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8
2024-10-09 10:05:31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她能有啥生活方式,」格蘭達有點疑惑,「她自己也沒說過。她不敷蠟,平時連灰都不撣,哪還有心思打蠟呀?你就告訴他們說她不想見人。」
佩佩的表情扭曲了一會兒,接著像是要奮力飛渡文化鴻溝的樣子,一字一頓地問:「你以為我說的敷蠟是保養家具?」
「還能是什麼?她做不做家務關別人啥事?」
「你還不明白?她火了。越告訴別人說她不見人,他們就越想見。他們想知道關於小朱麗的一切。」
「比如她最喜歡哪把勺子?」
「說來諷刺,但事情確實如此。全城的記者都在找她,《泡泡泡》還要給她做跨頁專訪,就是連著寫兩頁她的事兒。」佩佩特地解釋道,「《撒不拉》也轉述矮人低王的評論,說她是當代偶像哩。」
「《撒不拉》又是什麼?」
「矮人的報紙。你可能沒見過。」
「她不就去了一趟時尚秀嘛!不就是來回走了一圈嘛!我覺得她不願意摻和這些破事兒。」
佩佩質疑地打量她:「你確定?」
這時格蘭達卻想到朱麗葉會把《泡泡泡》從頭翻到尾,雖然平時不看《安卡時報》,可對那些華而不實的蠢人的垃圾報導卻樂此不疲,那些閃閃亮的蠢人。「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兒,自從昨天分手就再沒見過。」
「哦,神秘失蹤啊。這種事我們店裡見得多了。咱們找個僻靜地方說話,保不准有人跟蹤我。」
「只要沒有監役看門,我可以帶你從後門進廚房。」
「無所謂,走後門什麼的我習慣了。」
格蘭達帶領佩佩進了大門,在與幽冥大學恢宏的正門相映成趣的地下迷宮裡穿行。
「有什么喝的嗎?」佩佩問。
「水!」格蘭達頓了一下說。
「謝謝,不過想讓我喝水,等魚學會上岸撒尿再說吧。」
格蘭達突然聞到夜廚里傳來糕點的香氣。這是她的廚房,烘焙也是她的專屬責任,其他任何人都無權在裡面亂來!格蘭達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台階,任佩佩在身後追趕。隨即她注意到神秘的烘焙師傅還沒學會烹飪的第二大原則:清理殘局。廚房裡亂七八糟,連地上都有麵團,似乎廚師是在倉皇之中胡亂動手。一片狼藉之中,蜷縮在格蘭達那把有點發臭的舊扶手椅上的人影正是朱麗葉。
「真像睡美人啊。」佩佩在格蘭達身後評價。
格蘭達顧不得理會,連忙趕到烤爐前。「是烤餡餅。為什麼要烤餡餅?她又不擅長。」可她不擅長是因為我從來不讓她動手,格蘭達自責,每當朱麗葉碰上任何有點難度的事情我就都搶過來替她辦了。
格蘭達打開一個個烤爐。她來的正是時候,根據氣味判斷,有二十幾個餅火候剛好,該翻面了。
「喝一杯吧?」佩佩對酒的渴望似乎永無止境,「肯定有白蘭地吧。所有廚房都備著白蘭地。」
佩佩觀賞格蘭達用圍裙護著手把一個個餡餅從烤爐里取出來。作為每天「喝飯」的人,他對餡餅毫無興趣,只是靜靜聆聽格蘭達每放下一個餡餅就要來上一段的低沉獨白。
「我沒讓她烤,她為什麼自己動手?」「只因我確實說了,只不過沒有明說。」「這餅烤得正經不錯哩。」她提高了嗓門,有些驚訝。
朱麗葉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表情開始恐慌。
「不怕,我全取出來啦。」格蘭達安慰道,「手藝很好。」
「我實在沒事幹,崔沃又忙著折騰足球,我想他們明天得吃餅吧,就回來烤幾個。對不起啊。」
格蘭達退後一步。從哪兒說起呢?如何把眼前的一切拆散,糾正自己的錯誤,再恢復成更完美的形狀?朱麗葉不僅是穿著衣服走了一圈,她已經成為一個夢想。時裝之夢,閃亮、鮮活,似乎還觸手可及。回想朱麗葉在時尚秀上那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如此美好的魔法絕不該藏在廚房裡烤餡餅。
她清清嗓子:「朱麗葉。我教給你好多道理,對不對?」
「對,格蘭達。」
「我教你的道理都有用,對不對?」
「對,格蘭達。我記著你讓我把錢兒捂緊了,可實用啦。」
佩佩發出一陣怪聲。格蘭達羞紅了臉,沒敢回頭。
「那我再給你一點建議。」
「好啊,格蘭達。」
「第一,永遠永遠別為你沒做錯的事道歉,特別是不要為自己的本色道歉。」
「好,格蘭達。」
「明白?」
「明白。」
「第二,不管發生什麼,永遠記得你現在也是能烤出上好餡餅的人。」
「知道了,格蘭達。」
「佩佩今天來這裡,是因為《泡泡泡》要給你寫文章。今早你的照片又上報紙了——」格蘭達轉身問佩佩,「她不會出什麼事,對吧?」
佩佩正在偷偷從壁櫥里掏瓶子:「你可以信任我和夫人。只有特別靠譜的人才敢一天到晚顯得像我們那樣不靠譜。」
「她要做的就只有穿衣服——別喝!那是蘋果酒醋!」
「我只喝酒的部分就好了。對,她只要穿衣服給人看就好了。不過看圍攻商店那幫暴徒的意思,他們大概還要看鞋子、帽子、髮型……」
「不許亂摸。」格蘭達強調。
「走遍全世界你也找不出比夫人更擅長避免亂和摸的大行家。她的手段你能見過百分之一就不錯了,更有不少獨門原創的。我們見多識廣,絕對會幫小朱麗特別留心。」
「得讓她吃好睡好。」
佩佩點頭。然而格蘭達懷疑他根本不知吃好睡好為何物。
「記得給錢。」
「她要是肯獨家合作,我們可以利潤分成。夫人想和你詳細談談。」
「是啊。說不定別人出價比你們更高呢。」
「哎呀呀呀,學得真快。估計夫人會很喜歡和你聊天。」
朱麗葉還沒完全睡醒,在兩人之間看來看去:「你讓我跟他去店裡?」
「我沒讓你做任何事。」格蘭達解釋,「完全由你說了算,懂嗎?全取決於你,只是我覺得你要是留下,一輩子就只剩下餡餅了。」
「不光是餡餅啊。」
「好吧,你說得對,還有水果麵包、土豆燉捲心菜、各種夜間小吃什麼的。但是你懂我的意思。跟他們走,你就有穿不完的好衣服,可以去各種好地方,離家遠遠的,認識好多人。就算時運再怎麼不濟,起碼你還會做餡餅。」
「哈,說得好。」佩佩又翻出一個瓶子。
「我是真的想去。」朱麗葉回答。
「那你就走,別猶豫,或者先等他喝完那瓶番茄醬。」
「但是我還要回家拿行李!」
格蘭達從背心裡摸出個酒紅色的小本子,上面蓋著安卡-摩波的璽印。
「這是啥?」朱麗葉問。
「你的存摺。你的錢全存銀行了,想要就隨時去提。」
朱麗葉來回翻弄存摺:「我家從來沒人去過銀行啊,除了傑弗里叔叔,不過沒等回家他就被警衛抓了。」
「別聲張,別回家。給自己多買點好東西,等功成名就再回去看你爸和你哥。就算你人不走,你的心也早就不在這兒了。抓緊吧,離開家,往上爬。別學我,機會錯過就沒有了。」
「崔沃怎麼辦?」
格蘭達想了一番:「你和崔沃到底怎麼樣了?昨晚我看你倆在聊天。」
「又沒說不讓聊天。反正也沒說啥,他說他要找個更好的工作。」
「做什麼?」格蘭達不信,「認識這麼些年,我就沒見他好好幹過一天活。」
「他說怎麼也能找到個啥,是納特告訴他的。納特還說一旦崔沃想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就知道能幹啥了。我告訴他說你就是崔沃郤萊克利呀,他說,嗯,謝謝,知道了。」
我好像把自己繞進去了?格蘭達想,說了半天改變人生啊、遠走他鄉啊,現在還必須得允許崔沃跟著一起走。她大聲答道:「你說了算,全聽你的。記著讓他手上老實點就行。」
「他的手可老實了,我都有點愁得慌。我從來都用不著拿膝蓋頂他的雞兒,一回都沒。」
佩佩沒忍住,爆出一聲笑。他又翻出一瓶醬料,理論上此時他的胃裡應該完全沒有空間了。
「從來沒有?」格蘭達品味著這段神秘的不自然歷史。
「沒有,他可禮貌了,看起來還有點傷心。」
剛好證明他別有所圖,格蘭達心裡想,嘴上說的卻是:「算了,都聽你的,我幫不上。記住必要的時候用膝蓋就行了。」
「那啥怎麼辦……」朱麗葉還有問題。
「別問了。」格蘭達堅定打斷,「要麼你現在就走,見世面、掙大錢、上報紙、干你想乾的那些事,要麼你就自己慢慢想。」
「我們還要耽擱一陣。」佩佩忽然開口,「你這個醬要是加點伏特加就好啦,更有味兒,帶勁兒。這麼說要是能加很多伏特加就更好。」
「可是我愛他呀!」朱麗葉喊道。
「行吧,那你就先別走。你倆親嘴了嗎?」
「沒呢!他不敢。」
「說不定他是那種不太喜歡女人的紳士。」佩佩提示。
「你能閉嘴就更好了。」格蘭達立即否決。
「我是說那啥,像別人吧,比如爛強尼,我頂他頂得都快把膝蓋磨平了。崔沃……一直挺溫柔的。」
「我知道你不愛聽我說話。我當年也欠了不少風流債,今後也不想改。情情愛愛的事兒我見太多了,看一眼就明白。」佩佩不肯閉嘴,「顯然他明白事理,知道這位姑娘太漂亮,應該光膀子站在貝殼裡,身邊圍著一幫小胖寶寶亂飛,再讓人畫成名作。他本人就是個有點小聰明的街頭二混子,沒前途的,對吧?可能他自己還沒想明白,但他心裡知道自己根本沒戲。」
「他要是想,我可以親他一下,不踢雞兒。」
「你還是自己搞定吧。我幫不了忙,非要我插手只能越弄越亂。」
「但是……」
「到此為止。」格蘭達斬釘截鐵,「快走吧,記著給自己多買點好東西,那都是你的錢。佩佩先生,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算帳。」
佩佩點點頭,拉著朱麗葉走了。
格蘭達聽著腳步聲遠去,心想:如果這是言情小說,接下來我該怎麼辦?經過多年的廣泛閱讀,她已然成了想像言情小說場景的專家,雖然她對言情小說向來有一處不滿,就是之前跟晃晃先生坦白過的——書里的人從不做飯。烹飪多重要啊,在書里安排個烤餡餅的橋段能死嗎?寫本小說叫《傲慢魚片煎》很離譜嗎?在書里夾帶幾條烤蛋糕的小建議也行啊。哪怕打個比方說一對小情人兒被扔進人生的和面碗裡,她看了也會高興些,至少那也算承認人總是要吃飯的。
想到這裡,她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已經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哭成個淚人兒。於是她開始擦地板,然後擦爐子。爐子本就被擦得閃閃亮,可乾淨不代表不能重擦一遍。她用舊牙刷摳出每個隱蔽角落裡攢下的每一粒灰塵,又用細沙把所有鍋磨了一遍,清了爐膛,倒了爐灰,又掃了一遍地,把兩根掃帚捆起來撣掉高處多年來積累的蜘蛛網,然後又擦了一遍地,直到肥皂水沿著台階汩汩流走,洗掉佩佩和朱麗葉的腳印。
哦,對了,還有件事。冷凍台上有些鳳尾魚,她熱了兩條,拿到廚房角落裡的三足大鼎旁,上邊還有昨晚她用粉筆寫下的大字「不許碰」。格蘭達打開鼎蓋,昨晚維樂蒂送的螃蟹(感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還在裡面,正對她揮動眼睛致意呢。
「要是我不關蓋子會怎樣?」格蘭達自言自語,「螃蟹要多久才能學會逃跑?」
格蘭達把鳳尾魚扔進鼎中,似乎很合螃蟹的口味。然後她站在廚房中間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可以清理的。除了怎麼擦也不會亮的黑鐵廚具,所有能洗的都已擦過洗過晾乾了。盤子乾淨得可以在上面吃飯。幹活靠得住,還得自己來。不像朱麗葉標準下那近乎天神的「乾淨」:反覆無常,想不定,極少現身。
有東西忽然在臉上擦過,格蘭達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卻抓到一根黑羽毛。又是藏在管道里的鬼玩意兒,得找人治治。她舉起長掃帚就敲向管道:「滾!滾出去!」管子裡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依稀夾雜著「嗷嗚!嗷嗚」的叫喊。
「不好意思啊,小姐。」格蘭達循聲低頭,台階下的那張醜臉是……叫什麼來著?哦,對。「早上好啊,混凝土先生。」她注意到巨怪鼻子下面的棕色污漬。
「找不見崔沃先生。」混凝土說。
「整個早上我都沒見過他。」格蘭達說。
「找不見崔沃先生。」混凝土提高音量又重複一遍。
「找他幹啥?」就格蘭達所知,融蠟缸的工作基本處於自動運轉狀態。你讓混凝土滴蠟燭,他就悶頭一直滴蠟燭,直到所有蠟燭用完為止。
「納特先生病了。找不見崔沃先生。」
「馬上帶我去見納特先生!」
用「穴居」來形容或許有失尊重,但這詞兒放在融蠟缸居民的身上簡直嚴絲合縫。融蠟缸所在的地下室就是他們居的穴。偶爾在幽冥大學龐大的地下迷宮裡碰見時,你總會發現他們行色匆匆,他們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工作、睡覺,以及保持活著。
納特躺在破床墊上,兩條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格蘭達瞧了一眼就吩咐混凝土:「去找崔沃先生。」
「找不到啊。」
「那就繼續找!」格蘭達跪在納特身旁,發現後者已經翻起了白眼。「納特先生,能聽見嗎?」
納特的意識還挺清醒:「你必須離開,很危險,門要開了。」
「什麼門?」格蘭達儘量保持樂觀的語氣。穴居客們都帶著一種溫順的恐懼圍觀。「不能找個東西給他蓋上嗎?」她一開口他們就都張皇逃竄了。
「我見過那扇門,它還會打開。」
「我沒見什麼門啊,納特先生。」格蘭達四下尋找。
納特忽然睜大雙眼:「門在我頭腦里。」
融蠟缸附近毫無隱私可言。這是一塊較寬的開闊空間,就在無窮無盡的漫長走廊旁邊,總有人會路過。
「你累垮了吧,納特先生。你一天到晚不停地工作,操勞病了,要多休息。」出乎格蘭達的預料,居然有個穴居客抱著一床毯子回來了,而且這毯子還有好大一部分尚未板結。她剛給納特蓋好毯子,崔沃就來了。想不來也不行,混凝土正揪著他的領子呢。他低頭看看納特,又抬頭看看格蘭達,問:「他怎麼了?」
「不知道。」格蘭達舉起一根手指在頭旁邊畫圈,全世界通用的手勢:「腦子不正常了。」
「你們必須離開。這裡會很危險。」納特呻吟道。
「求你了,告訴我們怎麼回事啊。」格蘭達央求,「說啊。」
「不能說,我說不出那些字。」
「你想說啥字兒?」崔沃問。
「沒人希望被說出的字,可怕的字。」
「我們能幫忙嗎?」格蘭達又問。
「你生病了?」崔沃再問。
「沒有,崔沃先生。今早我排泄正常。」他們熟悉的那個納特短暫閃現,顯得有些奇怪。
「腦袋生病了?」格蘭達絕望地猜測。
「是,在頭腦里。陰影,門,不能說。」
「有人能治好你嗎?」
納特沉默了好久:「有。你得找在尤伯瓦爾德受過培訓的哲學家,他們能讓思維恢復正常。」
「就像你對崔沃做的那樣嗎?你告訴他他是怎麼思考他爸和其他一切的,然後他就高興多了,對吧,崔沃?」
「對啊。你拿胳膊肘杵我幹啥?效果真的很好。你不能給自己催個眠嗎?」崔沃問納特,「我在音樂廳見過表演催眠的,那人拿個閃閃亮的懷表晃一晃,台下就亂套了,又學狗叫又啥的。」
「正是。催眠是哲學的重要部分,幫助患者平緩呼吸,讓被壓抑的思想得到表達。」
「那不就結了?」格蘭達趕緊說,「你試試給自己催眠。我給你找個閃閃亮的東西晃。」
崔沃從口袋裡掏出他的寶貝鐵罐子:「拿著。我口袋裡好像還有根繩來著。」
「如此甚好,只是我被催眠後就沒法問自己正確的問題。如何組織問題非常重要。」
「好辦。」崔沃說,「到時候我讓你問自己就行了。要是把自己當別人,你就知道該問啥了吧?」
「是的,崔沃先生。」
「不過之前你治崔沃的時候也沒催眠他啊。」格蘭達指出。
「是的,他的思想接近表層,我的就沒那麼容易揭露。」
「真可以把你催眠,再讓你問自己正確的問題?」
「法斯賓德在《欺騙之門》中明確寫過自我催眠的方法。看起來是有可能……」納特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就來吧。」崔沃說,「說了總比憋著強,我奶奶總那麼說。」
「我想,說出來或許不是個好主意。」
「你看我不挺好的嗎?」崔沃語氣堅定。
「我不知道的東西……我不知道的東西……」納特繼續沉吟。
「東西怎麼了?」這是格蘭達。
「我不知道的那些東西……我想它們都在門後,因為是我把它們關在裡面的,關在裡面是因為我不想知道。」
「所以你現在必須知道你不想知道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是嗎?」
「是的。」
「能有啥後果?」崔沃加入進來。
「也許有很可怕的後果。」
「如果病的是我呢,你要怎麼辦?」格蘭達問,「說實話。」
「這……」納特有些結巴,「也許我會讓你打開門,直面你不想知道的東西,我們可以共同分擔。馮郤柯拉德普在其著作《雙重觸感》[29]中就會給出這樣的建議。誠然,這大概是分析潛意識的必備步驟之一。」
「好吧。」格蘭達退後。
「但是格蘭達小姐,你心裡能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呢?」即使在臭烘烘的融蠟缸邊,納特也不忘對女性保持風度。
「還是有一些的。人活一輩子,難免會有壞念頭。」
「我夜間會做夢。」納特忽然說。
「正常啊,人人都會做夢。」格蘭達安慰道。
「我的不只是夢而已。」納特展開胳膊,舉起一隻手。
崔沃打了個呼哨。
「哦。」格蘭達想了一會兒,「手這樣正常嗎?」
「我不知道。」納特回答。
「疼嗎?」
「不疼。」
「說不定妖精長大了本來就會變成這樣。」崔沃推測。
「對呀,說不定長爪子有用呢。」格蘭達附和。
「昨天本來美妙極了。我是隊伍的一分子,球隊環繞著我,我很高興。現在……」
崔沃舉起一截髒兮兮的繩子和他那個踢癟了卻依舊亮閃閃的罐子:「你問問自己?」
「我隨便胡猜的,不一定對啊。」格蘭達勸解道,「要是你不想知道你不想知道的東西,遲早你就會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這麼下去,我覺著總有一天你整個腦袋都會垮。」
「你們說得都有道理。」納特遲疑地同意。
「來幫把手,把他放沙發上。」崔沃開始動手,「他渾身大汗,這正常嗎?」
「可能不正常吧。」
「如果你們用鐵鏈捆住我,就更好了。」納特提議。
「啊?捆你幹什麼?」
「以防萬一。你們要小心,有些東西正沿著門縫滲出來,很糟糕。」
格蘭達看了看納特的利爪。又亮又黑,某種意義上說還挺整齊,但很難想像用這爪子畫畫或煎蛋餅。爪子不就是用來抓人的嗎?然而這可是納特先生,即使長了爪子也還是納特先生啊。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崔沃問。
「我堅持要上鎖鏈。往那邊走,過四扇門,有個房間是用來存放舊五金材料的,我在那兒見過鎖鏈。動作快。」
格蘭達發現納特的爪子更長了:「去,崔沃,趕快。」
崔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爽快答應:「我馬上就回來。」
不到兩分鐘,格蘭達就聽到從走廊深處傳來拖著鐵鏈走路的叮噹聲。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錯位,她勉強忍住淚水。
納特躺在沙發上仰望天花板,任由格蘭達和崔沃抬起他的身子,再纏上鐵鏈。
「有掛鎖但沒鑰匙。鎖上可就打不開啦。」
「上鎖。」
格蘭達很少落淚,現在也不想失態:「我覺得這麼幹不妥。在融蠟缸這兒不行,有人看著呢。」
「請搖動擺錘,崔沃先生。」納特吩咐。
崔沃聳聳肩,照辦了。
「崔沃先生,現在請對我說我已經感到睏倦。」
崔沃清清嗓子,前後搖擺鐵罐:「你困了,可困可困了。」
「很好。我感到無盡的倦意襲來。」納特的聲音有氣無力,「現在你要讓我分析自己。」
「什麼叫分析?」格蘭達對怪詞格外敏感。
「對不起。」納特解釋,「我的意思是說用問答的方式幫助我檢查自己頭腦運行的細節。」
「我不知道該問啥呀。」崔沃說。
「我知道,但你必須命令我詢問自己。」
崔沃聳肩:「納特先生,你必須查出納特先生哪兒出毛病了。」
「啊,遵命。」
納特的口吻輕微地有了些變化:「你感覺舒服嗎,納特先生?舒服,謝謝。這鐵鏈幾乎不磨皮,非常好。現在說說你的母親吧,納特先生。我理解母親的概念,但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母親。感謝你過問。」
獨白式的對白就此開始。格蘭達和崔沃坐在石階上旁聽,直到納特說:「啊,正是,『土』書館。『土』書館裡有什麼,納特先生?」
「圖書館裡有許多書。」
「『土』書館裡還有什麼,納特先生?」
「圖書館裡有許多椅子和梯子。」
「『土』書館裡還有什麼是你不想讓我知道的,納特先生?」
繼續等待。終於:「圖書館裡有個帶門的書架。」
「這個『數』架可有什麼特別之處嗎,納特先生?」
又是等待。直到一個微小的聲音:「我不能打開書架。」
「他那另一半說話怎麼一口尤伯瓦爾德味兒?」格蘭達問崔沃,卻忘了納特也能聽見。
「提問時帶有輕微的尤伯瓦爾德口音可以讓患者更放鬆。」納特自己答道,「現在開始請二位不要打擾。」
「對不起。」格蘭達道歉。
「沒關係。為什麼不能打開『數』架,納特先生?」
「我答應過女爵不可以打開書架。」
「你有沒有打開『數』架,納特先生?」
「我答應過女爵不可以打開書架。」
「你有沒有打開『數』架,納特先生?」
這次的等待要漫長許多。「我答應過女爵不可以打開書架。」
「你是不是在『秤』堡里學到了很多知識,納特先生?」
「很多知識。」
「那你『又』沒『又』學會做開鎖器呢,納特先生?」
「有。」
「那扇門現在在哪裡,納特先生?」
「在我面前。」
「你已經開過門了,納特先生。你以為自己沒『又』,其實早已開過。現在你必須再次打開那扇門。」
「可是門後的東西是不對的!」
格蘭達和崔沃抻著脖子聽。
「沒什麼不對。沒『又』什麼不對。年輕時你因為愚蠢打開了那扇門,現在必須再次打開,用成年人的智慧重新面對。開門吧,納特先生。我用言語指導你。」
「我沒有開鎖器。」
「自然會『又』的,納特先生。」
格蘭達打了個寒戰。也許是她的錯覺,他們所在之地似乎已不再是融蠟缸。
一條走廊在納特面前展開。鎖鏈、衣服、肉體、思想……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拋在腦後。那書櫃沿著走廊向他緩緩飄來,書櫃正面裝著玻璃門,磨成斜角的玻璃邊緣反射著光芒。他抬起手,利爪穿破木頭和玻璃,仿佛切開空氣。柜子里有一層只放了一本書。書脊上印著銀字標題,封面被鐵鏈緊鎖。這次開鎖比之前要容易得多。納特屈腿落座,空中立即生出椅子撐住他的身體。他開始讀了,書的標題叫《獸人》。
尖叫聲,不是來自納特,而是來自頭頂縱橫交錯的管道。管道里掉出一個穿黑長袍、瘦骨嶙峋的女人。可能是女巫吧,格蘭達想。那女人落在石地磚上四處望著,神態像貓。
不,更像是鳥,忽停忽動。
黑衣女人開口號叫:「嗷嗚!嗷嗚!危險!危險!小心!小心!」她撲向沙發,卻被崔沃擋住。
「愚蠢!獸人會吃了你們!」
最後這句是二重唱。管道里又溜出另一個黑衣女人,大披風(或者翅膀)隨風舞動。兩個女人各朝一面,盤旋著找機會湊近沙發。
「別害怕啊啊啊啊,」其中一個說,「我們是朋友,來保護你們。」
格蘭達驚得發抖。她勉力站起,抱著胳膊給自己壯膽:「你們以為自己是誰?竟然從天而降對人吼叫?還掉毛,噁心死了。這是——這是做飯的地方隔壁,要講衛生!」
「是的,快滾!」崔沃幫腔。
「對,拿出個態度給她們看看。」格蘭達小聲說,「這幾個字兒你想了半天吧?」
「你們不明白。」那東西的臉當真古怪,就像有誰用女人的臉當坯子捏了個鳥頭,「你們有危險啦!嗷嗚!」
「因為你倆?」格蘭達問。
「因為獸人,」鳥女號叫,「嗷嗚!」
納特的靈魂坐在敞開的書架前,翻動書頁。他感到身邊似乎有人,抬起頭看到了女爵。
「為什麼你告訴我不要打開這本書呢,女爵?」
「因為我想讓你閱讀這本書。」女爵的聲音緩緩響起,「你必須靠自己發現真相。所有人都要靠自己發現真相。」
「如果真相很殘酷呢?」
「那也應該知道答案,納特。」
「答案就是,無論是否殘酷,真相就是真相。」
「然後呢?」女爵的口吻像是在點化自己得意門生的導師。
「然後真相就可以被改變。」納特說。
「納特先生是妖精。」崔沃反駁。
「你說是就是吧。」鳥女說。一張鳥臉說出人話,顯得分外不和諧。
「我放聲大叫就會引來很多人!」格蘭達威脅道。
「他們能做什麼?」
他們能做什麼?格蘭達想,他們能圍成一圈打聽「怎麼了怎麼了」,然後重新問一遍我們提過的問題。一個鳥女試圖接近沙發,格蘭達立即挪過去擋住她。
「獸人會殺人。」第三個聲音說。又一隻鳥女從天而降,幾乎和格蘭達臉貼臉。她能聞到鳥女呼吸裡帶有腐肉的氣息。
「納特先生是好人,從沒傷過人。」格蘭達不服氣。
「沒傷過不該傷的人。」崔沃連忙糾正。
「可現在獸人知道自己是獸人了。」三隻鳥女前後試探,像跳著醜陋的舞蹈。
「我覺著你們不能碰我倆。說真格的,我覺著你們不行。」崔沃突然坐在納特身邊,還把格蘭達也拉來坐下,「我覺著你們有規矩。」
鳥女們突然停止了動作,像三尊石像,不知怎的顯得比剛才更嚇人了。
「小心她們的手。」格蘭達小聲提醒,「我看見她們的鳥手了。」
「爪。」
「你說啥呢?」
「那叫爪,能抓獵物。好多人搞錯。」
「除了你是吧。」格蘭達不滿,「你好像突然就變成恐怖鳥型生物專家了。」
「沒辦法,活到老學到老。」
「我們要保護你們。」一個鳥女說。
「不需要保護!納特先生不害人,他是我們的朋友。」格蘭達反駁。
「你們有幾個朋友長著利爪?」
「這兒是幽冥大學,牆厚著呢,到處都是巫師,我們有什麼可害怕的?」
一個鳥女伸直脖子,幾乎和崔沃臉貼臉:「這裡有個獸人,就在你們身邊。」
鎖鏈叮噹,納特稍微動了動身子。
「你們是給誰打工的吧?」崔沃問,「就你們那小腦瓜兒,編也編不來。巫師知道你們混進來了嗎?」
格蘭達放聲尖叫。她從未正經尖叫過,做菜時不小心切了手指不算,而且切手指也不會叫得那麼大聲,此刻卻是從心底恐懼的深處發出吶喊。尖叫聲沿著走廊傳開,在地下迴蕩[30]。
她又叫了一次,這回徹底放開了嗓子,聲音更大。走廊兩端同時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這樣就放心了。
金屬叮噹作響,像是有根鎖鏈被扯斷了。格蘭達不知自己該放幾個心。
鳥女們頓時慌了,搶著起飛,亂成一團。
「滾!別回來了!」格蘭達對著她們消失在黑暗深處的背影喊。她心有餘悸地問崔沃:「獸人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啊,我以為那是老人講故事嚇小孩用的呢。」
「剛才那幾個又是啥?」
「說了怕你不信。有天晚上我倆也見著一個,納特好像把她們……當朋友。」
屠夫、麵包師、管家、監役,形形色色的大學員工衝出黑暗的走廊,其中就有諾伯斯監役,身上除了工作帽之外就只穿了一件漁網背心和一條對他這壯碩的身材而言過於短且緊的小內褲。
諾伯斯看看格蘭達和崔沃。在監役眼中,崔沃之流從來不干好事。
「你叫的?出啥事了?」
「對不起哈,我說了一點不合適的提議。」崔沃望向格蘭達,用表情說「幫我一把」。
「抱歉,剛剛是我沒控制住自己少女的脆弱。」格蘭達也用目光向崔沃投去一句咒罵。
「肯定是相當不合適的提議吧。」一個麵包師說。他抱著一條極長的麵包,看來打算當武器使。不過他面帶笑容,能笑就是好事。
如果這事能在一陣嘲笑中收場,那就皆大歡喜啦。以後可能會尷尬,但現在能搪塞掉就行。
「把那小子捆起來是要幹啥?」諾伯斯問。
「對啊,到底是啥不合適的提議啊?」麵包師偏偏不肯鬆口。
等這事兒過去我就要殺人了,格蘭達想,先殺了我自己吧。
「那不是納特先生嗎?」諾伯斯突然認出來了,「再過五分鐘就該一起訓練了啊。」
又是叮的一聲。納特的聲音響起:「別擔心,阿爾封斯。我經常這麼做。動態的壓力有助於培養肌肉。」
「阿爾封斯?」麵包師震驚地看著諾伯斯,「你叫阿爾夫,我以為全名是阿爾弗雷德呢。阿爾封斯怎麼聽都是奎爾姆來的嘛。你不會是奎爾姆人吧?」末尾的問句聽起來更像指責。
「阿爾封斯簡稱阿爾夫有啥毛病?」諾伯斯揚起一隻大手,那尺寸即使瑞克雷見了也要戒備三分。另外,他的耳根紅了。如此規模的壯漢耳根發紅,不是什麼好兆頭。
「啊,我不是說不好聽。」麵包師剛想起來用那根大麵包護在身前,「就是從來沒想到你能叫阿爾封斯,真是世事難料啊。」
「我是獸人。」納特小聲說。
「其實阿爾封斯挺好聽。」麵包師還在繼續,「封斯有點煞風景,前面的阿爾兩字還可以。」他停了一會兒,望向納特,「獸人是啥意思?」
「獸人。」納特重複了一遍。
遠處的中央制熱管道里傳來「嗷嗚!嗷嗚」的叫聲。
「別傻了,哪兒還有獸人啊。幾百年前就都殺絕了。我看啥地方寫的說可難殺了。」一個管家說。
「後半句非常正確。」納特仍舊被鎖鏈捆在沙發上,「然而我確實是獸人。」
格蘭達低頭:「你曾告訴我你是妖精,納特先生,你當時說自己是妖精。」
「我被騙了。我知道自己是獸人,或許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打開了門,看了書,發現自己是獸人。不知為什麼,我好想抽支雪茄。」
「獸人不是又高又大的怪物嗎?就會打打殺殺,還能把自己的胳膊揪下來當武器。」諾伯斯監役說,「《弓箭志》有篇文章是寫獸人的。」
所有目光集中在納特的胳膊上。「那是歷史的評判。對不起,我違背了命令。所有人都會違背命令,關於此事,施諾茨丁德爾在《違背的遵從》中有詳細論述。我好奇書櫃裡裝的是什麼,剛好我已經學會使用開鎖器。我開了鎖,看了書,於是……」納特挪動身體,鎖鏈嘩嘩作響,「於是我違背了命令,正如所有人的天性。我們擅長假裝對自己不想知道的事視而不見。我太會自欺欺人了。可是被隱藏的遲早會泄露,或在夢中,或在你防備鬆懈的時候。我是獸人,這點毫無疑問。」
「行吧,就算你是獸人,怎麼不見你把我的腦袋擰下來呢?」諾伯斯又問。
「你希望我擰嗎?」
「這個啊,不想!」
「誰在乎?」崔沃打岔,「全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如今吸血鬼都滿地走,城裡有巨怪,有陶俑,有殭屍,什麼人都有。幾百年前的事兒誰在乎?」
「停,等一等。」管家打斷他們的討論,「他沒把你們的腦袋揪下來,不是因為他被捆著嗎?」
「你為啥讓我們捆住你?」格蘭達發問。
「以防我真的把什麼人的腦袋擰下來。我對真相有所預感,雖然我也說不清自己的預感是什麼。總之,我覺得道理就是這樣。」
「所以你逃不掉,也不能把我們扯個稀碎。」諾伯斯總結道,「不是我故意找碴兒啊。那麼說你也不能跟我們訓練了?」
「抱歉。如你所見,我的情況有所不便。」
「你們都傻啦?」朱麗葉不知何時出現在走廊里,「這是納特,天天做蠟燭的。我總見他到處晃,手裡從來沒拿過胳膊腿兒腦袋啥的。他還愛踢足球呢!」
格蘭達幾乎能聽到崔沃的怦怦心跳。她連忙湊到朱麗葉身邊低聲訓斥:「不是讓你快走嗎?」
「她說得有道理呀。」屠夫也說,「我老見他到處亂跑,身上從來沒帶誰的胳膊腿兒。」
「對啊。」麵包師附和,「還有,昨晚宴會的蠟燭不是他做的嗎?會做蠟燭,我想著就不像獸人。」
「還有呢。」諾伯斯表示,「昨天他指導我們練球,從來也沒說過『小子們上啊,把他們的腦袋擰下來』啥的。」
「就是。」麵包師畫蛇添足,「人類才不擰人腦袋呢,那是獸人幹的事兒。」
遠處又傳來「嗷嗚!嗷嗚」的叫聲。
「他教我們的東西可多了,你都想不到。」諾伯斯繼續說,「蒙眼踢球之類的,可厲害了。哪還是足球哇,簡直是哲學,了不起。」
「戰略思考和戰鬥分析是獸人軍事化裝備的一部分。」納特提醒他們。
「瞧瞧!懂得『化妝』的絕不可能揪人腦袋,對吧?」
「那你是沒見過我前妻吧?」顯然麵包師有不同意見。
「你要是化妝了,那咱就拉開距離吧。」屠夫表態,「獸人沒毛病,陰陽怪氣的獸人就不好了。」
格蘭達發現納特正在哭泣。
「我的朋友們,謝謝你們如此信任我。」
「不客氣,你是球隊成員啊。」諾伯斯監役說,他的笑容差點就能成功掩飾緊張。
「謝謝你,諾伯斯先生,你這話讓我太感動了。」納特說著就要站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是一系列極為複雜的動作。
格蘭達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場景:鎖鏈和木頭以慢動作爆開,納特起身,摧枯拉朽地掙脫所有束縛。鐵鏈的碎片打在牆上,掛鎖破碎,沙發上幾乎找不出一片完整的木頭,柴火般紛紛散落。
「快跑啊,夥計們!」
恐怕要弄個測微儀才能準確判斷這句話率先出自哪位的嘴。沿著走廊倉皇逃竄的場面來得突然去得更快。
沉默了一會兒,崔沃說:「我本來以為萬事順利了呢。」
「那幾個女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格蘭達再問。
納特憂傷地站在殘骸之間,一截鐵鏈蟒蛇似的從他身上滑落,砸在地上。「她們?她們是永動小姐妹,從以弗比來的,我記得她們的種族叫『復仇女』。女爵派她們來,應該是防止我傷人。」他的語氣像一潭死水,毫無感情。
「你也沒傷害誰啊。」
「但是我嚇跑了他們,因為我是獸人。」
「你別在意,他們都是普通老百姓。」格蘭達安慰納特,「他們是……」
「蠢貨。」崔沃下了結論。
納特轉身向走廊另一端走去,沿途踢開散落的木頭和鎖鏈:「可這世上到處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朱麗葉勸阻道,「真不行。瞅他那樣兒!好像讓人踢了似的。」
崔沃自告奮勇:「我是他老闆,我來勸。」
格蘭達拉住他:「放著,交給我。聽我說,崔沃郤萊克利,你雖然嘴欠,心眼兒倒不壞,所以我要把話跟你說明白。看見朱麗葉了嗎?你認識她,她在廚房工作。你給她寫了首情詩,對吧?聽過炭姑娘的故事嗎?盡人皆知那個。要我說,白馬王子的人選怎麼也輪不到你,無奈比你差的人多了去了。」
「你說啥呢?」崔沃感到莫名其妙。
「朱麗葉要遠走高飛了。對吧,小朱麗?」
朱麗葉表情複雜:「那個,呃——」
「因為她就是報紙頭版的那姑娘。」
「啊?亮閃閃的女矮人?有鬍子那個?」
「就是她!她要跟馬戲團一起走啦,你明白我的意思,跟著時尚秀跑。」
「但她沒有鬍子。」
朱麗葉漲紅了臉,從圍裙里取出了一副假鬍子,嚇了格蘭達一跳。「他們說送我了。」說罷,朱麗葉緊張地笑了笑。
「好吧。你說你愛他,崔沃,我不知道你對她是真是假,現在拿個主意吧。你倆都是成年人,起碼看年齡是都夠了,我也沒見哪兒有神仙教母,你們自己的事就得自己解決。至於納特先生嘛,他孤苦伶仃的誰也靠不上。」
「她要出城?」崔沃的男性思維終於緩緩轉過彎來。
「對呀,我估計很長時間都不會回來了。」
格蘭達認真研究著崔沃的表情。崔沃郤萊克利,她心說,你肚子裡沒什麼墨水,一輩子也沒看過書。可至少你還有點小聰明,知道這時候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崔沃的眼神隨著思考的節奏快速變化,終於開了口:「太好了,這不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嘛,我真為她高興。」
滑頭鬼,真讓你碰對了,格蘭達想。你知道我沒時間跟你糾纏,所以假裝全心全意為朱麗葉著想。說不定你是認真的呢?好吧,我確定你就是認真的。但就算殺了我也別想讓我坦白這一點。
「她喜歡你,你喜歡她,我之前說了很多錯話。你倆自己商量著辦。要是我的話就肯定全力以赴,絕不給別人破壞夢想的機會。至於你,崔沃,記住這句話——別耍小聰明,要有大智慧。」
崔沃抓住格蘭達的肩膀,在她兩邊臉頰上各印了一個吻:「這是小聰明還是大智慧?」
「閃開吧你!」格蘭達一把推開他,希望後者沒注意到她通紅的臉,「我得趕緊去找找納特先生,看看他跑哪兒去了。」
「我知道他在哪兒。」崔沃立即說。
「我不是剛讓你倆遠走高飛,從此以後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嗎?」格蘭達催促。
「沒我你可找不到他。對不起,讓你失望了,但我們也喜歡納特。」
「咱是不是得找誰報告一下啊?」朱麗葉問。
「別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格蘭達堅定地否決,「還不是跟剛才那幫人一樣,一個個互相指望,等著別人拿主意。至於樓上的巫師們,他們肯定全都知道,我敢打賭。」
十分鐘後,格蘭達不得不承認崔沃說得對。她自己從來沒留意到一間廢棄的地窖對面牆上的一個小門,門縫下面還透著光。
「我偷偷跟蹤他來過。」崔沃解釋,「人都得有個地方自己靜靜。」
「是啊。」格蘭達推開門,烤爐般的熱浪撲面而來。房間裡擺放著各式各樣、不同顏色的蠟燭,其中許多都點著火。
蠟燭環繞之中的納特就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旁邊,桌子上也滿是蠟燭,火焰五顏六色。他正木然地盯著火光看,聽見有人走近也沒抬頭。「知道嗎?也許我一輩子也掌握不到藍色的奧秘。」納特像是在對空氣自言自語,「橙色簡單極了,紅色不用多說,綠色一點也不難。可藍色啊,我再怎麼努力,做出來的效果也發綠……」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沒事吧?」格蘭達直截了當地問。
「你是問我除了身為獸人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事嗎?」納特慘然一笑。
「對呀,但是身為獸人又不是你的過錯。」
「這不可能是真的,都是假的吧?」崔沃還在疑惑。
格蘭達怒視他:「說那個有什麼用?」
「好吧,可獸人不是好幾百年前都死光了嗎?」
「被滅絕的,但還有少數倖存。恐怕一旦此事公之於眾,就會有人出面彌補這個錯誤。」
見崔沃一臉傻相,格蘭達不得不解釋一下:「他那意思是說有人要來殺他。」
納特繼續對著蠟燭自白:「我必須積累價值,必須樂於助人,必須友好,必須交朋友。」
「誰敢找你麻煩,我先宰了他。」格蘭達發狠道,「你狠不下心撕人腿,我能啊。崔沃你靠邊,這事兒你們男人搞不定。」
「嗯,我看出來了。」
「別貧嘴。納特先生,你先別走。」格蘭達把崔沃和朱麗葉都推出房間,「你倆走開,我自己跟他聊聊。」
她一回到房間,納特就垂頭喪氣地說:「對不起,我壞了大家的興致。」
「你的爪子呢,納特先生?」
納特伸直胳膊。一聲輕響,利爪彈出。
「呀,真方便。起碼你換衣服不礙事了。」
然後格蘭達猛力拍案,桌上的蠟燭被震得直跳:「行了,站起來!你還要訓練球隊呢,納特先生,忘啦?你要走出去教他們怎麼踢足球!」
「我必須積累價值。」納特盯著蠟燭的火焰。
「那就去訓練球隊,納特先生!何況你怎麼知道獸人一定是壞東西呢?」
「我們做過可怕的壞事。」
「他們。」格蘭達糾正道,「他們,不是我們,也不是你。我跟你說,戰爭里沒誰會說對方是好人。你趕緊訓練去吧,能有多糟?」
「你自己看到了,可以很糟糕。」納特撿起一根幾乎是藍色的蠟燭,「我要靜一靜。」
「行吧。」
格蘭達輕輕帶上門,在走廊里走了一段,抬頭對著滴水的管道說:「我知道你們在偷聽,我都聽見管子響了。出來吧。」
沒有回應。她聳聳肩,一路走到通向圖書館的階梯,直奔圖書管理員的辦公桌而去。
圖書管理員微笑的大臉出現在桌子上方。
「我要……」
沒等格蘭達說完,圖書管理員就緩緩站起,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格蘭達安靜,同時把一本書放在她的面前。黑色的封面、銀色的標題——《獸人》。
圖書管理員似乎有些猶豫。他上下打量格蘭達,最終還是用粗壯的手指極為小心地翻開書,找到他要展示的那一頁並舉了起來。格蘭達今早沒空吃飯,但即便肚裡空空,想吐的時候也總有東西可吐。那幅木版插畫就是絕對的催吐良藥。
圖書管理員放下書,翻出一塊沒怎麼用過的手絹,接著又折騰了一陣,拿來一杯水。
「我不信。那是畫的,不是真的。」
圖書管理員豎起大拇指,點點頭。他把書夾在一邊腋下,把格蘭達夾在另一邊腋下,衝出圖書館,進入迴廊和廳堂交織成的迷宮羅網。
他們停在一扇門前,門上用油漆寫著「死後溝通專業」。油漆有些剝落,格蘭達在鮮艷的新名字之下依稀認出「死後」的字樣,好像還有半個骷髏。
房門打開——任何一扇門在圖書管理員的一推之下都勢必會被打開。格蘭達聽到另一側傳來門閂落地的脆響。
房間正中站著個醜陋的人形,不過恐怖效果略有打折,因為人形上垂著一個字跡清晰可辨的標籤:「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專賣店。改良版死靈巫師面具。折扣價,三元。」人形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更宜人的面孔——希克屍博士。
「你何必——」希克屍博士看見圖書管理員,立即改了口,「啊,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圖書管理員舉起書本。希克屍博士嘆道:「又是這個?行吧,你們要怎樣?」
「我們地下有個獸人。」格蘭達說。
「我知道啊。」
即使是圖書管理員的大臉也無法容納那麼多驚訝。死後溝通專業的主席聳聳肩,再次嘆了口氣,像是已經解釋過太多次、實在懶得再講:「我是大學條例欽準的壞人,知道嗎?我本來就該趴門偷聽、研究邪法。我有骷髏戒指、銀骨法杖——」
「還有店裡買來的面具?」格蘭達問。
「其實還挺好用的。比前一版更嚇人,而且可以水洗。本專業很在意能否水洗。校長几個星期前剛來過,問的事兒嘛,我猜跟你們要問的一模一樣。」
「獸人是很可怕的生物嗎?」
「我可以讓你親眼看看。」
「這位先生已經給我看過書里的插圖了。」
「有眼球的那張?」
格蘭達對那插圖記憶猶新:「對!」
「哦,還有比那更糟的。」希克屍博士歡快地說,「你要證據是吧?」他稍稍偏過頭,「查理?」房間另一邊的黑幕後走出一具骷髏,還端著個馬克杯。杯上的字看得人有些心生酸楚:「死靈巫師們一幹活就是一宿。」
「別害怕。」希克屍博士安慰道。
「我沒怕。」其實格蘭達已被嚇了個透心涼,「我去過屠宰場,在廚房工作總要跟這些東西打交道,至少他身上沒沾著碎肉。」
「非常感謝。」骷髏開口說。
「但是『死靈巫師一幹活就是一宿』?太牽強了吧?不覺得做作到這種程度有點可悲嗎?」
「能編出這句口號就不錯了。本專業實在人氣不行。查理,這位女士想了解獸人的事。」
「又來?」骷髏把馬克杯遞給博士。他的嗓音略粗,但跟外貌比起來和藹多了。骷髏的骨頭全部凌空飄浮著,像是個皮肉隱形了的透明人。查理晃動著下頜骨:「算了。上次給瑞克雷看過的記憶應該還留著呢,我還沒空擦除。」
「什麼記憶?」
「一種魔法。」希克屍博士自豪地說,「真要說起來就太長了,解釋不清。」
格蘭達不愛聽這話:「那你簡明扼要地說說。」
「好。目前我們已經確定所謂時間的流逝是整個宇宙在最小的因果律尺度上被逐步摧毀,又立刻被重建的過程。整個過程的每個步驟幾乎都是瞬時的,但替換整個宇宙需要大約五天。有趣的是……」
「你再多『扼要』一點?」
「你不想聽豪斯曼的宇宙記憶理論?」
「你就使勁兒『扼要』吧。」
「很好。請想像,目前學界認為舊宇宙被摧毀和新宇宙被創生並非同時發生。自從我們開始談話,這個過程可能已經發生了幾十億次——」
「好,我信。你能一步到位把它『扼要』死不?」
「舊宇宙的副本依然存在,我們不知道副本存放在哪裡,拼了命也想不通這是什麼原理。然而我們發現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讀取宇宙的記憶。這麼說,總算『扼要』到位了吧?」
「意思是說你們有個魔鏡?」格蘭達平淡地問。
「你要是精扼起來也可以那麼說。」
「也就是說過去的一切都保持著原樣,掌握門道的人可以隨時查看?」
「概括得漂亮極啦。」希克屍博士讚許道,「每個細節上都有偏差,但整體非常準確。如你所說,我們用——」他故意加了點顫音,「魔鏡觀測宇宙記憶。最近我們為校長找到了獸人谷大戰的記憶,那是歷史上已知最後一次部署獸人的戰役。」
「部署?」
「就是使用的意思。」
「使用?那麼多歷史呢,你們連這都能找到?」
「當然需要有個『錨記』啦,就是當時在現場的東西。告訴你吧,小姑娘,人們在獸人谷戰場上發現了一片頭骨,既然是頭骨,自然歸本專業保管。」希克屍博士看看圖書管理員,「給她看看沒關係吧?」見圖書管理員點頭,他就繼續講解,「好。根據大學條例,那就是說我可以。條例要求我必須有一定的叛逆精神。既然這位同事斷言我不該給你看,那我給你看了想必他也不會介意。記憶很短,但校長看了很高興,如果『高興』用在這裡還算恰當的話。」
「等等,你能違反校長的旨意?」
「是呀。條例要求我違反,那是我的責任。」
「怎麼可能呢?萬一他不希望你違反他的旨意怎麼辦?」
「全靠常識和雙方的相互信賴。比如校長給我下了一道絕對不許違反的命令,他會說『希克屍,你個(學校條例允許的)小渾球兒,要是敢違命我就打爆你的頭』。實際上不用那麼麻煩,我只要稍微一點就透。完全是基於信任的,不騙你。我的不可信得到了學校的信任。真不知道校長沒了我可怎麼活。」
「對,對。」查理微笑著附和。
幾分鐘後,格蘭達來到另一間暗室,面對一面黑色的圓鏡子,至少跟她一樣高。「這是要看動畫片兒?」她譏諷道。
「有趣的類比。但並不一樣。首先,這裡沒有爆米花。其次,就算給了爆米花你也吃不下。這段宇宙記憶里所謂的鏡頭就是一名人類戰士的眼睛。」
「就是那片頭骨的出處?」
「正確!看來你開始上道啦。」
片刻沉默後,格蘭達問:「肯定挺嚇人的吧?」
「是啊。看完很可能做噩夢,連我都覺得極端不適。查理,準備好了嗎?」
「好了。」暗室中某處傳來查理的聲音,「你確定要看嗎,小姐?」
格蘭達不確定,但看什麼都比對著希克屍博士洋洋自得的笑臉強。「來吧。」她儘量顯得沉穩。
「可以播放的記憶片段長度不到三秒,但我估計你不會想看第二遍。準備好了?放吧,查理。」
格蘭達猛地向後倒下,被守在旁邊的希克屍博士一把扶住。「史上唯一的獸人戰鬥影像。你很堅強啊,連校長都嚇得罵出聲了呢。」
格蘭達眨眨眼,試著從自己的記憶里清掉三秒差一點的內容。「這都是真的?」必須是真的。那段影像中的某一部分在她的記憶深處蠢蠢欲動,強調著影像的真實性。
「我要再看一次。」
「你啥?」
「有點古怪。細節問題,不大明顯。」
「我們花了幾個小時才發現。」希克屍博士正色問,「你怎麼一下就看出來了?」
「因為我知道一定有古怪。」
「她比你厲害,老闆。」查理插話。
「那就再放一次吧,放大右上角。很模糊,你看仔細。」希克屍叮囑格蘭達。
「可以暫停嗎?」
「可以。查理會暫停。」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裡?」
「當然。」
「那再給我看一次。」
查理回到帷幕後,幾次閃光之後……
「這裡!」格蘭達指著暫停的畫面,「一幫騎馬的人,是他們吧?手裡有鞭子。挺模糊的,但還是能看出那是鞭子。」
「當然啊。」希克屍博士說,「不給點激勵,誰願意去衝鋒陷陣啊?」
「獸人是武器,活生生的武器。看他們的樣子跟人類也差不多。」
「在邪帝的統治下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
「邪惡的事。」格蘭達糾正。
「對,合情合理。國家叫邪惡帝國,皇帝叫邪帝,言行一致。」
「獸人後來怎麼樣了?」
「哦,官方說法是都死絕了。實際上也有不一樣的傳聞。」
「他們是被人趕著上戰場的。」
「你非要那麼說也可以。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格蘭達不敢苟同,「他們說起獸人,重點都是怪物,不是鞭子。獸人太像人了,大概可以算是人吧。只要肯用心,哪有不能改造的人?」
「想法很有趣,但我覺得你沒法證明。」
「國王打國王,一邊贏了,就把另一邊的腦袋砍掉,對吧?」
「有時候是這樣。」
「那你就不能怪罪刀啊。俗話怎麼說的來著?人生成啥樣兒,自己做不了主。我覺得獸人都是被逼的。」
格蘭達看看圖書管理員,後者正在望天。
「你是廚子?要不要來我們這個專業工作?」
「誰都知道女人不能當巫師。」
「是呀,但是死靈——死後溝通專業不一樣。」希克屍博士自豪地說,「我們需要明事理的人,有女性視角就更好了。別以為我是讓你來打掃房間的,我們這兒的灰塵金貴著呢,我看重的是你的烹飪技能。我們的日常工作就包括基本的肉體分解切割。我記得柏符的店裡有賣相當不錯的女死靈巫師服裝來著,對吧,查理?」
「只要十塊錢,免費送緊身束胸衣,天大的折扣。」查理在帷幕後面說,「非常襯托曲線。」
格蘭達張大嘴呆滯了半晌,終於禮貌而堅定地回答:「免了。」
希克屍博士輕嘆:「不出我所料。請記得我們也是萬物宏圖的一部分,有光就有暗,有日就有夜,有甜就有酸,有善就有惡(在大學條例限度內合理的)。如果兩邊都有明理又可靠的人就最好不過了。總之,很榮幸能為你提供幫助。我們這裡很少有機會見人,我是說活人。」
此時,格蘭達正走在長廊上。「獸人,」她想,「一種殺戮機器。」每次眨眼,她眼前都會浮現出剛才的畫面。凌空躍起的怪物,獠牙和利爪暴露無遺。不可阻擋的強大戰士。崔沃說納特曾經死過,後來不知怎麼又活了,還跑回幽冥大學吃光了餡餅。
還有好多空缺的地方,用鞭子的驅使就都能說得通。沒有純粹為戰而戰的東西,獸人總要干點別的什麼。與格蘭達認識的其他人相比,納特也不見得能怪到哪兒去。其實並沒有太多辯駁的餘地,可大家都知道邪帝是大法師,俗話也說出身不由自己定。把握不大,卻值得一試。
剛走到納特的藏身所,她就感到裡面沒人。她推開門,裡面的蠟燭和納特本人集體缺席。格蘭達自我安慰:我剛才讓他去訓練球隊,想必他踢球去了吧。肯定的,那就不用擔心了。
然而她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只好逼迫自己回到夜廚。
快到夜廚時,格蘭達碰上了直白切監役,後者的喉結紅彤彤的,油光發亮,像個雞胗。
「喲,聽說下邊有個吃人的獸人啊,是嗎?這事兒大家不能坐視不理呀。我聽說那玩意兒打架可厲害了,腦袋砍下來還能打。」
「真有意思。腦袋掉了怎麼認方向呢?」
「啊哈!用聞的吧。」
「腦袋掉了用什麼聞?別跟我說獸人的鼻子長在屁股上。」說完,格蘭達也被自己粗魯的言語嚇了一跳。幸好直白切就是髒話的化身,對此不以為意。
「我是不能忍。」直白切無視問題,「你知道我還聽說啥了嗎?獸人是造出來的,邪帝需要戰士,就讓伊戈把妖精變成了獸人,根本就不是正經人。我要跟校長投訴去。」
「校長早知道了。」格蘭達想他肯定知道,維第納利也知道。
「你不是想給納特先生找麻煩吧?直白切先生,你要敢那麼干——」她傾過身子,「我就讓你從此消失。」
「你怎麼能那麼威脅我呢?」直白切抗議。
「對啊,不能那麼威脅。我就該說讓你這個一肚子壞水兒的小廢物從此消失。有種就去找校長投訴,看對你有什麼好處。」
「獸人吃活生生的人!」
「巨怪不也吃人嗎?雖說吃完還要吐出來,可吐出來的也不成人形了。我們以前還跟矮人打仗,他們說的打斷腿可不是開玩笑。常言道,豹子也會換短褲,」格蘭達嗅了嗅空氣,「你也換換吧。再讓我知道你想找碴兒,你就等著吧。上面校長說了算,下面刀子說了算。」
「我要告訴校長你說了什麼。」直白切退著離開。
「去告狀啊,我謝謝你。」格蘭達說,「滾吧。」
為什麼常言總說豹子換短褲?格蘭達望著逃竄的直白切監役,誰見過豹子穿短褲了?就算有短褲,它們能穿上?完全說不通,我們還像金科玉律似的一再重複,或許只是詞窮時的藉口吧。
格蘭達必須做點什麼,是什麼來著?哦,對了,她又打開「不許碰」大鼎的蓋子,螃蟹在鼎底晃著豆豆眼向她致意。格蘭達又取來幾片魚肉:「好吧,至少我知道該怎麼處置你了。」
一個正常運轉的廚房裡有許多工具,包括可以用於殺人和毀滅證據的海量實用道具。不過格蘭達首先想到的並非上述用途,她不禁有些欣慰。她從抽屜里取出一副超厚的手套,穿上舊外套,再從鼎里取出螃蟹。不出所料,螃蟹還想鉗她的手。永遠都別指望以德報德。
「漲潮了。」格蘭達對螃蟹說,「咱們出去走走。」她把螃蟹扔進購物袋,朝大學草坪走去。
兩個巫師研究生正在附近的大學船塢里幹活。其中一個問:「你被允許在大學草坪上走路了嗎,女士?」
「不,夜廚員工嚴禁上草坪。」
兩個學生相互看了看對方,其中一個答:「哦。」
就這樣。
如此簡單。
比喻意義上的錘子並不存在。只有當你允許自己被擊中時才會受到懲罰。
她掏出螃蟹,後者不高興地揮動爪子。「看見那邊了嗎?」格蘭達揮舞著另一隻手,「那叫母雞小雞地。」螃蟹的豆豆眼大概看不清河對面那片野草地,至少她指的方向沒錯,「別人都以為叫這名字是因為以前有個養雞場。」格蘭達無視身後面面相覷的兩個巫師,繼續對螃蟹說,「其實不對,從前那是把人吊死的地方,旁邊還有個老監獄。每當要處刑的時候,祭司就穿著大袍子在前頭帶隊,領著死刑犯和獄卒往刑場走,遠看活像母雞帶小雞。這種事兒在我們這兒叫沒品笑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螃蟹說話。我只能幫到這裡了,你比別的螃蟹都清楚。」
她走到那條流過城裡、權且算是河的髒水溝邊,把螃蟹扔了進去。「多加小心,別再讓人抓啦。」她回頭發現巫師們正盯著自己看,「看什麼看?跟螃蟹說話犯法嗎?」格蘭達微微一笑,信步離開。
格蘭達有些頭暈,沿著長廊返回融蠟缸。一路吸引了某些穴居客緊張的目光,卻還是沒看到納特。其實她也沒特意去找。在從融蠟缸去往夜廚時,崔沃和朱麗葉突然出現了。格蘭達不自覺地注意到朱麗葉的樣子有些興奮。每次見面,她都會不自覺地注意這類細節,准父母的責任心太可怕了。
「你倆還沒走?」
小情侶望著格蘭達,臉上的表情遠不只是尷尬。
「我回來跟姑娘們告個別,然後崔沃不是要訓練呢嘛,我正在等他。」
格蘭達坐下吩咐:「給我泡杯茶行嗎?」積習難改,她又加了一系列詳細指示:「用水壺燒水,茶壺裡放兩勺糖。水燒開了直接倒進茶壺。茶葉不要放在壺裡。」然後她問崔沃:「納特先生呢?」冷漠在她的語氣里轟鳴。
崔沃垂著頭:「不知道,格蘭達。我……」
「忙。」格蘭達替他說完。
「但是沒亂摸。」朱麗葉連忙辯解。
格蘭達發現此時她完全不關心有沒有亂摸,甚至干出更過分的事也無所謂。事分輕重緩急,現在正是急事優先的時候。
「納特先生訓練得怎麼樣啊?」
崔沃和朱麗葉交換了個眼色:「不知道,他沒來。」
「我們以為他跟你在一塊兒呢。」即使頭腦最清醒時也經常搞錯菜譜的朱麗葉回答,同時遞上她泡的茶。
「他沒在大禮堂?」
「沒,他——你等會兒。」崔沃衝下樓梯,幾秒鐘後又傳來他跑回來的腳步聲。「他的工具箱沒了。」崔沃報告,「沒啥了不起的東西,都是他用撿來的七零八碎自己拼的。可是就我所知,他沒別的財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