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足球隊9
2024-10-09 10:05:36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我就知道,我當然知道。格蘭達想。「他能去哪兒呢?除了學校他也沒地方可去啊。」
「尤伯瓦爾德有個叫什麼的地方,他總提起。」
「那在一千英里開外呀!」格蘭達說。
「萬一他覺得在學校不如回家鄉呢。」朱麗葉分析,「我的意思是,獸人,如果我是獸人我也想跑。」
「他肯定還在樓里的什麼地方。」格蘭達自己都不相信,只是盲目地希望著,希望只要自己心心念念地想著,納特就一定會回來。說不定他就在前面拐彎的地方呢,說不定他只是去給鼻子撲個粉,再說他也有漫無目的閒逛的權利啊,說不定他打算出門買雙襪子?
格蘭達放下茶杯:「半個小時。朱麗葉,你去大禮堂看看。崔沃,你往甬道那邊走,我往這邊走。如果碰見信得過的人,開口問問。」
半小時出頭,格蘭達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返回夜廚的。她幾乎快要相信納特會在裡邊等候,心裡卻清楚他肯定不在。「他會不會坐驛車跑了?」
「他可能都不知道啥是驛車。」崔沃說,「知道我要是他會怎麼辦嗎?我拔腿就跑。我爹死的那天我在城裡瞎逛游一整宿,壓根兒沒考慮要去哪兒,就想著跑,不能歇著。」
「獸人能跑多快?」
「肯定比人快多了。」崔沃猜測,「堅持得也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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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朱麗葉打斷他們的對話,「你倆聽見沒?」
「聽什麼?」格蘭達問。
「啥也沒有。」朱麗葉答。
「那有啥好聽的?」
「嗷嗚嗷嗚呢?」
「我覺著要是能找到嗷嗚嗷嗚,就等於找到納特了。」崔沃說。
「他不可能一路跑到尤伯瓦爾德啊。」格蘭達說,「哪有人能跑那麼遠?」
過了半晌,格蘭達終於認輸:「咱們還是追他去吧。」
「我也去。」崔沃提議。
「那我也去。」朱麗葉堅持隨行,「你們要用錢,我有錢。」
「你的錢在銀行呢。」格蘭達提醒,「銀行關門了。我錢包里還有幾塊錢。」
「等我一會兒。」崔沃說,「馬上回來。有件東西最好隨身帶著……」
前往斯托郤拉特的大巴車夫低頭看著他們:「每人兩塊五便士。」
「可是你這車只到斯托郤拉特啊。」格蘭達抗議。
「對啊。」車夫不以為然,「所以前頭寫著斯托郤拉特。」
「我們要去的地方遠多了。」崔沃說。
「這片兒所有驛車都在斯托郤拉特歇腳。」
「到地方要多長時間?」
「這是夜班車,專門給那些一大早就要到斯托郤拉特但又沒啥錢的人準備的。看出來關鍵了吧?票越便宜車越慢。遲早會到的,大概天亮的時候吧。」
「一整宿?我走路都比你快啊。」
車夫的態度安靜而友好,一副看破塵世、只要見怪不怪即可笑對一切的樣子:「那你自己走唄。等我趕上你的時候就跟你打個招呼。」
格蘭達看看半滿的車廂,裡邊全是因為便宜就選擇通宵車的寒酸乘客,就是那種會自備晚飯、用紙袋子裝著上車再吃的人,紙袋子可能還是用過的。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咱們買不起別的車票,可能連郵車都坐不起。」
「試試跟他砍砍價?」格蘭達建議。
「行。」崔沃又向驛車走去。
「又回來啦。」車夫問候道。
「你啥時候出發?」
「再過五分鐘吧。」
「該上車的都來了嗎?」
格蘭達望向車夫身後。後面的乘客正在專心致志地剝白煮蛋。
「差不多吧。」
「那不如現在就走唄。順便跑快點?我們有要緊事兒。」
「這是夜班車。說過了。」
「要是我用這根鉛管子威脅你呢?」
「崔沃郤萊克利!」格蘭達吼道,「不許到處威脅人!」
車夫低頭看看崔沃:「抱歉,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有一根鉛管子,」崔沃用管子輕輕敲擊驛車的門,「對不住了,我們是真急著去斯托郤拉特。」
「哦,對,好哇。看見你的鉛管子了。」說著車夫就把手探到座位底下,「這是一把戰斧。順便提醒一句,我要是把你砍成兩截,法律可是跟我站一邊的。你一定以為我傻。不過你那模樣就跟熱鍋上的跳蚤似的。啥事兒這麼急?」
「我們要追個朋友,他有危險。」
「這事兒可浪漫了。」朱麗葉說。
車夫盯著朱麗葉。
「要是你能帶我們攆上他,我就親你一下。」朱麗葉提議。
「瞧瞧!」車夫轉向崔沃,「你怎麼就想不到呢?」
「行吧,那我也親你一下?」
「不用了,先生。」車夫顯然心情不錯,「要是你,我寧可選鉛管子。麻煩別輕舉妄動啊,座位沾上血可麻煩了,洗都洗不掉。」
「那我賞你一管子也行。我們是真沒辦法啦。」
「而且我們還給你錢。」朱麗葉說。
「這麼好?」車夫驚道,「親一下、錢、管子,三樣全占了?管子我不要了,多親一下行嗎?」
「親兩下,一共給三塊,沒管子。」
「或者只有管子,讓我試試運氣。」
格蘭達驚恐地看了他們好半天,這會兒才插上話:「你要有興趣,我也可以親一下。」不過她發現自己的籌碼對賭局沒有任何影響。
「我這些乘客怎麼辦?」車夫問。
四人齊齊望向車內,發現他們已經成了至少十二道目光的焦點。「要親一下!」一個抱著大號洗衣筐的女人幫車夫出主意。
「還要錢!」一個男乘客說。
「管他親一下還是打頭呢,只要先讓咱們下車,怎麼都行啊。」靠後排的一個老頭說。
「我們有份跟著親一下嗎?」兩個男孩有說有笑,其中一個問。
「要親就來親啊。」格蘭達惡狠狠地說。男孩子縮回到座位里。
朱麗葉捧著車夫的臉,兩人之間發出仿佛一個從球拍繩網裡吸過去一個網球的聲音。據格蘭達和崔沃的生物鐘判斷,這一吻忒長了些。等朱麗葉退開,車夫簡直魂不守舍了:「夠勁兒,跟鉛管子差不多了!」
「要不還是我趕車吧。」崔沃提議。
車夫對他笑笑:「多謝,我來。不靠譜的人我見多了,你都排不上號。要論管子打人,我老娘都比你強。趁早扔了吧,免得以後被人上一課,讓你一輩子忘不了。」
說完他朝著朱麗葉擠擠眼:「反正偶爾讓馬多跑跑也有好處啦。全體上車,斯托郤拉特,出發啦!」
馬拉大巴本就不快,這位車夫對「快」的定義只比大部分人的步速高了一點,好在怎麼說也能讓乘客感到自己在動,不至於總盯著同一棵樹太過無聊。
正如車夫說的那樣,夜班車運的就是那些出得起時間卻出不起錢的乘客,所以這輛車壓根兒沒打算在車輛做工上花本錢,就是一輛大板車,從車夫席位往後直到車尾裝滿了雙排座,四周再圍上一圈防水帆布。車座可以說是嘗遍了人生的千滋百味和「方方便便」,帆布能擋雨阻雪,同時也放進陣陣清風吹散座椅的味道。
格蘭達覺得車上有幾位大約是常客。一個老太太正在悶頭打毛衣,兩個男孩子仍舊在說笑,一個矮人望著窗外卻似乎並沒在看什麼。誰也不和其他人講話,除了最後排有一位自言自語還對答如流的。
「太慢了!」在路上顛了十分鐘,格蘭達忍不住了,「我跑的都比這快!」
「我想他跑不了那麼遠。」崔沃說。
夕陽西下,拉長的影子在捲心菜地里延伸。前方的路上出現一條正在掙扎搏鬥的人影。崔沃立即跳下車。
「嗷嗚!嗷嗚!」
「又是那幫鬼玩意兒。」格蘭達也跟上來,「把管子給我。」
納特半蹲在路邊的塵土中,永動小姐妹半飛半走,圍著他打轉,納特只能勉強用雙手護住頭臉。小姐妹先注意到飛來的鉛管,然後才是驛車上的乘客,再過一會兒終於看到了格蘭達。不過管子並沒起到預期的效果。小姐妹果然是鳥,管子剛一及身就凌空退開卸力,只挪了個位置,毫髮無傷。
「嗷嗚!嗷嗚!」
「別纏著他!」格蘭達吼著,「他又沒做錯事!」
納特一把抓住格蘭達的手腕,似乎沒用多大力,格蘭達卻動彈不得,仿佛那隻手突然化作了石頭。「她們不是要傷害我。她們是要保護你。」
「我有什麼需要保護的?」
「因為有我在。至少道理上是這樣的。」
「胡扯,你又不會害我。」
「她們認為我可能會。而且那還不是最糟的。」
小姐妹仍在盤旋。乘客們本著安卡-摩波居民對各種即興街頭表演特有的熱情湊成一堆,饒有興致地圍觀。小姐妹顯然對此感到不適。
「還能有多糟?」格蘭達對湊近的一個小姐妹揮舞管子,後者跳躍避開。
「最糟的是,說不定她們是對的。」
「得了吧。就算你是獸人吧。獸人愛吃人,這幾天你吃誰了?」
「沒吃人,崔沃先生。」
「這不結了。」
「人家清清白白的,可不能亂抓啊。」一個乘客點著頭,「法律常識。」
「獸人是啥?」他身邊的女人問。
「哦,早年間的東西,在尤伯瓦爾德還是哪兒來著,總把人扯碎了吃。」
「外國人就是沒教養。」女人評價。
「現在都死絕啦。」
「死絕了好哇。誰要喝茶?我帶了一壺。」
「全死了,除了我。恐怕我真的是獸人。」納特仰頭望著格蘭達,「對不起。你對我很好,但我能料到身為獸人將是我一生也甩不掉的污點。我不想讓你們捲入麻煩。」
「嗷嗚!嗷嗚!」
女乘客擰開她隨身帶的水壺:「你不會想吃人吧?你要是餓,我這兒還有幾塊馬卡龍。」說完她又問旁邊的永動小姐妹:「你呢,姑娘?都說生成啥樣不由自己,可你們怎麼長得跟雞似的啊?」
「嗷嗚!嗷嗚!」
「危險!危險!」
「有啥危險的。」另一位乘客說,「我看他就不像幹壞事的樣兒。」
「求你們了。」納特拾起他腳邊的木盒子,慌亂地打開,從裡面掏著東西。
全是蠟燭。他匆忙之間打翻幾根,剛扶好馬上又因為手抖而再次打翻。折騰了好一會兒,納特終於把蠟燭全部擺在路邊的石頭上,跪在旁邊顫抖著雙手劃火柴。燭火升起,他淚流滿面。
燭火升起……然後變色。
深淺不一的藍、黃、綠。蠟燭有時會突然熄滅,冒著青煙靜待片刻後變個顏色再次燃燒。旁觀的人群讚嘆不斷。
「看啊!看!你們喜歡嗎?喜歡嗎?」
「你做這個就能發大財呀。」一名乘客說。
「好看。」老太太也說,「現在的年輕人真了不起。」
納特對永動小姐妹們吐了口唾沫:「我不是一文不值!我有價值!」
「我妹夫是在城裡開商店的,」那位獸人講古專家建議道,「你要有興趣,我把他地址給你?這玩意兒賣給孩子過生日肯定火。」
格蘭達驚得合不攏嘴,觀賞這群和藹可親、講道理,卻算不上聰明的人實行民主。他們受的教育並非來自書本,而是源於他人。親切友好的氛圍包圍了納特。
場面很暖心,但格蘭達的內心已經被磨出老繭。這正是螃蟹桶最美好的形態啊:溫暖而寬容,但只要你說錯一句話、交錯一個朋友、動錯一個念頭,友好的臂膀就會立即化為鐵拳。納特說得對,身為獸人就永遠要生活在威脅之中。
「你們不能那麼欺負小惡魔呀。」老太太苦心教育永動小姐妹,「在咱們這兒住,就得守咱們的規矩,明白不?不許啄人。安卡-摩波不興那麼干。」
格蘭達啞然失笑。安卡-摩波人做的壞事多了,啄人簡直算不上什麼。
「維第納利現在什麼人都往城裡放啊。」這是另一位乘客,「我是聽不得有人說矮人的壞話——」
「很好。」他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乘客移開,格蘭達看到他後面正是一位矮人。
「對不住啊,夥計,太矮了,沒瞧見你。」不歧視矮人的乘客說,「我是想說你們矮人安了家就老老實實過日子,也不招惹別人,可如今城裡的怪人太多啦。」
「就說上個月他們送進警衛隊的那個女的吧,」老太太插嘴,「從以弗比那邊來的。一陣風把她的墨鏡吹掉後,有三個人當場就變成了石頭。」
「她是一個美杜莎[31]。」格蘭達在《安卡時報》上看過這碼事,「後來巫師又把他們變回來了。」
「我的意思是說啊,」不歧視矮人的乘客繼續發言,「只要人人都管好自己那攤事兒,不胡搞,我們就沒意見。」
這句話格蘭達聽得太多了,不可當真。不過目前的民意對小姐妹非常不利,遲早會有人開始扔石頭。「勸你們趕緊走吧,回去找你們的女爵。如果我是你,我就立刻出發。」
「嗷嗚!嗷嗚!」其中一個鳥女叫著。
小姐妹的鳥頭裡畢竟有腦子,本就打算開溜的她們騰躍了一會兒,直到看似黑披風的玩意兒舒展開來變成翅膀,就拍擊著空氣奔向高空。上方傳來最後幾聲「嗷嗚!嗷嗚!」
車夫咳嗽了幾聲:「女士們,先生們,還有那個誰,要是沒別的事兒,大夥就上車吧。那位先生,記得把蠟燭收好。」
格蘭達扶著納特上車落座。納特牢牢地抓著工具箱,放在膝頭,仿佛那就是他的護身符。等馬車再次開動,格蘭達開口問:「你剛才是要去哪兒?」
「回家。」
「找女爵?」
「女爵給我價值。我一無是處,女爵給了我價值。」
「你怎麼可能一無是處呢?」坐在他倆前排的崔沃和朱麗葉正在竊竊私語。
「我曾經一無是處。一無所知,腦袋裡空蕩蕩,也沒有技能——」
「那也不代表沒有價值啊。」格蘭達堅定地說。
「不代表我是壞人而已。但我確實一無是處。女爵教會我如何積累價值,現在我有了價值。」
格蘭達發現她和納特說的可能不是一碼事。「納特先生,『價值』是什麼意思?」
「價值就是你在世界上活過之後,世界會變得比之前更好。」
「說得好。」帶了馬卡龍的女乘客說,「現在好多人懶得連手都不想動一動。」
「那麼,瞎子怎麼算?」坐在對面的白煮蛋男士問。
「我認識個瞎夥計,在斯托郤拉特開酒館。」一個老頭說,「酒館裡的東西認得分毫不差。你往櫃檯上放錢,他都能聽出來數對不對,特厲害。你放一枚假幣,他也能隔著一屋子人聽出來。」
「我想價值不是絕對的。」納特繼續說,「女爵的意思應該是力所能及、盡其所能。」
「很講道理的女士啊。」不歧視矮人的乘客說。
「她是吸血鬼。」格蘭達不懷好意地提醒。
「吸血鬼又怎麼了,不招惹別人就無所謂。」帶馬卡龍的女乘客正在舔一塊顏色艷得讓人直倒胃口的粉色玩意兒,「我家那條街的肉店裡,就有個打工的女吸血鬼,人可好了。」
「我覺得這事兒不能單看結果。」矮人說,「得把結果和你剛起步的時候比照著看。」
似是而非的哲學探討在座位間跳躍,格蘭達露出了微笑。她還不確定局面是否已經穩定,但納特比剛才自如多了,其他乘客也把他當作自己人。
前方的黑暗裡出現了幾點微光。格蘭達來到車頭問車夫:「快到了?」
「再有五分鐘吧。」
「剛才鉛管子的事兒,對不住啊。」
「沒事兒。」車夫全不在乎,「夜班車上什麼人都有,見多了。至少這次沒人吐在車上。坐你旁邊那小子挺有意思啊。」
「可不是嘛。」
「他說的就是各盡其力嘛,能力越大幹活越多。就這回事。」
格蘭達點點頭,似乎確實如此:「到地方你馬上掉頭回去嗎?」
「不,我和馬在這兒住一宿,早上再回。」車夫雖然一直背對乘客雙眼看路,此刻卻一副看慣了乘客百態的樣子,「剛才那下親得真棒。跟你說吧,等會兒車就停在院子裡,附近有的是乾草,誰要在車上湊合睡一宿,我是不介意的。早上六點再換馬回城。」他看到格蘭達意外的表情,笑了,「跟你說啦,夜班車上啥人都有:逃家的孩子、逃老公的老婆、逃別的女人老公的老公。為啥叫大巴?人間百態什麼都有,所以才大。要不為什麼我總帶把斧子呢?」說著他提高了嗓門,「斯托郤拉特馬上到啦!明早六點整返程!」他又對格蘭達擠擠眼,「到時候你不來,我就先走啦,坐大巴要準點。」
「這一路還挺順的。」格蘭達望著遠方漸漸變大的燈光。
「我爹肯定要瘋了。」朱麗葉說。
「他以為你跟我在一起呢。」
崔沃沒開口。按照街頭規矩,誇下海口要用管子敲人頭,卻輕易被人戳穿底牌,偏巧還讓未來的女朋友給瞧見了,那真是莫大的恥辱。雖然車上的人似乎都沒在意。
「前邊好像出事了。」車夫頭也不回地喊,「藍科雷飛車隊還沒出發。」
借著火把和燈光,他們看到城門外的大車店門前正停著幾輛驛車。等他們湊近,車夫跟一個面相奸猾的小瘦子打了招呼。似乎凡有馬經過之處總會自動冒出一模一樣的人。「飛車隊還沒走?」
奸猾男取下叼著的菸捲:「馬蹄鐵掉啦。」
「這兒不是有鐵匠嗎?給郵車救個急的那種。」
「救啥啊救,他剛把自己的手砸爛了。」
「飛車隊不走,麻煩可就大了。跑郵車的應該分毫不差。飛車隊向來準時,旁人都拿他們對表。」
納特站了起來。「先生,我可以給馬釘掌。」他拿起工具箱,「麻煩跟他們說一聲吧。」
奸猾男跑了。驛車停在大院裡,一個衣著體面得多的男子跑過來問:「你們車上有鐵匠?」
「我就是。」納特說。
「看你不像啊,先生。」
「人們普遍以為鐵匠身體粗壯,可現實中的鐵匠大多精瘦。打鐵主要靠筋,不太用肌肉。」
「你會用鐵砧?」
「等著看驚喜吧,先生。」
「鐵匠鋪里就有馬蹄鐵,你得自己改成合適的尺寸。」
「這個我會。崔沃先生,如果你能幫我拉風箱就更好了。」
店很大,人頭攢動。正如世界各地的任何一家大車店,這裡二十四小時營業,一秒也不休。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用餐時間,只要肯花錢,隨時都有熱菜供應,冷盤全放在大堂的架子上。抵達的客人們飛速清空腸胃,再填滿腸胃,然後匆匆上路,給下一撥的客人騰位子。韁繩的吱嘎聲似乎從不停息。格蘭達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吩咐朱麗葉:「給小伙子們找點三明治去。」
「想不到納特先生是個鐵匠。」
「他是個多面手。」
朱麗葉皺起眉頭:「有多少個面?」
「這是比喻。別扯了,快走吧。」格蘭達需要一點時間思考。奇怪的鳥女,納特先生,這一切都需要她消化一陣子。今天的開端平平無奇,收尾卻波瀾起伏。她沒被剪徑的強盜洗劫一空、扔到另一個城市裡聽天由命就算運氣好了。
如果真那麼收場還挺刺激的。想到這裡,格蘭達竟適應了好一會兒,因為刺激絕非她平時常有的感覺。餡餅才是她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但一點兒也不刺激。她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遊蕩,有點想看看大車店的廚房是什麼樣。一個男子擋住她的去路,那汗津津的面孔、慌張的氣質和圓潤的身材都說明他是店主。「請稍等片刻,女士。」說完就跑去招呼另一個從私人包間裡走出來的女人。「能再次見到您真是太榮幸了,女爵。得您光臨,敝店蓬蓽生輝。」
女爵。
格蘭達端詳著對方,跟納特第一次說起時她心裡想像的一模一樣。高、瘦、黑、冷、凶。女爵面無表情,用被格蘭達稱為「高檔腔」的語氣回答:「店裡過於嘈雜。」
「但是牛肉很好。」又一個聲音響起,格蘭達循聲望去才發現女爵身邊還有個幾乎完全被她蓋過的女人,身材不算特別高挑,樣子卻很親切,講話略微有些大驚小怪。
「你就是瑪格洛塔女爵?」
高個女子不屑地瞟了格蘭達一眼就往大門去了。她的同伴停了下來:「你有事找女爵?」
「她要去安卡-摩波嗎?大夥都知道她跟維第納利有關係。」話剛出口格蘭達立即後悔了。她腦子裡空餘的空間難以同時容納女爵和維第納利。
「是嗎?他們確實是很親近的朋友。」
「我是想跟她談談納特先生的事。」
那女人有些擔憂的樣子,她把格蘭達拉到旁邊的一張空長凳邊,她自己坐下,又拍拍身邊的位子:「他出事了?」
「女爵總說他沒有價值。有時候我覺得他唯一掛記的就是變得有價值。」
「那你有價值嗎?」
「咱們可是頭回見面,這算什麼問題?」
「有趣,而且可能發人深省的問題。你是否覺得世界因為有你而變得更加美好?請不要衝動,考慮之後再回答。現在說話不經腦子的人太多,都以為思想和行動是一碼事。」
格蘭達想了想:「是的。」
「你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是。我幫助了很多人,還發明了農夫餡餅。」
「你幫助的人,都需要被幫助嗎?」
「啊?當然,他們主動求我的。」
「好。農夫餡餅呢?」
格蘭達娓娓道來。
「啊,那你一定是幽冥大學的廚師了。也就是說你能調用的資源要超過普通廚師,因此我可以推斷讓醃洋蔥保持爽脆的奧秘,就是你把洋蔥放在非常接近冰點的冷藏庫里,即將開始烘烤時才拿出來。為了暫時隔熱,可能還會用奶酪包裹一層。如果餡餅結構合理、溫度精準,最終就能得到你說的效果。」她停了停,「你還在聽嗎?」
「你也是廚師?」
「怎麼可能呢,當然不是!」
「你只猜了一次就猜中了?納特先生說過女爵的手下都是特別聰明的人。」
「說來不好意思,確實如此。」
「可她不該說納特先生沒有價值啊,不能對人說那樣的話。」
「他實際上不就是沒有價值嗎?剛被發現時他連話都不太會說。女爵是為他好啊。」
「但是他天天擔心自己沒有價值。現在他是獸人的事兒也傳開了。這怎麼算?」
「你認為他最近做了什麼特別像獸人的事嗎?」
格蘭達猶豫了:「有時他的指甲會伸長。」
那女人似乎突然認真起來:「然後怎麼樣?」
「然後沒怎麼樣。伸長之後就……縮回去了。但是他會做超漂亮的蠟燭。」格蘭達連忙補充,「他永遠在做東西,就好像……好像價值這玩意兒會漏掉,必須不停地積攢。」
「也許吧。既然你那麼說,女爵對他的要求是有些苛刻。」
「女爵喜歡他嗎?」
「什麼?」
「我問有任何人喜歡他嗎?」
「我覺得女爵以她自己的方式在關愛著他。不過女爵畢竟是吸血鬼,看世界的角度和常人不大一樣。」
「要是有機會見她,我定要跟她理論一番。胡亂折騰納特,還讓那幾個會飛的跟蹤他,我不許她那麼干。」
「可據說女爵武力驚人。」
「能打也不代表可以為所欲為啊。我跟你說了沒?納特先生就在這兒呢,在院子裡給藍科雷飛車隊的馬釘馬掌。他可厲害了。」
「像是他會做的事。」那女人露出一點若有若無的微笑,「看來你是他的忠實擁躉。」
格蘭達猶豫了:「擁什麼東西?」
「就是狂熱支持者的意思。你熱愛納特先生嗎,糖豆小姐?請記得我希望別人三思之後再回答問題。」
「我很喜歡他。」格蘭達激動地答道。
「真暖心。看來納特先生獲得的價值比我預料的要多呀。」
「你去轉告女爵,」格蘭達只覺得自己的脖子通紅滾燙,「納特先生有朋友啦。」
「一定轉告。」那女人站起身,「我的車馬就要上路了,失陪。」
「記得告訴女爵啊!」格蘭達對她的背影喊。
那女人回身一笑,又一輛驛車乘著寒冷的秋風來到店裡,遮蔽了她的身影。
格蘭達重重地一屁股坐下。那個女人是誰呢?大概是女爵的圖書管理員吧,她聽納特提過幾次。架子端得太高了,真不招人喜歡,她甚至沒有自報姓名。
想到這裡,格蘭達內心深處隱約鳴起警笛。那個女人問自己名字了嗎?沒有呀。她顯然早已知道了。那她怎麼猜到格蘭達就是幽冥大學的「廚子」呢?而且她腦子轉得太快,一眨眼就猜出了農夫餡餅的秘方。格蘭達被曬塌雪莉酒解放的那部分心思又湊了上來:「你呀,就愛先入為主,看見什麼就自以為都明白了。她說話的氣度像是圖書管理員嗎?」
格蘭達緩緩抬起右手,握拳,塞進嘴裡,用力咬了一口。她真想從宇宙的記憶里抹掉剛才的十五分鐘,換上更加無傷大雅的內容,比如內褲當眾脫落之類的。
即使是午夜的大車店,鐵匠熔爐也是眾人關注的焦點。馬車絡繹不絕,旅店向來不看天色,只根據驛車的時刻表運營。而等待換車的人都喜歡聚集在鐵匠鋪,不但有免費表演可看,順便還能借熔爐的溫度禦寒。
納特正在釘掌。崔沃也見過釘掌,卻沒看過這麼利索的。馬像是被催眠了,一動不動,微微發抖。納特想讓它動時只需彈彈舌頭髮出幾聲嗒嗒。想讓馬抬腿呢,又是一嗒。崔沃覺得這哪是鐵匠釘掌,簡直是大宗師向半吊子展示技藝。釘完掌後馬在眾目睽睽下倒退著走開,活像個時尚模特。納特揮揮手,嘴裡再嗒一聲,馬立即聽令轉身。看樣子馬不太高興,但真是馴服得很。「好像挺合適。」納特說。
「多少錢啊?」郵車車夫問,「你幹活真利索。」
「多少錢?多少錢?錢?」納特思考著,「先生,我是否創造了價值?」
「算是吧,夥計。我從沒見過誰能釘得這麼利索。」
「有價值就夠了。另外請把我和我的三位朋友送回安卡-摩波。」
「外加五塊錢。」窩在牆角歇著的崔沃被金錢的聲音召來了。
車夫抽抽鼻子:「有點黑呀。」
「啊?半夜加班,馬掌釘得比勃雷壯臂還漂亮,五塊錢不貴啦。」
旁觀者竊竊私語,支持崔沃的主張。「我也沒見過誰釘掌能那麼厲害,」朱麗葉說,「只要你開口,他能讓馬給你跳舞。」
車夫朝崔沃擠擠眼:「行吧,小子。我還有啥好說的?老哈瓦庫是匹好馬,就是脾氣差了些,有回踢得人都穿牆飛出去了。萬萬沒想到它能跟狗似的乖乖抬腿。沖你朋友這手藝,搭車加工錢都值了。」
「請把它牽走。」納特說,「拉韁繩時多加小心,它離開我身邊後脾氣可能會有些暴躁。」
人群散開。納特老練地滅了熔爐,開始收拾工具箱:「如果我們要回城,最好現在就動身吧。誰看見格蘭達小姐了?」
「來了。」格蘭達從陰影里出現,「崔沃,你跟小朱麗上車占座去。我要跟納特先生談談。」
「女爵來了。」等崔沃和朱麗葉走遠,格蘭達立即說。
「不意外。」納特扣上工具箱的鎖扣,「幾乎所有車馬都要經過這裡,女爵經常出行。」
「你跑什麼?」
「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怎樣。我是獸人,這就夠了。」
「車上的人都跟你站一邊啊。」
納特動動手指,利爪出現,隨即收回。「明天呢?如果哪天出了岔子呢?所有人都知道獸人會卸人胳膊、揪人腦袋。這可不好。」
「那你為什麼又要回去?」
「因為你很和善,又來追我。我怎能拒絕呢?然而這不能改變盡人皆知的事情。」
「可是你每做一根蠟燭、釘一個馬掌,就把別人的想法改變了一點點。你知道獸人是——」格蘭達猶豫了片刻,「被逼的嗎?」
「知道,書里寫了。」
格蘭達差點暴怒:「知道你怎麼不說呢?!」
「重要嗎?這並不能改變我們的處境。」
「你不一定非要面對現在的處境啊!」格蘭達吼道,「大家都說巨怪會吃人,吃完再吐出來,也都知道矮人愛砍人腿。同時,所有人都知道這些成見都是假的。獸人變成那樣是被迫的,大夥都能理解。」
「那將會是個沉重的負擔。」
「我來幫你啊!」格蘭達驚異於自己的回答竟如此迅速,她又小聲說,「我會幫你啊。」
生意繁忙的鐵匠鋪里,熔爐很少徹底熄滅。此刻爐中的煤炭噼啪作響。過了一會兒,格蘭達又問:「那首詩是你替崔沃寫的吧?」
「是的,格蘭達小姐。希望她喜歡。」
格蘭達覺得自己應該謹慎措辭:「我覺得應該告訴你,詩里很多內容她看不太懂,得讓我翻譯。」反正又不怎麼難,她想,所有情詩去掉花體字剩下的都是同一個套路。
「那你喜歡嗎?」
「我覺得寫得很美。」
「那是我為你寫的。」納特望著格蘭達,臉上的表情讓後者心中生起五分恐懼,五分抗拒。
熔爐是有靈性的,正在冷卻的餘燼此時突然再次熱烈燃燒。如果他們繼續留在這兒,格蘭達已經在心裡排好了接下來的台詞。接下來怎麼應對很重要,格蘭達自我告誡,很,非常,極端重要。別想那些廉價言情小說里的女僕主角會怎麼做了,小說都是胡編的,藏在筆名後的作者們可能跟你一樣,主角也不會比你更真實。
「上車吧。」納特提起工具箱。
格蘭達放棄思考,縱情大哭,並不是言情小說里那種溫柔的淚水,而是壓抑已久的那種大顆淚珠。哭相真不好看,齜著牙花子,嘴裡還進了點鼻涕。可至少這是真實的哭泣,小說里的人永遠無法企及。
不識相的崔沃當然要在這時出現:「他們催人上車啦——你倆沒事吧?」
納特看看格蘭達。既然流出的淚水無法縮回去,格蘭達就努力在淚水上刷了一層微笑。「我想應該沒事。」她說。
即使是溫和的秋夜,坐在快車頂上的旅客也能體驗到足以凍透門把手的寒風。車夫為乘客們準備了不同年代、厚度和氣味的皮革和破布以供禦寒,只有儘量把自己裹成個蛋才有可能倖存,能跟別人擠擠就最好了,兩人發熱總比一個快。不過理論上講,此種情況可能導致一些不規矩的動作。然而硬邦邦的座位和崎嶇不平的路面保證了旅人的主要心思絕對不在摸上,人人都掛念著軟靠墊呢,更何況現在外面還飄著細雨。
朱麗葉扯著脖子朝後排看,只瞧見一堆堆打濕的破布,裡面卷的都是正在禦寒的乘客。「你說他倆不會好上了吧?」
崔沃把自己也團成了個布卷。他吭哧一聲:「我想納特肯定對那誰有感覺,在她身邊的時候,他說話總是舌頭打結,我只知道這些。」
這一定就是一段羅曼史了,格蘭達想,跟伊拉德內郤考姆-巴特沃西每星期出的小說里不大一樣。這更真實,而且非常、非常、非常彆扭。
「你知道大戰結束後,所有獸人都被獵殺了嗎,包括小孩子?」納特說。
浪漫的關係里誰會說這個呀?不過這確實是愛情。
「但是他們是被逼的。」格蘭達回答,「有小孩子也沒辦法呀。」我該告訴他魔鏡的事嗎?如果說了,事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更好還是更糟?
「那個年代太悲慘了。」
「換個角度看。」格蘭達勸解納特,「如今口口聲聲說獸人的,大多不知道獸人是怎麼回事。他們一輩子只見過一個獸人,就是你。你會做很漂亮的蠟燭,會訓練足球隊,這有很大的意義。你親自證明了獸人不只會揪人腦袋,你應該為此感到驕傲。」
「說老實話,我必須承認要把頭從一個不配合的人類脖子上擰掉,需要很大的旋轉力,想想真覺得有些佩服。剛才一閃念的事兒,我想躲到山裡。我們獸人一定是這麼求生的,不遠離人類就是死路一條。」
「好想法。但現在最好不要和別人討論這個。」格蘭達看到一隻受驚的貓頭鷹從馬車的燈光中一晃而過。
她接著說:「關於那首詩……」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格蘭達小姐?」
「因為你平時總說和善什麼的。」她清清嗓子,「到這份兒上,你就叫我格蘭達吧,不用加上小姐。」
「你對我很和善,對所有人都和善。」
格蘭達的心中瞬間閃過直白切先生:「才不是呢,我總大吼大叫的!」
「那也是為了他們好啊。」
「你怎麼知道我是為他們好?」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給你講一些關於船舶的趣聞嗎?」
話鋒陡轉,超乎格蘭達的預料,卻百分百是納特的本色。「那就請你講講吧。」
「當兩艘鄰近的船在海里停泊時,船長都會格外小心,風平浪靜時尤為謹慎,否則極易相撞。」
「是因為風在吹,是嗎?」格蘭達猜測。現在可是標準的言情小說場面,我卻在學習船舶知識。伊拉德內從來不在書里寫船,大概是因為船上沒有手袋,不夠格。
「不,簡單來說,兩艘船都為對方阻擋了來自一側的橫向波,因此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推到了一起。」
「哦!這是一個比喻吧?」格蘭達鬆了口氣,「你是說咱倆被推到了一起。」
「差不多。」車輪壓到一處特別大的坑,二人同時一顛。
「要是放任不理就越湊越近?」
「是的。」
馬車再次顛簸,格蘭達卻覺得如履薄冰,生怕說錯什麼。
「記得崔沃說我死了那次嗎?」納特繼續說,「那個,那也許是真的。女爵說我們都是邪帝用妖精製造的,伊戈操作的。他們往妖精的身體裡放了一種古怪的東西,既是身體的一部分,又不是。他們把那東西叫『小兄弟』。小兄弟藏在身體深處,被嚴加保護,大概相當於隨身攜帶的小醫院。那次我傷得很重,就是小兄弟保了我一條命,又治好我的傷。獸人並非殺不死,但殺死獸人的方法很少,而且沒有多少試錯的機會。說到這些,你不擔心嗎?」
「不擔心,反正我也不懂。我覺得做你自己最重要。」
「我,我不想做自己,因為我自己是一個獸人。但是我有些計劃。」
格蘭達又清清嗓子:「關於船的事……整個過程很快嗎?」
「一開始非常慢,結尾倒是很快。」
「主要障礙是,我不能就這麼辭職,還有幾個老太太要我照顧呢。你也要忙著踢球……」
「正是。我認為我們應該分頭去忙自己的事。明天是最後一個訓練日,不,應該說是今天了。」
「我還要烤好多餡餅。」
「我們都會很忙。」納特神情嚴肅。
「是啊。呃,你介不介意我說……你那首情詩里……就是『墓穴是安息之地,我喝完茶就去』那行不太……」
「不太順對吧?我就知道。我自己感覺也不好。」
「啊,別那麼說!詩寫得非常完美!」格蘭達連忙勸阻,同時感到來自平靜海面的微瀾。
萬城之城,安卡-摩波,上空的煙柱永久不散,幾乎伸向太空。煙象徵著文明進步,至少也象徵有人在燒東西。朝陽從煙柱後探出頭。「既然我們都特別忙,那大概就沒時間多想……自己的事了吧。」格蘭達說。
「非常贊同。目前,最明智的選擇似乎就是靜觀其變。」
馬車上了百老匯路,格蘭達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不只是因為睡眠不足。關於船什麼的,他不會是認真地只想說船而已吧?
大學門口聚了一群人,跟昨天一樣,只是人群的情緒似乎不大一樣。人們都盯著格蘭達和納特,那盯法有些不對頭。
格蘭達假裝沒聽見裡面傳來的女孩笑聲,湊近崔沃變成的破布堆:「崔沃,那什麼,你能不能出來看看?我覺著好像要出事。」
崔沃伸出一顆亂發四逸的頭:「嗯,我也覺著。咱們從後門溜進去吧。」
「要不再坐一站,在郵局下車。」
「何必呢。」崔沃不同意,「咱們沒啥好心虛的。」
正當他們要下車,一個小男孩跑來問納特:「先生,你就是那個獸人嗎?」
「是的。」納特扶格蘭達下了馬車,「我是獸人。」
「酷!你擰掉過什麼人的腦袋嗎?」
「應該沒有。如果有,我肯定會記得。」
納特的回答就算沒有換來掌聲,至少也得到了圍觀者的讚許。是他的腔調,格蘭達想,他說話比巫師還上檔次。會這麼說話的人絕不會掐別人脖子。
這時學校後門打開了,龐德匆匆趕來。「我們在大禮堂看見你們了。」他抓住納特,「快進來。你們跑哪兒去了?」
「我們跑了一趟斯托郤拉特。」崔沃說。
「辦事。」朱麗葉補充。
「私事。」格蘭達再補充,「出什麼事了嗎?」
「今天早上報紙發文了,我們有點應付不來。」龐德領著他們來到地下,找了個相對安全的角落。
「是關於納特先生的事嗎?」崔沃問。
「不太準確。《安卡時報》的主編半夜來找校長,打聽你的事。」龐德直勾勾地看著納特。
「肯定是渾蛋直白切去告的密。」格蘭達怒道,「他們都幹什麼了?」
「你記得警衛隊裡那個美杜莎前陣子惹的事吧。」
「記得,你們巫師後來給搞定了。」崔沃點頭。
「可是誰也不願意被變成石頭啊,半小時都嫌多。」龐德嘆道,「《安卡時報》發了篇社論,我覺得還不太壞,裡面引用校長的話,說納特是辛勤工作的大學員工,而且從沒發生過胳膊腿兒被扯掉的事故。」
「他們就那麼寫?」格蘭達瞪大了眼睛。
「你常看報紙就該知道的。我百分百相信他們是以安撫民眾情緒為己任的,但既然要安撫就得先煽動起來。」
「是啊,我明白。要是不告訴民眾有什麼值得慌的,他們怎麼慌得起來呢?」
「這個其實還不算很糟。但還有其他幾份報紙借著《安卡時報》的底子發揮,某些事實傳來傳去就……比較扯了。《探尋報》說納特在訓練足球隊。」
「這是事實啊。」格蘭達說。
「不,球隊的負責人是我,我指派納特完成訓練的任務。明白了嗎?他們還配了幅漫畫。」
格蘭達最煩報紙上的諷刺漫畫,她以手撫額:「是不是畫了一整隊獸人?」
龐德幾乎露出敬佩的表情:「是啊,他們還發了篇文章質疑維第納利的開放政策,同時強調納特先生曾被人用鎖鏈拴著的傳聞很可能是謠言。」
「《監獄號角報》呢?他們只刊登血腥恐怖謀殺的東西。」她頓了一下,「或者不穿背心的女孩圖片。」
「是呀。」龐德說,「他們發了一張挺粗劣的圖片,一個年輕姑娘捧著兩個特大的瓜。」
「你的意思是……」崔沃展開聯想。
「不,就是大號的蜜瓜,綠色的,表皮還有點疙疙瘩瘩。那姑娘好像贏了種瓜獎。圖注的部分說姑娘表示城裡來了獸人,如今她睡覺都睡不安穩。」
「維第納利大人沒插手嗎?」
「沒聽說有什麼動作。哦,《泡泡泡》打算採訪納特先生,寫個什麼生活方式專欄。」龐德那厭惡的樣子似乎是想把這句話里的每個字都噴得遠遠的。
「有人來參加訓練嗎?」納特冷靜地問。
「有啊,都快擠爆啦。」
「那我們就去訓練吧。別擔心,我不擰人腦袋。」
「別亂開玩笑。」格蘭達叮囑納特,「萬一有人當真呢。」
「我們發現城裡的球隊好像有動向,昨晚到處都是打架的。」龐德又說。
「為什麼打架?」
「為了爭跟我們踢球的資格。」龐德上下打量著納特,「威默斯司令回來了,要把你關起來。別擔心,是為了保護你。」
「把他放到所有人都能找到的地方也算保護?」格蘭達問。
「我以為暴民闖入偽都廣場的概率微乎其微。」
「沒錯,可那畢竟也是把他鎖起來了。警衛們又愛八卦,等消息走漏出去說獸人被關進牢里了,又沒說原因,大家肯定會自己胡猜。你們巫師就不能做點什麼嗎?」
「能啊。我們幾乎什麼都能做,除了操縱人心。魔法並不能讓人變得講道理。如果有可能,我們早就動手了。我們是可以用魔法制止鬥毆。然後呢?然後就只能反覆用魔法制止鬥毆,一旦開了先河就無休無止。我們之所以成立大學,坐在校園裡絕不插手俗世,是因為歷史已經證明過好幾百次,一旦使用的魔法超過把鴿子變成桌球之類的戲法,製造出來的麻煩就要比解決的麻煩多得多。在閣樓里發現有桌球在做窩已經很糟糕了。」
「桌球在做窩?」崔沃驚問。
「別問了,我半點也不想提。」
「我還記得你們哪位有天半夜餓了,想用法術變個烤土豆吃。」
「那是庶務長啊。他總是算不明白小數點。」
「我還記得來了好多輛小推車,」格蘭達覺得龐德不自在的樣子挺有趣,「日夜不停地往外運土豆。聽說咱們餵飽了城裡所有乞丐,外加從安卡-摩波一直到斯托郤拉特的所有養豬場,吃了好幾個星期才吃完。」
龐德差點嗤之以鼻:「是啊,所以我們才要慎用魔法。」
「但是明天比賽還要照常進行,我要去給我的訓練項目收尾。」納特說。
「啊,還有個問題。你知道嗎?維第納利大人指定河馬街為比賽場地啦。有幾支隊伍正在賽場訓練呢,瞎踢,搶著要和幽冥學術隊比賽。」
「河馬街在城市另一邊。」格蘭達說。
「威默斯司令說警衛隊可以護送我們,但只是保護而已。」
「保護誰?」格蘭達不服,「你也看見現在什麼情形了。人們都覺得納特先生才是威脅。」
「一切都只是比賽和熱鬧,直到有人掉腦袋為止。」格蘭達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那賤兮兮好像總要往人身上貼的腔調,她一聽就知道是誰。
「佩佩?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你怎麼進來的?」龐德也問,「到處都是警衛。」
佩佩懶得正眼看龐德:「小書呆子,你是誰啊?」
「我是管理這學校的!」
「那不如交給我管吧,這事兒你不在行。」
「這個……人……你認識嗎,小姐?」龐德問格蘭達。
「呃,認識。他是那個,設計衣服的。」
「我是時尚設計師。」佩佩糾正,「我用布料做的東西,累死你也想不到。」
「這個我信。」崔沃說。
「而且我對暴動和暴民也略知一二。」
格蘭達突然心生一計,她對憤憤然的龐德小聲說:「他在矮人圈子裡名氣可大了,先生。認識好些有錢有勢的。」
「我也認識好多啊。」龐德不服,「我自己就是有勢的。但是我今天被迫親自訓練球隊,而且根本記不住納特先生編的那麼多套路,就只能讓他們繞圈跑,好像什麼用也沒有。」
「似乎要出大事。」崔沃說,「城裡的事我熟。等我去探探風,反正這會兒你們也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朱麗葉說。
崔沃猶豫了,幸好納特教過他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應對。他伸手向朱麗葉吹了個飛吻,接著就出門去了。
「看見沒?」朱麗葉說,「他口我哪。」
格蘭達瞧見佩佩的兩眼翻得都已經露出眼白——紅色的眼白。
沒過多久,幽冥大學球隊的大部分成員就都往河馬街去了,格蘭達和朱麗葉跟在隊尾。五六個窩在各種角落裡抽菸的警衛一齊冒了出來,假裝剛好同路,尾隨在後。
崔沃說得對,格蘭達想,馬上要出大事了。
久經街頭考驗的崔沃沒走多遠就感到自己被跟蹤了。他在小巷子裡轉了幾圈,藏在下一個拐角恭候跟蹤者……未遂。身後的巷子裡空無一人,一眼就能看到頭。這時他才感到有人在自己脖子上架了個東西,幾乎可以肯定是刀。
「嘿,讓我想起從前了。」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地方的每條小巷子我都一清二楚。」
「我聽出來了,佩佩?你不是矮人嗎?」崔沃儘量不回頭。
「算是吧。」
「我跟你沒仇吧?」
崔沃的視野邊緣晃過一件亮閃閃的小玩意兒。「月光銀樣品。中看不中用,我用破酒瓶子都比它強。我的酒瓶戰績相當不錯,不騙你。那小姑娘對你死心塌地,我也不捨得用刀威脅你。她見了你就高興,我喜歡她高興。」
「街上好像要出事。」
「整條街?挺熱鬧啊。」
「已經出了什麼岔子吧?」
這時佩佩才出現在崔沃的視野中:「其實不關我的事,但是有些人,像是街頭小霸王之類的王八蛋,我看不慣。想練跑步嗎?只要生在城裡,再有點藝術天賦,保你很快就能練成高手。維第納利大人搞砸了,他以為可以控制足球,其實根本不可能。這跟盜賊行會可不一樣,明白嗎?盜賊行會本來就有組織有紀律,所以容易擺平。但維第納利只收服了足球隊長,不代表其他人都要乖乖跟隊長走。昨晚到處都是打架的。別看你們那幫體面隊員穿著新球衣、踢著新足球,明天肯定得讓人踢成餅,不,更慘,踢成渣。」
「我以為你就是個做衣服的呢?」
「就!是!個!做!衣!服!的!我可不是隨便的哪個!我是佩佩,不是做衣服的。我創造的是偉大的藝術品,只不過剛好需要有人穿著才能顯出我作品的魅力而已。裁縫才做衣服呢。我創造的是歷史!聽說過微鏈甲嗎?」
「明白,明白。聽過。」
「那就好。關於微鏈甲,你都聽說了什麼?」
「不磨皮。」
「除了不磨皮,還有幾個小秘密……我沒耐心跟巫師打交道,那幫人自以為是。告訴你,明天的絕不只是球賽,而是戰爭。你認識那個叫安迪的小子嗎?安迪郤杉克?」
崔沃心裡一涼:「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剛聽說這名字,但這類人我見得多了。維第納利大人輕舉妄動把足球搞砸了,砸得滿地都是帶尖兒的碎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可明天有警衛隊在呢。」
「這算什麼話?嗯?你是個小混子,居然還指望警衛隊?」
「還有好多人看呢。」
「對呀,多好看啊。還有好多人圍著看砍頭呢,生怕小孩子看不清,還要舉起來。跟你交個底吧。我不會給你利器,明天的場面利器越少越好。可我要給你的東西比刀子強多了。畢竟你是大衛郤萊克利的兒子啊。」
「我不踢,我答應過我老娘。」
「答應你老娘?」佩佩懶得掩飾語氣中的鄙夷,「你答應有用嗎?你就是球星的料子。小子,你一定要上場。這麼著吧,你今天午夜前後來曬塌的後門,抱歉店名有點怪,在矮人語裡要好聽些。來了你就踹門。要是不放心,你就帶個朋友,最好別打退堂鼓。」
「為啥非要踹門?」
「因為到時候你會兩手各拿一瓶上等白蘭地,只能踹。不用謝,我不是為了你。我是要保護自己的利益,順帶保護你的利益。走吧,小子,訓練要遲到了。至於我?我真是個天才!」
崔沃在離開的路上發現了更多警衛。他們不想幹活的時候怎麼看都是廢物,但山姆郤威默斯絕不會雇用讀不懂街頭風向的警衛。警衛隊已經嚴陣以待。
卡特原本住在他媽媽家的地下室。後來地下室被租給一家子矮人,他就只好搬到冬涼夏暖的閣樓里。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主要是靠牆上糊的舊雜誌隔熱保溫。光是表層就有《弓箭志》《后街圖釘》《集郵月刊》《花枝亂顫》《辣妹郤辣笑郤辣絲襪》《陶俑觀察周刊》《當代紋飾》等。屋頂的裂痕和破洞也都被過刊糊死了。根據卡特那不甚體面的藏書,崔沃猜測他的眾多愛好里大概沒有哪樣能堅持超過一個星期,除了跟《花枝亂顫》《辣妹郤辣笑郤辣絲襪》中插裸體大圖相關的那個愛好。
卡特夫人開了門,用一位母親可以對兒子狐朋狗友提供的全部歡迎和熱情往樓梯那邊指了指。「卡特不舒服。」她說,仿佛兒子生病是件趣事,沒什麼好擔心的。
卡特遠不止不舒服而已。他的一隻眼眶「五光十色」的,臉上還添了條傷疤。崔沃花了好些時間才看清卡特的傷勢,因為後者不肯開門。不過他的房門只用一根繩子拴著,崔沃用肩膀就搞定了。
見崔沃進屋,卡特開始向他那張無法形容的破床裡面縮,像是隨時準備挨打。崔沃不喜歡卡特,沒有人喜歡卡特。按說親媽對兒子怎麼也該有點半吊子的親切之情,實際上連卡特的媽媽對他都愛不起來。他的本質就是不可被愛之人。說來也許有些可悲,但卡特無論放不放屁都是完全沒有人格魅力的絕佳範例。有時候他也能過一兩天安穩日子,但緊接著就肯定要用什麼愚蠢的言論、不好笑的笑話、全然不得體的行為惹人生厭。崔沃一直忍著卡特,或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如果崔沃不是崔沃大概會有什麼下場吧。有時候崔沃也想,或許所有人在人生中的某個時段都多少有些像屁精卡特吧。卡特本人例外,他的整個人生都是卡特。
「怎麼了?」崔沃問。
「沒怎麼。」
「別跟我扯,我太知道沒怎麼是怎麼了。你那傷得上醫院瞧瞧啊。」
「其實不嚴重。」卡特呻吟道。
崔沃爆發了:「你是不是傻了?那刀差一英寸就能把你的眼睛廢了!」
「是我不好,」卡特說,「我惹安迪生氣了。」
「嗯,我看出來你哪兒不好了。」崔沃說。
「昨晚你去哪兒了?」卡特問。
「說了你也不信。」
「城裡鬧得可大了,跟打仗似的。」
「我有點事,去了一趟斯托郤拉特。聽說打起來了?」
「球隊簽了那什麼新式足球,有的人不樂意。」
「安迪不樂意?」崔沃又瞧瞧卡特臉上烏青冒血的傷痕。沒錯,看來安迪確實不樂意。
要同情卡特不容易,但即便他一出生就在靈魂上文著「來揍我呀」,也沒必要真去揍他。欺負卡特就像拔蒼蠅翅膀,太過分了。
「不止安迪,還有托舍爾郤艾金森、勺子吉米、斯班納也都不樂意。」
「斯班納?」
「還有艾金森太太。」
「艾金森太太?」
「還有威利郤落塘、哈利郤卡斯迪,以及腩子家那幾個小子。」
「他們也來?他們跟咱有仇啊。安迪跟他們不是互相看不慣嗎?敢往他們的地盤上踏一步,你就等著讓人用麻袋送回家吧!」
「俗話不是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好像不是那麼說的,但我明白你啥意思。」
崔沃滿心厭惡,陷入沉思。剛才那一連串名字的主人全都是名角兒,在足球隊裡呼風喚雨,更重要的是球迷們任其擺布。他們是擠大堆的王者。佩佩說得對,維第納利以為隊長們說了算,其實根本不是。一切都歸擠大堆說了算,而名角兒們統領擠大堆[32]。
「明天他們要抽人組球隊,想儘量往裡多塞人。」
「嗯,我聽說了。」
「他們要給維第納利的新式足球來個下馬威。」
「怎麼沒聽你提斯托洛普家的小子啊?」崔沃問。
「聽說他們天天晚上讓親爹逼著去練合唱呢。」
「隊長畢竟簽了約,現在面子上掛不住。你覺著安迪和他那幫人在乎嗎?」崔沃靠近卡特,「維第納利有警衛隊是吧?你知道警衛隊什麼樣,平時裡邊還有幾個好人,一出事就掄著大棒子趕著大巨怪殺過來,見誰打誰,因為警衛打人不犯法。要是再惹他們生氣,還能給你加個損壞公物罪,說你用臉打壞人家的警棍。說到臉啊,你怎麼差點就讓人捅瞎了呢?」
「我跟安迪說那麼做不妥。」
卡特能拿出這麼多勇氣真不容易。崔沃的驚訝溢於言表:「想開點,說不定因禍得福呢。你在家好好躺著別出去,免得警衛和安迪打起來的時候把你夾中間。」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崔沃。
卡特糊牆用的是麵粉糨糊,因此閣樓上的耗子吃得腦滿腸肥。有一隻不知怎麼想的,從去年雜誌評選的四月小姐的胸口鑽了出來,遠看好像海報上有三個奶頭,中間那個還對著崔沃抖啊抖,任誰看了都倒胃口。
「那你要怎麼辦?」卡特問。
「儘量辦吧。」
「你知道安迪要收拾你吧?還有你那個小怪人兒。」
「我不怕安迪。」崔沃沒說謊,他不是怕安迪。他現在驚恐懼怖嚇都集全了,從頭嚇到腳,再反著嚇到頭,體內滲出的液態恐懼像雪水似的順著肋骨淌。
「聰明人都知道怕安迪。」
「屁神,我是誰呀?我可是崔沃郤萊克利。」
「我想光是崔沃郤萊克利可能還不夠,差得遠呢。」
光我自己差得還遠呢,崔沃心想。他正在飛速穿越城市。如果佩佩都知道要出大事,想必警衛隊肯定也知道了。麻煩了。
他快步跑到馬拉大巴的後排,沒等售票員露頭就又跳下了車。只要沒被人在車上抓現行,就根本不用擔心後果。雖然售票員都佩著寒光閃閃的大砍刀,可人人都知道那是用來嚇唬逃票乘客的。因為第一,售票員膽小怕事不敢真動刀;第二,萬一砍到了一位有頭有臉的社會成員,後果不堪設想。
他穿過小巷來到船錨街,發現另一輛順路的大巴,連忙跳上去扒住。崔沃運氣不錯,售票員瞟了他一眼,然後深思熟慮地決定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他基本沒怎麼走路,悠閒地橫向穿越了幾乎整個城區,移動速度高於平均步速,順利來到名為五大街的大路口。崔沃能坐車就絕不肯走路,對這成果滿意極了。
眼前就是河馬街。這兒原本是個賽馬場,後來賽馬場搬到安卡的另一邊去了,只剩下幾乎所有大城市都需要的一大塊空地,用於開市集、搞節慶,隔三岔五來一次暴動,最近流行的項目則是車尾大賣場,很受那些需要把失去的財產買回來的民眾歡迎。
今天的河馬街爆滿,不過一個銷贓的攤子都沒有,整個場地到處都是踢球的。崔沃稍微鬆了口氣。遠方可見一堆尖尖的巫師帽,沒人搞謀殺。
「哎呀哈,你好哇?」
崔沃把視線稍微放低了些:「喉哥,最近怎麼樣啊?」
「聽說你跟幽冥學術隊搞到一起去啦?」說話的是自割喉嚨迪布勒,城裡最善鑽營,但不知怎麼總也賺不到錢的小商販。
「你不會是來賣餡餅的吧?」
「不不不,」迪布勒說,「今兒外行太多。我的餅可不是給醉鬼球迷吃的垃圾貨。」
「那你的餅是?」崔沃留了扣子,有些話無須說得太透。
「反正餡餅過時啦。」迪布勒若無其事地跳過話題,「我是來賣足球紀念品的。」
「那是啥?」
「保真的簽名球衣啥的,你看看。」迪布勒從脖子上掛的大托盤裡拿起一隻足球,造型跟咕隆咕隆的新式足球差不多,尺寸要小一半,用木頭雕的,手藝挺拙劣。「瞧見這塊白色的沒?留著給球員簽名用的。」
「你找球員給你簽名?」
「當然不是了。我覺著客人應該想自己找人簽。自己動手意義大,明白吧?」
「所以你賣的就是刷白漆的木頭足球唄?」
「保真啊!跟球衣一樣。來一件不?割喉價啦,五塊錢賣你。」迪布勒拿出一件緊緊巴巴的紅色棉布衣服,誘惑地揮舞著。
「這是啥?」
「這不是你們的隊服嗎?」
「胸前兩個大黃U?不對!我們的隊徽在左胸口,兩個小U連環扣,挺漂亮。」
「一回事嘛。」迪布勒毫不在意,「沒人注意。我得照顧小孩兒,不能太貴。」他又湊近了問,「明天比賽能給透個風不?城裡的球隊陣容忒硬,你說維第納利這回是不是要玩砸?」
「我們全力踢,你等著瞧吧。」
「好!有萊克利上場,不可能輸!」
「我是打雜的,不上場。我爹死的時候我答應過我老娘。」
迪布勒打量著河馬街里的人群,似乎心裡想的遠不只是賺錢:「你們要是輸了怎麼辦?」
「不就是一場球嘛。」
「維第納利的面子全在這場球上哪。」
「踢球嘛,有輸有贏,正常的。」
「別人不那麼想啊。維第納利幹什麼都順風順水。」迪布勒望著天,「這就是關鍵了,明白嗎?所有人都覺得他幹什麼都肯定成。萬一這次不成呢?」
「踢場球而已,喉哥,不就是球嘛……回見啦。」崔沃繼續往裡走。工人正在河馬街的一側安裝木頭看台,四周全是看客。畢竟這兒是安卡-摩波,只要有兩個或更多人聚在一起,馬上就有幾千人圍觀湊熱鬧。
龐德郤斯蒂本和足球隊長們正圍著一張長桌議事,這就是規則委員會了。之前已經開過會了,可即便規則都寫成了白紙黑字,而且半數都是跟足球運動同樣古老的傳統規則,有些事還是要再強調一遍。崔沃趕到時,龐德正說到「新規則里不許隊員緊貼著對方球門晃悠」。
「以前都可以的。」其中一個隊長抗議。
「對,可現在球會飛了嘛,猛踢一腳就能飛過半個河馬街。要是有人貼著門接應,護門人根本護不住。」
「所以你的意思呢,」斯托洛普先生成了隊長們的代言人,「就是說一隊的球員要得分,他前頭必須得有另一隊的兩人?」
「差不多吧。」龐德毫不相讓,「那兩個人里有一個是護門人。」
「要是沒等他射門,那兩人里就有一個竄到他身後去了呢?」
「如果有這種情況,他的位置在傳統規則里就叫『越位』。」
「越頭還差不多。」一個隊長抱怨道。因為此語的用意似乎是打趣,眾人報以一陣笑聲。「要是那樣,球場上的還不得一窩蜂都往人家身後鑽。要射門的倒霉蛋一動不動就犯規啦?」
「總之這條規則堅決不能讓步。我們已經試過了,這規則能促進球員在場上多跑動。不像踢舊式足球時那樣經常有人帶著午飯和雜誌邊吃邊看邊等球。」
「你好哇,崔沃,最近好嗎?」安迪在崔沃身後出現。
在場的至少有一千人,崔沃遲緩而幸福地想,還有好多警衛,站在這裡都看得到。安迪不敢公然行兇。應該不敢吧?
說不準,畢竟他是安迪,說不定腦子裡哪根筋突然搭錯了就會當眾削掉你的臉。哦,還有托舍爾郤艾金森和他媽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在散步呢。
「最近沒怎麼見你啊,崔沃。挺忙啊?」
「你沒有去避風頭嗎?」崔沃絕望地問。
「啊,風頭遲早會過去的嘛。」
你這波風頭過得忒遲了些,崔沃想。
「另外我洗心革面啦。」
「是嗎?」
「不擠大堆嘍。以前那些無賴行徑都不做了,要跟上潮流。」
「那好哇。」崔沃等著被捅刀子。
「現在我是安卡-摩波聯合隊的重要球員。」來的雖不是刀子,效果卻差不多,安迪用友好、滑膩的語氣繼續說,「好像是大人攛掇的比賽。誰也不願跟你們巫師對著幹,這次就臨時組了個新隊。」
「我記得你從不上場來著。」
「啊,那是從前。現在足球改革了,強調個人能力和努力。看見這球衣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