。

  格蘭達握住納特的雙手:「我不在乎餡餅,真的。胃口好是好事兒。但是你得跟我們說說究竟怎麼了。你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兒了嗎?」

  「我要讓自己有價值。」納特避開格蘭達的目光,抽回手,「我必須優秀,不能撒謊,必須有價值。感謝你的慷慨好意。」

  說著他站起身,到融蠟缸的另一端取回一籃蠟燭,又給滴蠟機上好發條,開始旁若無人地工作。

  「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格蘭達小聲問。

  「他小時候讓人在鐵砧上綁了七年。」崔沃答。

  「什麼?太慘了!多殘忍的人才能幹出這種事!」

  「要麼就是給逼急了,真怕他逃跑。」

  「不能只看事物的表象,崔沃先生。」納特仍在埋頭苦幹,「地下室的傳聲效果真好。難道你父親不愛你嗎?」

  「啥?」崔沃漲紅了臉。

  「他愛你,帶你看足球,給你分餡餅,教你為黑井隊喝彩。他是否曾把你扛在肩頭,讓你看得更清楚?」

  「不許那麼說我爹!」

  格蘭達握住崔沃的胳膊:「沒事的,崔沃,別擔心。他問得又不過分,真的!」

  「但是你恨他,因為他在你眼裡從偶像墮落成了凡人,就那麼死在路邊。」納特又拾起一根新蠟燭,開始加工。

  「這就過分了。」格蘭達說。納特不予理睬。

  「他讓你失望了,崔沃先生。他不再是幼小的你眼中的神靈,而是個凡人,可實際上他又不只是凡人而已。城裡所有看過足球的人都知道大衛郤萊克利的大名。如果說他是蠢材,那麼世上所有勇攀高峰、搏擊激流的人都是蠢材。如果說他是蠢材,有史以來第一個馴服火焰的人也是蠢材,第一個想到吃生蚝的人也是蠢材——說到這裡我必須補充一點,鑑於早期文明以狩獵採集的生活方式為主,第一個吃生蚝的人或許是女人。也許只有蠢材才願意離開舒適的床鋪。然而某些蠢材死後成了閃耀的巨星,你父親正是其中之一。經過死亡,人們忘了蠢材之蠢,只看到耀眼的光芒。你無法改變任何一步,更不能阻止他奔向死亡。如果你真能阻止他的死亡,大衛郤萊克利就不可能成為千萬人心目中足球的代名詞。」納特小心地放下一根滴得八面玲瓏的蠟燭,「想想吧,崔沃先生。不要耍小聰明,因為小聰明只是外表光鮮的愚昧。用你的智慧思考吧。」

  「全是胡說八道!」崔沃怒吼,然而格蘭達在他的面頰上看到了兩行閃亮的淚痕。

  「請仔細想想吧,崔沃先生。看,我又做好了一整籃蠟燭。這就是價值。」

  納特的冷靜來之不易,他腦子裡天旋地轉,緊張得都快吐了,他在心裡重複自己說的話,像跟著老師學習。接著一切都變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沉著冷靜。

  格蘭達的目光在崔沃和納特間往復遊走。崔沃驚得合不攏嘴,格蘭達覺得情有可原。納特那番看似波瀾不驚的話聽起來不像主觀意見,而是來自智慧深淵的客觀真理。

  崔沃打破沉寂,那沙啞的聲音像是被催眠了。

  「在我五歲那年,他把舊球衣送給我。帳篷似的,我是說球衣都油透了,都能擋雨了——」他忽然停住了。

  格蘭達等了會兒,推推崔沃的胳膊,然後說:「他身子硬了,跟木頭似的。」

  「啊,緊張性精神症。」納特解釋道,「他被感情淹沒了。應該讓他躺下。」

  「這兒的鋪蓋都跟垃圾一樣!」格蘭達四下尋找比冷冰冰的地磚更適合躺倒的地方。

  「我知道個地方!」納特突然來了精神,順著甬道跑遠了,剩下格蘭達獨自扶著硬邦邦的崔沃。朱麗葉從廚房趕來,看見他倆的樣子頓時淚如雨下。

  「他死了?」

  「呃,沒——」格蘭達沒能說完。

  「我在上班路上跟烤麵包的打聽,他們告訴我全城到處都在打架,還有個誰讓人弄死了!」

  「崔沃就是受了點驚,沒大礙。納特先生去找東西給他墊墊身子,讓他好躺一會兒。」

  「哦。」也許因為「受了點驚」不夠戲劇化,朱麗葉似乎有些失望。對面傳來拖動木製物品的嘈雜巨響,朱麗葉重新打起精神,看見納特推過來一張大沙發,正停在他們面前。

  「大堂那邊有個好大的房間,裡面堆滿了舊家具。」納特拍拍已經褪色的天鵝絨沙發坐墊,「灰有點大,但是推了這麼遠,裡面的老鼠應該都被震跑了。真是意外之喜,我確定這是著名匠人古安寧郤雅浦斯比爾親手製作的臥榻。以後有機會我大概可以修復一下。扶他輕輕躺下吧。」

  「他怎麼了?」朱麗葉問。

  「事實可能不太中聽,可等他想通自然就好了。」

  「我也想聽聽事實呢,納特先生,真要謝謝你啊。」格蘭達的手臂在胸前交疊,擺出一副嚴厲的樣子,心裡卻在偷偷喊:臥榻!臥榻!等他們都走了我就要練練什麼叫臥榻上的慵懶風情!

  「大概就是用說話治病。」納特謹慎地解釋,「有時人會騙自己相信不真實的事,這麼做不太好,只因為看世界的方法錯了,就不能接受自認為不正確的事。但這種時候他們心裡總有一部分是清醒的,對他們說適當的話就可以把清醒的部分解放出來。」他擔憂地看著格蘭達和朱麗葉。

  「哦,那好哇。」朱麗葉說。

  「我覺得像胡扯。誰還不清楚自己心裡想的是啥!」格蘭達再次交疊胳膊,發現納特正盯著自己的胳膊看。

  「嗯?」她逼問,「沒見過胳膊肘啊?」

  「從沒見過如此緊抱的臂膀上有這樣優美的淺窩,格蘭達小姐。」

  直到此刻,格蘭達從不知道朱麗葉可以笑得如此下流,她衷心希望後者只是反應過激。

  「有人『仰莫』格蘭達啦!有人『仰莫』格蘭達啦!」

  「那字兒念『慕』,仰慕。」格蘭達選擇性忘記她自己也把同一個字念錯了好多年,「我這不是幫他呢嘛,咱們是為他好,對吧,納特先生?」

  「他躺著可真好看,粉嘟嘟的。」朱麗葉笨拙地撫摸著崔沃的頭髮,「跟小孩似的。」

  「是啊,他平時就像毛孩子似的。你去給小毛孩子端杯茶來吧,再拿塊餅乾,不要巧克力的。」格蘭達目送朱麗葉搖擺著走遠,「夠她忙一會兒的。她總分心,一個不留神就忙別的去了。」

  「崔沃說你雖然外表老成,其實和他同齡。」納特說。

  「納特先生,看來你是真的沒怎麼跟女孩子聊過天啊?」

  「哎呀,我又失言了嗎?」納特突然焦慮起來,看得格蘭達有些心疼。

  「你剛說的『失言』,是不是失去的失、語言的言?」

  「呃,是的。」

  格蘭達滿意地點點頭,又學會個新詞。

  「說奶酪和酒的時候才可以用『老』字,用在女孩子身上不合適。」

  她打量著納特,想著如何提出下一個問題,最後決定還是直來直去吧,她也不擅長別的方式。

  「崔沃一口咬定你也不知怎麼著,就先死後活了。」

  「聽說是這樣。」

  「這本事可不常見。」

  「我相信絕大部分人都不會。」

  「那你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也不知道。」

  「天色晚了,你不會想要喝血或者吃腦子什麼的吧?」

  「一點也不想,只想吃餡餅。我喜歡餡餅。偷餅的事真的十分抱歉,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格蘭達。那時候我的身體不受控制,急需營養。」

  「崔沃說你小時候被拴在鐵砧上?」

  「正是,因為那時我沒有價值。後來女爵接見了我,對我說:『你沒有價值,但並非無藥可救,我要讓你有價值。』」

  「你肯定有爸媽吧?」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有一扇門。」

  「啥?」

  「我腦袋裡有扇門,門後藏著什麼東西,我看不到。女爵說沒關係。」

  格蘭達想要放棄。納特確實回答了她的問題,可他給的答案讓人越聽越糊塗。她忍住衝動繼續刺探,像是用刀亂刺鐵皮罐頭尋找突破點:「女爵真是個爵士吧?有城堡、僕人什麼的那種?」

  「哦,對呀,連『什麼的』都有呢。她是我的朋友,像酒和奶酪一樣老成,因為她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卻從不衰老。」

  「她派你來這裡的?你對崔沃做的那叫什麼的……就是跟她學的?」

  崔沃在臥榻上動了動身子。

  「不是。我自己在圖書館裡學習大師們的著作。但是女爵告訴過我,人也是一種有生命的書,我要學會讀人。」

  「嗯,你把崔沃讀得挺透的。警告你啊,不許對我使那一套,不然以後別想要餡餅。」

  「好的,格蘭達小姐。對不起,格蘭達小姐。」

  格蘭達嘆了口氣。我是什麼毛病呢?看見有人低落沮喪就忍不住同情!她抬起頭發現納特正在盯著自己看。

  「不許看!」

  「對不起,格蘭達小姐。」

  「至少你看了場球嘛。喜歡嗎?」

  喜悅在納特臉上綻放:「喜歡,太美妙了。那嘈雜、那人群、那喝彩,美好的喝彩啊!簡直是另一種血液!合眾為一!不再孤獨!我與眾人密不可分,心念相通……抱歉我失態了。」他注意到格蘭達臉色不對。

  「看來你很喜歡。」納特突然迸發的熱情就像打開了烤爐的門,格蘭達暗自慶幸自己的頭髮沒被烤焦。

  「是呀!氛圍棒極了!」

  「那個我沒吃過,」格蘭達又被生詞沖亂了陣腳,「但球場邊賣的豆子布丁一般都挺不錯的。」

  遠處傳來茶杯和茶匙碰撞的叮噹聲,宣告朱麗葉即將駕到。她把那杯茶高舉在前,像捧著一個聖杯,自己則飄忽忽地跟在後面,像彗星拖著的尾巴。茶都在杯里,沒灑。棕色液體,看起來也像是茶水該有的樣子。不過朱麗葉煮的茶,大多只有顏色像茶而已。

  崔沃坐了起來,格蘭達暗想不知他躺在那裡聽了多久。好吧,危急時刻他靠得住,偶爾知道洗澡,還有自己的牙刷。但朱麗葉豈是凡俗女子?只有王子才配得上她。嚴格說來城裡算得上王子的就只有維第納利大人,可惜他太老了,另外誰也摸不准他什麼脾氣,有沒有脾氣都說不準。總之,總有一天會有王子出現,哪怕是被格蘭達用鎖鏈捆著出現。

  她回過頭,發現自己又成了納特目光的焦點。無所謂,如果人是書,那麼格蘭達的扉頁已被緊緊鎖住,沒人能隨便亂翻。明天她倒要看看巫師們在搞什麼鬼。她在巫師們眼裡就是隱形人,任何事都不難打探。

  萬籟俱寂。在非常靠近融蠟缸的另一間房裡,納特坐在撿回來的桌子旁,借著燭火對著一張紙發呆,同時心不在焉地用鉛筆掏著耳朵。

  嚴格來講,納特精通各個時代的情詩,還曾和城堡里的圖書管理員希爾斯黛瑟小姐深入討論過詩歌創作。他也試過跟女爵談詩,但後者對情詩嗤之以鼻,認為情詩無非是輕薄文章,作為學習詞彙、節律、韻腳的工具倒頗為實用,其他作用就是能勸服年輕女士寬衣解帶。說到這裡納特就不太聽得懂了,按女爵的說法,情詩更像是種幻術戲法。

  納特用鉛筆輕敲白紙。城堡圖書館裡的詩作數量眾多,他像閱讀其他書籍一樣讀得如饑似渴,雖然根本不知這些作品的創作初衷和意圖,但總的來說男人給女人寫的詩套路大同小異。此刻他心裡裝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詩歌名篇,卻一時不知如何下筆。

  他點點頭,是了,就用羅伯特郤斯坎德爾的名作《餵!獻給耳聾的情人》吧,這首詩的框架和拍子剛好合用。當然,還得給詩作找個女主角,所有情詩都得圍繞某位女士展開。這有點難度。朱麗葉雖然漂亮,在納特心目中卻沒什麼存在感,相當於一個和藹可親的幽靈。嗯,啊,對了……

  納特從耳朵里拔出鉛筆,猶豫了片刻,寫道:

  我歌唱 / 卻不為愛情

  因為愛情被蒙蔽了雙眼

  我歌唱 / 只為歌頌

  那和善的女神

  融蠟缸下的火焰漸漸冷卻,他心中的火卻燒得正旺。

  差不多午夜時,格蘭達決定放心讓男孩子們去忙活……忙活沒有女人看管時他們喜歡忙活的隨便什麼東西。她和朱麗葉要趕晚班的穿城大巴,也就是說今晚她要在自己的床上過夜。

  借著燭光,她打量著自己的小臥室,卻與三眼泰迪熊晃晃先生目光相接。兩眼對三眼,接得相當困難。此時應有來自宇宙的天降啟示,只可惜宇宙從不給人啟示,只會製造更多疑問。

  雖然在場的目擊者只有一隻泰迪熊,但格蘭達還是覺得做賊心虛。她偷偷從床下欲蓋彌彰的藏書堆里抽出伊拉德內郤考姆-巴特沃西的小說新作,讀了十分鐘,劇情頗有進展(考姆-巴特沃西小姐的著作比她筆下的女主角還要瘦些),她也油然而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者應該說是似曾相識的平方——這似曾相識的感覺似曾相識。

  「這些小說來來回回不都一樣嗎?」格蘭達對晃晃先生自言自語,「不用猜都知道女僕是主角,要麼就是其他差不多的小人物。肯定是兩男追一女,女主角最後跟人品好的走了,中間必然有誤會。男女之間頂多親個嘴兒,一點激情戲都沒有,沒有內戰,沒有巨怪入侵,連做飯的戲都沒有。下場雷雨就算最刺激的場面了。」小說和現實生活完全脫節,後者雖然也沒有內戰和巨怪入侵,至少廚房戲還是非常多的嘛。

  小說從格蘭達的指間滑落,三十秒後她已然進入夢鄉。

  夜間居然沒有鄰居來找格蘭達幫忙。她睡到自然醒,穿好衣服吃了早飯,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變了樣。她給對門的寡婦克勞迪送飯時,在門口碰上了朱麗葉。

  朱麗葉退了一步:「格蘭達,出門呀?真早!」

  「呀,你起床啦。還買了報紙,我真欣慰。」

  「看大新聞哪!」朱麗葉把報紙塞過來。

  格蘭達看了一眼頭版的圖片,接著湊近了再看一眼,就揪著朱麗葉進屋去了。

  「這幫人露著雞兒呢。」朱麗葉評論道。泰然處之的語氣讓格蘭達有些不舒服。

  「你怎麼能知道那東西長什麼樣呢!」她把報紙摔在廚房桌上。

  「啊?我不是有三個哥哥嗎?大伙兒不都在一個盆里洗澡嗎?雞兒又沒啥了不起的。再說了,那不是文化嗎?那次你帶我去那啥地方,到處都是光屁股,你看了好幾個鐘頭哩。」

  「那是皇家藝術博物館!」格蘭達心想幸虧這番對話發生在室內,「不一樣!」

  她想看看頭版新聞,可有那樣的圖片在旁邊擺著,眼神總不由自主地往圖上溜。

  格蘭達喜歡自己的工作。雖然沒什麼職業發展前景吧,無所謂,保不住工作的才需要發展。格蘭達特別擅長烹飪,所以一心撲在廚房裡,兩眼不看窗外景。直到現在,她看得忘了眨眼。

  頭條新聞標題是「老運動迎來新活力」,下面配的圖是個橙黑相間的罐子,如此華麗的罐子用文雅的叫法應該叫「瓮」。瓮上畫了一群高挑細瘦的男子,男性特徵毋庸置疑,但同時可能也難以置信。看他們那樣子好像在爭奪一個球,其中一人倒在地上,神態痛苦。圖註裡標著瓮的名字,翻譯過來叫「斷球圖」。

  新聞大意是說皇家藝術博物館的某人在一個舊儲藏室里發現了圖中的瓮,裡面裝著若干捲軸,上面記載的是早年間足球運動的原版規則。捲軸的歷史可追溯到夏蟲世紀,一千年前的事兒啦。那時候人們踢足球是為了紀念女神足雅娜……

  格蘭達跳著讀完了正文,可以跳過的內容太多。插畫師給足雅娜畫的像在第三版,當然很漂亮啦。誰見過模樣丑的女神呢?或許跟女神可以瞬間擊斃凡人有點關係吧。這位足雅娜大概會瞄著腳打。

  格蘭達放下報紙,怒火如沸。作為廚師,沸騰是她的本行。這哪是足球?可史學家行會表示這就是足球,有羊皮紙捲軸為證,還有瓮。格蘭達想了想,鐵證如瓮,再怎麼駁斥也沒勝算。

  不過這也太巧了吧!是不是……背後有什麼陰謀?維第納利大人瞧不上足球,但文章里說足球的歷史非常悠久,還有自己的專屬女神。要說城裡人最愛的東西,首推便是傳統和女神了,尤其是腰間露肉比較多的女神。維第納利大人想什麼呢?現在報紙什麼內容都可以登了?搞什麼鬼?「我有點事,」格蘭達正色道,「看正經報紙是個好習慣,但是這種糟粕文章不適合你讀。」

  「我沒讀啊。誰關心這個?我是沖GG買的。你瞅。」

  格蘭達從來沒留意過報紙上的GG,因為登GG的說到底都是為了誆你的錢。眼下這條GG就寫著:來自比楊克的莎恩夫人為您帶來……微鏈甲。

  「你說咱們一起去來著。」朱麗葉提醒道。

  「是啊,嗯,那時候還沒……」

  「你說一起去來著。」

  「沒錯。但是,那個,多莉姐妹的人什麼時候去過時尚秀?不是咱們該去的地方,對吧?」

  「報紙上又沒說不許,寫著免費入場呢,你說一起去的!」

  下午兩點鐘,格蘭達想。假設我趕得及……「行吧,下午一點半在廚房見,記住了嗎?不許遲到!我還有事要忙。」

  格蘭達盤算著:大學理事會每天十一點半開會,誰也不會留意我。想到這裡,她笑了起來……

  融蠟缸旁的一張破椅子就是崔沃的經理辦公室。此時他正坐在上頭,工作按照平時雷打不動的龜速穩步進行。

  「啊,你今天提前來啦,崔沃先生。」納特說,「抱歉我之前不在。有個大燭台出故障了,要緊急處理。」說著他湊近了些,「崔沃先生,你交待的事我辦好啦。」

  崔沃正在思念朱麗葉,卻突然被納特從白日夢中推醒:「啥事?」

  「你讓我寫……不,潤色你給朱麗葉小姐的那首詩。」

  「弄完了?」

  「你親自過目吧,崔沃先生。」納特遞過一張紙,緊張兮兮地站在椅子邊候著,像等候老師發落的小學生。

  片刻之後,崔沃皺起眉頭:「『青影』是啥玩意兒?」

  「那是『倩影』,先生,整句是『她的倩影所到之處』。」

  「啥意思,就是沒有影兒唄?」

  「不是的,崔沃先生。你就權當這是詩意的表達方式吧。」

  崔沃湊合著往後讀。他沒見過什麼詩歌,除了「話說奎爾姆有個美嬌娘」那種小調。納特寫的這篇看起來挺像正經貨,一頁紙寫得滿滿的,還處處都有留白。另外,那滿篇花體字曲里拐彎的,一看就知道了不得。「奎爾姆美嬌娘」可沒這字體。「好哇,納特先生,真好。這就是詩了,裡邊說的啥?」

  納特清清嗓子:「先生,此類詩歌的根本目的就是創造一種氛圍,讓收件人,就是你想贈詩的那位年輕女士,感念創作者的深情,這首詩的創作者就是指你。按女爵的說法,此外的一切都是炫技。我給你帶了筆和信封,你來簽個名,然後我把詩送給朱麗葉小姐。」

  「肯定從來沒人給她寫過詩,」崔沃若無其事地忽略掉其實他本人也沒參與創作的事實,「真想親眼看她讀啊。」

  「那樣不明智。」納特連忙指出,「人們普遍認為女士應該在追求者不在場時閱讀情詩,在心中幻想後者的美好形象。所謂追求者也就是你,先生。你本人在場可能會起到反效果,特別是我注意到你今天又沒換襯衫。另外,我聽說女士讀詩時衣服可能會掉下來。」

  崔沃還沒想明白「追求者」為何物,聽見「衣服掉下來」便猛然把思路快進到最後一句:「呃,你說啥!?」

  「她全身的衣服可能都會掉下來。實在抱歉,這似乎是情詩的副作用。但是大體上說,這首詩表達了你原文的主旨,就是『你啊真漂亮,我真喜歡你。快來約個會?保證不亂摸』這幾句。鑑於這是情詩,我自作主張略微做了些改動,加了一點暗示,意思是說如果這位年輕女士不介意亂摸,您就會時刻準備著。」

  瑞克雷校長搓著雙手:「先生們,想必各位已經看過今天的報紙了吧,至少掃了一眼?」

  「沒留意頭版。」近代如尼文講師答道,「頭版的東西看了吃不下飯。當然,這是誇張修辭,早飯不能省。」

  「據說那個瓮在博物館地下室里放了起碼三百年,不知怎麼的現在才被翻出來。」瑞克雷說,「當然,他們地下室里從來沒人仔細過目的東西多著呢,再加上如今城裡人都假裝風雅,沒人真關心這種事。」

  「關心什麼?男人有雞兒?」希克屍博士插嘴,「這種事遲早天下皆知。」說完他看看在座各位不悅的樣子,又補充道,「我有骷髏戒指,你們忘啦?按照本校規定,死後溝通專業的主席有權,不,有義務提供品位低下、道德不良、分裂集體的發言。對不住,規矩是你們定的。」

  「感謝希克屍博士提供不請自來的發言,你說的已經被記下了。」

  資深數學家發表評論:「說起來,正趕在這當口冒出來個瓮,很可疑啊。應該不止我一個人覺得有古怪吧?」

  「我也有同感。」希克屍博士說,「要不是事先知道校長要去遊說維第納利批准我們踢球,我一準以為背後有陰謀呢。」

  「是——吧。」瑞克雷沉吟。

  「舊規則比新的有意思多了,校長。」龐德發言。

  「是——吧。」

  「您看那段了嗎,校長,說球員不許用手碰球?大祭司必須親自做裁判,防止有人犯規?」

  「現在大祭司說話沒人聽了。」近代如尼文講師提醒。

  「他隨身攜帶著毒匕首。」龐德反駁。

  「啊?那就好玩了,對吧,馬斯特朗?……馬斯特朗?」

  「啊?哦,對,對。值得考慮,確實。一個人管事……在場外旁觀,最清楚棋盤上的局勢……其實就是棋手啊……我漏過什麼了?」

  「校長,您說什麼?」

  瑞克雷被龐德一問,眨了眨眼:「啊?哦,沒什麼,心裡想事兒,沒留神就說了出來。」他坐直身子,接著說:「總之,目前規則與我們無關。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踢球,不管什麼規則,只要拿出最高尚的體育精神來乖乖遵守,直到想明白什麼時候犯規對我們最有利為止。斯蒂本先生,足球運動的相關研究是你主持的,接下來你講。」

  「謝謝校長。」龐德清清嗓子,「先生們,足球運動顯然不只是規則和球而已,那都是機械化的死板內容。與我們更加切身相關的是現場的喝彩助威,當然還有食物。這兩樣都是足球必不可缺的組成部分。不幸的是,還有另外一個關鍵部分是隊伍的支持者。」

  「支持者有什麼問題?」瑞克雷追問。

  「他們會互相毆打。像昨天下午那種混戰和不經思索的暴力行為可以說是足球運動的標誌性特徵之一了。」

  「古時候傳下來的陋習吧。」主席無奈地搖頭。

  「確實。據我所知,當年輸球的隊伍要被勒死。然而我認為應該稱之為被整個社區——起碼包括那些還能喘氣的社區成員——熱烈贊同並經過籌劃的暴力。幸而我們沒有任何支持者,所以目前此問題與我們無關。我提議接下來直接跳到餡餅的話題。」

  巫師們紛紛附議,說到吃的他們就來勁兒,有幾位已經盯著門,等著送餐的人來,從早上九點鐘到現在,似乎已經過了一個世紀。

  「餡餅是足球運動的核心。」龐德繼續,「大部分是脆皮面點,裡面填了類餡餅的物質。我收集了六份樣本,在平時使用的實驗對象身上做了測試。」

  「學生?」瑞克雷問。

  「正是。實驗對象表示非常難吃,跟我校的餡餅完全沒法比。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吃完了。我們對樣本進行過原料分析,發現裡面有肉湯、脂肪和鹽。就目前觀測到的情況,似乎尚無學生死亡……」

  「那麼說來我們在餡餅上領先了。」瑞克雷挺高興。

  「我想是這樣的,校長,然而我認為餡餅的品質似乎並不……」房門打開,截斷了龐德的發言。進來的是一輛經過加固的重型餐車。既然推車的不是那位姑娘,巫師們就沒怎麼留意,忙著專心遞茶杯、傳糖碗、品鑑巧克力餅乾,並想方設法給自己多搶幾塊。一時意見紛紜,就算組個委員會也難以裁斷。

  茶杯落定、餅乾分完,瑞克雷用茶匙敲了敲杯沿,示意大家肅靜。鑑於敲杯的是猛男瑞克雷,此舉只在滿室嘈雜中增加了瓷器破裂的嘩啦一響。等推餐車的姑娘把所有巫師都伺候停當,他才繼續演講:「先生們,球場上的喝彩看似無關緊要,但我確定其中定然有什麼力量不容我們忽視。博物館的解說員說現代喝彩是從古時候的傳統演化而來的,當時原本唱的是聖歌,呼喚女神眷顧她青睞的球隊,同時還有水精在場外跳舞,鼓舞球員們奮勇拼搏。」

  「水精?」主席問,「那不是水裡的妖精嗎?年輕姑娘,衣服特別少,濕漉漉的?讓她們上場幹嗎?另外,她們不是唱歌勾引水手溺死的妖精嗎?」

  瑞克雷讓沉思帶來的寂靜在空中飄了一會兒才開口:「還好,我覺得如今不會有人指望我們在水下踢球。」

  「餡餅能浮起來。」主席說。

  「那可不一定。」龐德糾正。

  「著裝呢,斯蒂本先生?不會裸著踢吧?」

  「古時氣候比現在暖和,我確信如今不會有人要求裸體踢球。」

  管餐車的姑娘聞言差點掉了手中的茶杯。龐德似乎有所留意,卻大度地假裝沒看見,繼續說道:「現在的球隊都穿舊襯衫和短褲。」

  「多短?」主席有點慌。

  「差不多到膝蓋吧。」龐德答道,「褲子的長度有問題嗎?」

  「有啊,不能露膝。眾所周知,女人見了男性的膝蓋就情慾高漲,根本把持不住。」餐車那邊又傳來嘩啦一聲,龐德沒留意,他腦袋裡也在稀里嘩啦。

  「您確定嗎?」

  「這是已經證明的事實,年輕的斯蒂本先生。」

  龐德早上梳頭時發現一根白髮,心情不佳,容不得人和他抬槓。

  「具體是哪本典籍……」沒等他說完就被瑞克雷打斷。後者喜歡聽教員們拌嘴,輕易不會插手。

  「褲子長几寸,防止女士們一擁而上,不是問題吧,斯蒂本先生?哎喲……」

  那聲哎喲是說給格蘭達聽的。格蘭達失手掉了兩把茶匙,正在向校長施禮道歉。

  「呃,沒問題……我們應該穿學校制服。」瑞克雷有些緊張。他素來以善待員工為傲,只不過經常想不起員工都有誰。可一個女僕的臉上居然流露出智慧和關切的神態,這讓他心裡不安,就像看到一隻雞居然會擠眉弄眼。

  「呃,確實,誠然。」瑞克雷繼續說道,「我年輕時賽艇隊的紅色隊服就不錯,胸前兩個大U字,格外搶眼……」

  女僕皺著眉頭。可瑞克雷是校長啊,他說了算,不是嗎?辦公室門口寫著校長呢。

  「就這麼辦。」瑞克雷下了結論,「餡餅的事情深挖一下,不過有些餡餅經不起挖啦,哈哈。然後把紅隊服改一改。接下來還有什麼,斯蒂本先生?」

  「還有喝彩的事,校長。我已經囑咐樂師譜幾首曲子了。」龐德應付自如,「我們要儘快選人組個隊伍。」

  「急什麼?」主席剛吃了一肚子巧克力餅乾,正昏昏欲睡。

  「遺產啊,忘啦?」希克屍博士提醒,「我們……」

  「女僕在場,不便討論。」近代如尼文講師連忙打斷。

  瑞克雷下意識地看看格蘭達,覺得這女人可能很快就要學會一門新語言了。那感覺既奇怪又刺激。一直以來,瑞克雷眼中的「女僕」都是個單數集合名詞,全都是……下人嘛。他平時對女僕挺禮貌,適當時還給個笑臉。他猜測女僕除了跑腿之外肯定還干其他事,有的會離校回家結婚,有的……沒什麼理由就離校了。但是直到此刻,他從沒想過女僕可能有想法,更沒想過她們有什麼想法,頂頂想不到的便是她們會對巫師有什麼想法。他又轉向會議桌。

  「喝彩的事誰來執行啊,斯蒂本先生?」

  「就是之前說過的支持者啦,校長。行話叫『球迷』,沉迷的迷。」

  「那我們的球迷是……誰?」

  「不用擔心。我們可是城裡最大的僱主啊,校長。」

  「其實我覺得維第納利才是最大的僱主,真想知道他都雇了些什麼人。」瑞克雷嘆道。

  「相信我校的忠誠員工們會支持我們的球隊。」近代如尼文講師問格蘭達,「孩子,想必你會成為我們的球迷吧?」

  那黏乎乎的語氣讓瑞克雷感到不自在。他落回座位,確信事情正在往有趣的方向發展。那女僕臉沒紅,也沒叫嚷。她沒什麼反應,只是謹慎地撿起掉落的茶具。

  「我支持多莉姐妹隊,先生。向來這樣。」

  「他們厲害嗎?」

  「最近成績不太好,先生。」

  「所以我說你要支持大學的隊伍啊,我們很強的。」

  「不可以,先生。球迷要支持自己的球隊,先生。」

  「可是你剛說他們不怎麼行。」

  「所以才需要球迷支持,先生。不然我就成牆頭草了。」

  「牆頭草的意思是……」瑞克雷不解。

  「就是局面好的時候跟著大聲叫好,看見風向不對就跑去支持其他球隊的人。這種人總是喊得特別響。」

  「所以你一輩子都只支持同一支球隊?」

  「啊,想換隊伍也可以啦,只要不投到死對頭那邊就沒人在意。」格蘭達瞧瞧巫師們困惑的樣子,嘆了口氣繼續解釋,「比如眠山聯隊和重拳隊是死對頭,或者多莉姐妹隊和黑井老夥計隊,或者豬圈山肉工隊和船錨街野豬隊,明白嗎?」

  顯然不明白。所以格蘭達誨人不倦:「這些隊伍互相敵視,從前就合不來,以後也一樣。他們在賽場上碰頭肯定是一場死斗,人人都來圍觀。要是讓鄰居看見我給黑井叫好,簡直不知道以後還怎麼見人。」

  「那也太糟了!」主席驚道。

  「抱歉,小姐。」龐德問,「可你說的這些隊伍都離得不遠啊,為什麼鄰居還要互相仇恨?」

  「這個好解釋,」希克屍博士插話,「距離產生美,平時見不著面就想不起對方的壞處。有點什麼毛病的鄰居可天天在你眼前晃悠。」

  「這麼偏激的話也只有死後溝通師才說得出來吧。」主席不以為然。

  「或者現實主義者也行。」瑞克雷微笑,「多莉姐妹和黑井可離得不近啊,小姐。」

  格蘭達聳聳肩:「是啊,反正向來就這樣,沒有為什麼,我就知道這麼多。」

  「好吧。謝謝……怎麼稱呼?」

  「格蘭達。」

  「看來我們不懂的事兒還多著呢。」

  「是的,先生,你們什麼也不懂。」格蘭達一不小心說出了心聲。

  巫師們一陣困惑地騷動起來:剛才發生的事一定是幻覺。女僕批評巫師,好比餐車學會了馬叫。

  沒等其他人開口,瑞克雷搶先拍案。

  「說得好啊,小姐。」瑞克雷的笑聲讓格蘭達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相信剛才那句評判是發自肺腑的,因為它似乎沒經過腦子。」

  「對不起,那位先生說想聽我的意見。」

  「嗯,這句發自腦子,說得好。那麼還請不吝賜教吧,格蘭達小姐。」

  格蘭達戰戰兢兢地望向校長的眼睛,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她想想都覺得害怕。

  「先生,你們到底有什麼目的?要踢球,踢就是了,為什麼要改規則?」

  「足球運動已經落後於時代太多啦,格蘭達小姐。」

  「你們也落後——對不起,對不起,但是,這麼說吧。巫師自古以來就是巫師,從來沒變過,不是嗎?剛才你說讓樂師譜個新曲,那樣不合適。喝彩怎麼喊,得讓擠大堆的人來定,這是自然而然的,就好像憑空掉下來的。球場賣的餡餅確實不好吃,可是當你跟大家一起擠大堆,下著雨,雨水把你澆了個透,鞋也漏水,這時你咬上一口餡餅,肥油順著袖子淌,先生啊,我都不知道怎麼形容,真的。那感覺真說不準,有點像小孩子過聖豬節,那感覺買不來的,先生。說不清,道不明,摸不著,抓不住。對不起,我語無倫次了,先生們,總之就是這樣。你們也有過同感吧,難道你們沒跟爸爸去看過比賽嗎?」

  瑞克雷發現桌邊的理事會成員無不被淚水模糊了雙眼。巫師們大多是和祖輩一個模子裡摳出來的,體形寬大、久經風霜、脾氣暴躁。但是……雨水打濕了廉價外套,總會帶著些塵土的氣息。父親,或者祖父,把你扛在肩頭。你凌駕於所有那些便宜帽子和頭巾之上,感受著來自擠大堆的暖意,望著人頭攢動,靈魂隨著人群的激情一同脈動。這時一塊兒餡餅被遞了上來,如果時運不濟,也許只有半塊兒,或者手頭特別拮据時只有一把油膩膩的豆子,而你每次只捨得吃一顆,細水長流……反之,若是年成景氣,你也許能得到一份大餐——一整根不用和別人分享的熱狗,或是一碗肉雜燴,金黃的油脂在表面凝珠,底層的脆骨可以在回家路上慢慢嚼。雜燴用的是好肉,堪比眾神享用的聖蓮,哪捨得拿來餵狗?那雨、那喝彩、那擠大堆中綻放的熱情……

  校長眨眨眼,七十年歲月彈指而過,時間卻似乎並未移動一分一秒。「呃,真形象啊。」他恢復了儀態,「觀點有趣,陳述得當。然而我們要承擔責任,畢竟這裡原本只有幾個小村,在我校建成後才發展為城市。我們擔心再有像昨天一樣的街頭鬥毆。聽說有人因為站錯隊就被打死了呢。這種事情,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先生,所以你是要關閉刺客行會嗎?」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包括格蘭達自己。她腦子裡唯一的理性念頭就是:「傻子行會的那份工作還招人嗎?他們錢給得不多,但至少品評餡餅的時候挺識貨。」

  等她鼓起勇氣抬起頭,發現校長正在仰頭望天,手指咚咚地敲著桌子。「太不謹慎了,」格蘭達暗自懊悔,「別跟大人物頂嘴。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他們可記著呢。」

  咚咚聲停止,瑞克雷開口:「有道理,說得好。請容我如此作答。」他彈動一根手指,啵的一聲,一個小紅球伴隨醋栗的芬芳出現,懸浮在會議桌上方。

  「第一,刺客雖然致命,卻大多在相互謀害,絕不胡亂傷害凡人性命。只有權勢滔天、需要自保的人物才有必要害怕刺客。」

  又一個小紅球出現。

  「第二,刺客的信條是不得損傷財物,以禮貌、體貼著稱,無聲無息,故而從不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刺殺。」

  第三個小紅球。

  「第三,刺客有組織,可以受迫於公眾輿論。維第納利大人特別在意組織結構。」

  接著第四個小紅球。

  「第四,維第納利大人自己也是受過訓練的刺客,專業是潛入和用毒。我不認為他會贊同你的意見。兼且,雖然他已將暴政完善到超然化境,與其說是暴力,不如稱之為夢境,畢竟他還是暴君,無須考慮你的意見。他甚至無須理會我。我不知道維第納利有什麼妙法,總之他能傾聽整個城市的聲音。他操縱城市就像演奏小提琴——」瑞克雷頓了頓,「或是你能想到的最複雜的遊戲。目前城市的運作並非完美,卻勝過從前任何時代。我想足球也該改改了。」看到格蘭達的反應,瑞克雷笑了,「年輕的女士,你在學校是做什麼的?屈才呀。」

  校長的本意或許是褒獎,然而他的話把格蘭達的腦袋填得滿滿當當,快要從耳朵里流出來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沒屈才,先生!我做的餡餅天下第一!夜廚都歸我管!」

  在場的大部分人不關心政治,卻非常在乎餡餅。格蘭達已經是理事會關注的焦點,現在幾乎要被目光烤得冒煙。

  「你管夜廚?」主席感到難以置信,「我以為是那漂亮姑娘呢。」

  「是嗎?」格蘭達爽快地回答,「我管的。」

  「有時候送來那種超棒的餡餅是誰做的?就是外面一層奶酪脆皮,裡面有一層泡菜那種。」

  「農夫餡餅?我呀,先生。我的獨門秘方。」

  「是嗎?你怎麼讓烤過的洋蔥、泡菜保持爽脆口感的?不可思議!」

  「獨門秘方,先生。」格蘭達守口如瓶,「講給人聽就不獨門啦。」

  「是呀。」瑞克雷眉飛色舞,「不能向手藝人打聽行業機密,老兄。那可不妥。現在我要宣布會議結束了,會議有什麼結論以後再說。謝謝你賞光參與,格蘭達小姐,至於為什麼夜廚的女士會在正午來送茶的事我就姑且不問了。你還有其他建議嗎?」

  「嗯,既然你問了……算了,我不該說的……」

  「現在可不是謙虛的時候。你說呢?」

  「好吧,先生,行頭的事,就是說你的隊服。紅配黃無所謂啦,不會和別的隊伍撞色。但是你說要在胸前寫兩個U?像這樣,UU?」格蘭達在空中畫出圖形。

  「完全正確。學校名字的縮寫[20]嘛。」瑞克雷點頭。

  「你是認真的?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光棍兒,但……說實話吧,那樣子就好像你們胸前長了奶子。」

  「哎呀,校長,她說得對。」龐德驚道,「那就太尷尬了……」

  「什麼樣的下流思想才能從兩個普通字母里看出那玩意兒?」近代如尼文講師怒道。

  「不知道什麼樣,」格蘭達回答,「反正去看球的都那麼想。他們還愛給人取外號。」

  「你說得大約有理。」瑞克雷表示認可,「可我從前參加賽艇的時候就沒碰到過這事兒。」

  「足球愛好者的語言要猛烈多了,校長。」龐德提醒。

  「是啊,而且我記得當年我們扔火球時也沒那麼多顧忌。」瑞克雷思索著,「唉,可惜。我原打算讓老隊服再出來透透氣的。不妨事,可以把舊設計改一改,避免尷尬。再次感謝提醒,格蘭達小姐。胸部嗎?差點就大意了。祝你日安吧。」格蘭達已經推著餐車飛奔出會議室,瑞克雷順手關了門……

  主管日廚的女僕茉莉正在走廊另一端坐立不安地等著。看見格蘭達推著一車嘩嘩作響的茶杯跑來,她鬆了口氣。

  「順利嗎?出事了嗎?萬一出事我就完蛋了。快跟我說都好著呢!」

  「都好著呢。」格蘭達的回答招來了不信任的凝視。

  「真的?你欠我個人情啊!」

  人情三大定律是多元宇宙中的基本法則。第一定律,沒人會只討一個人情;第二定律,(給予第一個人情之後)對方會用「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開篇,索取第二個人情,如前述第二次索取未能得到滿足,則根據第二定律,已被給予的第一個人情所應得的謝意將被歸零,同時根據第三定律,此時將視為給予方從未給予任何人情,人情場坍縮。

  格蘭達盤算著這些年來她討過的許多人情,別人也欠她不少。另外,格蘭達確信趁她頂班的時候,茉莉跑去麵包房和她男朋友調情了。

  「星期三晚上的宴會,能讓我混進去嗎?」

  「對不住,排班的事管家說了算。」

  是啊,排的都是高挑細瘦的姑娘,格蘭達想。

  「你湊那熱鬧幹嗎?」茉莉問,「事兒特多,錢給得又少。大宴會後我們是能撈點高檔的剩菜,你在乎嗎?誰不知道你是剩菜王啊!」她尷尬地剎住嘴,「我不是那個意思。誰都知道你做飯特別棒,每次都有額外準備。別誤會啊!」

  「我沒多想。」格蘭達見茉莉準備跑開,就提高了嗓門兒,「我現在就能還你人情!你屁股上有倆麵粉白手印兒!」

  茉莉回頭一瞥,格蘭達知道自己贏得了小小的勝利。不可貪多。

  這段足以讓格蘭達後悔的小插曲耽擱了不少時間。她得趕回夜廚把工作安排好。

  等心直口快的女僕離開,大門關閉後,瑞克雷意味深長地向龐德點點頭:「斯蒂本先生,我和她講話時你一直在看秘子計。想什麼呢?說出來吧。」

  「有某種糾纏效應。」龐德回答。

  「我本來還多心,以為那瓮是維第納利搞的鬼。」瑞克雷沉下臉,「早該想到他辦事不會那麼露骨。」

  「我一開始就看出來了。」近代如尼文講師附和著。

  「可不是,」主席也說,「我看見報紙就想到啦。」

  「先生們,」瑞克雷聽不下去了,「每次我有什麼想法,末了都發現你們打一開始就早想到了。你們可真厲害啊,佩服佩服。」

  「打個岔。」希克屍博士插話,「你們在說什麼呢,我完全沒聽懂。」

  「你總在地下室悶著,都跟時代脫節了!」近代如尼文講師正色道。

  「還不是你們不讓我出來!而且容我提醒各位,我的職責是在大學裡築起一道防線,防範來自宇宙的威脅。我手底下只有一個員工,還是個死人!」

  「你說查理?我記得他,工作很賣力。」瑞克雷說。

  「賣力沒錯,但我總得給他修修補補,」希克屍嘆道,「我每個月的報告裡都有寫。希望你們都讀過……」

  「希克屍博士,」龐德問,「那位女士口若懸河的時候,你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感受?」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起了一段美好的回憶,關於我爸爸。」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一樣。」龐德話音剛落,巫師們紛紛點頭,「我是被姑姑帶大的,都不知道爸爸是誰,即便如此我也想念爸爸。」

  「那不是魔法?」近代如尼文講師問。

  「不是。我猜是宗教效應。」瑞克雷回答,「神力顯聖什麼的。」

  「神力不顯聖。」希克屍博士糾正,「是被殺戮召來的!」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欠身離席,「今天下午我要做個小實驗。關於足球,我們不討論、不揣測、不操心——」

  「你想讓我們踢,對吧?」近代如尼文講師憤憤地說。

  「正是。」挺好的一段散會陳詞被打斷,瑞克雷有些不悅,「隨便踢踢,熟悉一下規則,上手體驗體驗。」

  龐德補充:「呃,嚴格講,根據新規則——我所謂的『新規則』就是被我們當作藍本的古代規則——上手體驗的意思就是不許上手。」

  「感謝指正,小伙子。麻煩放話出去,午飯後在草坪上練球。」

  跟矮人打交道時務必記得:雖然你們住在同一個世界,但你們理解它的角度卻截然相反。有錢有勢的矮人都住在深坑裡,市中心的高樓在他們眼裡是貧民窟的代名詞。矮人就喜歡幽深陰涼的地方。

  以上只是最粗淺的例子而已。矮人口中「時運上行」的意思是運氣真的背到要上吊,而所謂「上流社會」,也就是人類概念的「下流社會」。形容一位富裕、健康、廣受尊敬、自家還開了養鼠廠的矮人,就應該說他正在「人生的谷底」「德低望重」。跟矮人講話一定要時刻牢記把思路反過來。城市也一樣,從安卡-摩波往下挖,只能得到更多的安卡-摩波,足足好幾千年的份兒,時刻準備著被掘出來,騰出位置給矮人建設光鮮的宅邸。

  按照維第納利大人的宏偉規劃,城牆像束身衣似的把安卡-摩波勒了個結實,特殊性癖者看了只怕要喜不自勝。有引力作梗,向上發展的空間總是有限,但只要肯向肥沃的土壤里索取,向下的潛力無窮無盡。

  所以格蘭達萬萬沒想到矮人商店「曬塌」居然位於林蔭大道的表層,緊挨著那些為人類淑女開設的高檔服裝店。仔細想想確實也有道理:想靠賣衣服掙大錢就最好入鄉隨俗,多學其他同類商店的樣子。店名聽起來雖然不大上檔次,不過聽說「曬塌」在矮人語裡的意思是「美好的驚喜」。要是無聊到連這種事都要嘲笑一番,那可笑的事就太多了,保你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她戰戰兢兢地走向店門,滿以為只要兩腳踏進門檻,就連喘氣也要收錢,五塊錢一分鐘。店裡定會把她倒吊起來搜颳得一文不剩。

  店內確實高檔,矮人意義的高檔,也就是說到處都是鏈甲,兵器之多足以攻占一座城市。但只要仔細觀察,就不難發現這兒賣的都是女性鏈甲和兵器。聽說現在是有這麼個風尚,矮人女性的裝扮自古以來就跟男性一模一樣,可如今她們終於膩味了,要在比喻的層面上打破束縛,把女性甲冑做得更輕些,再配上可調鬆緊的帶子。

  以上是朱麗葉在來時路上講的,「比喻的層面上」當然不是她的原話,那麼多音節的詞兒超出了她的語言能力。店裡還賣戰斧和戰錘,每件都帶著些女性風韻:一把鋒利得足以把脊柱縱向破開的戰斧上雕刻著精美的花朵。可以說曬塌內部是個全新的世界,格蘭達站在門口四下打量,鬆了口氣——店裡有其他人類女性,數量還頗為不少,實在出乎她的預料。一個年輕的人類姑娘腳蹬六英寸的高跟鋼靴,看到格蘭達和朱麗葉進店,立即像被磁鐵吸引般湊了過來。不過看她身上那麼多的有色金屬,被磁鐵吸走乃是理所當然。姑娘手裡還托著一盤酒水。

  「有黑蜜酒、紅蜜酒、白蜜酒。」說完,她把聲音放低了幾個分貝外加三個社會等級,「實話實說,紅蜜酒其實就是雪莉酒,矮人淑女都喝這個,不用仰著脖子灌。」

  「要錢不?」格蘭達緊張地問。

  「不要錢。」那姑娘又端起一碗黑乎乎的零碎東西,每一塊上都插了根小木籤,她有些無助地嘆了口氣,「嘗塊老鼠果吧。」

  沒等格蘭達出手制止,朱麗葉已經拿了一塊大嚼起來。

  「老鼠身上哪塊是果?」格蘭達問。

  托盤的姑娘沒敢直視她的雙眼:「嗯,你知道牧羊人餡餅嗎?」

  「我知道十二種做法。」格蘭達難得驕傲了一把。其實她在撒謊,說實話大概只會四種做法吧,只用肉和土豆玩不出太多花樣。只是店裡寒光閃閃的氛圍讓她心裡沒底,想給自己撐撐場面。話說完,她突然開悟:「噢,你是說傳統配方的牧羊人餡餅啊,用的是那什麼——」

  「是呀。」姑娘答道,「淑女們可喜歡了。」

  「別吃啦,小朱麗!」格蘭達連忙阻止。

  「挺好吃。」朱麗葉不情願,「再吃一個行嗎?」

  「那就再來一個吧,湊個齊活,在老鼠身上就是成對長的。」格蘭達自己取了杯雪莉酒。端酒的姑娘又掏出一本光面的宣傳冊,兩隻手托住三樣東西遞了過來。

  格蘭達掃了一眼冊子就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測沒錯。這地方的東西太貴了,手冊上甚至不標價,凡是不標價的東西肯定貴死人。都沒必要細看,看多了只怕他們能順著眼睛把你的錢包掏空。免費酒水嘛,這倒是可以來者不拒。

  格蘭達百無聊賴,開始研究店裡的人。除了數量眾多而且還在不斷增加的人類外,其他人個個留著鬍子。矮人不分男女都長鬍子,天性使然。店裡的鬍子顯然要比城裡街上的那些更考究,有的還嘗試燙大卷、扎馬尾。有的客人隨身攜帶十字鎬,就插在裝飾華麗的高檔工具袋裡,仿佛鎬的主人認為逛街途中隨時可能碰上礦脈,興致來了就刨上兩鎬。

  格蘭達對朱麗葉說了自己的想法,後者指著一位客人的腳反駁:「啥?刨礦不就弄髒靴子了嗎?斯內琪海的靴子,名牌!四百塊一雙,下完單還得再等六個月!」

  雖然瞧不見臉,但格蘭達從肢體語言上也能看出靴子的主人頗有得色。炫耀有理,她暗想,一雙靴子就相當於一個工薪族全家一整年的收入,有人識貨,換誰都難免得意一番。

  全神貫注觀察他人時,難免忘記別人也在觀察你。格蘭達個子不算很高,也就是說從她的視角看來矮人不算很矮。很快她就發現有兩個矮人目標明確地衝著她和朱麗葉來了,其中一個腰圍寬廣,胸甲做工華美無比,穿它上戰場相當於褻瀆藝術。他(社交常識:除非本人提出異議,否則所有矮人都是男的)一開口,那嗓音就像最黑最貴的那種黑巧克力,興許還用煙燻過。對方伸來的手上每根手指都戴滿戒指,若不細看說不定還以為那是件手甲。於是格蘭達確信這是位女性:沒有這麼醇厚、果味豐沛的男巧克力。

  「親愛的,歡迎光臨。」巧克力中泛起旋渦,「我是莎恩夫人,請問二位可否賞光幫我個忙?貿然開口實在唐突,但眼下用你們的話說,我是進退維谷啊。」

  讓格蘭達不爽的是,這番話顯然是沖朱麗葉說的,而後者正在猛吃老鼠果,那架勢仿佛明天就不活了,不過對老鼠而言明天確實不用活了。

  格蘭達咯咯笑著:「她是跟我一起的。」說完又有口無心地加了一句,「夫人?」

  莎恩夫人揮揮另一隻手,更多的戒指爍爍放光:「這家沙龍其實是個礦井,根據矮人法律,我就是礦井之王。作為國王,我自封為王后。矮人的法律可以曲解、可以生搬,卻從不缺席。」

  「好吧。我們——」格蘭達一句話沒能說完,「嘿,你!」

  是莎恩夫人更矮的那位同伴,正在舉著軟尺在朱麗葉身上量。「這位是佩佩。」莎恩女士介紹。

  「他要是敢這麼放肆,那我只能當他是個女的吧。」

  「佩佩……就是佩佩,無關男女。」莎恩夫人不以為意,「竊以為給人貼標籤毫無意義。」

  「看出來了,你店裡的東西都不貼價簽。」格蘭達心裡緊張就沒管住嘴。

  「啊,是了,你會注意到這種事情。」莎恩夫人對格蘭達擠了擠眼,那份親切友善足以融化一切芥蒂。

  莎恩夫人在佩佩興奮的目光中繼續說:「不知你,她……不知二位可否賞光隨我去後台一敘?事情有些機密,不便在此詳談。」

  「哦哦哦,好哇。」朱麗葉馬上回答。

  不知從哪兒冒出幾個人類姑娘,在人群中清出一條通往後台的小路。莎恩夫人像被無形的力場推著,沿路前行。

  格蘭達覺得事態突然失控,但她肚子裡有大量雪莉酒在安慰自己:「偶爾放任自流一次不也挺好嗎?哪怕就一次呢。」她猜不到遠處那扇鍍金房門的後面有什麼,但肯定沒想到裡面有火焰、煙霧、叫喊聲,還有個站在角落大聲吼的人。整個房間就像是鑄造廠里混進了一幫小丑。

  「繼續走,別在意。」莎恩夫人解釋,「辦時尚秀總是這樣。緊張,你懂的。當然,時尚界的人總是低度緊張,微鏈甲本身就是個麻煩。那是前所未有的新東西。根據矮人法律,鏈甲上的每個鐵環都要打上工匠的刻印。那麼干非但褻瀆藝術,技術上更是難到上天。」到了後台,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聲音里增加了些泥土氣息。

  「微鏈甲!」朱麗葉的口氣仿佛看見了通往寶藏的大門。

  「你知道微鏈甲?」莎恩夫人問。

  「她天天都在說微鏈甲,」格蘭達抱怨,「一開口就停不住。」

  「當然,那是了不起的作品。幾乎像布一樣柔軟,肯定強過皮革——」

  「還不磨皮!」朱麗葉補充。

  「傳統型的矮人不肯在甲冑下面穿布衣,所以特別在乎磨皮的事。部落時代的舊習慣總是在牽制、拖累我們。我們雖然肉體離開了礦井,卻總把礦井揣在心裡。如果我說了算,我就要更改絲綢的分類,把它算成一種金屬。你叫什麼名字,年輕的女士?」

  「朱麗葉。」格蘭達本能地替她回答,說完漲紅了臉。她的行為是搶白,無可辯解,幾乎相當於讓人在手帕上吐口唾沫然後用濕手帕給人擦臉。侍酒的姑娘也跟到了後台,不失時機地取走格蘭達手裡的空酒杯,換上一滿杯雪莉酒。

  「朱麗葉,可以請你來回走一趟嗎?」莎恩夫人問。

  格蘭達想問為什麼,可滿嘴是酒說不出話,免了一場尷尬。

  莎恩夫人將手肘拄在另一邊的手掌上,挑剔地打量著朱麗葉。「對,對。我是說走慢些,就好像你有的是時間,不急著趕路。想像你自己是天上的鳥、海里的魚,世界是你的衣裳。」

  「哦,好。」朱麗葉遵命又走了一遍。

  第二趟剛走了一半,佩佩就已淚如泉湧:「她是在哪兒學的?在哪兒受的培訓?」他(或是她)兩手拍著臉蛋尖聲喊叫,「馬上就簽了她!」

  「她在大學已經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格蘭達說。但雪莉酒[21]提醒道:偶爾一次還沒完哪,別破壞氣氛!

  莎恩夫人顯然直覺靈敏,猜到了格蘭達的心思,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知道嗎?女矮人大多挺內向的,不想引人關注。同時我發現矮人服飾也受心思前衛的青年男性喜愛。你女兒是人類——」莎恩夫人向朱麗葉偏偏頭:「你也是人類,對吧,親愛的?確認一下比較保險。」

  朱麗葉興高采烈地望向她專屬的臆想世界,狂熱地點頭。

  「好呀。」莎恩夫人繼續說,「她身材絕佳,動作優美如夢,但身高並未超出矮人太多。而且實不相瞞,親愛的,有些矮人女子也希望自己更高些。如此形容或許『貶高』我族人的形象,但她走路的姿態呀……矮人當然也有胯,卻幾乎沒有誰知道怎麼扭……抱歉,我哪裡失言了嗎?」

  格蘭達剛喝下去的半品脫雪莉酒終於在她的怒火面前屈服:「我不是她媽!我倆是朋友!」

  莎恩夫人再次投來那種目光,格蘭達覺得自己的腦子似乎被挖了出來細細檢查。「那麼你是否介意我付給你朋友——」短暫的停頓,「五塊報酬,作為今天下午的模特費?」

  好呀。雪莉酒對格蘭達說,你想知道放任自流能流到哪兒,現在看見了?你打算怎麼辦?

  「二十五塊。」格蘭達講價。

  佩佩又拍了拍他那不知男女的臉蛋,喊道:「成交!成交!」

  「還有購物折扣。」格蘭達補充。

  莎恩夫人對她報以意味深長的凝視:「失陪片刻。」

  她拉著佩佩的胳膊去角落裡密談。鐵錘和吼叫的噪聲太大,格蘭達聽不清他們說了些什麼。莎恩夫人面帶假笑回來了,佩佩跟在她身後。「我的時尚秀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場了,最好的模特被她自己的十字鎬砸了腳。我們可以詳談今後是否續約。佩佩,不要上躥下跳了好嗎?」

  格蘭達眨了眨眼。「我不相信居然講成了,」她暗想,「穿幾件衣服就賺二十五塊!比我一個月的工錢都多!這不對。」雪莉酒打斷她的思路:哪裡不對?給你二十五塊,讓你穿上鏈甲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走一趟,你幹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