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6

2024-10-09 10:05:22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頭回看見不是一筆一畫寫的信。」

  格蘭達坐下開始讀信。畢生研讀即便自己也要承認都是糟粕的言情小說,今天終於有了回報。寫信人似乎突然詩興大發,然後就信馬由韁扯遠了。不管怎麼說,辭藻是挺華麗的。比如有個詞兒是「仰慕」,一看就知道主旨了。此外還寫到了好多花、好多看著像是懇求的語句,書法也龍飛鳳舞的,真漂亮。她讀了一會兒,掏出手絹扇了扇灼熱的臉龐。

  「看完啦?裡邊說啥?」

  格蘭達長嘆。從哪兒說起呢?這篇字跡漂亮的詩歌里有明喻、暗喻、破格等各種手法,怎麼給朱麗葉講呢?

  她只好盡力而為:「啊——基本意思就是說,他真喜歡你,說你真漂亮,快來約個會,保證不亂摸。底下還打了三個小叉。」

  朱麗葉聽完就哭了:「想想他坐那兒給我寫了這麼多字兒,太感動了。他給我寫了首真詩,我要放枕頭底下天天睡覺都想著。」

  「是啊,我猜這就是他的意圖。」格蘭達心中起疑:崔沃郤萊克利會寫詩?別逗了。

  佩佩醒來,他膀胱鼓脹,動彈不得。說得直白一點,他被夾在了莎恩夫人和一面牆之間。夫人還沒醒,鼾聲恢宏浩蕩,是傳統的多聲部打鼾法,有些不得不夜夜忍受的朋友可能會將之稱為「齁兒,齁兒,齁兒,噗嚕嚕嚕嚕交響曲」。夫人壓在他腿上,屋裡一片漆黑。佩佩抽出被壓麻的腿,踏上尋找廁所的著名旅程。第一腳踩在空香檳瓶上,瓶子滾走,他摔了個四仰八叉。他又摸黑找到瓶子,確認過裡面真的空空如也——誰知道,萬一運氣好呢——於是釋放自我把瓶子灌滿,撂在旁邊可能是桌子的什麼東西上。不過黑燈瞎火的,佩佩又稀里糊塗,看似桌子的東西完全有可能是一隻犰狳。

  

  有另一個聲音夾雜在夫人的女聲演唱之間,想必就是它把佩佩吵醒的。他摸索著找到內褲,只反覆穿了三回就把前后里外都找准了。內褲有點涼,這正是微鏈甲的缺點之一:它畢竟還是金屬製品。然而它的好處是既不磨皮,也不用洗,扔火里燒上五分鐘就乾淨如新。更何況佩佩獨家設計的內褲里還有秘密機關。

  拾掇完畢,佩佩覺得自己的模樣可以見人了,至少上半身沒問題。於是他跌跌撞撞走向店門,沿途檢查所有酒瓶,居然發現一瓶半滿的波特酒,順手拿來就當了早飯。

  店門被砸得嘩嘩響。他打開門上便於店員查看來人的滑動窄窗,對面人頭攢動,一雙雙眼睛左躥右擠,搶著引起佩佩的注意:「我們要見『珠寶』。」

  「她歇著呢。」佩佩祭出萬能回答,可以有無數種解讀方法。

  「《安卡時報》的頭版你看了嗎?」有人又問,「瞧啊。」一張朱麗葉的照片被舉到窄窗前。

  該死,佩佩暗罵:「她昨天累壞了。」

  「全城人都等著她的新聞呢。」另一個更嚴厲的聲音說。

  又一個比較溫和的女聲響起:「她好迷人哪。」

  「沒錯,沒錯。」佩佩趕忙臨場現編,「不過她非常在乎隱私,還有點藝術家氣質,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要下個大訂單。」一個人擠了過來。

  「好哇,下訂單不用打擾她。稍等片刻,馬上回來。」佩佩又灌了一口波特酒,等他回身時發現夫人已經站在身後了,她那件睡衣足足能裝下一個野戰排。夫人一手拿著高腳杯,另一隻手裡是佩佩之前放下的香檳瓶。

  「汽兒都跑光了,真難喝。」夫人抱怨。

  「我去找瓶新的。」佩佩連忙搶下酒瓶,「外面有拿報紙的人,還有要下單的,全都要見小朱麗。你記得她住哪兒嗎?」

  「她跟我說過,」夫人回憶著,「我想不起來了。另外那個,好像叫格蘭達吧,在城裡一個什麼大地方工作,是個廚子。他們要見小朱麗幹什麼?」

  「她的照片上《安卡時報》啦。記得之前你說咱們要發財了嗎?看這樣子,你想得還是太保守了。」

  「那你說怎麼辦,親愛的?」

  「我說?」佩佩反問,「先把訂單接了,有錢趕緊賺,再告訴其他人小朱麗回頭就會見他們。」

  「他們會信嗎?」

  「愛信不信,反正他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這可就是長了腿滿街走的百萬巨款啊。」

  矮人低王理思仔細研究著那張美女圖片。解析度相當不錯,如今用通信塔傳送黑白照片的技術已經相當成熟。想必駐紮安卡-摩波的聯繫人認為這張照片關係重大,值得為之占用大量帶寬。很多矮人對這圖片反響激烈,但以低王的經驗,甭管你說起什麼,總會有什麼人從什麼地方蹦出來反對。真羨慕維第納利,低王心想,他只要對付宗教就好了。我們這兒沒有宗教,身為矮人本身就是種宗教。每個矮人都相當於該教的牧師,而且任意兩個牧師之間都沒有共識。

  「我不覺得這圖片有什麼不妥。」低王說。

  一名典師[23]答道:「我們認為這鬍子是假的。」

  「假的也沒什麼問題。」低王回答,「從來沒有任何先例禁止矮人佩戴假鬍子。長鬍子困難的人都指望它呢。」

  「但是她的模樣,嗯,勾引人。」另一名典師說。所有典師都戴著尖頂的大號蒙頭長袍,看起來全一樣。

  「確實有吸引力。」低王有些不耐煩,「先生們,你們還要扯多久?」

  「必須制止。這不合矮人規矩。」

  「這明明就是純粹的矮人,哪兒不合規矩了?」低王忍不住反駁,「微鏈甲是百分百的鏈甲,矮人極了,不能更矮。雖然矮人不愛笑,起碼來見我的人都不笑,但我覺得她這個笑法值得借鑑。」

  「這是赤裸裸地挑戰道德。」

  「怎麼挑戰?挑在哪兒了?都是你自己胡想的吧。」

  個子最高的典師再度開口:「您要聽之任之嗎?」

  低王盯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不,我要做點什麼。首先,我要派人去查查比楊克今天收到多少微鏈甲訂單。我猜曬塌應該不介意他們的帳本被查,尤其是在我邀請莎恩夫人回來開店之後。」

  「您要請她回來?」

  「當然。簽訂《庫姆山谷停戰協定》的事兒快弄完了,誰能想到我們有朝一日能和巨怪和平相處呢!先生們,我受夠你們無窮無盡的抱怨了,你們總想重打一場已經輸掉的戰爭。依我之見,這姑娘為我們展示了更美好的未來。你們都出去,十秒鐘內再不走我就要收房租了。」

  「這麼做,會惹麻煩的。」

  「先生們啊,麻煩從來也沒斷過!再不出去,我就要找你們的麻煩了!」

  典師退下,大門關閉,低王坐回王座。

  「幹得好哇,陛下。」秘書恭維道。

  「他們以後還會繼續糾纏。簡直想不出矮人一天不吵架是什麼樣。」低王在王座上扭了扭,「真像他們說的,這東西一點不磨皮,而且不像想像中那麼涼。托人傳話給莎恩夫人,說我感謝她的厚禮。」

  雖是大清早,幽冥大學的大禮堂卻已經熱鬧非凡。禮堂里的桌子大多被推到牆角,有些還被想要炫技的巫師用魔法抬了起來,懸浮在天花板上。黑白石板鋪成的地面被千餘年來的腳步磨得溜光鋥亮,今天更是格外光滑——眼看大禮堂空了,師生們紛紛來抄近路前往他們要去的各種地方,極少部分人實在編不出說得通的藉口,只好去上課。

  大吊燈也被卸下來擺在一旁重裝蠟燭。幸好禮堂里還剩下一片寬闊的空地,可供瑞克雷使用。

  瑞克雷看到他在等的人匆匆走來:「怎麼樣啊,斯蒂本先生?」

  「好極了,校長。」龐德打開他背著的口袋,「這裡面有一個是咱們本來的球,還有一個是納特和崔沃郤萊克利昨晚做的。」

  「啊,猜球時間到啦。」瑞克雷用兩隻巨掌分別捏起一個足球,再鬆手丟在地上。

  咕隆!咕隆!

  「完全一樣啊。」瑞克雷讚嘆。

  「崔沃郤萊克利說他們花二十元請了個矮人做的。」

  「是嗎?」

  「是的,校長。他還給了我收據。」

  「你看起來有些疑惑啊,斯蒂本先生?」

  「是的,校長。我對他真是刮目相看。」

  「俗話說,豹子不能換內褲[24],說不定小豹子就能呢?」瑞克雷愉快地一掌轟在龐德背上,「就算給人性加了一分吧。這倆球哪個是要送回奇物櫃的?」

  「想不到吧,校長,他們竟然記得在新球上做個標記。這個球上有一小點白漆……不,我是說這裡……哎,我記得就在這兒來著……啊!找到了。這是咱們的球。還剩一個半小時,等下我就找個學生把球送回去。」

  「別,我希望你親自去送,斯蒂本先生。耽誤不了幾分鐘。快去快回,我要做個小實驗。」

  龐德回來時發現瑞克雷正低調地在一扇大門旁晃悠。「斯蒂本先生,準備好筆記本了嗎?」瑞克雷小聲問。

  「好啦,鉛筆也削好了,校長。」

  「很好。實驗開始。」

  瑞克雷輕輕把新足球滾到大禮堂里,直起腰杆看著秒表。

  「球被非文學教授踢開了,很可能是偶然之舉……又來了個監役,我記得好像叫西普尼,也踢了一腳,有點猶豫;來了個學生,好像叫龐德利夫吧,把球踢了回來……咱們的開端不錯啊,斯蒂本先生。欠缺方向,可是有前途。我們不能……」

  「不許用手碰球,先生們!」校長突然大喝一聲,靈巧地伸腳截住球,「這是規矩!真應該把那哨子找回來,斯蒂本。」

  說完,他把球摔在地上。

  咕隆!

  「別像小孩子踢鐵罐似的瞎胡鬧!這是足球!空眼愛奧在上,我是一校之尊!拿不出媽媽寫的請假條,誰也別想開溜!否則就要被懲罰甚至開除啦!哈!」

  咕隆!

  「你們分成兩隊,架好球門,要努力取勝!除非受傷,否則誰也不許離開球場!不許用手,明白嗎?還有什麼問題?」人叢中升起一隻手,瑞克雷順著胳膊尋覓連在一起的臉。

  「啊,靈思風。」說完他覺得不妥,又改口道,「我是說,靈思風教授。」

  「我要請假回家找我媽拿請假條,校長。」

  瑞克雷嘆氣:「靈思風,你曾經說過你媽早在你出生之前就撇下你跑了,至今我還沒想通她是怎麼做到的。我記得很清楚,事後還寫在日記里了。給你個機會,要換個新藉口嗎?」

  「請假去尋找媽媽?」

  瑞克雷猶豫了。殘酷與異常地理學教授靈思風的手下並沒有學生,職責僅限於別惹麻煩。雖然瑞克雷從未承認,細論起來也不合常理,這教授頭銜其實只是個名譽職位。靈思風是懦夫、跳樑小丑,卻誤打誤撞救過幾回世界。瑞克雷發現他就是個厄運吸引器,就像一根專供命運發泄的避雷針,總是替旁人挨劈。這樣的人才應該留下,雖然瑞克雷覺得他有些嘮叨。免費飯票、免費洗衣(包括數量遠高於平均水準的髒內褲),再加上一天一桶煤,這些開支完全值得。說來這人還跑得挺快,眼下正好有用。

  「一個神秘的老瓮,偏巧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主題就是足球。」靈思風解釋,「太巧了,肯定不是好兆頭。」

  「別扯了,說不定是好事呢。」瑞克雷不敢苟同。

  靈思風似乎正經思考了一會兒:「說不定是好事,那最後一定是壞事。對不住,每回都這樣。」

  「這可是幽冥大學啊,靈思風。你在學校里還有什麼好怕的?」瑞克雷說,「當然,除了我以外,老天,這不就是體育運動嘛。」他提高了嗓門,「分成兩隊,踢足球去!」

  說完,瑞克雷就退到場邊,跟龐德一起旁觀。球員們雖不情願,無奈上司已經用大嗓門下了明確的命令,只好湊成一堆,嘀嘀咕咕討論具體該做些什麼。

  「難以置信!有什麼可商量的?所有男孩子碰見能踢的東西不都會忍不住踢嗎?」瑞克雷用雙手攏成喇叭形高喊,「快呀,選兩個隊長,是誰無所謂。」選隊長花的時間比預期的要長,因為那些尚未偷偷摸摸離開大禮堂的人已經看明白這職位非常容易成為校長發泄怒火的目標。終於有兩個犧牲品被推到前排,他們想要縮回到群眾中去,卻發現單憑一己之力根本擠不動。

  「我再說一次,兩隊輪流選人。」瑞克雷摘下帽子摔在地上,「怎麼可能有人不懂呢?這不該是個男的天生就會的嗎?跟女孩子天生就愛粉紅一樣!你們知道怎麼做!輪流選人,直到一隊挑到書呆子,另一隊挑到胖子為止!足球隊長們為了不要書呆子還創過心算速度的紀錄呢——靈思風,你不許跑!」

  龐德突然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往事歷歷在目,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他班裡的胖小子姓拉夫,人稱「豬仔」,爸爸是開糖果店的,所以在學生中非但有分量,而且有地位。於是書呆子就成了其他男孩唯一的欺凌對象。龐德長期忍受壓迫,直到某天他的指尖爆出火花點燃馬丁郤索格爾的褲子。至今他還能聞到那股褲子燃燒的味道。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就被霸凌給毀了。現在這位校長雖然為人粗魯,有時不講道理,至少不會在身後突然把你的內褲後腰揪起來勒屁股溝——

  「斯蒂本,你在聽我說話嗎?」

  龐德眨眨眼:「呃,抱歉,校長,我……做心算呢。」

  「我問你,那邊曬得漆黑的高個子是誰啊,留小鬍子的那個?」

  「哦,那是本戈郤馬卡羅納教授,校長。從熱努阿來的,記得嗎?他跟我們的鐵線蕨教授交換一年。」

  「啊,對。可憐的鐵線蕨老夥計,希望他在那邊不會被人用外語嘲笑得太慘吧。馬卡羅納先生是來自我完善的吧?給簡歷鍍個金,顯然的。」

  「算不上鍍金,校長。他一共有十三個博士學位,來自各種高等學府:安大、QIS、查大,還曾是巴嘎鋪大學的客座教授。其著作一共被二百三十六篇論文引用過,呃,還有一份離婚申請。」

  「啊?」

  「他的故鄉不太重視貞操什麼的,校長。很衝動的熱血民族。他家有好大的牧場,還有克拉奇以外最大的咖啡種植園,另外我記得他奶奶是馬卡羅納航運公司的老闆。」

  「那他來這兒幹嗎?」

  「說是想和最傑出的學者共事。我估計他是認真的。」

  「是嗎?行吧,至少他眼光不錯。呃,那離婚是怎麼回事呢?」

  「不太清楚,校長。好像是被封口了。」

  「老公不樂意了?」

  「我聽說是老婆不樂意了。」

  「哦,就是說他結婚啦?」

  「據我所知沒有,校長。」

  「那我就想不通了。」

  龐德不大擅長解釋這個,只好慢慢道來:「那是別人的老婆……我,呃,記得是這樣,校長。」

  「可是——」

  瑞克雷剛開了個頭,臉上就綻放出開悟之光,讓龐德如釋重負:「哦,你是說他跟海頓教授是同道中人啊。我們以前給他取了個外號……」

  龐德開始準備聽校長講古。

  「叫蛇蟒。他特別喜歡蛇,連蛇帶蜥蜴,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能講上好幾個小時。特別喜歡。」

  「您能泰然處之就好,校長。據我所知有幾個學生——」

  「還有老小子波斯圖勒,賽艇隊的,給我們掌了兩年舵。」龐德表情沒變,臉膛卻有幾次漲得通紅髮亮。瑞克雷還在繼續:「那種事很多啦,老有人大驚小怪。要我說,這世上的愛總是越多越好。再說了,要是不喜歡男人的陪伴,打一開始就不應該上大學啊。嘿,那位踢得漂亮!」趁瑞克雷打岔的時候,場上的隊員們已經開始試著踢球,並展現出一點相當出色的腳下功夫。

  「什麼事?」

  一個監役出現在瑞克雷身旁。

  「有位先生求見校長。他也是個巫師,呃,就是以前的院長。不過院長說他現在也是校長了。」

  瑞克雷猶豫了,只有片刻而已,像龐德這樣的資深瑞克雷觀察家才會察覺。然後校長開了口,語氣冷靜、謹慎,每個字都在克制的鐵砧上錘過。

  「真是意外之喜啊,諾伯斯先生。請院長進來。不用看斯蒂本先生的眼色,謝謝。我還是一校之長,唯一管事兒的。有問題嗎,斯蒂本先生?」

  「校長,大庭廣眾之下不太好——」龐德沒說完,因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別處。他沒看到足球飛向監役諾伯斯先生,也沒看到後者像踢開街頭混混的鐵罐般飛起一腳把球踢回。他只看到球劃著名優美的弧線飛往大禮堂對面,直奔管風琴後面那扇為了紀念阿巴斯蒂校長而安裝的巨大彩繪玻璃窗。彩繪玻璃窗共有幾千幅以神秘學或宗教為主題的畫面,時時輪換。根據龐德對距離和足球彈道的測算,這幅《荷恩主教發現鱷魚肉餡乳蛋餅不是一個好選擇》恐怕將成絕唱。

  正當此時,一道鐵鏽色身影騰空而起,正如新的行星總要闖入夜觀天象者的視野。那身影舒展四肢,凌空抓住足球後落在管風琴的鍵盤上,奏響一聲降B調的「咕隆」!

  「好猿,接得好!」校長高聲喝彩,「救得漂亮,只可惜還是犯規了!」

  龐德沒想到所有球員竟一致低聲抗議。一個小聲音還在他們背後說:「竊以為判犯規的裁斷值得三思。」

  「誰說的?」瑞克雷回身,只見納特的那雙小眼睛突然蒙上了恐懼。

  「這是納特,校長。滴蠟燭的。我們昨天剛見過,我幫您做的球……」

  「你是想說我判得不對嗎?」

  「您判得對。請姑且把我的建議理解為如何讓您判得更對。」

  瑞克雷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了。我知道這納特什麼來頭,他心想,他自己知道嗎?尤伯瓦爾德的人連這都沒告訴他?

  「很好,納特先生。你有什麼見解?」

  「校長,請問這比賽的意義是什麼?」

  「當然是取勝啊!」

  「誠然。只可惜目前比賽的方式不是以取勝為目標。」

  「不是嗎?」

  「不,校長。所有球員都想踢球。」

  「踢球不是他們的本分嗎?」

  「除非您認為足球只是一種有益健康的鍛鍊方式,校長。您下棋嗎?」

  「嗯,下過。」

  「您認為如果所有棋子一擁而上,圍堵對方的國王,這合適嗎?」

  瑞克雷心中突然想到維第納利大人舉著一顆棋子宣布它的使命的樣子……

  「別逗了,那不一樣!」瑞克雷反駁。

  「確實不一樣,但足球和下棋的核心技能都是用合理的方式調配資源。」

  瑞克雷看見一張臉像一輪憤怒的明月從納特背後出現。

  「納特,不許和大人們閒扯。人家忙著呢,沒時間跟你——」

  瑞克雷不禁有些同情納特,尤其是斯密姆老漢一直盯著校長,似乎為他小小的暴政尋求,不,應該說是期待著嘉獎。

  話雖如此,權威之間必須互相支持,至少在公眾面前必須如此,否則權威就不成立了。所以大權威不得不開口支持小權威,哪怕前者認為後者是個招人煩的二傻子。

  「多謝操心,斯密姆先生。」校長說,「其實是我在詢問納特先生對足球練習有什麼想法。畢竟這是人民的運動,他比我更貼近人民。我知道你們公務繁忙、職責重大,所以不會多耽誤你或是納特先生的時間。」

  缺乏安全感的小權威,只要會察言觀色,不難發現大權威其實是在給他找台階。

  「您說得對呀,校長!」斯密姆想了一秒,連忙告辭,逃往安全地帶。叫作納特的可憐蟲似乎還在顫抖。

  他以為自己惹事兒了呢,瑞克雷想,而且我要把他當作人看待,不是物件。出於巫師的預感,他驀地轉身,看到身後是——那孩子叫什麼來著——崔沃郤萊克利。

  「你還要補充什麼嗎,萊克利先生?現在我有點忙。」

  「我把找的錢和收據交給斯蒂本先生了。」崔沃說。

  「你在學校里是幹嗎的,年輕人?」

  「融蠟缸歸我管,大人。」

  「哦,是嗎?最近你們滴的蠟非常漂亮。」

  崔沃似乎沒在意這句誇獎。「大人,納特先生沒惹事兒吧?」

  「據我所知,沒有。」

  可我怎麼說得准呢?瑞克雷自忖。納特先生的存在本身就是個事兒。圖書管理員說納特會修東西,總的來說和藹可親,講話腔調跟演講似的[25]。這個小人兒並沒有看起來那么小,只是他用謙卑壓低了自己的姿態……這小人兒原本的身份如此可怕,以至於捕獲他的農民甚至不敢下手處死他,只好把他捆在鐵砧上。維第納利及其友人也許有些道理,說不定豹子真會換短褲呢。希望如此,否則這豹子就完蛋了。院長隨時可能出現,這死叛徒。

  「他是我的朋友,大人。」

  「那挺好,人人都該有朋友。」

  「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他的,大人。」

  「有膽色,年輕人。納特先生,雖然圖書管理員剛才的凌空救球精彩絕倫,可我說他犯規,你為什麼不同意呢?」

  納特不敢抬頭,低聲答道:「動作優雅、美麗。足球運動應該是美的,像指揮精彩的戰爭。」

  「哦?我可沒見過誰說戰爭的好話。」

  「美應該算作中性詞,校長。美不一定等同於友好或者善良。」

  「我覺得真理也一樣。」龐德忙不迭跟上對話。

  「真理往往是可怕的,先生。圖書管理員先生的凌空跳躍既美且善,因此可以推知,阻止他再次用同樣的方式救球的規則勢必不美、不善,應該視為虛假的規則。」

  「對呀,大人。」崔沃附和,「別人看了肯定都叫好。」

  「你是說有人會為沒能得分的球叫好?」龐德問。

  「當然了!還有惋惜的!明擺著的事。」瑞克雷嗤之以鼻,「你那天看比賽了!要是運氣好,你應該見過一幫大漢為個木頭疙瘩打成一片。大夥都愛看進球!」

  「還有救球,也愛看!」崔沃提醒。

  「正是,小伙子。」瑞克雷贊同,「比賽節奏必須快。畢竟今年是郁兔之年,民眾容易感到無聊,街頭鬥毆比較多也不足為奇啦。我們要發明一種比大棒子打頭更激動人心的運動。」

  「大棒打頭人氣已經很高了。」龐德有所疑慮。

  「我們是巫師嘛,怕什麼。現在我得去招呼那個該死的什麼所謂的厚臉皮大學的所謂的校長,還得假裝出同僚之間的友善精神!」

  「所謂的?」龐德小聲重複,可惜聲音還不夠小。

  「你說啥?」校長大吼。

  「我問校長您對我有什麼吩咐。」

  「吩咐?讓他們繼續踢!看誰踢得好!想想規則怎麼定才美!」瑞克雷風一般地出了大禮堂。

  「全讓我來?」龐德慌了,「我很忙啊!」

  「派給別人!」

  「校長,你知道我不會派工作!」

  「那就把派工作的工作派給別人!行了,我再不過去他怕是要偷我的銀餐具了!」

  格蘭達極少請假。夜廚主管是種精神狀態,而非物理責任。一天三頓飯,她只能在家裡吃一頓早餐,而且還要卡著點兒。如今她忙裡偷閒,還能勻出些時間販賣夢想。

  海琪思夫人辦事靠譜,跟別人相處也不錯,把夜廚託付給她沒問題。

  太陽升起,格蘭達敲響壯臂先生店鋪的後門。滿手通紅的矮人老闆打開門:「喲,你好啊,格蘭達,生意怎麼樣?」

  格蘭達自豪地把一卷訂單拍在桌上,打開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我要補樣品,需要很多。」

  「哦,真棒。你啥時候弄的這麼多訂單?」

  「今天早上。」

  今天的推銷真容易,一扇扇門為格蘭達敞開。有個小聲音在她心裡問:「你這麼做不好吧?」另一個深沉的聲音(聽起來很像莎恩夫人)立即反駁:「老闆想做,你想賣,他們想買,有什麼不好?夢想流通循環,錢也一樣。」

  「口紅賣得特別好。」格蘭達說,「巨怪姑娘們用泥抹子刮著往臉上塗,不騙你。所以老闆啊,你可以考慮順便賣泥抹子。做漂亮點,弄個漂亮包裝盒,閃閃亮那種。」

  老闆敬佩地看著格蘭達:「這可不像你呀。」

  「我不確定。」格蘭達往破箱子裡塞著樣品,「你想過做鞋嗎?」

  「你覺得值得嗎?巨怪平時都不穿鞋。」

  「巨怪搬進城之前還不抹口紅呢。說不定以後就要流行。」

  「可巨怪那腳跟花崗岩似的,不需要鞋。」

  「不需要也可以想要。說不定你高瞻遠矚開始做鞋,就能搶先賺一筆呢。」

  壯臂先生面帶疑惑。格蘭達想起即便是進了城的矮人也保持著老家那套上下高低顛倒的說話習慣,改口道:「哦,不好意思,我是說低瞻遠矚。」

  「還有裙子。」格蘭達繼續,「我已經到處看過了,沒有哪家給巨怪做正經裙子的,賣的都是超大號人類裙子,裁剪風格總是讓巨怪穿上顯小。應該改一改,讓巨怪穿了更顯大,像個正經巨怪,而不是人類胖子。穿了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大塊兒女巨怪我自豪』那種。」

  「你腦袋是不是被什麼東西砸了?」壯臂先生問,「要是那樣,你拿那東西也砸我兩下?」

  「不是要傳播夢想嘛,」格蘭達仔細整理著行李箱裡的樣品,「看來比我料想的更重要呢。」

  接下來她又賣了十四單,決定今天到此為止。她把訂單塞進壯臂先生的信箱,帶著輕盈的行李箱和一反常態的輕鬆心情上班去了。

  瑞克雷轉了個彎,橫在面前的是……他飛速思考該怎麼稱呼。「校長」那是絕不可能的。「院長」則顯然是瞧不起人。「倆座兒」同樣瞧不起人,而且話裡帶刺兒。「忘恩負義落井下石的死王八蛋」太長了懶得說。這廝叫什麼名字來著?哎呀,他倆在幽冥大學入學第一天就認識了……「亨利呀!」瑞克雷大聲歡迎,「真是稀客。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這老古板的小破學校來啦?」

  「唉,馬斯特朗,別取笑我了。我離開的時候,你們正忙著封鎖知識的疆界呢。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聽見什麼消息。順便介紹一下,這位是特尼希德教授。」

  從厚臉皮大學自封的這位校長身後閃出一名看似恭順的年輕人,就像從氣態巨星的陰影里冒出來的小衛星。不知怎的,瑞克雷看見他那樣子立即想起了龐德郤斯蒂本。也許腦子裡時刻都在加加減減算小帳的人都有相似的氣質,可不是正經的加減,是那種數字里夾字母的。

  「啊,疆界嘛,你懂的。」瑞克雷嘀咕,「你跑到對面一看,就明白最開始為什麼要畫條界了。下午好啊,特尼希德。我瞧你有些面善。」

  「我以前是在這兒工作的,先生。」特尼希德恭順地回答。

  「啊,想起來了。高能量魔法系的,對吧?」

  「這位年輕人大有前途。」前院長代為答道,「我們也有個高能量魔法大樓,名叫『更高能量魔法大樓』。取這名字沒別的意思,就是為了避免重名,沒想占幽冥大學的便宜。我的座右銘是『借用、化用、改良』。」

  你這格言要是化用一下,那就是盜取、抄襲加裝傻,瑞克雷心裡想著,卻沒明說。高級巫師很少公然爭執,因為造成的損害太大。現在巫師們都崇尚禮貌交流,帶鋒刃的禮貌。

  「我覺得不用擔心重名,亨利。畢竟我們是老牌學校啊,而且我是這兒唯一的校長。」

  「那是按習俗和慣例論的,馬斯特朗。時代變啦。」

  「或者是被人為改變。再怎麼說,我也戴著校長帽呢,和千百年來我的前任們一樣。校長帽代表著睿智、機智和機敏的最高權威,就是我頭上這頂啦。」

  「明明不是。這是你自己做的帽子,平時天天戴。」

  「只要我想戴校長帽,隨時都可以戴!」

  亨利皮笑肉不笑:「當然,馬斯特朗。可校長帽的權威經常受到挑戰啊。」

  「這就說差了,老夥計。校長帽的歸屬權歷來多有爭議,帽子本身的權威則毫無異議。哎,我看你也戴了頂挺浮誇的華麗高帽,無非就是頂帽子嘛。當然我不是要冒犯你啊。我相信再過一千年,你這頂帽子也一定能滿載智慧和威嚴。不過經你這麼一戴呀,待填充的餘地還大得很呢。」

  識相的特尼希德教授決定趁這機會去上個廁所。他小聲道歉,從瑞克雷身邊蹭過去跑了。

  說來奇怪。聽眾跑了,兩位巫師間的緊張氣氛反而有所緩解。

  亨利摸出個細長紙包:「抽菸嗎?我知道你愛抽自己手卷的。不過這是我們那兒的煙廠專門給我做的,相當不錯。」

  巫師無論架子端得多高,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對免費的菸酒來者不拒。但瑞克雷專門忽略掉了香菸包裝上「校長臻選」這幾個金光大字。

  瑞克雷遞迴煙盒,裡面飛出一張彩色小紙片,落在地上。作為一名已經位於梟泉-提斯曲線圖[26]頂端的巫師,亨利以與其體形絕不相稱的靈敏身法快速抄起紙片,還念叨著什麼「別弄髒了」。

  「地挺乾淨的,吃飯都沒問題。」瑞克雷尖銳地指出,同時心想:就該讓你在地上吃飯。

  「收藏家挑剔呀,沾一星半點灰都不高興。我這張要送給管家的小兒子。」亨利看看那紙片的正面,皺起眉頭,「當代巫師名人卡,第九號,共五十款。亞伯爾郤貝克博士。頭銜:BC(榮譽)、Fdl、Kp、PdF(代理),畢維研究主席,厚臉皮大學。這張我已經有了。」說著他把卡片揣進口袋,「收著吧,可以跟人換。」

  瑞克雷腦子的轉速可以很快,尤其是被怒火催動的時候。

  「巫茲拉菸草、鼻煙、捲菸紙公司。」瑞克雷念著,「註冊地,偽都。嗯,好想法。這卡片裡有哪幾位是幽冥大學的?」

  「啊,很遺憾,偽都人民和議會比較……愛國——」

  「你不覺得叫『排外』更合適嗎?」

  「安卡-摩波可是天下最自大自滿的城市,沒立場這麼說吧。」亨利言之有理,瑞克雷決定假裝沒聽見。

  「你也在這卡片上咯?」

  「他們非要把我弄上去,沒辦法。」亨利回答,「我是在那兒出生的,土生土長。」

  「然後一個幽冥大學的人也沒有。」瑞克雷不以為然。

  「嚴格說起來確實沒有。不過特尼希德教授在上面,頭銜是小八的發明人。」亨利的一句話里羞愧和蔑視兼而有之,一時難分高下。

  「小八?」瑞克雷緩緩重複,「跟小六一個意思?」

  「不不不,跟小六完全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基本原理有很大區別。」亨利清清嗓子,「小八是用雞驅動的,觸發形態共振器還是叫什麼的來著。我記得你們的小六用的是螞蟻,效率低多了。」

  「何出此言呢?」

  「我們的設計能產生雞蛋,好吃。」

  「可是聽起來跟我們的沒什麼區別啊。」

  「別逗了,我們的要大好幾百倍好嗎?而且小八有專門的機房,不像你們左披右掛的搞得到處都是。特尼希德教授是這方面的專家。馬斯特朗啊,即便是你也得承認知識的海洋要廣納天下河流。」

  「天下河流不能都起源在厚臉皮啊!」

  二人對視。特尼希德從拐角處露了個頭,發現氣氛不對,又縮了回去。

  「如果咱們都跟父輩一樣,現在已經開始對扔火球了。」

  「明白意思了。」瑞克雷糾正,「但是我要指出,我們的父輩都不是巫師。」

  「當然了。」亨利答道,「我記得你爸是賣肉的。」

  「沒錯。你爸還種了好大一片捲心菜地。」瑞克雷寸土不讓。

  片刻寂靜之後,前院長又問:「還記得咱倆來幽冥大學的第一天嗎?」

  「記得,咱們狠打了一架。」

  「現在想想,過去的日子真好哇。」

  「當然。咱們都沒少在橋上撒尿呢。」瑞克雷也停頓片刻,「喝一杯?」

  「我是不介意啦。」

  「你們這是要踢足球?」兩人睥睨天下地往校長辦公室走,亨利突然問,「我在報紙上看到的,以為是笑話呢。」

  「為什麼是笑話?」瑞克雷搭話時他們已經走到大禮堂,「你知道的,我們有著優良的體育傳統。」

  「誠然。傳統是變革的阻力。豹子或許可以換內褲,但它四十年前第一次穿內褲的時候肯定費了不少力氣吧。喲,你還留著斯蒂本先生啊?」

  「呃……」龐德來回打量著兩位校長。

  龐德曾經在預言學考試里拿過滿分,秘訣就是提前一天就到考場,未開先考。他看見一點烏雲就能猜到隨之而來的暴雨。

  「足球的事怎麼樣了?」

  「好像進展挺順的,校長。好久沒見啦,院長。」

  「是校長。」前院長糾正,「不知道你們跟我校踢一場,誰輸誰贏。」

  「我們組的隊伍挺厲害呢。」瑞克雷回答,「雖然我們計劃第一場先跟本地球隊踢,但我也很樂於抽空在球場上指教厚臉皮兩招。」說到這裡,他們已經接近大禮堂中央。球隊看見他們就暫停了練習。

  「校長,我真覺得您可能不……」龐德的聲音被大禮堂四面八方傳來的讚許聲淹沒。

  「獎品是什麼呢?」亨利笑對人群。

  「啊?」瑞克雷問,「什麼獎品?」

  「我們年輕時不是贏了好多賽艇獎嗎?」

  「我相信執政官應該給聯賽準備了獎品。」

  「藍色食堂那邊已經準備好餐點了,」龐德硬著頭皮滿臉大汗地緩和氣氛,「有蛋糕,我記得還有精選咖喱。」

  若在平時,這招可能奏效。可目前兩位高級巫師目光相接,就算有一塊農夫餡餅放在旁邊也不會眨眼。

  「我們學者不在乎獎盃、獎牌等俗物,對吧?」亨利問,「學者之爭,要麼贏天大的獎,要麼兩手空空。馬斯特朗,你說呢?」

  「你是奔著校長帽來的。」瑞克雷語氣平淡。二人之間的空氣似乎在顫抖。

  「當然。」

  兩個意志正在交鋒,寂靜震人心魄。龐德認為既然他代表了幽冥大學的十二位要員,那他自己就可以組個委員會。他聰明過人,此時應該出手干預。

  「您的賭注呢,院——先生,您的賭注是什麼?」

  瑞克雷的頭稍稍偏過一點:「他不需要賭注,我寧可……」

  資歷比較老的在場巫師們開始竊竊私語,龐德聽到他們在小聲說什麼「殺人奪位」。

  「我不允許!」龐德喝止。

  「你不允許?」亨利問,「你以為你是誰,年輕的斯蒂本先生?」

  「按照我在本大學理事會裡擔任所有職位的應得投票權,整個學校都是我說了算。」龐德奮力挺起他那本來就沒啥可挺的瘦弱胸膛,心中滿是義憤和對發完脾氣後如何收場的恐慌。

  兩名正在對抗的巫師在這弱小的抗議前緩和了些。

  「沒人注意到你有所有決定權這件事?」

  「有的,校長,也是我。只有我把這些職位看作責任和工作,你們全都不在乎細節。細論起來我有上司,可實際上我的上司經常還是我自己。二位怕是猜不到,我甚至還是學校的總管樞機,也就是說假設校長大人您哪天突然掛了,除非按照殺人取位的規矩合法繼承,否則學校就要由我代管,直到選出繼承人為止。鑑於巫師之間從無共識,總管樞機實際就是終身校長了。圖書管理員作為身份公開、能力勝任的高級教員將繼承總管樞機的責任,如繼承失敗,則接下來的官方規定是所有巫師互相征討、搶奪校長帽的歸屬,最終導致毀滅和大火,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他歇了口氣繼續,「正因如此,某些員工見到高級巫師吵架才會感到不安。二位先生,我既已長篇大論解釋過了,那麼希望你們考慮周全,總有人要動動腦子。」

  瑞克雷清清嗓子:「多謝你的建議,斯蒂本。我們回頭詳談,絕對得有個說法。現在可不比往昔了。」

  「你的意思我懂。」亨利糾正,「可是細論起來,你的現在總會成為別人的往昔。」

  龐德的胸膛還在起伏不斷。

  「說得有理。」瑞克雷贊同。

  「剛才有人說咖喱?」亨利換了個話題,語氣中的關切卻絲毫不見遜色。聽他倆拌嘴就像兩條上古巨龍照著老古板修女寫的太古禮儀書聊天。

  「離午飯還早著呢[27]。不如乾脆在這兒留宿?我記得你的房間還留著,原樣沒動,已經從門縫裡鑽出好多有意思的東西了。多住一天吧,明天的宴會也來湊個熱鬧?」

  「哦,你們要開宴會啦?」亨利問。

  「是啊,你要是能賞光參加就太好了,老朋友。我們要宴請一些樸實的公民,社會裡不可或缺的那種,你懂的。只要不看他們的吃相,就都是好人啊。喝足了啤酒就特別健談。」

  「說來真逗,我覺得你這形容放在巫師身上也合適。當然了,我一定接受邀請。好長時間沒見過宴會啦。」

  「是嗎?」瑞克雷問,「我以為你們夜夜笙歌呢。」

  「預算有限啊,沒辦法。」厚臉皮的校長承認,「政府撥款,你明白吧。」

  巫師們陷入默哀似的沉寂。

  瑞克雷拍拍亨利的手:「聞之不忍啊。」他走到大禮堂門口又回身囑咐:「斯蒂本,我倆要進行一些高層交流。你讓他們別閒著!那倆小子能幫你忙!看看以後足球該怎麼搞!」

  兩位校長離開,高級巫師們紛紛鬆了口氣。他們大多見證了至少兩次巫師界的派系大戰,其中最糟糕的那次多虧靈思風掄起裝了半塊磚頭的襪子才得以平息……

  龐德打量著球場上的靈思風。後者正在笨拙地單腿跳著,想把另一隻襪子穿上。龐德覺得最好別多想,說不定那正是從前那隻襪子呢。

  主席拍拍龐德的背:「幹得好,小子。差點就要出事了。」

  「謝謝誇獎。」

  「讓你擔那麼多責任,真對不住。我相信大家不是故意的。」

  「同感,先生。這學校里很少有什麼事是故意的。」龐德嘆道,「胡亂推卸、搪塞、拖延,大概是幽冥大學的標準辦事風格。」他看看剩下的理事會成員,希望自己能讓他們失望一會兒,但內心知道這不可能。

  「是啊,局面太糟糕了。」近代如尼文講師附議。

  主席臉色凝重:「嗯……」

  來呀,龐德心想,說呀,我知道你下句要說什麼。你肯定忍不住,一定會——

  「斯蒂本啊,等你有空就來收拾一下。」主席說完了。

  「果然吧!」

  「斯蒂本,你說什麼?」

  「沒什麼,真的。我剛才在思考宇宙的本質真是恆久不變。」

  「有人思考,我就放心了。再接再厲。」近代如尼文講師看了一圈,又補充道,「好像安靜多啦。咖喱聽起來不錯。」

  資歷、重力,或者二者皆厚的巫師們開始往大門方向移動。不那麼沉迷於刀叉的同人則留下繼續練球。

  龐德坐下,把寫字板放在膝頭,對四周的空氣嘆道:「我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呀。」

  「也許我能貢獻些許價值,先生。」

  「納特先生?哦,好啊,太感謝了。可我不覺得你滴蠟的技巧有——」

  「此類性質的運動有三件事值得考慮:第一,詳細的比賽規則;第二,獲勝所需的技能、行動和哲學思維;第三,了解本運動真正的本質。我可以繼續嗎?」

  「呃。」正如其他人第一次聽納特講課一樣,龐德也陷入了輕微的被催眠狀態。

  「他可會說了,是吧?」崔沃評論,「他會說老長的詞兒了,像咱倆說到一半就得停下換氣那種。嗯,我得換氣,你不用。」

  「呃,納特先生,請繼續講。」

  「謝謝。依我之見,足球比賽的目的是比對方多進至少一個球,而我們的兩支隊伍都在胡跑,每人都想踢上一腳,如有進球也純屬偶然。正如棋手必須守護自己的國王,你也必須守護自己的球門。是的,你要說球門有護門人照管,但護門人只有一人而已,他所做出的每一次撲救就都意味著其他隊員防守上的失誤,給對方造就了可乘之機。與此同時,隊員們又要利用所有機會把球送進對方球門。我要解決的正是這兩個目標之間的矛盾。我剛才用下棋舉例,但我們的運動中足球飛得快且遠,爭奪的焦點分秒間就跨越整個球場,正如一枚矮人棋子就可能改變整盤攻防戲的戰局。」

  看到在場所有人的表情,納特笑了。「如你們所見,足球顯然是最淺顯的遊戲之一,小孩子都能學會……但要玩到出類拔萃則需要超人的天賦。」他想了想,「或者說亞人類的才能,因為足球運動中人類精神自我的部分已經升華進入形上學的領域。既簡單又複雜,了不起,我太激動了!」

  四周的寂靜並不如何明顯,但空氣中顯然充滿了疑惑。終於,靈思風忍不住開口發問:「呃,納特先生,我記得你只是讓我們把球踢進那兩頂尖帽之間而已,不是嗎?」

  「靈思風教授,你特別擅長跑步,可惜只會跑,沒有其他用途;馬卡羅納教授,你拿到球就要射門,根本不管場上是什麼局面;希克屍博士,你不停犯規——」

  「抱歉,骷髏戒指。」希克屍博士打斷納特,「我必須想辦法打破規則,學校有規定的。」

  「在可接受的限度內。」龐德補充。

  「諾伯斯監役,你的腿力驚世駭俗,」納特繼續點評,「但你似乎不在乎球往哪兒飛,能落地就行。你們每個人都有強項和弱項,如果想取勝,就要善用二者。眼下我們應該多弄些足球,從如何控球練起。先把球踢出去再跟著跑只能把控球權送給對方,必須學會讓球粘在腳邊。而且你們所有人都在頻繁低頭看球,先生們啊,如果需要低頭看,那就說明球已經丟了,要麼就是即將在下個瞬間丟掉。現在,抱歉打擾一下,我和崔沃先生再不把大吊燈掛回去就麻煩了,失陪。」

  寂靜被立即打破。

  「啊?」龐德驚道,「說什麼呢?納特先生,你等等!」

  納特的腰板立即塌了下去,低頭看著自己的破鞋:「如有僭越實在抱歉,我只想證明價值。」

  「價值?」龐德蒙了,向崔沃尋求線索。

  「他說話就那樣,甭在意。」崔沃解釋,「他又沒幹啥錯事兒,你跟他吼個啥?想法多好啊!你不能因為一個小人兒說話上檔次就對著人家吼。」

  納特似乎比剛才矮了一大截,龐德想。弓腰塌背真能縮掉那麼多嗎?「我不是想吼他。」他辯解,「我就是好奇他有這麼大才能為什麼要去滴蠟燭。我知道滴蠟燭是他的工作,但原因是什麼呢?」

  「啊,總得有人滴蠟燭。」諾伯斯監役解釋,「我發現最近的蠟燭好像滴得特別漂亮。那天晚上我在走廊里走著,心裡想……」

  「天哪!他是個博學之人!他滿肚子知識!多才多藝!」龐德感嘆。

  「你想說他太聰明了,不配滴蠟燭?」諾伯斯眼中閃過凌厲的神色,「弄個笨人滴蠟你信得過嗎?那啥,還不弄得蠟油到處都是?」

  「我就是想說……」

  「還有蠟坨子。」諾伯斯堅定地補充。

  「但是你得承認這也太奇怪了——」

  說不定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說到一半,龐德記憶的深淵突然打開。

  「沒道理。不可能的!」

  「先生?」

  龐德意識到他成了所有球員的視線焦點。瑞克雷不肯多說,龐德也沒多想,暫且認為納特惹了什麼事兒,正在逃亡。之前不是沒有先例,三不五時就有在小鎮上工作的學徒巫師匆忙趕回學校,重溫一下校園提供的庇護與溫暖,直到他在外頭犯的小錯誤被糾正、被遺忘、被清除,或者只是被懲戒。幽冥大學經常出於莫名其妙的原因給人提供庇護。巫師間的政治鬥爭要麼像你死我活那麼簡單直白,要麼複雜紛亂得像被三隻興奮的小貓折騰過的毛線球。

  可納特……他能惹什麼事兒?而且還要考慮到是校長瑞克雷親自准許他留校的,還讓龐德照管。所以現在合理的做法就是……順其自然。

  「我認為納特先生的想法非常好,」龐德審慎地繼續說道,「應該讓他說完。請繼續,納特先生。」

  納特抬起頭的樣子就像旭日初升,只不過那是一輪猶豫的旭日,擔心隨時可能被眾神一巴掌抽回黑夜,在尋找安全的那種旭日。

  「我有價值嗎?」

  「呃,這個……」龐德沉吟。他看到崔沃在瘋狂點頭。

  「呃,有,看起來有,納特先生。你在短時間裡就得到這麼多洞見,真了不起。」

  「我擅長在動態發展的局勢中分析規律。」

  「真的?好哇。請繼續講。」

  「抱歉,我有個問題,可否請您撥冗回答?」

  長得其貌不揚,言辭倒是堂皇,龐德想。「問吧,納特先生。」

  「我可以繼續滴蠟嗎?」

  「啊?你自己想嗎?」

  「想,謝謝。我享受滴蠟的過程,而且用不了多少時間。」

  龐德徵求崔沃的意見,後者先聳肩,再做鬼臉,最後點頭。

  「但我還有個不情之請。」納特繼續。

  「我猜到你會有不情之請,」龐德答道,「只可惜這學期的預算有限——」

  「哦,不是那個,我不要錢。」納特辯解,「有錢也沒處花。我就是想讓崔沃先生加入球隊。別看他謙虛,其實他是腳法天才。隊伍里有他就斷然不存在失敗的可能。」

  「哎呀,不行。」崔沃擺著手退後,「別,我不行!我不踢球!踢罐子就夠了!」

  「踢罐子不正是足球的靈魂嗎?」龐德本人被家裡管得嚴,從來沒機會上街玩。

  「我以為早年間踢的是死人頭呢。」諾伯斯監役發表見解。

  希克屍博士清清嗓子:「以我之見,這不可能。除非裝在麻袋或者鐵籠子裡踢,可那樣就有重量問題。一顆人頭重約十磅吧,我估計踢了要腳疼。把人頭挖空或許可以湊合一陣子,但一定要記得把下巴捆好,否則容易咬腳。如果諸位願意試試,我還有幾顆冷凍人頭。說起來現在居然還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屍身捐給死靈術研究項目,還真是什麼人都有。」

  說到這裡,他發現聽眾們沒有跟上思路。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啊。」希克屍博士抱怨,「骷髏戒指,忘啦?我必須熟悉這些邪門歪道。」

  龐德禮貌地咳了兩聲:「那誰……萊克利先生,對吧?你的同事對你評價很高。要加入球隊嗎?」

  「對不住,大人。我答應過我娘一輩子不踢球。踢球容易出人命!」

  「崔沃郤萊克利?」諾伯斯監役喊道,「你是大衛郤萊克利的兒子?他……」

  「得過四分,對對對。」崔沃接過話茬兒,「然後就讓人弄死在街上了,滿地是血,臉上還蓋了件臭衣服。球王,了不起哈?」

  「我們來談談,崔沃先生?」納特催促。

  「不用,不談,我好著呢。行不?」

  「這不是老式足球,崔沃。」納特安撫道。

  「我知道。反正我答應過我娘。」

  「至少給他們開開眼吧。」納特轉向其他球員,「你們必須見識這個!」

  崔沃嘆了口氣,架不住他的央求。「行吧,能讓你閉嘴就行。」他從口袋裡掏出個鐵皮罐子,眾人鬨笑。

  「看見沒?」崔沃抱怨,「他們以為鬧著玩呢。」

  納特雙臂交叉:「給他們瞧瞧。」

  崔沃鬆手,讓鐵罐落在腳面,毫不費力地把它挑起,落在自己肩頭。鐵罐翻滾,繞過他的脖子到達另一邊肩膀,停頓片刻後居然立住了。崔沃聳肩,鐵罐落在他另一隻腳上,旋即又被挑起,在鞋尖上不斷翻滾旋轉,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崔沃衝著龐德擠擠眼:「大人,站好了別動。」

  鐵罐從鞋尖躍起,被崔沃凌空抽射後直奔龐德。身後的看客們忙不迭閃避。鐵罐從龐德臉旁掠過,開始繞著他的頭往復旋轉,恰似給他戴了條銀色的項鍊。旋轉結束,鐵罐飛回崔沃的掌心。

  一片寂靜中,龐德從口袋裡掏出秘子計。

  「天然基礎值。」他宣布結果,「沒人使用魔法。崔沃先生,你是怎麼做到的?」

  「熟能生巧,老大。關鍵是讓它打轉兒。不能多想,想太多就耍不動了。」

  「你用球能踢成這樣嗎?」

  「不知道,沒試過,約莫不能吧。球是圓的,不分橫轉豎轉。不過只要肯練,怎麼也能玩出點花樣。」

  「練花樣有什麼用呢?」希克屍博士不解。

  「控球用途太大了。」納特解釋,「我猜以後規則只會允許護門人用手抓球,這非常重要。然而沒有任何規則明文禁止用頭頂球、用膝顛球、用胸部停球後讓它落在腳邊。記得嗎,先生們?球會飛,而且相當一部分時間都在騰空。你們不能只想著地面技巧。」

  「我基本確定用頭頂球會犯規。」龐德表示不同意。

  「先生,實際還沒有確定規則,那是你的假設。還記得我剛才說的足球的真正本質嗎?」

  龐德看見納特臉上泛起的一點微笑,決定放棄爭辯:「納特先生,我把選拔、訓練球隊的任務委任給你,你要向我報告。」

  「好的,先生,謝謝。我需要在必要的時候徵用隊員,剝離他們日常職責的權力。」

  「嗯,我准許了。很好,那麼隊伍就交給你了。」龐德心想:有幾個街頭混混能對「徵用」「剝離」之類的詞兒張口就來?算了,瑞克雷挺喜歡這小納特的,姑且算他是妖精。反正我是從來不覺得團體競技有什麼意義。

  「先生,我可否再申請一筆很小的經費?」

  「幹什麼用?」

  「我知道目前學校財務吃緊,但我認為這筆錢很有必要花。」

  「為什麼呢?」

  「我要帶球隊去看芭蕾舞。」

  「胡鬧!」

  「不,先生,這太重要了。」

  次日《安卡時報》刊文報導名模「珠寶」的神秘失蹤,格蘭達看了覺得好笑。這幫人童話看得太少,她出門時心想,否則都該知道得去爐灰堆里找美女。格蘭達畢竟是格蘭達,想到這裡她補充了一句:不過夜廚的烤爐打掃得一絲不苟,從來不存爐灰。

  她沒想到朱麗葉也在幾乎同一時間出了家門,看樣子差不多完全睡醒了。

  「你說他們能讓我去宴會不?」等大巴的時候,朱麗葉問。

  格蘭達想:理論上可以,實際上大概不行,因為朱麗葉在夜廚工作。在維特矮夫人眼裡,即便朱麗葉也只不過是個「夜廚姑娘」。「朱麗葉,你可以去宴會,」她大聲說,「我也去。」

  「我覺著維特矮夫人不會樂意。」朱麗葉表示疑慮。

  格蘭達內心有什麼東西在翻騰。那衝動從曬塌開始,昨天持續了一整天,今天還有剩:「我不在乎。」

  朱麗葉咯咯笑著左顧右盼,以防維特矮夫人在車站附近藏著偷聽。

  我真的不在乎,格蘭達想。不在乎,這想法爽快得如同拔刀。

  瑞克雷一進龐德的辦公室就犯暈,因為後者居然會用文件櫃。瑞克雷的辦公哲學是一切記不住的事全都不重要。至於管理文件,他已經把「堆地法」發揮到了極致。

  伏案的龐德抬起頭來:「啊,早上好,校長。」

  「我剛才去大禮堂看了一圈。」

  「校長有何指教?」

  「咱們的人都在跳芭蕾呢。」

  「是的,校長。」

  「還有從歌劇院來的姑娘,穿短裙的那種。」

  「對,校長,她們是來幫忙訓練球隊的。」

  瑞克雷身子前傾,兩隻大拳落在龐德正在書寫的紙張兩側:「理由?」

  「納特先生的想法,校長。很明顯,球員必須練習平衡、體態和風度。」

  「你見過諾伯斯監役試著單腿站嗎?有什麼不開心的,看看他那樣兒就會開心極了。」

  「可以想像。」龐德低頭回答。

  「我以為現在應該學習怎麼把球踢進球門。」

  「沒錯,但納特先生自有一套哲學。」

  「是嗎?」

  「是的,校長。」

  「他正在滿屋子亂跑,我親眼所見。」

  「沒錯,納特先生和萊克利先生正在給今晚的宴會籌備額外的節目。」龐德站起身,打開一個文件櫃的頂層抽屜。按說瑞克雷看見文件櫃打開就該起身告辭了,這次居然不管用。

  「哦,對了,我看到又送來一批新球。」

  「斯諾里之子先生很會把握商機。」

  「也就是說一切順利嘍?」瑞克雷的語氣有些神秘。

  「看來確實如此,校長。」

  「好,那我就不多過問啦。」瑞克雷說完覺得好像還缺點什麼,便即興找了個新話頭,「規則定得怎麼樣了,斯蒂本先生?」

  「非常順利,多謝校長關心。我保留了一些街頭足球的規則,這樣大家都高興。有些規則很奇怪的。」

  「看來納特先生非常靠得住啊。」

  「是呀,校長。」

  「他重新設計的球門太好了,會讓比賽更有意思。」

  「您不跟著一起訓練嗎,校長?」龐德又取來一份文件。

  「我是隊長!不用訓練。」瑞克雷轉身要走,剛摸到門把手又停住了,「昨晚我跟前院長聊了很久。他這人本質上還不賴。」

  「是啊,我聽說會客室的氛圍融洽祥和,校長。」說完龐德暗想:聽說還挺貴。

  「你知道那個年輕人艾德里安郤特尼希德當教授了嗎?」

  「知道,校長。」

  「你想當教授嗎?」

  「不用了,校長。我覺得學校里那麼多職位不能全讓我一人占了。」

  「那麼說也沒錯啦,可是他們把自己的機器取名叫小八!真沒原創成分,對吧?」

  「哦,其實是有些顯著區別的。我記得他們是用雞產生畢維直徑。」

  「好像是這樣。反正差不多吧。」

  「嗯……」龐德沉吟。這是極有分量的一個「嗯」,可以給小船當錨用。

  「有問題嗎?」

  「哦,呃,沒問題,校長。前院長有沒有說過他們需要徹底重新設計形態共振器,以適應新版本的畢維/秘質接口?」

  「好像沒有吧。」

  「哦。」龐德面無表情,「算了,艾德里安肯定會重新設計,他是聰明人。」

  「可那都是以你的發明為藍本的。小六是你設計的,現在他被人家捧成天才,還上了香菸卡呢!」

  「很好啊,校長。研究人員很少有機會拋頭露面的。」

  瑞克雷覺著自己就像一隻徒勞無功想要叮穿鋼板的蚊子:「哈,現在的巫師和我那年頭可不一樣啦。」

  「是呀,校長。」龐德的態度模稜兩可。

  「另外,斯蒂本先生。」瑞克雷打開房門,「我的年頭可還沒結束呢。」

  遠處傳來一聲驚叫,接著是碰撞聲。瑞克雷笑了,今天突然變得有意思起來。

  等他和龐德趕到大禮堂,發現大部分隊員正湊成一圈圍住一位倒在地上的隊員,納特跪在旁邊檢查。

  「怎麼回事?」瑞克雷問。

  「受傷了,校長。我正在進行壓迫止血。」

  「啊。」瑞克雷看到旁邊有一口銅條加固的大箱子,乍一看跟普通木箱差不多,直到你注意到箱子下面伸出了好多小腳。

  「是靈思風的行李箱啊。」校長抱怨,「行李箱在,就說明靈思風離這兒不遠。靈思風!」

  「其實這不是我的錯。」靈思風回答。

  「確實如此,校長。」納特也說,「非常抱歉,這是一次群體性誤解。我理解這是個了不起的魔法箱子,下面有幾百條腿。恐怕各位先生誤以為既然腿多,引用他們的原話,它踢足球肯定『厲害慘了』,只可惜他們的假設被證明不成立。」

  「我跟他們講過道理了。」前院長從人群邊緣湊了過來,「早啊,馬斯特朗。隊伍真不錯。」

  「腿多了互相打絆子。」馬卡羅納教授補充,「它搶到球就失控,哎呀,結果就撞上蘇普沃西先生了。」

  「算了,吸取教訓吧。」瑞克雷無奈,「你們就沒有好消息要匯報嗎?」

  「好消息就在這裡,校長。」瑞克雷身後傳來一個悠長歡快的聲音。

  瑞克雷回身,看見一位身材和氣質都頗像短笛的人。那人站在原地似乎身體都在震動。

  「這位是利托涅羅教授,樂師長。」龐德附在瑞克雷耳邊低聲介紹。

  「啊,教授你好。」瑞克雷溫和地招呼著,「你把合唱團也帶來啦。」

  「誠然,校長。今早練球的情景實在振奮人心,令人觀之心喜。如您吩咐,我已譜了一曲。請准許我為您試演。」

  「我吩咐過?」瑞克雷嘴角微動,小聲發問。

  「您提到過喝彩,我就覺得最好跟樂師長打個招呼。」龐德低聲回答。

  「又是代筆的?行,算了。」

  「此曲以單聲聖歌為藍本,乃是慶功之曲,就是歌頌勝利者的。可以試演嗎?當然,是清唱。」

  「請不要拘束。」瑞克雷爽快批准。

  樂師長從袖子裡摸出一根短棍:「目前歌詞裡用本戈郤馬卡羅納的名字占位,因為他剛剛完成了兩個漂亮的『進球』,我記得行話是這麼叫的。」樂師長字字斟酌,仿佛在對付浴缸里的一隻大蜘蛛。接著他提醒合唱團注意,又點點頭,歌聲隨即響起:

  歌頌啊,本戈郤馬卡羅納先生才藝無比!馬卡羅納才藝出眾呀,歌之頌之!才藝無雙世無比!歌之!頌之!歌頌眾神!只為那才藝——無雙!無雙!無雙!

  唱了一分半鐘,瑞克雷大聲咳嗽示意,樂師長揮手讓合唱團停止。

  「可有哪裡不合意,校長?」

  「呃,不算不合意,樂師長。只是,呃,你不覺得有點那啥,太長了嗎?」瑞克雷注意到前院長並沒有多少隱藏嗤笑的意思。

  「不長啊。其實我計劃完成曲子之後讓四十人合唱,這將是我的名篇!」

  「可我們是想寫點什麼讓球迷唱,你懂嗎?」

  「那樣啊,」樂師長拿指揮棒的架勢有點威脅的意味,「知識分子的使命不就是幫助普羅大眾提高層次嗎?」

  「他說得在理,馬斯特朗。」主席也幫腔道。瑞克雷被頂得難受,只慶幸那個女僕不在現場。叫什麼來著?對,格蘭達,很聰明的女人。雖然她不在,瑞克雷卻在崔沃的臉上看見了她的表情。

  「僅限工作日吧。」瑞克雷反駁,「星期六沒這個使命。但是甭管怎麼說,幹得好。我期待著聽到你的更多大作。」

  樂師長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合唱團整齊劃一地跟在他身後退場。

  瑞克雷搓著手:「行了,先生們,露兩手給我瞧瞧啊。」

  球員們在大禮堂里散開。納特說:「馬卡羅納教授表現超凡,顯然有極佳的控球技能。」

  「這個我不意外。」瑞克雷興致不錯。

  「圖書管理員則是優秀的護門人,只要站在球門中間,兩隻手就能抓到兩側的門柱。我相信敵方射門很難攻破他的防線。另外您也要參加,校長。」

  「哦,學東西不快可當不了校長。我先觀摩一陣,來得及。」

  校長就這麼觀摩起來。看到馬卡羅納像一條銀色閃電,第二次帶球跑完全場並踢進對方球門後,他側頭問龐德:「咱們贏定了吧?」

  「前提是到時候馬卡羅納還在為你效力。」前院長評論道。

  「歇歇吧,亨利。一次只說一件事行嗎?」

  「校長,今天的訓練馬上就要結束了。」龐德說,「晚上要開宴會,準備場地還需要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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