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7
2024-10-09 10:05:27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對呀,大人。」這是校長身後的崔沃,「我們還得把大吊燈放下來換新蠟燭。」
「是啊。我們在排練今晚的特別節目,也許校長您可以旁觀?」
瑞克雷看看表:「我是想啊,納特先生,無奈時間不早了,還是回頭再說吧。總的來說,幹得好。」
格蘭達和朱麗葉到的時候夜市剛要開張。安卡-摩波是一座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為人民提供了食物、娛樂,更便於打發時間、等別人騰出地方好打地鋪。市場上的攤位橫七豎八,處處點著火把,除了臭煙味兒外也提供了一點點光亮,幾乎可以算作街道的副產品。
格蘭達向來忍不住左顧右盼,在市場上更是難以自制。她極為精通各類烹飪,在這種目不暇接的時候更要牢記自己的強項。更何況她還要應付海鮮女王維樂蒂郤推兒車。
格蘭達和維樂蒂打過不少次交道,後者是白手起家、有頭有臉的女強人,只可惜頭臉上有些許不足——兩隻眼睛分得太開,有點像比目魚。
維樂蒂就像她賴以發家的海洋,城府極深。她賺的錢已經足夠買一艘船又一艘船,還有夜市上的一整排攤位。即使如此,她還是堅持每天自己推車賣貨,海螺、大蝦、皮蟹、猴子蚌……以及她著名的魚肉條。
格蘭達經常從維樂蒂的攤位上採購——對於和你地位相仿又沒有競爭關係的人,應該予以足夠的尊敬。
「姑娘們,這是要操持宴會啊?」維樂蒂熱情地向她們揮舞著比目魚。
「是啊。」朱麗葉自豪地回答。
「啊?兩個都去?」維樂蒂瞄了一眼格蘭達,「夜廚加人手啦。」
「總之你們高興就好。」理論上維樂蒂的目光正在二人之間來回打量,「這個給你們。可好了,我請客。」她彎腰從水桶里取出一隻螃蟹,下面還掛了另外三隻。
「螃蟹項鍊?」朱麗葉笑道。
「唉,螃蟹都這樣。」維樂蒂摘掉那幾隻搭順風車的螃蟹,「死蠢死蠢的。蠢到你把一堆螃蟹放在桶里都不用加蓋,無論哪只想爬出來都會被其他的扯回去。」說著她就把螃蟹拿到一口沸騰的大鍋邊,「幫你煮了?」
「別!」格蘭達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那麼大。
「你沒事兒吧?」維樂蒂關切地問,「看你臉色不好。」
「好著呢,好著呢,就是嗓子有點腫。」螃蟹桶,格蘭達想,我本以為是佩佩喝醉了說的胡話。
「能綁一下嗎?今晚我們事多。」
「行啊。」維樂蒂老練地用線繩把螃蟹捆嚴實,「弄螃蟹你肯定是內行啦。這蟹可好了,特好吃。就是蠢。」
在前往夜廚的路上,格蘭達繼續思索:螃蟹桶,正是這碼事。多莉姐妹區的人瞧不起坐巨怪大巴的姑娘,這就好像螃蟹桶。我媽教給我的所有東西全都可以稱為螃蟹桶。我教給朱麗葉的呢,也是螃蟹桶。也許螃蟹桶和擠大堆是一回事,人堆里舒服又暖和,以至於你忘了外面還有一整個世界。最糟的是,拖後腿最狠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啊……想到這裡,格蘭達怒火中燒。
歸根結底,如今大多數場合都不允許公然用錘子打人。人們設置了種種有形和無形的桎棝,告訴你嚴禁幹什麼,希望你乖乖聽話。可一旦真有人違反了規矩,他們頂多聳聳肩,也就算了。你看朱麗葉跟那幫貴氣姑娘聊天,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幹,結果還不是聊得很好?也沒挨打!
還有維特矮夫人設置的各種規矩,比如不許夜廚的人上樓。樓上的光線相對乾淨,沒經過那麼多雙眼睛褻瀆。格蘭達就那麼上樓了,不是也沒事嗎?格蘭達這麼想著,大踏步走向大禮堂,樸實的鞋子重重落在地面上,跺得腳疼。日廚的姑娘們見她跟著進來也沒說什麼,是沒什麼好說的。學校里有條不成文的規定:身材矮胖的姑娘不許給客人侍酒,今天格蘭達決定對此視而不見。何況大禮堂的僕人們已經亂成一團,又要擺餐具,又要防人偷,也就是說今晚恐怕不止一位客人要用兩把勺子湊合吃飯了。
格蘭達看到掌燭吏斯密姆正在對崔沃和納特指手畫腳,便湊了過去。她不怎麼喜歡斯密姆:人可以固執,沒什麼大不了的;也可以愚蠢,這無傷大雅。既固執又愚蠢就說不過去了,體臭濃厚更沒得忍。
「怎麼回事?」
一語奏效。只要女人端起膀子用正確的語氣詢問,總能讓措手不及的男人不假思索吐露真言,根本沒時間編謊話。
「他倆把吊燈升起來了!還沒點蠟燭呢!客人馬上就來了,現在放下再點就來不及升起來了!」
「可是斯密姆先生——」崔沃抗議。
「你們就會頂嘴和撒謊。」斯密姆憤憤地抱怨。
「可是我能從這裡點燃蠟燭啊,斯密姆先生。」納特小聲開口,連聲音都在蜷縮。
「少給我胡扯!巫師都做不到,總弄得蠟油到處都是,你這個小——」
「夠了,斯密姆先生。」格蘭達的聲音嚇了自己一跳,「你真能點著蠟燭嗎,納特先生?」
「可以,小姐。只等適當的時機。」
「你看,行了。建議你把這事交給納特先生。」格蘭達的話立即招來斯密姆的冷眼,她從那目光中看出後者心裡正懸著一柄看不見的錘子,有點為自己的安危擔憂。
「我先走了。」格蘭達說。
「我也不能閒著,我職責重大。」斯密姆似乎還不太清楚狀況,只覺得自己不在場更安全。格蘭達簡直能看到他那大腦做決策的過程:不管出什麼岔子,只要我人不在場,就一定能減輕罪責。「不耽擱啦。」斯密姆反覆強調,「哈!要是沒我,你們就都摸黑吧!」說完他就撿起油膩膩的工具袋跑了。
格蘭達看看納特。他不可能縮得更小了。那身衣服已經很大,身子再縮一點得成什麼樣啊?一定是錯覺。
「你真能從下面點著吊燈上的蠟燭嗎?」格蘭達大聲問。納特依舊垂著頭。
格蘭達又問崔沃:「他能——」這時她才發現崔沃已經不在原位了,正在遠處靠著牆跟朱麗葉聊天呢。
她一眼就看透了:崔沃強勢的樣子、朱麗葉謙卑下垂的目光……確實沒亂摸,這只是亂摸的前奏和序曲。唉,語言的魔力呀……
你在看風景,其他人也在看你。格蘭達低頭,發現自己正被納特深邃的目光打量著。他在皺眉頭嗎?他從她的表情里讀出了什麼?顯然比她希望透露的要多。
大禮堂里忙碌的節奏正在加快。足球隊隊長們應該已經在某個等候室里集合。格蘭達可以想像他們的樣子:被人從全城各處的窮街陋巷拖來,穿著乾淨的襯衫,或者至少是不像平時那麼髒的襯衫,仰頭看著華麗的拱頂發呆,想自己今天是否能活著離開。哼,她繼續想,就算死也是喝酒醉死的吧。正當她打算進一步展開想像時,身後卻響起一個聲音:「嗯,我們平時沒怎麼見你來大禮堂啊,格蘭達?」
不用猜也知道是維特矮夫人。能給「我」字加重音念成「嗯我」,一個陳述句非得按疑問句收尾的,除了管家太太再沒別人了。另外,格蘭達不用回頭就能聽到她銀腰帶叮噹作響的聲音,據說那上面有一把能打開校園裡所有門的萬能鑰匙。還有她那宏偉的胸衣發出的吱嘎聲[28]。
格蘭達轉過身,暗想:不怕,沒有懲罰!
「我覺得你今晚可能需要多些人手,維特矮夫人。」格蘭達婉轉答道。
「然而根據習俗和慣例——」
「啊,親愛的維特矮夫人,我看差不多該放他們進來了吧。大人的御駕馬上就要出宮了。」她倆身後傳來校長的聲音。
維特矮夫人固然氣勢驚人,但她的氣勢主要是橫向發展,瑞克雷的氣勢從高度就要蓋過她二英尺有餘。管家太太連忙回身鞠了個半躬。校長一直覺得她這套禮節有點煩人,但沒膽子當面說出來。
「哦,還有這位是格蘭達小姐吧?」校長的心情不錯,「能在樓上見到你太好了。這位姑娘很有用,維特矮夫人,有主見,管事靠譜。」
「多謝誇獎,她是我們最好的姑娘之一。」維特矮夫人吃了啞巴虧,刻意避開格蘭達突然變得天真無邪的凝視。
「大吊燈還沒點起來啊!」瑞克雷說。
格蘭達上前一步:「那是納特先生為賓客準備的驚喜,校長。」
「納特先生真是處處有驚喜。他今天還用了自己的方式訓練足球隊呢。你知道他昨天幹什麼了嗎,格蘭達小姐?諒你也猜不到。納特先生,你告訴她。」
「我帶球隊去皇家歌劇院觀摩了舞蹈訓練。」納特緊張地說,「讓他們學習移動和體態是很重要的。」
「等他們回來呢,」瑞克雷保持著那種略帶威脅的歡快語氣,「他又讓大家蒙著眼睛在大禮堂里踢球。」
納特怯怯地咳嗽一聲:「必須讓他們記住其他球員的位置,這樣才有團隊協作。」
「後來他又帶隊去看羅斯特爵爺的獵犬。」
納特再次咳嗽,顯得更侷促了:「捕獵時,每條獵犬都能記住其他獵犬的位置。我希望大家明白個體和團體的兩面性:個體的優勢在於團體;團體的優勢就是個體。」
「聽見了嗎?說得好!哦,今天他還讓隊員們一整天都頂著球到處跑,還在黑板上畫圖,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策劃戰爭呢。」
「這就是戰爭。」納特辯解,「對手不是其他球隊。這是人與自我的戰爭。」
「這話說得太尤伯瓦爾德了。總之,現在隊員們活力滿滿,準備好迎接晚宴了。我猜納特先生是要搞個點燈儀式什麼的。」
「一點小把戲而已,吸引賓客注意。」
「會不會爆炸啊?」瑞克雷不放心。
「不會,校長。」
「真的?我個人偶爾喜歡激烈一點的場面,但維第納利大人比較反感。」
「沒有雷電,校長。可能暫時會冒點菸吧,都在天花板上,不妨事。」
格蘭達覺得校長似乎在仔細研究納特。
「你……納特啊,你會講幾種語言?」
「三種死的,十二種活的,校長。」
「是嘛,厲害。」瑞克雷決定聽聽就罷了,並不打算細想有幾種語言是被納特弄死的。「很好,非常感謝,納特先生。也謝謝你們,女士們。等下就放客人進來吧。」
格蘭達抓緊時機逃到維特矮夫人的視野之外,卻發現崔沃和朱麗葉早已逃到了自己的視野之外。
「不用擔心朱麗葉。」跟在她身後的納特說。
「誰說我擔心了?」格蘭達搶白。
「你自己。你的表情、姿勢、體態,還有你的……反應、語氣,一切都說明你擔心。」
「誰讓你亂看我的一切——不對,我是說體態!」
「體態就是指你站立的姿勢啊,格蘭達小姐。」
「難道你會讀心不成?」
「抱歉,在你看來可能會像是讀心。」
「朱麗葉呢?她都在想些啥?」
「我不確定,但是她喜歡崔沃先生,覺得他風趣。」
「那你也看透了崔沃的一切?全是髒心眼兒吧!」
「呃,不是的,小姐。他憂愁、焦慮。我想他是在思考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
「真的?他一直都是個滑頭。」
「他在思考未來。」
大禮堂對面的大門打開,最後一批僕人匆忙就位。
格蘭達沒有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思考豹子能不能換短褲。確實,崔沃最近有點消沉,還給朱麗葉寫了首情詩……情詩的意義可太重大了。誰能想到他會寫詩?簡直不像崔沃——
納特突然以原子振動般的速度消失了。足球隊隊長們帶著跟班從敞開的大門魚貫而入,有些顯然不習慣正裝。又因為巫師概念里的開胃酒勁兒比較大,有幾位剛入場就已經腳下打晃。此刻的廚房裡廚師們肯定一邊咒罵一邊慌忙擺盤。烤爐開開關關,裡面……裡面……說起來,晚宴菜單上有什麼來著?
在幽冥大學,平靜的校園生活背面隱藏的是攻守同盟、派系爭鬥,以及人情和友誼,錯綜複雜攪成一團。
格蘭達精於此道,夜廚向來與人為善。見得多了,只要她肯為人保守秘密就已賺足了人情。此刻大禮堂里幾乎人人都欠她的。格蘭達走向侍應生領班之一的靚仔羅伯特,後者謹慎地點頭致意。格蘭達頗知道一些他不想讓外人知曉的事情。
「有菜單嗎?」
羅伯特從餐巾下取出一份遞過來,格蘭達看得心驚膽戰:「這菜不對他們胃口啊!」
「唉,格蘭達。」羅伯特嗤笑,「你是說檔次太高,他們吃不慣?」
「菜名裡帶佐字的太多啦。但凡叫什麼佐什麼的大多都是外國菜,得吃一陣才能習慣。你看他們那樣,像是經常吃外國菜的人嗎?哎呀,你們還敢給啤酒!啤酒也能佐個什麼?」
「還有多款精選的葡萄酒,是他們自己要啤酒。」羅伯特冷冷地回答。
格蘭達瞧瞧那些隊長,似乎都挺開心。畢竟吃喝不要錢,即便飯菜味道挺奇怪,架不住量足。啤酒的味道就熟悉多了,而且同樣管夠。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如今足球已經很下作了,更何況……她想不出還能何況怎麼樣,只覺得不安,然而——
「不好意思,小姐?」
格蘭達低頭,看見一名年輕的球員正想跟整個大禮堂唯一穿著制服卻沒有同時托著至少兩個盤子的姑娘搭個訕。
「有事嗎?」
球員壓低嗓門:「小姐啊,這果醬怎麼一股子魚味兒?」
格蘭達看看桌邊的一圈笑臉:「這叫魚子醬,先生。壯陽的。」
賓客們齊聲爆出一陣醉醺醺的大笑,唯獨那年輕的球員還不明白情況:「我沒羊啊。」大家又笑。
「是啊,這屋裡也沒多少『陽』。」格蘭達轉身離開,留下繼續鬨笑的眾人。
「多謝盛情邀請,馬斯特朗。」維第納利大人揮手遣散送開胃小菜的僕人,對坐在他右首的校長說,「我見前院長、現校長也回來了,甚好。」
「你大概記得亨利去了偽都——去了厚臉皮大學,他是,呃……」瑞克雷陷入沉吟。
「是新任的校長。」執政官拿起一柄勺子,細細把玩,仿佛那是件罕見的玩物。「哎呀,我以為世上只能有一位校長呢。不是這樣嗎?舉世無雙校長帽,一人凌駕萬法尊?對於魔法界內部的事情,我是外行,如有誤解之處,還請指正。」緩慢旋轉的勺子映得維第納利的臉色忽明忽暗,「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猜局面可能會有些摩擦。」勺子轉到一半停住了。
「大概有些許吧。」瑞克雷不肯正眼看亨利。
「確實有吧?然而我並未見到有人被變成青蛙,可見諸位巫師已經放棄了魔法肆虐的決鬥傳統。老朋友們被平等的不尊重束縛,無法向對方痛下殺手,如此僵局總意味著還有希望。啊,湯來了。」
大湯勺填滿一個個湯碗,暫時打斷了對話。等安排停當,維第納利提議:「我可以幫二位調解糾紛嗎?我在此事中絕無偏頗。」
「抱歉,大人,竊以為你或許會偏向安卡-摩波。」前院長、現厚臉皮大學校長說。
「是嗎?然而削弱幽冥大學在公眾心目中的權威對我也有利,明白嗎?政府與學府、魔法與世俗之間的微妙平衡?這城市裡有兩個權力中心。我很有理由抓住機會讓我這位飽學的朋友丟些面子。」他淡淡一笑,「馬斯特朗,你還留著正統的校長帽嗎?我注意到你現在總戴著這頂裝了眾多小抽屜和一個小酒櫃的私人定製帽。」
「我戴不慣原來那頂校長帽,太嘮叨。」
「所以傳聞是真的,校長帽會說話?」維第納利又問。
「我覺得用『嘮叨』大概更準確吧,那玩意兒來來回回就會抱怨今不如昔。只有想想一千年來歷任校長都有跟我一樣的抱怨,我心裡才能舒服些。」
「所以校長帽不僅會講話,還會思考?」
「可以那麼說。」
「那你就不能占有它了,馬斯特朗。會思考、會講話的帽子不可以被奴役。安卡-摩波禁止蓄奴。」執政官誇張地搖搖手指表示禁止。
「話是那麼說。可校長帽就是個象徵嘛。換了你,肯不動刀兵就把安卡-摩波執政官的位子交出去嗎?」
「真的不好說。」維第納利大人答道,「不過迄今為止,巫師間的每場真正的爭鬥都會造成大規模災害,想必如今你很狼狽吧。請容我提醒,巴嘎鋪大學的比爾郤靈思風也自稱校長,你似乎覺得並無不妥。」
「對,他離得遠,不妨事。而且四叉大陸也算個地方?偽都就不一樣了,還有這個新冒出來的小學校和——」
「所以問題的核心在於距離?」
「不,可是——」瑞克雷說不下去了。
「請問二位,這樣的討論可有意義?先生們,我們面對的是領袖之間的口舌之爭,一邊是聲譽卓著的老牌院校,另一邊是雄心勃勃但經驗不足的稚嫩學府。」
「我們聲譽卓著倒確實不假。」瑞克雷贊同。
執政官抬起一根手指:「我還沒說完,校長。我剛才說到口舌之爭。一邊是古板僵化、守舊狹隘的傳統學術機構,另一邊是觀念前衛、創意豐富的新興學府。」
瑞克雷連忙叫停:「等等,剛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維第納利靠在椅背上:「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校長。還記得我們不久之前討論過文字的意義嗎?語境即一切。因此,我建議不妨讓厚臉皮大學的首領也有機會保管一陣校長帽。」
跟維第納利講話真是片刻也不能放鬆,看似無害的言語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躥起來咬人。
「踢足球爭奪校長帽吧。」他建議。
執政官看看二位校長的臉色,繼續說:「先生們,先生們。請稍安片刻,仔細想想。校長帽的意義已經超越了它本身。巫師奮進的主要渠道不再是魔法,而上進和競爭的行為對兩所院校都有益,旁觀的公眾也將樂在其中。要知道從前巫師競爭時公眾可只能藏在地窖里避難。請不要急著回答,否則我會認為二位考慮不周。」
「沒的事兒,我腦子轉得快。」瑞克雷立即回答,「根本沒什麼好比賽的,不公平。」
「當然不公平。」亨利附議。
「啊,二位都認為不可能公平競賽?」
「是呀。我們的教職人員年輕多了,偽都的體育場也比他們的強。」
「甚好。」維第納利大人讚許,「一場對抗出現了。大學對大學、城市對城市。這是戰爭,卻免了事後清理殘肢斷頭的麻煩。萬物皆應努力奮進,先生們。」
「我差不多可以同意。」瑞克雷說,「反正我也不可能輸。但是我要說一句啊,海夫拉克,從來也不見你允許別人競爭你的位子。」
「我常被挑戰,只是他們從沒贏過而已。正巧,先生們,我見報紙上說偽都的人民昨天集體投票拒絕納稅。下次見到總統先生時請麻煩代我轉告,說只要他認為有必要,我隨時樂於提供建議。二位不要沮喪。你們都沒爭取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卻得到了各自應得的。如果豹子可以換短褲,巫師就理應可以換帽子。而且先生們,現在的豹子必須學會換短褲,否則我們就都完蛋了。」
「你是說洛科那碼事兒?」亨利問,「幹嗎裝得一臉驚訝的樣子?」
「沒假裝,我是真驚訝。同時請記得我輕易不會驚訝,除非做出震驚的樣子有利可圖。」
「咱們必須做點什麼。遠征軍發現了一大窩那玩意兒!」
「是的。兒童,已經被屠殺了。」執政官說。
「不,是幼崽被殲滅了!」
「是嗎?你是想表達什麼呢?」
「我們正在討論的是如何處理一股極端邪惡的勢力!」
「亨利校長,我自己就是邪惡的化身,照鏡子就看得見。哲學意義上的邪惡遍布宇宙,無所不在,據說其存在的意義是襯托善良。此類理論還有更多,但每每想到此處我就不禁發笑。我猜是你在幕後主張派遣遠征軍探索尤伯瓦爾德深山吧?」
「當然!」前院長回答。
「以前已經有人試過一次,再往前還有兩次。是什麼讓通情達理的人一次次派遣軍隊,以為從前沒有達成的目標可以在這次實現呢?」
「你知道的,武力是它們唯一理解的語言。」
「武力是你們唯一試過的語言,亨利校長。此外,假設他們如某些人所主張的一樣屬於低等動物,那麼他們就毫無理解力;但如果我有理由相信他們是智慧物種,我們就該尋求理解和溝通。」執政官呷了一口啤酒,「先生們,有件事我很少對人提起,今後也許不會再提。兒時我有一次去尤伯瓦爾德度假,正在溪水邊行走,巧遇一頭母水獺和幾隻幼崽。非常溫馨的畫面,想必二位應有同感。正觀賞時,水獺母親潛入水中,捕來一條鮭魚。它把魚拖到浮木上大快朵頤。當然,此時鮭魚依舊活著。直到如今我還記得魚腹爆開、露出粉紅魚子的情景。小水獺們一擁而上,享用美味的魚子。大自然的奇觀啊,二位先生。母子捕獵,母子為食。那是我第一次目擊邪惡。邪惡植根於宇宙的本質,萬千世界繞著苦難旋轉。我對自己說:如果宇宙里真有至高的存在,那麼任何一個凡人都應該比它更加道德和高尚。」
兩位巫師交換了個眼色。維第納利盯著啤酒杯出神,他倆決定還是不要打探執政官在杯底看見了什麼為好。
「是我多心了,還是屋裡有點黑?」亨利試圖緩和氣氛。
「哎呀,對呀!我都忘了大吊燈的事。」瑞克雷朗聲回答,「納特先生呢?」
「在。」納特先生的聲音在極近處響起,近到足以讓瑞克雷感到不適。
「你在這兒幹什麼?」
「之前說過,如果您需要,我隨時待命,校長。」
「啊?哦,對,你是這麼說的。」校長心想,這納特真是又矮又禮貌又樂於助人,沒什麼需要提防的。「納特先生,請為我們點亮吊燈吧。」
「校長,可否為我奏樂暖場?」
「不可能的,年輕人。但我可以讓客人們靜一靜。」
瑞克雷按照久經考驗的傳統拿起勺子輕敲高腳杯,意思是「你們都往這邊看,我悄無聲息的是想弄個大聲音提醒你們注意」。不過正如高腳杯、勺子和晚餐被發明之後的每一個場合,這次他也沒能吸引晚飯後高談闊論的賓客們的注意。
「先生們,請安靜,然後請鼓掌。我們準備點亮吊燈啦!」
室內安靜下來。
一輪掌聲,再次安靜。在座的人們紛紛扭過身子,找了個更好的角度觀賞並不存在的熱鬧。
「請您吸一口菸斗,然後借我一用,好嗎?」納特問。
瑞克雷聳聳肩,照辦了。納特接過菸斗舉向空中,突然——
接下來的好幾天,大家都在爭論納特舉起菸斗後究竟發生了什麼。那火是從菸斗里升起來的,從天花板降下來的,還是從牆壁里噴出來的?可以確定的是縱橫交錯的火光猛然割裂室內的黑暗,轉瞬間又消失不見,只剩下完全的純黑,正如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緊接著所有蠟燭同時亮起,毫釐不差。
掌聲雷動。瑞克雷看看桌子另一端的龐德,後者揮了揮秘子計,聳肩搖頭。
校長拉過納特,帶他退到桌邊沒有人能聽到他們談話的地方。為了掩人耳目,他跟納特握了握手。
「幹得漂亮,納特先生。剛才那不是魔法,否則我們能看出來。問個問題,你是怎麼弄的?」
「這個啊,首先是矮人鍊金術,校長。您知道的吧?他們在比楊克的地下洞窟里就這麼點吊燈。我做了幾次實驗和分析,摸索出了秘訣。首先所有蠟燭的芯都被黑棉線連在一起,坐在禮堂里根本看不出來。棉線都在特殊溶液里浸過,晾乾後燃燒極快。我又略微改了改溶液配方,讓燃燒速度更快且全無殘渣,只有些煙氣。蠟燭芯的尖端也受過特殊處理,可以正常點燃。說出來您會感興趣的,校長,棉線的燃燒速度幾乎可以說是瞬時,超過人類所有的衡量單位,根據我的計算顯然快過每秒鐘二十英里。」
瑞克雷很會假裝面無表情的樣子。要經常跟維第納利打招呼,隨時隨地凍結五官是必備技能。但此時他無須刻意假裝。
納特似乎有些焦慮:「校長,我沒能貢獻價值嗎?」
「啊?哦。」瑞克雷的表情溫和起來,「好極了,納特。你做得非常好。呃,你從哪兒搞來的鍊金材料?」
「學校地下有個廢棄的老鍊金術實驗室。」
「這樣啊。好吧,再次感謝。但作為這所學校的主人,我要求你暫時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你的新發明,直到咱們回頭詳細談過為止。先這樣,我回桌上去啦。」
「放心吧,校長。我肯定不會讓它落到可疑的人手裡。」納特說完就退下了。
瑞克雷回到桌邊想:你自己就是最可疑的人啊。
「精彩的演出。」維第納利表示讚許,「馬斯特朗,如果我沒猜錯,被你稱為納特先生的那位,就是那個納特先生吧?」
「正是。很好的孩子。」
「你允許他搞鍊金術?」
「是他自己的想法,大人。」
「剛才他一直站在這兒?」
「是啊,很熱心。有問題嗎,海夫拉克?」
「沒,沒,完全沒問題。」
格蘭達承認點燈表演精彩絕倫,不過她在觀賞的同時,也能感到維特矮夫人正在觀賞她。理論上說,格蘭達今天的魯莽行為將會導致另一種火光四射的精彩表演,實際卻不會有什麼後果,對吧?她已經證明了看不見的懲罰並不存在。此刻她心裡惦記的是與自己不太相關的事兒。
雖然她的那幫鄰居又傻又蠢又不長腦子,她總歸還是要維護他們的利益。這幫人被陡然拖進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陌生世界,格蘭達就得多留個心眼。之所以想這個,是因為她走在宴會桌之間時發現某種叮叮噹噹的聲音綿綿不絕,與此同時桌上的銀餐具數量似乎正在減少。她仔細觀察了一會兒,便走到斯托洛普先生身後,二話不說就從他外套口袋裡揪出三把銀勺子和一把銀叉子。
斯托洛普先生轉身,發現是格蘭達,良知未泯地露出一丁點兒羞恥的神態。
格蘭達甚至不需要開口。
「我想他們有那麼多呢,」斯托洛普辯白,「要那麼多刀叉有啥用啊?」
格蘭達從他的另一個衣袋裡揪出三把銀刀和一個銀鹽罐。
「那啥,他們這兒也太多了。」斯托洛普不服,「少一兩件看不出來。」
格蘭達凝視對方。餐具叮叮噹噹消失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不難察覺,而且已經在背景里響了好一陣。她身子前傾,直到他們差點臉貼臉。
「斯托洛普先生,如果維第納利大人知道你們偷東西,會怎麼想?」看見斯托洛普的臉色頓時白了,她點點頭,「你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話傳得很快。格蘭達所經之處,餐具紛紛從衣袋裡飛回桌上,一陣陣叮噹聲就像小妖精在搖鈴。
格蘭達自信地笑著,準備去挑戰一切,或者至少挑戰她敢於挑戰的一切。
維第納利大人起身。不知為什麼,他根本不需要暖場。不用「請大家鼓掌」,或「請各位注意」,或「請起立」,只要他站起來,整個大禮堂就會自動肅靜。
「先生們,感謝大駕光臨。另外,我也要感謝今晚熱心的東道主,校長瑞克雷先生。請容我講幾句話,讓各位放心。眾所周知,有傳言說我不支持足球運動。此言差矣。本人全力支持傳統的足球運動,甚至希望讓足球走出陋巷,成為光明正大的體育項目。我知道各位都有自己的比賽計劃,但在此我謹代表自己提議,讓老牌球隊組成聯賽,相互競技,爭奪金杯——」
台下傳來歡呼聲,帶著啤酒味兒的。
「或者說是金色的杯——」
更多歡呼,伴隨著笑聲。
「獎盃就以最近發現的古瓮為原型,名叫《斷球圖》的那個,各位應該都見過了吧?」
眾人嗤笑。
「如果沒見過,想必各位的夫人也見過了。」
肅靜,緊接著一陣海嘯似的笑聲襲來。笑聲上面泛著啤酒沫,正如海邊的波濤。
潛伏在女僕間的格蘭達又驚又惱,一時竟不知五官該怎麼擺才好……維第納利果然有陰謀,足球隊隊長們則借著酒勁推波助瀾。
「新鮮事兒。」一名侍酒的僕人說。
「啥新鮮事兒?」
「大人正在喝酒呢。平時他連葡萄酒都不喝。」
格蘭達瞧瞧一襲黑衣、身材瘦削的執政官,字正腔圓地問:「你說他連葡萄酒都不喝,重點是喝還是葡萄酒?」
「他不喝像血一樣的飲料,這就是我要說的。不多說了,維第納利大人處處都有耳朵。」
「我就看見倆耳朵。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還挺帥的。」
「是啊,招姑娘喜歡。」那僕人吸吸鼻子,「都知道他跟尤伯瓦爾德的那個吸血鬼有什麼關係。知道吧?搞了戒血聯盟那個?吸血鬼能不吸血?誰信啊?」
「請不要以為只有我希望足球運動擁有美好的未來。」維第納利還在演講,「先生們,今晚各位將觀賞足球、討論足球,如果躲得慢些,說不定還要啃上足球。足球的歷史和未來將在這裡融合,請各位欣賞。接下來向大家介紹幽冥大學的第一支球隊——幽冥學術隊!」
所有蠟燭同時熄滅,包括吊燈上的。一片幽暗中,格蘭達看到蠟燭熄滅的青煙像幽靈般升起。納特在她身邊低聲查數:一、二……數到三,大禮堂對面的蠟燭忽然亮起。出現在燈光下的是崔沃郤萊克利,面帶最燦爛的笑容。
「大伙兒晚上好!」崔沃向賓客們致意,「還有您哪,大人。哎呀,今晚夠熱鬧的。」在眾人的驚嘆聲中,崔沃摸出他的鐵皮罐,扔向腳尖,再踢上肩頭。鐵罐繞過他的後頸,滾到另一條胳膊上。
「早年間他們踢石頭,發現太蠢。後來改踢人頭,可是人頭不太方便,要先砍下來,於是乎就打起來了。」
納特仍舊在查數……
「如今我們有了足球。」鐵罐繞著崔沃周身上下翻飛,「名字叫球,其實就是個木頭疙瘩,不穿特大號的球鞋根本踢不動。又慢又沉,它是個死疙瘩。先生們,足球應該是活物……」
大禮堂對面的門打開,本戈郤馬卡羅納教授顛著新式足球一路小跑入場,咕隆、咕隆的聲音響徹禮堂。有幾位隊長忍不住站了起來,抻著脖子想看個清楚。
「用老足球,你們可踢不出這花樣。」崔沃飛身臥倒,馬卡羅納一記大腳,足球像憤怒的馬蜂一般,呼嘯著從宴會桌上方掠過。
有些場景註定只能存在於回憶中,因為發生得實在太快,沒等觀眾醒過神來就已結束。格蘭達在心中重放剛才的恐怖一幕。台上坐著兩位大巫師,還有統治城市的暴君,三人不動聲色地觀賞足球旋轉著向他們飛來,隨時可能產生災難性後果。電光石火間,圖書管理員高高躍起,用鐵杴似的大手凌空停球。
「這就是幽冥學術隊,先生們。星期六下午一點鐘,我們將在河馬街迎戰第一支向我們發起挑戰的球隊。比賽前我們會在全城各處舉行訓練。如果各位有意均可加入。沒有球也不用擔心,我們免費提供!」燭火再次熄滅,大概是為了穩住賓客們的情緒。等蠟燭重新燃起,每張桌上都洋溢著吼叫、爭吵、嘲笑,甚至還有認真討論的聲音。僕人們默默端起酒壺,穿行在宴席之間。格蘭達發現客人的酒杯永遠不空。
「他們喝的是啥呀?」她小聲問身邊的僕人。
「溫克勒陳年特釀,巫師精釀系列。頂級貨。」
「大人喝的是啥?」
僕人笑了:「哈,有意思,好幾個人問了。大人喝的也一樣,同一個壺裡倒出來的。所以——」
沒等他說完,執政官大人再次起身。「在座的先生們,有誰想接受挑戰?不一定是黑井,不一定是多莉姐妹,不一定是眠山,任何一支球隊都有資格。幽冥學術隊將以最高尚的體育精神迎戰城裡第一流的球隊。我把比賽日期定在星期六。學術隊不介意各位觀摩訓練,斯蒂本先生也會為你們提供訓練建議。這將是一次公平的競賽,我親自擔保。」他頓了頓,「剛才我似乎忘了說,作為優勝者獎品的那個幾乎是純金的瓮,裡面會盛滿啤酒。我聽說這是人氣超高的比賽獎勵,而且我敢斷言,在比賽結束後合理的時間段內,金杯里將永遠充滿啤酒,喝多少也不枯竭。屆時我將親自監督履行承諾。」
這段話也得到熱烈歡迎。格蘭達為這些男人感到害臊,同時也為他們惱怒。這幫人都被執政官牽著鼻子走,不,被啤酒牽著走。
維第納利根本無須皮鞭或刑具,只要搬出溫克勒陳年特釀巫師精釀系列,隊長們就像羔羊似的乖乖跟他走。他還和平民拼酒,一杯換一杯。他怎麼能這麼做?這種做法等於在說「嘿,瞧我,我跟你們是一樣的」,實際上卻根本不一樣。隊長們又不能殺人——這時她想起某些時候酒館打烊后街頭鬥毆的場面,修正了想法——他們不能既殺人又不擔責任。
「我的朋友校長先生向我保證,幽冥學術隊絕不使用魔法!想必沒人願意看一隊青蛙上場比賽!」
笑話並不高明,卻仍舊引來滿堂笑聲。其實喝到這個程度,他們對著紙袋子都能笑上半天。
「這是正規的足球比賽,先生們。沒有詭計,只有技藝。」執政官的聲音嚴厲起來,「因此我即將頒布一套新的足球規則,以最近發現的古代傳統規則為藍本,再廣泛採納大家耳熟能詳的當代規則。我們要成立裁判組,監督球員遵守規則。朋友們,規則必不可少。凡競賽都有規則,無規則何來競賽?」
來了。格蘭達想,他們醉醺醺的都沒注意到,這就是笑裡藏刀吧。規則?什麼新規則?我都沒聽說過有規則。維第納利大人那個不記得叫什麼的助理正在給所有賓客發紙。
她想起斯托洛普對著個信封都能亂了陣腳。是有些隊長認字,可現在喝成這樣,還有幾個能讀懂規則的?
執政官大人的講話還在繼續:「壯納先生正在給各位分發規則,請通讀之後簽名確認。校長和他的同僚在會客室為大家準備了雪茄和極罕見的白蘭地,歡迎移步品鑑!」
這就算板上釘釘了吧?球員們平時只習慣喝啤酒,好吧,很多啤酒。格蘭達判斷他們現在應該非常接近爛醉如泥,有幾位久經考驗的隊長爛醉如尚可稍站一會兒的泥。要說世上有什麼比目睹倒地不起的醉漢更加尷尬,大概就是看見硬撐著而不肯倒地的醉漢了。說起來真了不起:隊長們都是大碗喝酒的漢子,能把酒嗝打成國歌,能用牙齒掰彎鐵棍,甚至掰掉其他隊長的牙。他們是沒受過多少教育沒錯啦,可怎麼會被搞得這麼蠢呢?
「說實話。」瑞克雷觀賞著賓客晃晃悠悠排隊出門,小聲問維第納利,「那瓮是不是你搞出來的?」
「我們相識很多年了,馬斯特朗。你知道我不會騙你。」執政官思索片刻,「好吧,在適當的場合下我會騙你,但這次保證句句屬實。那瓮憑空出現,我也吃了一驚,還好是個驚喜。我還以為是你們在幕後安排呢。」
「我們都不知道還有這東西。我猜大概是宗教作祟吧。」
維第納利笑了:「啊,當然,自古以來眾神就愛玩弄凡人的命運,以足球為契機合情合理。凡人玩球,同時也是眾神的玩物,所能企盼的莫過於踢得精彩。」
會客室里的氣氛凝重得能用刀切開。幸好整個房間裡都沒有刀的影子,而且就算有刀,醉漢們也鬧不清該握哪頭。巫師們對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見慣。操持宴會的也早已貼心地在會客室里放了幾輛小推車,以便把若干不勝酒力的隊長們推回家。剩下的賓客數量不少,足以撐起一片熱烈的嘈雜聲。執政官和兩位校長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的大椅子上放鬆身心,商討若干正事。
「亨利,」維第納利對前院長說,「我認為你應該當比賽裁判。」
「別扯了,這太不公平了!」瑞克雷抗議。
「請問對哪一方不公平?」
「這個嘛,呃,這牽扯到巫師之間敵對的問題。」
「可換個角度,」維第納利的聲音波瀾不驚,「儘管比賽的另一方有著出眾的才能、技藝、特長和歷史,他們總歸可以被合稱為『凡人』。出於政治立場,巫師不會允許另一位巫師被凡人擊敗。」
瑞克雷向著大約是宇宙邊際的方向舉起特大號白蘭地酒杯:「我完全信得過老朋友亨利,雖然他有點肥。」
「不公平!」亨利立即反駁,「胖子也能腳下快。我要不要佩毒匕首?」
「如今是現代啦。」維第納利說,「我覺得裁判有個哨子就夠了。」
這時有人一掌拍向執政官的後背。
那一掌來得快,停得更快。只見維第納利坐在原位,一手持啤酒杯,另一隻手已經鉗住了來者的手腕,把那一掌定在他頭部的高度。他鬆手問:「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先生?」
「你就是維第納利,是……是不是?我在郵票上見過你。」
瑞克雷抬頭,維第納利大人的幾個書記員正在快速趕來,同來的還有那大舌頭醉漢的幾個朋友,比他本人要清醒些,而且正在飛速醒酒。拍了暴君的後背,有多少朋友都不夠用。
維第納利點頭示意,他的人立即消失在人群中。他又對僕人打了個響指:「請給我們這位新朋友加張椅子。」
「你認真的?」瑞克雷問。無巧不成書,正當醉漢向後摔倒時椅子就來了,他正好跌在裡邊。
「我說,」醉漢開了口,「他們都說你不是個好玩意兒,要我說,足球這事兒你弄得忒對啦。胡踢能有啥前途,我最知道啦。我讓人在腦兒頂上踹好幾回啦。」
「是嗎?」維第納利大人問,「請問怎麼稱呼?」
「斯味兒新,大人兒。」
「貴姓?」
「打死沃西。」醉漢抬起手指勉強敬了個禮,「隊長,野豬隊的。」
「啊,貴隊這個賽季運氣不順啊。」維第納利如數家珍,「你們隊的吉米郤威爾金咬掉了別人的鼻子,進了闐諦大牢。現在你們要招新人啊。摳門兒兩兄弟被踢到住院,你們隊又沒了頂樑柱,讓眠山隊踢得夠慘。你從星期二蜜礦隊買了個新隊員——哈利郤卡斯迪,代價是兩箱溫克勒陳年特釀,外加一口袋炸豬皮。別人都說他表現很好,對於一個裝了假腿的人而言確實不錯。可你們隊裡沒人願意跟他打配合。」
一圈寂靜以維第納利和晃晃悠悠的斯味兒新為圓心向四周擴散。瑞克雷驚得合不攏嘴,亨利的白蘭地酒杯也一直保持半滿。巫師手裡的酒杯過了十五秒還沒空實乃奇聞。
「而且我聽說你們的餡餅也不盡如人意,裡面缺少死的、煮熟的、有機的成分。」維第納利繼續說,「餅都會自己長腿逃跑,還能指望擠大堆的人支持你嗎?」
「我的小弟們,」斯味兒新驕傲地反駁,「最棒啦。碰上更棒的踢不過怎麼啦?碰不上能踢贏的也不能怪他們哪。我們踢球可努力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不能再多啦。等會兒,你怎麼啥都知道呢?我們也不算啥大隊。」
「哦,我感興趣。我認為足球就像人生。」
「對,太對啦。你正好好使勁呢,別人過來就給你一腳。」
「所以我建議你多關注我們的新版足球。強調的是速度、技巧和戰術思維。」
「啊,好哇,三樣我全行。」說完,斯味兒新就跌到椅子下邊去了。
「哪位是這可憐人的朋友?」維第納利問眾人。
人群里產生了分歧,拿不準現在成為斯味兒新的朋友是好是壞。
執政官提高嗓門:「我只想找兩個人把他送回家放到床上,別讓他出事。能陪他過一夜最好,免得他早上醒了酒要自殺。」
次日早上格蘭達拿來《安卡時報》,頭版頭條正是「足球運動迎來新黎明」。一如報導特大新聞的慣例,大標題下面還有兩行字體醒目的小標題:「球員簽約接受新規則」以及「新版足球大受好評」。
格蘭達沒想到朱麗葉在新一期報紙上仍能占一塊地方。照片和昨天相同,就是尺寸印小了些,標題是「神秘女士失蹤」,正文就一段,說神秘模特「珠寶」自從兩天前出道(這詞兒還讓格蘭達查了個字典)以來便不知所終。格蘭達想,找不到人也能算新聞?頭版上密密麻麻全是關於足球的報導,他們竟然還能勻出版面發這種廢話。不過《安卡時報》向來喜歡在頭版上同時登載好幾篇報導的開頭,正當人讀得興起,就被一竿子支到第三十五版之類的地方,再往後就是填字遊戲和萬年不變的GG。
頭版專欄的標題是「維第納利得一分」。格蘭達平時不看專欄,因為一百二十來字的文章里出現太多次「然而」讓人實在心煩。
格蘭達憤憤讀著頭版新聞,越讀越生氣。維第納利果然動手了,他灌醉隊長們,騙他們放棄自己的足球,轉而擁抱宮殿和大學聯手捏造的可恥代替品。當然,人類的心理不會這麼簡單。格蘭達自己也承認她痛恨現行的足球,討厭不動腦子的鬥毆和擠大堆。然而痛恨是她個人的事,輪不到別人代勞。現在的足球雖然規則混亂而且愚蠢,再怎麼說也是人民群眾自己發明的。貴族卻突然跑來把它占為己有還自吹自擂。看來,原本的街頭足球要被禁了,這是維第納利笑里藏的第二把刀。
另外,格蘭達也信不過博物館的古瓮,不知怎麼想的還把那玩意兒的照片留在廚房桌上。既然官方聲稱瓮上用古代語言寫著原本的足球規則,不就意味著除了貴族之外誰也讀不懂嗎?她讀了關於新版規則的介紹,發現有些街頭足球的規則確實被採納了,就像舊時代遺留的怪物。其中一條是她向來覺得好玩的:「球應被稱為球。當球被連續三個球員當作球踢過後即應被稱為球。」她覺得這條有意思是因為當初讀到了規則的來源,覺得實在太蠢。據說這條規則來自幾百年前,曾有一顆腦袋陰差陽錯地滾進球場,被心不在焉的球員踢了半天,而本來的球則被缺了腦袋的屍體壓在身下。這種蠢事實在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賽後算分時他們還把決定勝負的一分算在了腦袋主人的身上。
維第納利大人的新規中還有幾條頗為眼熟,象徵著舊式足球的最後一點餘暉。對舊規則略加認可不過是用以安撫民意。不能讓他為所欲為了!就因為他是個動動手指就能取人性命的暴君,大家就都會怕他了嗎?必須有人讓他收手。格蘭達心裡七上八下,她是沒那個膽子,可是現在阻止維第納利的陰謀似乎變得極為重要。人民或許古板、愚蠢,但這要讓人民自己決定,輪不到貴族指手畫腳。
格蘭達下定決心後就披上外套。她又想了想,從碗櫥里取來兩塊新烤的果醬麵包。攻城錘打不開宮殿大門,上等的點心卻可以暢行無阻。
長方形辦公室。執政官的秘書看看秒表。
「比您的個人最高紀錄慢了五十秒,大人。」
「事實證明烈酒傷神啊,壯納。」
「我想這已無須更多證據。」壯納面帶秘書的標準式微笑。
「公正起見,我必須指出《安卡時報》的填字遊戲本已經很難,夏洛特女士出題的水準更是登峰造極。縮寫題、奇偶題、藏字題、回文題,現在又加上了對角題!她是怎麼想到的呢?」
「終究都被您破解了,大人。」
「解謎比造謎容易得多。」維第納利抬起一根手指,「夏洛特就是那個在佩里庫石階開寵物店的。最近沒在優勝者名單里看見她的名字,想必是在忙著出題吧。」
「女人的思維曲折難測,大人。」
維第納利驚訝地看著秘書:「是啊,畢竟她們要對付男人。我想……」
有人輕輕敲響辦公室的門。執政官繼續埋頭閱讀《安卡時報》,壯納出去接待。一陣竊竊私語之後,秘書先生回來了。
「據說有位年輕女子企圖賄賂後門衛兵。按您的規定,衛兵收下賄賂就把她領到了等候室,很快她會發現自己已被反鎖在內。她是個女僕,說是有事要向您投訴。」
維第納利從報紙頂部露出雙眼:「告訴她我無能為力。說不定給她換個香水能好些。」
「大人,她不是我們的女僕,我的意思是說她屬於服務階級。她叫格蘭達郤糖豆。」
「跟她說——」維第納利猶豫片刻,露出笑容,「啊,是了,糖豆。她用食物賄賂警衛來著?烘焙的點心嗎?」
「大人料事如神!她給了每個警衛一大塊果醬麵包。請問大人如何判斷——」
「壯納,她是位廚師,不是女僕。請她進來。」
秘書似乎有些不悅:「您確定此舉明智嗎,大人?我已經讓警衛把食物扔了。」
「扔掉糖豆家女人烤的麵包?壯納,你是在褻瀆藝術。我現在就可以見她。」
「請容我提醒,您今天早上的日程已經排滿了,大人。」
「誠然。指出我的日常安排已滿是你的工作,非常感謝。然而我今早四點半才回來,我還清楚記得上樓時被樓梯杵了腳趾。我爛醉如泥啦,壯納,當然也可以說泥爛醉如我。說實話,我對這詞有些陌生,不很確定泥和醉有何聯繫。還要感謝馬斯特朗郤瑞克雷好心為我解釋。請容我借著酒醉再放縱片刻。」
「當然,您是執政官,大人,您說了算。」
「感謝指出。關於此事,我無須提醒。」維第納利的表情似乎是在微笑。
當那個細瘦的男子打開房門,逃跑就已經來不及了。當他說「大人准許接見你,糖豆小姐」,此時暈倒也來不及了。登門之前腦袋裡都在想什麼呢?她真的動過腦子了嗎?
格蘭達跟隨男子來到下一個房間,那兒的牆上裝著橡木護板,氣氛肅殺,也許是她平生所見最整潔的辦公室。要知道巫師們的辦公室永遠堆滿各種破爛兒,根本看不見牆。這兒連辦公桌上都清清爽爽,只有一罐羽毛筆、一個墨水台和一份《安卡-摩波時報》。不過還有一件東西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印著「送給全世界最棒的老闆」的馬克杯。此物與整個辦公室格格不入,像是來自天外的入侵者。
一張椅子被無聲無息地擺在她身後,時機分毫不差。辦公桌後的執政官抬起頭,格蘭達隨即兩腿一軟,剛好跌坐在椅子上。
維第納利按摩著自己的鼻樑:「糖豆小姐,這宮殿裡有好幾個房間塞滿了排隊等著見我的人,權勢滔天的大人物,至少他們自以為是大人物。壯納先生好心把你安插進我的日程表里,甚至排在郵政總長和斯托郤拉特市長之前。而我現在正在接見一個廚師,她外套下面還穿著圍裙,登記表上說來訪意圖是『跟我算帳』。這是因為我會在乎不協調的因素,而你,糖豆女士,正是個不協調的因素。你有什麼訴求?」
「誰說我有訴求?」
「每個有機會出現在我面前的人都有訴求,有時候甚至只想求我讓他們離開。」
「好!你昨晚把隊長全灌醉了,騙他們簽字!」
執政官的凝視沒有動搖,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感覺了。
「我年輕的女士,酒精消除了人類的高低貴賤,如果你喜歡那種論調,不妨稱之為最終極的民主。醉酒的乞丐和醉酒的公爵沒有差別,反之亦然。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無論飲者醉到幾成、母語為何,他們都能溝通無礙。我確信你是奧古斯塔郤糖豆的親戚。」執政官盛讚了半天醉酒之美,猛然接上如此一問,殺得格蘭達猝不及防。
「啊?哦,對呀。那是我奶奶。」
「她年輕時曾是刺客行會的廚師?」
「是啊。她總開玩笑說絕對不許刺客用……」格蘭達連忙管住自己的嘴,但維第納利已經替她說完了後半句。
「用她做的蛋糕給人下毒。我們一直聽從她的要求,因為誰也不想得罪一名優秀的廚師。她還健在嗎?」
「兩年前已經去世了,大人。」
「既然你是糖豆家的人,想必自從失去一個奶奶之後,你又有了更多奶奶。令祖母生前一直是服務於社區的領袖人物,想必你從廚房拿剩菜回去也是為了照顧某些人吧?」
「你怎麼可能知道,瞎猜的嗎?好吧,剩菜都是帶回去給腿腳不便、不能出門的老太太的。反正我的工作可以為此提供便利。」
「是啊,每個工作都有自己的便利之處。我想壯納先生一生都沒買過一枚曲別針吧,嗯?壯納?」
遠處正在清理文件的秘書先生勉強一笑。
「我就是拿點多餘的——」格蘭達還沒說完,就被執政官揮手阻止。
「你來見我是為了足球。我注意到昨天的晚宴你也在場,而幽冥大學平時都喜歡讓高個兒姑娘侍酒……所以我推斷你未曾報告上級就擅自出席了。為什麼?」
「你搶走了他們的足球!」
執政官雙手合十,把下巴架在指尖上,視線片刻不曾離開格蘭達。
他在嚇唬我。她想。行吧,我怕了,哎呀,我怕了。
維第納利首先打破沉默:「令祖母向來喜歡替人做主。這種品質會遺傳,而且總是傳給女人。女強人總覺得其他人全是七歲大的孩子,永遠跟在後面,怕人家摔倒。真有人摔倒了也會立即上去扶起來,然後再亦步亦趨地守護著。我猜你在大學裡主管夜廚吧?日廚人太多,你需要能自己一手掌控的小空間,不許笨蛋插手。」
如果執政官再明知故問地加一句「我猜對了嗎」,必然招致格蘭達的憎恨。但他顯然無須詢問。他在冷靜、客觀地閱讀格蘭達心裡的每個念頭,字字屬實。她不禁打了個冷戰。
「我沒有奪取任何人的任何東西,糖豆小姐。我只是改換了比賽場地。烏合之眾互相推搡需要什麼技能?無非是製造汗水的一種手段而已。我們要與時俱進。我知道《安卡時報》願意與我俱進。隊長們當然要抱怨,但別忘了他們已經不再年輕。戰死球場是年輕人心中的浪漫,可隨著年紀的增長,為足球殉道就不再那麼美好。他們不肯承認,可自己心裡清楚。他們會抗議,但同時也會留心別讓當權者把抗議當真。說起來,我非但沒有奪取,反而在慷慨地贈與:公眾的認可和接受、社會地位、看起來像是金制的獎盃,還有讓他們安享天年的機會。」
「好吧。那你也騙了他們!」這是格蘭達僅存的反駁。
「有嗎?他們可以選擇不要喝醉,不是嗎?」
「你知道他們肯定會醉!」
「我不知道,只是推測。他們可以更謹慎的,本來就該如此才對。我傾向於這樣描述:我用一點點手腕引導他們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而不是揮舞著大棒驅趕。要知道我有很多種類的大棒,糖豆小姐。」
「你還監視我!知道我拿剩菜!」
「監視?小姐,傳說古時有個偉大的王子,心心念念掛記著自己的子民。我和他一樣關心子民,只不過比他做得更好而已。至於剩菜嘛,只需從已知的人性出發做個簡單推理就可以了。」
格蘭達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某種氛圍讓她確信本次接見已經到了結尾,至少需要她動嘴的部分要結束了。儘管如此,她還要問:「那你怎麼沒醉呢?」
「抱歉,你說什麼?」
「我說你體重比他們輕一半,喝的酒一點不比他們少。他們都是被人用小推車送回去的,你怎麼跟沒事兒似的?你耍了什麼詭計?讓巫師把你肚裡的啤酒變沒了?」
格蘭達放棄了分寸。談話至此,局面早已脫離她的控制,就像拉車的馬受了驚卻不敢停步,不然就要被身後隆隆奔馳的馬車碾碎一樣。
維第納利皺起眉頭:「親愛的女士啊,巫師自己也沉醉於杯中物,敢讓他們動手從自己體內取出酒精的醉鬼當與死鬼無異。回答你的下一個問題:我已經醉了。你說呢,壯納?」
「您確實喝了十二扎麥芽釀造的烈性飲料,一定醉了。」
「很委婉的表達,謝謝。」
「看你的樣子不像喝醉!」
「只是我假裝清醒的樣子很逼真,不是嗎?而且我必須承認,今天的填字遊戲讓我費了好多心思。同一天出現好幾個生僻詞,逼得我不得不查字典!出題的女人真是此道高手。總之感謝登門拜訪,糖豆女士。我至今還懷念令祖母的土豆燉捲心菜。如果她是雕塑家,土豆燉捲心菜就是一尊優美的雕塑,沒有臂膀,還面帶神秘微笑。有些名作不耐久存,著實讓人扼腕。」
格蘭達內心驕傲的廚師不由自主地膨脹起來:「她把配方傳給我了!」
「比珠寶更名貴的傳承。」維第納利點點頭。
格蘭達想:要是真能傳兩件珠寶就更好了。土豆燉捲心菜的秘訣淺顯極了,幾乎是明擺著的,偏偏大家都看漏了。至於大燴菜的真諦嘛……
「到此為止吧,糖豆小姐。」維第納利打斷她的思緒,「我還有事要忙,想必你也不清閒。」他拾起筆繼續批閱文件,「再會,糖豆小姐。」
沒等回過神她就已到了門口。房門即將關閉時她突然聽到裡面又傳來一句:「感謝你對納特的關照。」
格蘭達轉身卻只看到正在眼前關閉的辦公室大門差點拍上她的臉。
「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是否不太明智?你認為呢?」格蘭達離去後,維第納利問。
「我認為還好,大人。只是她也許會以為我們在監視她。」
「也許應該監視。這就是糖豆家的女人,平時活得像個奴隸,一旦發現有誰遭受不公,就會像藍科雷的銀曦女王一樣駕著戰車去主持正義。」
「一個家裡沒爸爸就是對孩子的成長不利呀。」
「沒有父親反而讓她更堅強。希望她以後不要對政治感興趣吧。」
「她今天來不就是為了干政嗎,大人?」
「說得好,壯納。我像是醉酒的樣子嗎?」
「以我之見,不像,大人。但您比平時要……健談。」
「邏輯連貫嗎?」
「分毫不差,大人。郵政總長正在等您接見,還有幾位行會領袖也有急事找您商討。」
「我猜他們是想參與足球?」
「正是,大人,他們要組織隊伍。我是想不通有什麼好摻和的。」
維第納利放下筆:「壯納,如果你見到地上有個球,看樣子簡直是在邀請你來踢上一腳,你會踢嗎?」
秘書先生皺起眉頭:「什麼樣的邀請,大人?」
「嗯?什麼?」
「舉個例子,是陌生人寫了小紙條貼在球上請我踢嗎?」
「我想說的更接近於全世界都在靜默旁觀,等你結結實實地踢上一腳。」
「不,大人。變數太多。說不定是有人尋仇或惡作劇,料定我會採取如您所說的行為,所以用混凝土或類似的材料做了個球,指望我受傷出醜。所以我會先檢查一番。」
「如果檢查之後發現全無異樣,你會踢嗎?」
「有什麼目的或好處呢,大人?」
「問得好。也許只為了觀賞球在空中飛行的喜悅吧。」
壯納似乎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抱歉,大人,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很好,壯納。你真是花花世界的中流砥柱。」
「可否容我提一點意見,大人?」秘書先生神色凝重。
「請講。」
「我不希望讓人以為我從不自己購買曲別針,大人。我喜歡擁有曲別針的感覺,意味著曲別針是我自己的。我希望用審慎且非對抗性的方式向您指出這一點。」
維第納利望了一陣天花板:「感謝你的開誠布公。我會修正說法,此事到此為止吧。」
「謝謝大人。」
薩托廣場是安卡-摩波人排解憂傷、疑惑和恐慌的首選去處。不知自己人生意義的人們湊在一塊兒,聽其他一無所知的人演講,因為人人都在分享自己的無知,大家就可以更加無知。這天廣場上湊了好幾撥人,還有幾支臨時湊合的球隊。不知誰定的規矩,但凡有兩個或更多人湊在一起時,其中至少一個就必須踢點什麼。鐵罐和破布攢成的球到處亂飛,看得讓人心煩。格蘭達湊近時,幽冥大學的大門突然打開,龐德郤斯蒂本正有點生疏地顛著一個新球。咕隆!寂靜在碰撞,人們忘記了鐵罐,任由它嘩嘩響著滾遠。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巫師和他的球上。龐德扔下球,兩聲咕隆,皮球在石頭上彈跳著。他又飛起一腳,踢得有些沒勁兒,饒是如此,那球飛出的距離也比廣場上所有人的最高紀錄遠起碼十倍。所有男性都被遠古的本能驅使,跑著去追逐新球。
他們贏了。格蘭達不情願地想,他們的球會咕隆,我們的只會咣當……沒得比呀。
她匆匆來到夜廚後門。這世界太瘋狂,自己隨隨便便就闖進了殘酷暴君的辦公室,居然還能全身而退,她要找個讓人安心的地方靜一靜。夜廚就和臥室一樣,都是她的領地、她的天下。在那兒,格蘭達有膽量面對一切。
有個人影在垃圾桶旁晃悠,格蘭達不知怎的一眼就認出來了。大披風和遮住眼睛的帽子都藏不住他的身份——她從沒見過第二個氣質能像佩佩一樣吊兒郎當的人。
「哎呀哈,格蘭達。」帽子下傳來問候聲。
「你來幹什麼?」
「在城裡找個人可難死啦。又不能跟人講她什麼樣,又記不清她叫啥名字。小朱麗呢?」
「不知道。從昨晚開始我就沒見過她。」
「趕快把她找回來吧,別讓其他人搶先了。」
「什麼其他人?」
佩佩聳聳肩:「所有人。現在他們都在矮人區扎堆呢,不過遲早要找到這兒來。店讓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我能溜出來就不錯了。」
「他們找小朱麗幹什麼?」格蘭達慌了,「我看報紙上也說要找她。她又沒犯事兒。」
「你好像還不明白情況。」佩佩說,「他們找小朱麗是要問問題。」
「維第納利大人安排的?」格蘭達有些起疑。
「我覺得這和他沒關係。」
「什麼問題呢?」
「就那些唄——你最喜歡什麼顏色呀?愛吃什麼呀?有男朋友嗎?對現在的年輕人有什麼指教啊?敷不敷蠟啊?在哪兒做髮型啊?最喜歡哪把勺子啊?」
「我覺得她好像沒特別喜歡哪把勺子。」格蘭達等待著這瘋狂的世界恢復理性。
佩佩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是上了報紙頭版嗎?《安卡時報》纏著我們非要給她做個生活方式專訪。未必是壞事,你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