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5

2024-10-09 10:05:18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格蘭達聳聳肩,想:當然不干。

  雪莉酒說:看,所以你賺不到。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格蘭達想:但是最後肯定沒有好結果。

  不,你嘴上那麼說,是因為你不想讓她有好結果。雪莉酒尖銳地指出,你知道的,穿衣服算什麼?女孩子為二十五塊做的事還能更糟呢,比如脫衣服。

  格蘭達幾乎詞窮:街坊們知道了會怎麼想?

  管他們怎麼想呢,雪莉酒駁斥,反正他們也不知道,不是嗎?多莉姐妹區的人不來林蔭大道買東西,檔次太高了,夠不上。現在擺在咱們眼前的是二十五塊,代價就是讓她做些你用棍子逼著也擋不住的事兒。你看她那臉,都快發光了!

  確實如此。

  格蘭達想:哦,那行吧。

  「好。順便,麻煩給我找個伴兒。」

  當托盤再次從格蘭達手肘旁經過時,她不假思索地又拿了一杯。

  朱麗葉被矮人們團團圍住,看樣子正在緊急學習如何穿衣。這都無所謂了,不是嗎?朱麗葉就算套個麻袋都漂亮,隨便穿什麼都完美。格蘭達正相反,幾乎從沒見過尺碼合適又好看的衣服,連尺碼合適的都少。理論上總有什麼衣服能適合她,只可惜她平生所見的絕無理論,全是事實,事實還特打擊人。

  「喲,天氣真不錯。」校長說。

  「看著跟要下雨似的。」近代如尼文講師充滿希望地說。

  「我建議分兩隊,一邊五人。」瑞克雷提議,「當然了,這只是友誼賽,練一練。」

  龐德沒插嘴。巫師是個競爭激烈的行當,可以說競爭就是神秘學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巫師不知友誼賽為何物,正如貓不承認存在友好的老鼠。大學的草坪在他們面前鋪開。「下次我們就有正式球衣啦,」瑞克雷補充道,「維特矮夫人已經在讓她的姑娘們趕工了。斯蒂本先生!」

  「校長有何吩咐?」

  「你來當規則的守護者,公正裁斷。我呢,當然是一隊之長了。符文,你帶另外那隊。作為校長,我提議由我來優先選擇隊員,挑剩下的任憑你自由挑選。」

  「規則不是那樣的,校長。」龐德糾正,「您選一個隊員,他選一個隊員,就這麼輪流,直到兩邊都湊滿人,或者到只剩下沒人願意要的胖子和廢物為止。至少我記得是這樣的。」龐德小時候經常和胖子一起被放在旁邊晾著。

  「啊,好吧,要是規則那麼說,我們只好遵守了。」校長勉強保住顏面,「斯蒂本,如果對方有任何犯規行為,你就要懲罰他們。」

  「校長,您是不是說如果雙方有任何犯規行為我都要懲罰?」龐德再度糾正,「要公平啊。」

  瑞克雷張大了嘴,仿佛龐德剛說了個在他看來完全陌生的概念:「哦,對啊,只能那麼辦了。」

  這天下午,形形色色的巫師們齊聚草坪,既出於好奇,又指望參與練球能對職位晉升有幫助,還想順便看看某些同事出洋相。

  選人環節開始。龐德心想:哎呀,跟小時候上學一樣。當年是沒人願意要胖小子,而在幽冥大學,沒人想要最胖的小子。自從院長離職,最胖的桂冠應該歸誰難以定論。

  龐德從袍子裡掏出個口哨,或者說是哨中之王,足有八英寸長,跟大號香腸一樣粗。

  「那玩意兒哪兒來的,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問。

  「實不相瞞,校長,我在紋袍巫師埃文斯的書房裡找來的。」

  「真是個好哨子啊。」瑞克雷讚嘆。

  看似平平無奇的稱讚,卻無聲地傳達了一些暗示:這麼好的哨子不該交給龐德郤斯蒂本,而應該歸——舉個例子——大學的校長保管。龐德早已料到,於是端足了架子答道:「我需要吹響哨子警告和控制兩支隊伍的行為。校長,您讓我當裁判,恐怕整個比賽期間,」他猶豫片刻,「我說了算。」

  「大學裡是分等級的,你明白嗎,斯蒂本?」

  「明白,校長,可這是足球比賽。我認為流程是先把球放下,等哨聲響起,兩隊就爭相用球去射對方的得分柱,同時防止自己的得分柱被球射中。大家都清楚吧?」

  「我覺得挺清楚。」主席的話引來一陣低聲贊同。

  「甭管怎樣,比賽開始前我命令你讓我吹一聲。」

  「好的,校長,但吹完您得還給我。我是球賽的主持人。」龐德交出哨子。

  瑞克雷的第一口氣,從哨子裡吹出一隻艱苦樸素清清白白住了二十年的蜘蛛。蜘蛛落在剛巧路過的自然研究教授的鬍子里。

  第二口氣吹動了哨子裡早已粘住的小球。黃銅哨子的聲音隨即響徹四方,這時……

  瑞克雷僵住了,臉瞬間紅到脖子根兒。他的下一聲呼吸猶如眾神暴怒——只見他肚子鼓起,瞳孔縮成兩個黑點兒,空中雷霆涌動,伴隨著校長的咆哮:「你們怎麼不穿隊服?!」

  哨子上電光四射,風云為之變色,觀者無不膽寒。時光倒流,身材高大、瘋狂怒吼的紋袍巫師埃文斯在草坪上現身。就是那個埃文斯,徹查拙劣偽造的請假條、倡導冒著雪雨長跑、主張用公共淋浴間改正青春期的羞澀,如果你練球忘了帶隊服會讓你穿著內褲踢。莊嚴體面的巫師們多年來曾經對付過世上最狡詐的怪物,此刻卻在連綿不絕的吼叫聲中重拾起青少年時代的恐懼。

  突然吼叫聲停了,正如它突然地來。瑞克雷一頭栽倒在草坪上。

  「真抱歉啊。」希克屍博士放下法杖,「一點小小的惡行,各位都認為在此時此刻完全有必要吧。我有骷髏戒指,忘了?大學條例?我見過的奇物附身案例多了,剛才就是個典型例子。」

  巫師們的冷汗消了,紛紛睿智地點頭贊同。嗯,正是。雖然遺憾,畢竟形勢迫人。都是為了他好,不得不出手,大家達成共識。瑞克雷本人睜開眼接過話茬兒:「剛才是什麼鬼玩意兒?」

  「呃,紋袍巫師埃文斯的鬼魂,校長。」龐德回答。

  「藏在哨子裡?」瑞克雷揉著腦袋。

  「我想是的。」

  「剛才誰打我?」

  一陣局促不安的低語,表示大家通過民主協商,決定這問題最好讓希克屍博士回答。

  「根據大學條例,這是可以接受的暗算行為,校長。沒人反對的話,這哨子我就帶去黑暗博物館裡收藏了。」

  「正是,正是。」瑞克雷說,「看見問題果斷出手,好樣的。」

  「是否可容我邪魅一笑,校長?」

  瑞克雷拍掉身上的灰土:「不行。斯蒂本先生,哨子不要了。先生們,開始比賽吧。」

  如此,幽冥大學幾十年來的第一場足球賽,就在一定程度的扯皮聲中開場了。龐德郤斯蒂本站在裁判視角,立即發現了各種問題,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巫師們全部穿著巫師行頭,也就是說所有人全一樣。龐德吩咐一隊戴著帽子,另一隊摘了帽子,又引發一陣爭執。此舉並未解決問題,因為衝撞太過頻繁,即便是官方指定的有帽隊的球員也總丟帽子。接著比賽中斷,因為球員聲稱兩邊當作得分柱的雕像不一樣大,「紀念斯科拉伯校長發現畢維」的那尊雕像比「紀念弗蘭克校長發現第三頓早餐」的窄了足足三英寸,對無帽隊有利,太不公平。

  然而上述所有問題在球本身面前都相形見絀。比賽用的是官方足球,龐德檢查過,其實就是一塊木頭疙瘩裹了一層薄布和皮。可是不管尖頭鞋前面的尖兒多長,都不足以吸收人腳踢在球上造成的衝擊。終於,當又一位巫師扭了腳脖子被攙下場後,連瑞克雷都忍不住了:「太扯了,斯蒂本!一定有比這更合理的踢法。」

  「加大球鞋?」近代如尼文講師提議。

  「把球鞋做到踢球不疼的尺寸,穿上就跑不動了。」龐德否決。

  「再說了,瓮上畫的人都光腳踢球。我建議考慮弄個研究項目。斯蒂本,我們都需要什麼?」

  「需要更好的球,校長,還要有跑步的意識。社會共識認為跑到一半停下來點菸斗不是個好想法;需要比得分柱更合理的得分標誌,因為跑步撞向石頭雕像太疼了;需要對賽場上的團隊協作有一定認識,哪怕只有一丁點兒也行啊;需要果敢,看見對方球員衝過來不許掉頭就跑;需要記住無論何種情況也不許用手抓球……不瞞各位,我已經放棄喊暫停了,因為你們一興奮就用手抓球,有一回還藏在身後,要麼就站在球上。藉此機會我還要指出,我們需要培養方向感,能分清敵我雙方的得分柱。即使看見無人防守忍不住射上一腳,往自己的得分柱上踢也沒有意義,其他人看見自射柱子也不要叫好祝賀。本場比賽共有三次得分,其中射中自家得分柱的有——」龐德低頭看看手上的記分板,「三分。與現行足球相比,這個得分總數可圈可點,但我還是要強調認清方向和得分柱的從屬至關重要。我承認有一種戰略至少看起來很好用,就是所有人湊在自己得分柱前圍個滴水不漏,讓對方踢無可踢。很抱歉提醒各位,如果兩邊都這麼幹那就不用踢了。還有一兩位同仁採用了更有前途的戰術,就是混跡在對方得分柱附近,如果球往這邊來了就抓住機會繞過對方的護門人。有時你們甚至還跟對方護門人一起靠在得分柱上歇著,兩人分抽一支煙,觀賞別人踢球。雖然這樣團結精神可嘉,而且可能催生更高級的戰術,但我覺得不應當鼓勵。說到這個,我認為中途離場如廁或緩口氣都可以接受,但離場找吃的實在不行。校長,我覺得可以安排一次中場休息,以滿足同袍們最多二十分鐘就要吃點什麼的習慣。如果趁中場休息時交換場地,更可以解決因為得分柱不一樣大引來的抱怨……請講?」

  「假如兩邊交換場地,」主席舉手發言,「是不是說之前踢中自家得分柱的球就可以算成踢中對方得分柱的了?畢竟柱子歸他們了嘛。」

  經過一番玄學思考,龐德姑且回答:「不,當然不行。我還做了好多其他筆記呢,校長,不幸的是所有跡象都證明我們不怎麼會踢球。」

  巫師們沉默了。「那我們從球開始吧,」瑞克雷主張,「關於球,我有個想法。」

  「好的,校長,我就知道您有想法。」

  「晚飯後你到我這兒來一趟。」

  朱麗葉被捲入曬塌後台的忙亂之中,誰也沒空理會格蘭達。此時的她就是包袱,是冗餘,是廢物,是累贅,是局外旁觀者。不遠處有個扎雙馬尾鬍子的帥氣年輕矮人正在耐心等待,其他人則忙著往一件看似銀胸甲的東西上打臨時鉚釘。朱麗葉被工人們環繞,那場面恰似僕從為即將出征的騎士穿戴甲冑。更遠處有兩個身材較高的矮人,手裡的武器美觀度略遜,也更實用些。這兩位是男的,格蘭達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為雄性身處顯然被雌性占據並完全控制的環境中那種百無聊賴的樣子,在所有智慧種族裡都適用。他倆像是門衛。

  格蘭達被雪莉酒慫恿著湊過去找最近的門衛搭訕:「那個肯定挺貴的吧。」對方似乎有些侷促。

  「可不是嘛,那叫月光銀。等會兒我們得跟她一起走貓步。都說以後這東西會流行,我可不太信。那玩意兒不頂用,一劈就破,偏偏熔煉的時候還得找伊戈幫忙。都說那玩意兒比白金還貴。倒是好看,聽說穿身上半點分量都沒有。我爺爺肯定要說它不配叫金屬,可別人都說要與時俱進。要我說,我都不想把它掛牆上當擺設。可是你看他們都喜歡。」

  「姑娘甲。」另一個門衛說。

  「那什麼叫微鏈甲的是啥?」格蘭達又問。

  「完全不是一碼事,小姐。」第一個門衛回答,「我聽說他們在城裡專門修了個熔爐,因為最好的工匠都在這兒。要說成品嘛,鏈甲衫跟布一樣細,還跟精鋼一樣結實!據說以後價格能降下來,最主要的是它不……」

  「哎呀哈,格蘭達,你猜我是誰?」

  有人在身後拍格蘭達的肩膀。她回身就瞧見一套品位高尚的華麗重甲。是戴著假鬍子的朱麗葉,格蘭達只能認出她那雙淡藍色的眸子。

  「夫人說最好戴上這個,」朱麗葉解釋,「沒鬍子就不是矮人了。你說呢?」

  雪莉酒先聲奪人。

  「其實挺好看的。」格蘭達還沒緩過勁兒,「挺——銀閃閃的。」

  格蘭達認出那是女性鬍子。漂亮,有造型,上面沒有老鼠果渣。

  「夫人說給你留了個前排座兒。」

  「哎呀,我不能坐前排——」格蘭達本能地回答。這時雪莉酒插嘴道:閉嘴,別像你媽似的行嗎?乖乖過去坐下。

  無所不在的侍酒姑娘中有一個抓準時機出現,拉著格蘭達的手,引著她有些搖晃的腳步穿過混亂的後台,回到店內的仙境。前排真有個空座在等她。

  所幸她的座位雖然在第一排,卻比較靠邊,如果是正中間就尷尬死了。格蘭達雙手握緊小提包,壯起膽子看看前排的其他客人。座無虛席,而且不全是矮人,幾名衣著光鮮的人類女性雜然其間,(在格蘭達看來)有點忒瘦了。而且她們儀態自如,正在聊天,看得人心生嫉妒。

  又一杯雪莉酒憑空出現在格蘭達手中。嘈雜聲頓時收斂,莎恩夫人從幕後走了出來,向滿堂賓客致意。格蘭達心想:我該穿件更像樣的外套來著……這時肚子裡的雪莉酒蒙蔽了她的思緒,帶她進入白日夢境。

  過了一會兒,格蘭達被一束花打中腦袋,才終於回過神來。花打在比耳朵略高一點的地方,昂貴的花瓣四散如雨。她抬起頭,看到朱麗葉站在走秀台邊緣,笑得滿臉燦爛,正在對她喊:「趴下!」

  ……更多花束飛起,賓客起立喝彩,音樂響起,格蘭達覺得自己就像身處瀑布之下,只是瀑布里沒有水,只有無窮無盡的聲光激流。

  朱麗葉在喝彩聲中撲向格蘭達,摟住她的脖子。「她讓我再走一次!」朱麗葉氣喘吁吁,「她說我要去奎爾姆,還要去熱努阿!說只要我不為別人工作就給我加工錢!還說世界就在我『鼓掌』之間,我都不知道鼓掌還帶世界的。」

  「可是你已經在夜廚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酒只醒四分之三的格蘭達說。後來她總一遍遍回憶起自己是如何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說出這句蠢話的。

  肩頭又傳來輕柔的壓力,是個千人一面的托盤姑娘:「夫人向您致意,小姐,有請您和朱麗葉小姐到深閨一敘。」

  「真謝謝她哈,我倆還是告辭——等等,你說深閨?」

  「哦,對呀。您還要杯酒嗎?這是慶功酒。」

  格蘭達看看四周嬉笑喧鬧、痛飲美酒的賓客。這地方像個火爐。

  「好吧,不要雪莉酒,謝謝。能幫我找個涼快順口的酒嗎?」

  「有啊,小姐,多得很。」那姑娘老練地掏出一個大瓶子,在細長的酒杯里斟了一杯看起來全是泡泡的東西。格蘭達喝了一口,感覺自己也被泡泡填滿了。

  「嗯,真不錯。」她大膽評論,「有點像長大成人的檸檬水。」

  「夫人正是當檸檬水喝的。」

  「呃,這個深閨呢,」格蘭達蹣跚著跟隨姑娘的步伐,「有多深?」

  「哦,我覺得挺大的。現在已經進去差不多四十人了吧。」

  「真的啊?好深的閨呀。」謝天謝地,格蘭達心想,至少知道尺寸了。言情小說里用生詞的時候應該加個註解。

  迄今為止她向來不知深閨為何物,裡面有什麼東西就更無從說起了。此刻她發現裡面熱乎乎的,全是人和花——不是外頭那種花束,而是高聳的花柱和花塔。深閨頂部是一層濃郁的香水氣,底部是密密麻麻的人正在聊天。鬧哄哄的,誰也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格蘭達想,但聽清或許並不重要,重點在於讓別人看到自己在此聊天。

  人群向兩旁分開,露出朱麗葉的身影。她還穿著閃亮的盔甲、戴著假鬍子……還在做戲。火蜥蜴的光芒此起彼伏,說明有人在用小鬼留影機吧?糟粕小報上到處都是光芒四射的名流照片,格蘭達一貫瞧不上,更糟的是沒人在乎她的看法。報上的人們顧自閃耀,而朱麗葉比他們更耀眼。

  「我得出去喘口氣兒。」格蘭達嘀咕著。

  引路的姑娘將她領到一扇不起眼的門旁:「洗手間這邊走,女士。」被稱為洗手間的細長房間裡處處都是天鵝絨和帷幔,燈光明暗恰到好處,宛如童話世界。十五面鏡子裡映出十五個目瞪口呆的格蘭達。震驚之餘,她跌坐在一張昂貴的彎腿兒椅子上,這椅子還挺舒服……

  格蘭達驚醒過來,她跌跌撞撞出了洗手間,差點走失在一條堆滿包裝箱的黑暗甬道里,最後她胡亂摸進一個極為寬闊的房間,不過叫作洞窟也許更合適些。房間對面有兩扇大門,扭扭捏捏地透進一點灰濛濛的光線,沒照亮什麼,反而讓室內顯得更陰暗。地上胡亂扔著許多衣架和包裝箱,屋頂有一處正在漏水,水在石頭地面上積成一攤,浸濕了一些紙箱。

  「台前星光璀璨,幕後都是垃圾和破爛兒,對嗎,親愛的?」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看樣子你是那種能聽懂比喻的女士。」

  「差不多吧。」格蘭達低聲說,「你是哪位?」

  一點橙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消隱。有人正在角落的陰影里抽菸。

  「總是這樣子,親愛的。要是評個最爛幕後獎,恐怕很難分出高下哩。我去過幾個宮殿,處處都一樣:前面是塔樓和旌旗,後面就是女僕臥室和水管子。要給你滿上嗎?在這兒不能拿著空杯子到處走,不合群。」

  空氣涼爽,格蘭達感覺舒服了些,剛好手裡還有個酒杯。「這是什麼酒?」

  「如果這是別人的酒會,說不定用的是沉渣多到塞牙的廉價泡泡酒。不過莎恩夫人從不偷工減料。這是真貨,香檳。」

  「啊?我以為香檳只有貴族才能喝呢!」

  「不,有錢就行。有時候貴族和富豪是一碼事。」

  格蘭達湊近了細看,大吃一驚:「啊?你是佩佩?」

  「正是我,親愛的。」

  「你怎麼一……一點也不……」格蘭達模仿佩佩之前的樣子奮力揮舞雙手。

  「下班了,親愛的。不用操心那個……」他同樣奮力地揮舞雙手,「我私藏了一瓶,要來一杯嗎?」

  「不了,我得回去——」

  「回去幹什麼?像只老母雞似的圍著她轉?由她去吧,親愛的。她現在如魚得水,留不住啦。」

  陰影中的佩佩似乎比原來更高了些,也許是他現在的語氣以及不再手舞足蹈造成的錯覺吧。而且站在莎恩女士身邊,任何人都要相形見絀。但是佩佩很苗條,整個人像是筋做的。

  「萬一她出事了呢!」

  佩佩笑得更開了:「是啊!可萬一沒出事呢。她可幫我們賣了不少微鏈甲。我剛和夫人說我非常看好未來的她。她的前程不可限量。」

  「不,她是跟我一起的,她已經在夜廚有了一份穩定的好工作。」格蘭達不敢苟同,「雖說掙不了大錢吧,起碼每星期都準點兒發工資,她也不用擔心讓更漂亮的姑娘搶了飯碗。」

  「多莉姐妹區來的,對吧?我猜肯定是波坦尼街附近。我記得那地方還湊合,我在那兒沒怎麼挨過揍。不過說到底,那兒處處都是螃蟹桶。」

  此言出乎格蘭達的預料。她滿以為佩佩會發火或者反唇相譏,沒料到對方竟笑了起來。

  「不得不說,作為一個來自尤伯瓦爾德的矮人,你挺了解城裡的嘛。」

  「不,親愛的。我是個垂破布區的本地孩子,只不過特別了解尤伯瓦爾德。」佩佩淡然道,「確切地說,是老奶酪巷的。我以前不是矮人,最近才入族。」

  「啊?矮人還能入族的?」

  「他們當然不會對外說。你要是認識靠譜的人,就可以辦。莎恩夫人人脈廣,知根知底,沒什麼難的。加幾條信仰、守些規矩,再就是不能喝酒——」佩佩注意到格蘭達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高腳杯上,「聽我說完啊,親愛的。我想說的是工作時不能喝酒。不管是給礦井修房頂還是給胸衣上鉚釘,醉醺醺的都不合適。我要講的道理是:把握人生吧,千萬別掉回螃蟹桶里。」

  「是啊,說得好聽。」格蘭達搶白,心裡想這跟螃蟹有什麼關係,「正經過日子的人應承擔起責任。我們的工作不上檔次,掙不了大錢,但好歹也是正經工作,做人民需要的事兒!只有富人買得起一雙四百塊的靴子。我才沒臉干那事兒呢,那有什麼意義?」

  「你得承認我們削減了富人的財富。」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聲音在格蘭達身後響起。夫人和許多大尺碼的人一樣,長得像氣球,走路也像氣球一樣無聲無息。

  「這開頭不錯吧?削減的財富以工資的形式發給礦工和鐵匠。財富循環,我聽說是這樣的。」

  夫人端著杯酒,重重坐在一個包裝箱上。「大部分都賣掉了。」她說著,用空閒的那隻手從恢宏的胸甲里摸出一厚疊紙。

  「大牌都想摻一腳,個個都要談獨家。訂單太多,我們得再開一間鐵匠鋪。明天我就跑一趟銀行。」她又在自己的鐵胸衣里掏了一番,「作為矮人,我從小就被教導說黃金是唯一的貨幣,」夫人數著嶄新的紙幣,「但是不得不承認,這玩意兒暖和多了。這是五十元,給朱麗葉。二十五元是我給的,另外二十五元算香檳給的吧,香檳今天心情好。朱麗葉讓我交給你保管。」

  「格蘭達小姐認為我們在引導她的寶貝兒走向腐化墮落呢。」佩佩說。

  「她可以這麼想。」夫人不以為然,「我可不記得自己上次墮落是什麼時候。」

  「星期二。」佩佩提醒。

  「一次吃一整盒巧克力不算墮落。另外,那是你故意把隔層的紙板抽走了,害我沒留意。我就沒打算吃底層,吃那麼乾淨跟洗劫似的。」

  佩佩清清嗓子:「親愛的,我們嚇到這位正常的女士了。」

  夫人笑道:「格蘭達,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以為我們兩個大壞蛋就會騙錢,每天醉生夢死。迄今為止你的看法都很準確,但今天標誌著一整年辛苦勞作的結束。你來看。」

  你倆拌起嘴來就像老夫老妻,格蘭達想。她頭疼,覺得自己這麼難受一定是因為剛才吃了個老鼠果。

  「早上我要把這麼多訂單拿給皇家銀行的經理看,問他要一大筆錢,前提是他能信任我們。我們離不開朱麗葉。她……有魔力。」

  你倆還拉上手了,拉得挺緊。格蘭達心中某處突然一軟。

  「行吧,這麼著,小朱麗今晚跟我回去,讓她醒醒腦。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我們不能強求。」夫人拍拍格蘭達的膝蓋,「知道嗎?朱麗葉特別在乎你,說沒你幫忙做主,她自己不好應允。她到處跟上流女士講你的餡餅有多棒。」

  「她跟上流女士說話啦?」格蘭達問,驚訝中裹著些許不安、幾絲敬佩。

  「當然,她們都想近距離觀賞微鏈甲,她就順勢聊開了,非常健談。我猜這些女士一輩子都沒聽人當面說過『哎呀哈』。」

  「不會吧!真對不起!」

  「何必呢?她們都被迷住了。另外,聽說你可以讓烤熟的餡餅裡面的洋蔥保持清脆硬挺?」

  「她連這都說啦?」

  「是啊。女士們都挺有興趣,打算回家就讓廚子試試呢。」

  「哈,他們一輩子也學不來!」格蘭達滿意了。

  「小朱麗也這麼說。」

  「我們……平時叫她朱麗葉。」格蘭達糾正。

  「她自己讓我們叫她小朱麗。不妥嗎?」

  「這個,呃,算妥吧。」格蘭達心中不悅。

  「那就好。」夫人顯然深諳何時應當忽略此類細節,「現在我們去把她從那些新朋友身邊扯回來,你帶她回去好好休息吧。」

  伴隨著說笑聲,秀場上打雜的姑娘們陸續進入後台。朱麗葉也在其中,笑得最響。她看見格蘭達便脫離人群奔了過來,再次給後者一個擁抱:「啊,格蘭達,多好啊,跟童話一樣!」

  「是啊,跟童話一樣。」格蘭達提醒,「但童話可不一定都有好結局。你要記得自己有份穩定工作,有前途,平時還總有剩菜可以帶回家。別輕易放棄。」

  「不,要奮力放棄,」佩佩插嘴,「講什麼童話呢?炭姑娘?魔杖已經揮動,宮廷正在沸騰,英俊的王子排著隊也要一親她拖鞋的芳澤。你還想讓她回去種南瓜?」

  說完,他看看兩張完全沒聽懂的臉,只好解釋道:「好吧,說太委婉了你們大概沒聽懂,至少猜到我什麼意思了吧?這是天大的機會!再沒更好的了。一個脫離螃蟹桶的機會啊!」

  「我們還是先回家吧。」格蘭達拘謹地回答,「小朱麗,走了。」

  「你看,」等二人走遠,佩佩嘆道,「又是螃蟹桶。」

  夫人明知瓶中空空如也,還是忍不住舉起來瞧瞧,指望能從裡面再倒出一杯酒。「你知道小朱麗可以說是被她帶大的嗎?她說什么小朱麗都聽。」

  「可惜啊。放棄征服世界的機會,就為了留下做餡餅?那還叫人生嗎?」

  「總有人要做餡餅。」夫人的理性和冷靜讓人抓狂。

  「別扯了!她不可以做餡餅!不可以。剩菜就更不用提了!」

  夫人撿起另一個空瓶。她動手前就已經知道瓶子是空的,因為放在忙碌一天的佩佩身邊的瓶子裡就不可能有酒。即便如此她還是試了試運氣,因為乾渴永遠無窮盡。

  「嗯,不會那麼糟吧。」夫人安慰佩佩,「我有預感,格蘭達小姐也許很快就會開始思考了。她衣服寒酸,鞋也沒品,腦子卻不笨。今天她的腦子終於要開動了。」

  瑞克雷大步流星地在大學長廊里穿行,巫師袍在他身後驕傲地飛揚。他步子甚大,龐德得把寫字板捧在胸前,像螃蟹似的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校長,我們說好的,除了研究項目之外不能輕易動用……您親自簽的法令。」

  「有嗎?我不記得了,斯蒂本。」

  「我清楚記得呢,校長。月季先生出事後您就簽了。」

  「那是哪位?」瑞克雷仍舊大踏步向目標進發。

  「就是那位肚子餓了就讓奇物櫃給他做個培根三明治的。」

  「我記得從奇物櫃裡取出來的任何東西都必須在14.14小時之內還回去?」

  「正是如此,校長。奇物櫃自有一套奇怪的規矩,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總之,月季先生認為14.14小時規則對培根三明治不適用,這事兒他也沒對別人說。14.14小時後,跟他住同一層的學生聽見慘叫才知道出事了。」

  「要是我說錯了勞煩糾正。」瑞克雷腳下毫不見緩,「過了14.14小時三明治不是早該消化完了嗎?」

  「沒錯,校長。這麼說吧,消化完的三明治自己返回奇物櫃了。那是非常有趣的發現,我們都沒想到還能這樣。」

  「月季到底怎麼了?」瑞克雷停步,龐德撞在他身上。

  「您不會希望我詳細描述的,校長。好消息是他很快就不用再坐輪椅了。我聽說他現在拄拐已經走得挺熟練了。他的違規行為該如何懲戒有待您的決定,校長。文件就在您桌上,旁邊還有數量可觀的其他待閱文件。」

  瑞克雷再次邁開大步:「他是故意的吧,可能就是為了看看有什麼後果?」

  「他是這麼說的,校長。」

  「違反了我的明文法令,對吧?」

  「必然的,校長。」龐德猜到校長對如何發落此案已然心中有數,「因此我主張——」話沒說完,他又撞上了瑞克雷的後背,因為後者已經停在了一扇大門前。門上貼著鮮紅的告示:「如無校長明文許可,不得將任何物品帶離本室。龐德郤斯蒂本代筆校長馬斯特朗郤瑞克雷簽。」

  「你替我簽的?」

  「對,校長。當時您忙,咱們口頭商量好的。」

  「對,可你得在名字後邊空一格呀。這麼寫容易讓人誤會。忘了剛才那姑娘怎麼說UU隊標的啦?」

  龐德掏出一把大鑰匙打開房門:「容我提醒一句,校長。咱們之前說好的,暫停使用奇物櫃,直到我們把樓里殘留的魔法清理乾淨為止。目前還有一隻魔法烏賊沒抓到。」

  「斯蒂本先生,」瑞克雷猛然回頭,「是咱們說好,還是你代表我跟你自己說好的?」

  「這個嘛,呃,我覺得我領會了您的精神,校長。」

  「現在我是抱持著純粹學術研究的精神。研究如何拯救我們的奶酪拼盤,很多同事認為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至於月季嘛……」

  「校長,您說?」

  「給他升級。不管原來幾級,原地加一。」

  「這麼做不妥吧。」龐德試圖勸阻。

  「正相反,斯蒂本先生,很妥,向學生群體傳遞了正確的信號。」

  「可否容我指出,他違反了明文禁令?」

  「沒錯。同時他也展示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和一定的膽識,在此過程中為我們理解奇物櫃的原理貢獻了寶貴的數據。」

  「可是他的過失說不定會摧毀整個學校。」

  「如果他真摧毀了學校,而且自己還能剩下些屍骸,那就必然受到嚴厲的懲罰。實際上學校好好的,他運氣不錯,我們需要好運氣的巫師。傳我的直接命令,給他升級,不要代筆。順便問一句,他的慘叫聲到底有多大?」

  「校長,他第一聲叫得慘極了,而且經久不息,一口氣喊完還沒停,後來就變成了不依附於他的獨立存在。又是殘留魔法作祟。我們沒辦法,找了間地窖把慘叫鎖起來了。」

  「他有沒有說過那培根三明治怎麼樣?」

  「校長,你是問進去時怎麼樣,還是出去時?」

  「進去吧。我可以想像出來時什麼樣。」

  「他說一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香的培根三明治,就是你聽見『培根三明治』這幾個字之後心裡生出的最美好的幻想,現實中的三明治再好都差點味道。」

  「淋的是布朗醬?」

  「當然。據說吃了那培根三明治後一生再無所求。」

  「確實,他差點把一生都吃沒了。說起來奇物櫃只生成最完美的樣品,這事兒你不是早知道嗎?」

  「實際上我們對它知之甚少。」龐德解釋道,「我們只知道它的容量上限是邊長14.14英寸的立方體,如果產生的無機物在14.14小時內未被放回原位就停止工作,再就是奇物櫃產生的東西沒有粉色的,我們也不明白原理。」

  「培根顯然是有機物啊,斯蒂本先生。」

  龐德嘆氣:「是的,校長,我們還沒搞清原因。」

  「說不定是那種烤得特別脆的培根,比較接近無機物,」校長安慰道,「用手指一捻就碎的那種。我喜歡用那種培根做的三明治。」

  大門打開,裡面是個極為廣袤的房間,正中間有個小玩意兒……

  奇物櫃。

  「這麼做好嗎?」龐德問。

  「當然不好。」瑞克雷答,「現在給我弄個足球出來。」

  一面牆上掛著個白色面具,就是那種在狂歡節戴的面具。龐德轉過身說:「小六,請做一個適合足球運動的球。」

  「這面具是新裝的?我記得小六的聲音是通過畢維空間傳播的。」

  「是的,校長,小六的聲音可以憑空出現。裝面具主要是因為對著個什麼東西說話人會感覺更自然些。」

  「您需要什麼形狀的足球?」小六的聲音綿軟細膩,「橢圓還是正圓?」

  「正圓。」龐德答。

  奇物櫃立即抖動起來。

  瑞克雷向來反感柜子這個抖法,覺得有些挑釁的意味,就像在說:「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幹啥,竟然把我當抽獎機,估計你從來沒想過邊長14.14英寸的立方體空間裡能裝多少危險品。」其實瑞克雷還真想過,往往是在凌晨三點夜深人靜的時候,所以每次進入奇物櫃房間前他都要準備幾個應急法術。此外還有那個納特……這麼說吧,做最好的打算和最壞的準備,這才是幽冥大學的生存之道。

  奇物柜上開了個抽屜。那抽屜伸啊伸,一直頂到對面的牆壁,接著可能在別的什麼維度空間裡繼續伸展,因為不管你檢查幾回,房間之外到處都沒有抽屜的蹤影。

  「今天挺順。」校長感到欣慰。此時地底下又冒出來個抽屜,裡面彈出了一個尺寸一模一樣的新抽屜,後者開始向對面的牆壁前進。

  「是啊。厚臉皮大學的人提出了一種新算法處理高畢維的波形空間,能加快奇物櫃這類設備的運行速度,兩千均基就能啟動。」

  瑞克雷皺起眉頭:「什麼均基,你現編的吧?」

  「不是,校長。是厚臉皮大學的查理郤均基提出的。一個均基表示第一個負向畢維的1.5萬次疊代。換個單位簡短多了,好記。」

  「你在厚臉皮大學有熟人給你送信兒?」

  「啊,對呀。」

  「不要錢?」

  「當然不要錢,校長。」龐德有些驚愕,「免費共享信息是自然哲學發展的核心啊。」

  「那你也給他們送信兒?」

  龐德嘆氣:「當然。」

  「我覺得這麼幹可不妥。我全力支持免費共享信息,前提是只能他們對咱們共享。」

  「好的,校長。可『共享』的定義就是雙向交流。」

  「話雖如此——」瑞克雷剛開口就停住了。室內他倆幾乎都沒注意到的一個細微聲音已經停止,奇物櫃再次收攏,變成普普通通的一件木家具。櫃門在他倆眼前打開,掉出一個棕色的球,打在地上又跳起來,發出的聲音類似「咕隆」。瑞克雷撿起球,拿在手裡轉著看。

  「有意思。」他把球丟向地上,可球反彈得比他的頭還高。瑞克雷動作快,趁球下落時一把抄住:「了不起,斯蒂本,你覺得呢?」說罷他把球拋在空中,凌空一腳抽射踢向龐德。而龐德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能接住這一球。

  「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龐德扔下球,也試著踢了一腳。

  球飛了起來。

  龐德郤斯蒂本是典型的病秧子學生,永遠拿著姑姑手書的百米開外的巨型請假條,上面寫著他得了耳朵癬、游移斑、牢騷鼻、脾扭轉,請學校豁免所有體育運動。而龐德本人寧可跑上十英里,翻過五格高的柵欄門,再爬一座大山,也不樂意參加任何競技體育運動。

  球在對他歌唱,唱的是「咕隆」!

  幾分鐘後,龐德和瑞克雷走在返回大禮堂的路上,時不時就把球往地上摔兩下。不知怎的,那咕隆聲讓人百聽不厭。

  「龐德,知道嗎?我覺得你那麼做不對。天地之間的事兒多著呢,遠非你那哲學所能囊括的。」

  「同意,校長。我的哲學裡沒多少東西。」

  「這個球啊。」瑞克雷又把球大力摔在地磚上,趁它彈起時接住,「明天用這個球操練一遍,看效果如何。連你都能踢一大腳,斯蒂本先生,你都承認過自己是熊包、孱頭。」

  「對,校長,還是廢物,我引以為榮。但我必須提醒您,這東西不能在奇物櫃外面耽擱太久。」

  咕隆!

  「那我們就做個複製品。看起來就是皮子縫在一起,中間裹了個氣囊什麼的,我估計隨便哪個靠譜的工匠都能原樣仿一個。」

  「這時間找工匠?」

  「能工巧匠街的燈火永不熄滅。」

  話說到這兒,他倆已經回到了大禮堂。瑞克雷東張西望,終於抓到一對推著蠟燭車的身影。「你們兩個小子,過來!」那兩人聞聲放下推車,來到校長面前。「這位斯蒂本先生需要你倆去辦個事,比較重要。你們叫什麼啊?」

  「崔沃郤萊克利,大人。」

  「納特,校長。」

  瑞克雷眯起眼。「是了……納特。」他不禁想到自己的應急法術,「滴蠟工?這次你派上用場了。你來交待,斯蒂本先生。」

  龐德舉起球:「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

  納特接過球,在地上摔了兩下。

  咕隆!咕隆!

  「嗯,看起來像個簡單的球體,實際上我懷疑它是截過邊角的二十面體,用一系列五邊和六邊形的粗皮子縫合而成。縫合就意味著有孔,有孔就要漏氣……啊,看到了嗎,這只是個表層,裡面一定有個容器,說不定是從動物身上取來的。裡邊還有個氣囊,可以減輕重量、提高延展性,外面再用皮革保護,真是簡潔優雅!」說完,他把球還給合不攏嘴的龐德。

  「納特先生,你真是無所不知啊!」龐德一副教育工作者天生的諷刺語調。

  納特想了好一會兒,認真回答:「好多細節我還不知道,先生。」

  龐德聽見瑞克雷在他背後竊笑,漲紅了臉。他剛剛被個滴蠟的頂了嘴,雖然納特只是在不自覺地賣弄學問。

  「你知道去哪兒可以做個複製品嗎?」瑞克雷大聲問。

  「應該不難。」納特回答,「我認為用矮人橡膠可以複製。」

  「老鞋匠街那邊好多矮人會做呢,大人,」崔沃回答,「這種事兒他們特在行,但是要收錢,幹啥都要錢。矮人幹啥都不賒帳。」

  「斯蒂本先生,給這位年輕人二十五元,好嗎?」

  「那可是筆巨款,校長。」

  「我知道。矮人瞧不起小數,我又著急拿貨。我想萊克利先生和納特先生是值得信賴的吧?」他愉快的聲音中帶著稜角,至少崔沃一點就通:巫師信任你,是因為辜負他的人都沒好下場。

  「您就放心吧,大人。」

  「我也覺得可以放心。」瑞克雷說。

  等他倆走遠,龐德忍不住問:「您真敢交給他們二十五元?」

  「當然。」瑞克雷心情不錯,「結果肯定很有意思。」

  「校長,我還是要向您指出此舉並不明智。」

  「多謝建議,斯蒂本先生,但可否容我對你略加提醒,想想學校里誰是老大?」

  格蘭達和朱麗葉決定坐巨怪大巴回家。貴是貴了些,無奈格蘭達攜帶巨款,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大一筆錢。她仿效夫人的樣子把鈔票塞在胸衣里,感到錢似乎在裡面隱隱發熱。坐在巨怪身上總是安全的,畢竟誰要打劫巨怪,得先拔座樓當武器。

  朱麗葉一言不發,格蘭達覺得有些不對。她以為朱麗葉會像塞滿肥皂粉的噴泉一樣咕嘟嘟嘟嘟冒起泡來沒個完呢。大巴上的冷場讓人不安。

  「我知道走秀挺好玩的。可是穿衣服給人看不是正經工作啊。」說完格蘭達自己也忍不住想:對,就是正經工作給的錢少多了。

  剛才那句話是誰說的?小朱麗一直沒開口,巨怪臉上的地衣也沒動過,何況以他們的詞彙量只會蹦單字兒。是我自己說的呀,格蘭達想。事關夢想吧?朱麗葉就是夢想的化身。我相信微鏈甲一定是好貨,但是因為朱麗葉它才大放異彩。我還能說什麼呢?你在廚房裡打下手,至少不發呆的時候還能幫點忙,有用途。可你不會記帳,也不會規劃每周的菜單。沒有我,你可怎麼辦啊?你怎麼能離開家鄉呢?外國人古里古怪的,你怎麼適應得了啊?

  「我去給你開個銀行帳戶。」格蘭達大聲說,「咱倆的小秘密,明白嗎?給你留點應急錢。」

  「我爹要是不知道這錢,就不能拿去胡天胡地灌貓尿。」朱麗葉望著巨怪肅穆的臉說。如果格蘭達會用暗語說「巨怪在場,不便詳談」,她肯定會這麼做。朱麗葉說的不假,斯托洛普先生命令所有家庭成員上繳收入,由他統一拿去跟其他朋友們的錢湊成一堆獻給酒館,末了再變成酒館後邊那條臭烘烘的巷子地上的一攤尿。

  前思後想,格蘭達最終只好說:「我覺得那麼說不太好。」

  咕隆!咕隆!

  新球簡直有魔法,像是自己有心思似的,總能回到崔沃的手裡。有兩次他忍不住想踢上一腳,但他、納特還有足球已經在街上吸引了太多關注,一腳踢出去就不一定能撿回來了。

  「你真知道這玩意兒是啥原理啊?」

  「是啊,崔沃先生。沒有看起來那麼複雜。做多面體可能費些工夫,總的來說——」

  一隻手按在崔沃的肩頭。「瞧瞧,這不是崔沃郤萊克利嘛。」安迪的聲音響起,「還有他那小跟班兒,蟑螂似的怎麼打都不死啊。崔沃,你們搞什麼鬼呢?給我說清楚。你拿的是啥?」

  「沒空理你,安迪。」崔沃退後,「你沒進大牢等著上絞架就不錯了。」

  「我?」安迪一副無辜的樣子,「我啥也沒幹啊!斯托洛普家的二傻子闖禍跟我沒關係。這跟足球有關係是吧?維第納利要瞎攪和。」

  「別瞎想了行嗎?」崔沃說。

  安迪背後的黨羽要比平時多。最近斯托洛普兄弟知趣地避免拋頭露面,但安迪卻總能找到跟班。都說寧可站在安迪身邊,也別擋在他面前。安迪這人,誰也說不好他什麼時候——

  眨眼間,短劍已經出鞘。這就是安迪,暴脾氣隨時會失控。崔沃的整個餘生似乎都寫在那劍刃上了,雖然一共也沒幾句可寫的。可短劍突然停在半途,只能聽到納特的聲音:「安迪,請相信我有足夠的力氣把你的骨頭捏成汁。人類的手上有二十七根骨頭,只要我稍微加把勁兒,就能讓它們全部報廢。然而我要給你一個改變主意的機會。」

  安迪的臉上頓時五顏六色:疼得煞白,白里透青,又氣得通紅。他想抽手,可納特氣定神閒、紋絲不動。

  「弄死他!」安迪對跟班們下令。

  「不得不遺憾地提醒各位,我還有一隻閒手。」納特說話時手上顯然也加了勁兒,和劍柄的雙重擠壓讓安迪疼得叫出了聲。

  崔沃太清楚了:安迪只有跟班,沒有朋友。他的跟班們看看被制伏的頭目,再看看納特,認為後者非但還有一隻閒手,還能用那手做好多事哩,於是誰也沒有動。

  「很好。也許這只是個不幸的誤會。我即將把手鬆開一點,安迪,請放下短劍。」

  安迪深吸一口氣,短劍落在石板路上。

  「現在我和崔沃先生要走了,失陪。」

  「拿上短劍!別留給他!」崔沃提醒。

  「我相信安迪先生不會追來。」

  「你傻啊?」崔沃彎腰撿起短劍,「鬆手吧,咱倆快走。」

  「很好。」納特在鬆手前又狠捏了一下,安迪疼到跪在了地上。

  崔沃拉著納特走進城裡永久不散的人潮。「安迪就那樣!」他急匆匆地帶著路,「不能講道理,甭指望他能長教訓。安迪盯上你就甩不掉,明白不?你就別理論,也別把他當人。快走快走。」

  矮人商店最近的生意頗為興隆,主要因為矮人明白經商的第一定律,那就是:我有貨要賣,客人有閒錢。錢當然應該給我,不幸的是作為交換我也必須把貨物交給客人。因此矮人絕不會說「櫥窗里的是最後一件,樣品不賣,不然別人怎麼知道我店裡有這個」,也不會說「大概要到星期三才能補貨」,或者「賣太快了供貨跟不上」,或者「說得舌頭都要長繭了,根本沒人要那玩意兒」。矮人會用除了暴力之外的一切手段推銷,因為如果做不成生意,他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這些都是格朗郤斯諾里之子的座右銘,只是他不愛跟人打交道,常年跟公眾打交道的人往往都有這個傾向。此刻站在櫃檯對面的那兩人就讓他感到不安:一個五短身材,看起來人畜無害,但不知怎的觸動了格朗靈魂或是基因深處的什麼東西,讓他覺著緊張;另外那個入侵——不,客人,看起來就是個毛頭小子,所以要多加提防,因為他隨時有可能偷偷摸摸干點啥。

  格朗的應對方式就是假裝什麼也聽不懂,甭管他們說什麼,一律用母語說髒話應答。平時這麼幹都沒風險,因為只有城市警衛隊懂矮人語。所以那個小矮子的回答著實嚇了他一跳。矮子用比他更為正宗的拉蒙多斯矮人語回答:「老商人,對和藹可親的陌生人口出穢語,這讓你的鬍子蒙羞,並泯滅了塔柯[22]的聖文。」

  「你跟他說啥?」崔沃見店主突然開口道歉,忍不住問納特。

  「哦,傳統的問候語。麻煩把球遞給我好嗎?」納特接過球,在地上摔了一下。

  咕隆!

  「我猜你大概會做硫黃橡膠?」

  「我……我爺爺的名字就叫硫黃橡膠。」格朗結巴了。

  「啊,真巧了。」崔沃接過球,又拋到地上。

  咕隆!

  「你做裡面的氣囊,我可以縫製外層。」納特提議,「事後我們付你十五元,外加授予許可證,你想複製多少個都可以。」

  「你發財啦。」崔沃幫腔。

  球說:咕隆!咕隆!崔沃又補充:「大學給的許可,別人不敢仿冒。」

  「你是怎麼知道硫黃橡膠的呢?」格朗是那種即便明知道寡不敵眾也不肯輕易認輸的人。

  「因為六個月前矮人王賴斯曾給瑪格洛塔女爵送過一套用皮革和硫黃橡膠製成的裙子,我很清楚其中的原理。」

  「啊?黑暗女爵?就是動動念頭就能殺人的那個!」

  「她是我的朋友。」納特平靜極了,「我來給你幫忙。」

  格蘭達也說不清自己為何給了巨怪兩便士的慷慨小費。那巨怪又老又慢,不過坐具保養得不錯,還配了兩把雨傘。巨怪不愛跑這麼遠的地方,因為街頭小混混太多,沒等離開從腰到腳就都被畫滿了塗鴉。

  她把朱麗葉送到門口,覺得似乎有人在暗處偷窺。不過,沒關係。

  「就這樣吧。」她叮嚀朱麗葉,「今晚你休息,好吧?」

  「我跟你回去幹活。」朱麗葉的反應出乎預料,「咱們那五十塊得藏好,不能跟我爹說,對不?」

  格蘭達心中一陣矛盾,朱麗葉繼續說:「你說得對。這工作穩定,不能丟。我那麼笨,萬一把另外那頭搞砸了怎麼辦?跟他們幹活確實好玩,可我想吧,你一直幫我拿主意,靠譜。我還記著那回油頭達米安跟我動手動腳,你一腳踹在他那地方,後來他整整一星期走路都佝僂著。再說了,我要跟他們走就得搬家,想想都害怕。你說別拿童話當真,說得好哇,童話里好壞對半兒開吧。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日子怎麼過。你是實在人,打我記事兒起咱倆就在一起。剛才還有個姑娘笑你衣服土氣,我跟她說你工作可上進了。」

  格蘭達想:以前你在我眼裡就像本書,圖多字少那種,一看就懂。可現在我怎麼讀不懂了?這是怎麼回事?你贊同我,我該高興才對,但心裡怎麼這麼不是滋味兒呢?不知怎的有點心痛。

  「你睡一覺起來再想想吧。」格蘭達建議。

  「不用,我肯定不行,我知道。」

  「你沒事吧?」格蘭達簡直想咆哮了。

  「好著呢。」朱麗葉回答,「確實又好玩又那啥的,可那是貴氣姑娘幹的事兒,我不行。好看不能當飯吃。餡餅就不一樣了,能吃飽,實在!再說了,我走了誰照顧我爹和我哥呢?」

  不對,不對,不對,格蘭達在心裡吶喊,不是這個!這不是我想要的!真的嗎?如果不想要這個結果,那我對她嘮嘮叨叨是為什麼?她崇拜我,我就給她做了個榜樣!為什麼?因為我要保護她,這姑娘太……脆弱。唉,我把她活活教成了我的模樣,甚至連學我都學得不像!

  「好吧,那你跟我回去。」

  「咱能去宴會看看嗎?我爹都快嘮叨死了,總說維第納利會把赴宴的全弄死。」

  「他總那麼幹嗎?」

  「是啊,先殺人再封口,俺爹說的。」

  「來赴宴的有好幾百人呢,得封多少口啊。」說完格蘭達又想:到時候我要是對結果不滿,全世界一起上也別想封住我的嘴。

  納特和矮人老闆研究足球的時候,崔沃就在店裡到處閒逛。房頂上不知有什麼東西發出刮擦聲,像是爪子。大概是鳥吧,崔沃安慰自己,安迪不可能從天而降。還有另外一件要緊事兒,這地方有茅房嗎?不知道,不過最起碼店裡有扇後門,後門外邊必然是小巷。小巷幹什麼用的?不就是給流浪漢睡覺和給別人拉尿的嗎?你要是不在乎人道問題甚至可以把這兩大用途放到一塊兒。

  崔沃對著一面臭烘烘的牆解開腰帶。正如此情此景之下所有男人的常見動作,他漫不經心地抬頭往上看。不過大部分人撒尿時抬頭都不會看見兩個長得像鳥的女人滿臉驚愕地站在,不,蹲踞在屋頂上。鳥女尖叫:「嗷嗚!嗷嗚!」接著飛進夜幕。

  崔沃濕著褲子跑回店裡。如今,城裡真是一天比一天怪。

  後面的時間在崔沃看來就過得很快了,每一秒都瀰漫著硫黃的臭氣。他看過納特滴蠟燭,可那跟他眼下裁皮革的速度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其實速度也沒什麼特別的,納特向來做事麻利,讓人心裡發毛的是他竟然從來不用尺。崔沃終於忍不住了,湊過去指著一塊兒多邊形的皮子:「這是多長?」

  「一又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你不量是怎麼知道的?」

  「我量過,用眼睛。這是門本事,可以學的。」

  「學會了就能讓你有價值?」

  「對。」

  「有沒有價值誰說了算?」

  「我。」

  「來了,納特先生,還熱乎呢。」格朗捧著個不知什麼東西從店後冒了出來。看樣子像是從什麼動物體內掏出來的。希望那動物已經安息了吧。

  「要是多給些時間,我還能做得更好,」格朗繼續說,「你只要往這根小管子裡吹氣……」

  崔沃驚訝地看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輩子的成就也就是幾根蠟燭和大量狼藉,能有多少價值?

  咕隆!咕隆!

  兩個足球成雙對,崔沃心想。納特和格朗握手慶祝,他也鼓掌迎合。趁那兩位欣賞自己大作的時候,崔沃偷偷伸手從背後的長凳上順走一把匕首,藏在口袋裡。

  崔沃不是小偷。哦,他是從攤位上摸過幾個水果,眾所周知那不算偷。扒闊佬的口袋也不能算,那是社會財富的再分配。有時碰見看似別人丟的東西,你不撿也總有別人撿,何不搶先下手呢?

  可武器是會要人命的,往往還是因為你自己手裡拿著武器。但現在局面亂套了,方才安迪的手骨吱嘎作響,納特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徹底制伏。那至少有兩個因素有必要多加提防:首先,如果你制伏了安迪,那最好再加把勁當場把他制死,否則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會回來找你算帳;其次,現在的納特似乎比安迪更加危險,至少崔沃對後者知根知底……

  他倆每人一球趕回大學。崔沃的眼神一直盯著高樓頂部:「這城裡稀奇古怪的東西太多了。剛才我在後院看見倆吸血鬼還是啥玩意兒的,你知道不?」

  「哦,那兩個人啊,她們是為女爵工作的。來這兒是執行保護任務的。」

  「保護誰?」

  「你不用操心了。」

  「哈哈!今晚還有更怪的事兒呢,知道嗎?」大學出現在視野中,崔沃又問,「你給那矮人十五塊,他沒還價。新鮮事兒啊。他讓咕隆迷住了?」

  「是吧。不過其實我給了他二十元。」納特答道。

  「啊?他也沒說十五塊不夠啊。」

  「但是他工作很努力,而且額外的五元足夠賠償你趁我們轉身時偷拿的那把匕首了。」

  「我沒偷!」崔沃激烈反駁。

  「你那不假思索、本能化、自動化的反應我記下了,崔沃先生。我還記得匕首放在長凳上的樣子,以及片刻過後匕首原本所在位置只有一片空白的樣子。我並不生氣,因為我還看見你明智地把杉克先生的短劍扔到了牆外,而且我理解你在緊張。即便如此,我必須指出這就是偷竊。所以請你明天早上把匕首送回去吧,我的朋友。」

  「那他就白掙了五塊,還保住了匕首。」崔沃嘆著氣走進大學後門,「算了,至少咱倆每人還能有點余錢。」

  「不可以,崔沃先生。你得把剩下的五塊和這張雖然髒兮兮卻絕非贗品的二十塊收據交給斯蒂本先生,證明他認為你是小偷無賴的成見並不成立,這對你今後的事業有好處。」

  「我不是——」崔沃沒能說完,摸著口袋裡的匕首,自己實在心虛,「納特,你真是跟別人不一樣啊。」

  「是的。我正要說到這個結論。」

  哎呀哈!

  《安卡時報》頭版用巨大的字號寫著幾個大字,旁邊配的大圖里是朱麗葉身著微鏈甲,面對讀者笑得春光燦爛的樣子。格蘭達正拿了片吐司往嘴裡送,看見頭條新聞後,驚得過了十五秒才終於咬下第一口。

  她眨眨眼,扔掉剩下的吐司,開始閱讀正文。

  昨日一場精彩絕倫的時尚秀在曬塌揭幕,神秘模特「珠寶」震驚四座,可謂微鏈甲在人間的化身。所謂微鏈甲是一種奇特的「金屬布」,近幾個月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經「珠寶」本人證實,微鏈甲正如傳聞所說,絕不磨皮。「珠寶」女士風趣健談、語言質樸。筆者確信在場的各位名流畢生從未說過「哎呀哈」。他們似乎覺得本次會晤清新脫俗,毫無摩擦……

  到這兒格蘭達就再讀不下去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們這下闖了多大禍」。沒闖禍吧?應該沒。首先,誰能想到圖中那個宛如矮人女神下凡的銀須女子居然是大學廚娘的助理呢?其次,沒人找碴兒就沒事,有人找碴兒的話自己也會立即反擊。格蘭達不得不承認小朱麗是了不起的人,她讓報紙頭版大放異彩。突然間一切都明朗起來了:把朱麗葉的光輝與美埋葬在廚房裡無異於犯罪。她只認得不到七八個詞又怎麼樣?有的人滿肚子都是墨水,可他們上過報紙頭版嗎?

  格蘭達穿上外套想:無所謂,反正就是一陣風的熱度,過去就完了。而且誰也認不出那是朱麗葉呀,她戴著假鬍子呢。說起來真了不起,女人戴假鬍子就不可能漂亮,可朱麗葉偏偏做到了。想想吧,萬一流行開了呢!做個造型就要花雙倍時間。肯定會有人想到這個。

  斯托洛普家那邊沒動靜,格蘭達並沒有感到意外:朱麗葉向來沒有守時的概念。格蘭達去隔壁瞧了眼克勞迪寡婦,就穿過濛濛細雨往夜廚去了。走到一半她突然意識到胸衣里有東西硌得慌,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大事要辦,於是壯起膽子走進安卡-摩波皇家銀行。

  恐懼與倔強的交織下,格蘭達顫抖著走到一名出納的辦公桌前,把帶著體溫的五十元鈔票拍在桌上:「我要開個銀行帳戶,行嗎?」五分鐘後她揣著一本亮閃閃的存摺離開銀行,心裡回味著剛才有座上流建築里的上流桌子後面坐著的上流青年叫她「女士」。那感覺真是好極了……直到夢想終於撞上現實,「女士」也得挽起袖子去幹活。

  要乾的活可真不少。格蘭達平時都會提前一天準備餡餅坯子,留足熟成的時間,但昨晚納特先生突然爆發的食慾給她的後廚留下個大虧空。所幸至少不用操心明天晚上,即便是巫師,吃完了酒席也沒多餘的肚子再要個餡餅。

  對了,說到酒席,還有宴會的事。雨水開始滲進格蘭達的外套。宴會啊,得混進去。有時候想要出席舞會,你就得自己給自己當神仙教母。

  眼下就有幾宗障礙迫切需要神仙教母來揮個魔杖。第一項困難是,維特矮夫人在日廚和夜廚之間弄了一套種族隔離似的制度,仿佛上下差了一層樓就不是一個物種。第二項困難就是,根據大學傳統,格蘭達不具備上桌侍酒的身材,至少有外人來的時候不行。第三項困難,格蘭達也沒有侍酒的脾氣。倒不是說她不會笑,只要給足了警告,她就挺能笑的,就是面對頤指氣使的人笑不起來。她還忍不了盤子裡有剩菜,總想說「早知道吃不了,你一開始就別盛那麼多啊」「看你還剩一半沒吃,一磅就要一塊呢」「你就知道用腳在桌子底下跟對面的姑娘勾勾搭搭,根本沒心思吃飯,這不是放涼了嗎」,如果說什麼都不頂事,還有她跟媽媽學來的那句「克拉奇還有吃不飽飯的小孩子呢……」,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克拉奇的小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

  走在通往夜廚的石頭長廊里,格蘭達想著自己是何等的厭惡浪費。只要廚師規劃精明、食客吃得用心,根本就不會浪費食物。她知道自己在喃喃自語。時不時地,她會把《安卡時報》頭版掏出來再看看。上面的新聞真的發生過,這就是證據。說來確實搞笑:每一天都必定要發生幾件值得登上頭版的大事,她還從未見過哪期報紙頭版寫著「今日無事,對不住啊」。可甭管朱麗葉的照片再怎麼漂亮,到明天這報紙也會被人們拿去包炸魚、薯條,新聞轉眼就被忘了個乾淨。想到這裡,她如釋重負。

  身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咳得禮貌極了,格蘭達立刻認了出來:「什麼事,納特先生?」

  「格蘭達小姐,崔沃先生差我給朱麗葉小姐送封信。」納特似乎在樓梯旁恭候已久。他向格蘭達奉上信封的姿勢就像托著一把雙刃劍。

  「她還沒來呢。」格蘭達走上台階,「我先把信放這邊架子上,她一來准能看見。」說完,她發現身後的納特正死死盯著餡餅架,便補充道,「對了,我似乎多做了一個蘋果餡餅。不知你可否賞光把它帶走?」

  納特報以感激的笑容,拿了餅匆匆走了。

  廚房只剩下格蘭達自己,她開始打量那信封。是最便宜的那種,材質似乎是再生的廁紙,不知怎的,信封顯得比之前大了一些。

  格蘭達莫名其妙地想起這種廉價信封的膠水質量極差,還不如重感冒的人擤把鼻涕糊得牢。隨便誰都可以拆開信、看完內容,再挖塊耳屎粘回去,神不知鬼不覺。

  但那麼做就太糟糕了。

  這想法在格蘭達腦子裡迴蕩了十五遍,朱麗葉終於來了,進門就把外套掛在鉤子上,開始穿圍裙。「車上有人看報紙,頭版照片裡有我。」她興奮地說。

  格蘭達點點頭,遞過她自己的那份報紙。

  「哎,真是我。」朱麗葉歪著腦袋打量報紙,「現在怎麼辦?」

  「打開信!」格蘭達喊道。

  「什麼?」

  「呃,哦,崔沃給你送來一封信。」格蘭達從架子上取下信遞過去,「趕緊拆開看看吧。」

  「他瞎胡鬧的吧。」

  「不是!你倒是趕緊拆開看啊!我一直忍著沒拆!」

  朱麗葉接過信封,封口幾乎自動打開。格蘭達內心的陰暗面想:果然跟沒粘一樣,我剛才就應該打開看看來著!

  「你在旁邊,我看不下去。」朱麗葉抱怨。她動著嘴唇讀了一會兒。「看不懂,全是長詞兒。字體倒是曲里拐彎兒挺好看的。有個地方說我像夏日,啥意思?」她把信又塞回來,「格蘭達,你幫我念一遍唄,你知道我看不懂長詞兒。」

  「我忙著呢。不過既然你問了,我就讀一遍吧。」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