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PANESE INCENSE 日本焚香
2024-10-09 10:00:45
作者: 尼爾·查普曼
仍然嚴格遵循日本傳統的「道」中,香道、薰香之道(way of incense)也許已默默無聞,只有少數人在研習。日本學校里興許還有射箭、插花、書法、茶道俱樂部,但幾乎沒有「賞香」社團。提起香,通常讓人想到與死亡有關的佛教守靈和喪葬儀式,這些儀式里通常香火不斷。與此同時,香的價格讓普通日本人並沒辦法做到在周六午後點上一根,純然當作消遣。於是,雖然每個大城鎮都會有佛教商店出售著各種香,但它們的主打產品是人們為祭祖而購的、精細拋光過的深色神龕:香,不過是這個祭壇(或佛壇)的組成部分。
好在作為一門晦澀而深奧的藝術,香道在日本的一些地方依然存在。有一次,我很幸運地被邀請前往鎌倉最好的香館(位於著名的小町通)的三樓,一場嚴肅的「非請勿入」的薰香儀式。店鋪一樓出售各種盒裝的線香,從柔和的混合花卉(鳶尾、玫瑰、桂花)到最好的kyara(沉香)和jinko(日本沉香);粉末狀麝香檀香木,摻有奇怪的樹脂和香料(其中有丁香、樟腦甚至碎貝殼)——日本香如此獨特地縈繞在我們鼻尖與心頭。雖然收到邀請很興奮,但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心理準備和語言技能,無法成功地融入這神聖儀式之中。
那天我和朋友克萊爾都遲到了,這在日本人看來是無法想像的。我們小心翼翼爬上黑漆漆、鋪著地毯、閉塞的樓梯,在儀式開始了20分鐘後姍姍出現。封閉的、寂靜的屏風前,我們有些惶恐地站著。門慢慢被打開:我們站在那兒,所有眼睛都望向我們;當克萊爾的長靴拉鏈突然卡住的時候,我們慌亂和尷尬到了極點。我們蹣跚著,幾乎是跌進了這個肅穆的房間,破壞了正在進行的程序。那些以日式跪姿正襟危坐的女士們幾乎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群外表完美的鎌倉女士,頭髮紋絲不亂;瞪大的眼睛裡隱藏著她們對笨手笨腳闖入者的憐憫和鄙視;如同毫無表情的能劇面具。
當我們最終以日式姿勢坐到墊子上時,一塊布被放到克萊爾光溜溜的膝蓋上(因為「有紳士在場」——當然指的就是我)。我們盡最大努力儘量讓自己完全隱身,默默觀察周圍發生的一切。
我終於感到有點兒興奮了,因為這儀式相當引人入勝——如此深奧,如此脫離日常生活。香師把一個專門設計的小盤子輕輕轉過來,盤子裡放著一小塊燒焦的最上等的沉香:那氣味,一部分是廣藿香,一部分是香根草,一部分是胡椒,但比所有的元素都更乾燥、更強、更有力量。閉上眼睛,細聞,每個人都要嘗試猜出那些碎片來自哪塊木頭:「樹林中的月亮」「伊豆的靜水」,諸如此類的名字。(氣味存在細微的差別。特別珍貴的沉香被認為是無價之寶,被當作投資品收藏。)這還只是開始,然後,拿著沉香的人會寫下一首現場創作的俳句——優美的書法漢字,如一曲香頌。
這種文雅顯然超出了我這樣的凡人可以承受的範圍;我們摸索著,卻實在沒辦法完成那緩慢的、招手聞香的動作,這做作的方式違反了人的直覺反應(直覺難道不是直接把鼻子探過去聞嗎?)。過於正式的坐姿也讓我們坐如針氈,疼痛、折磨、「詩意」的沉默;而面無表情的女士們始終充滿耐心。通過圓形禪宗風格的窗戶,瞥見那一點點外面的世界(「放我們出去吧!!!」我心裡自言自語)。我和克萊爾費了很大力氣才挺到最後。當然房間裡的氣味,珍貴的芳香物質散發出的精神氣質,我承認,非同尋常。
覺悟之香 同名香水
Satori by Parfum Satori 2006
周六午餐時間,結束在東京某處的聚會,我們決定沿著蜿蜒的街道閒逛,沉浸在迷失方向的樂趣里。在原宿、代代木和新宿附近的某個地方,我先是一愣,後來反應過來:我剛才看到的、隱藏在一棟無名高層公寓的瓷磚和玻璃牆中間的是香水店嗎?難道不是嗎?還是珠寶店?
我們回頭看了看:似乎都是。懷著好奇心走進一個小房間,光線很好,看起來像是客廳、工作室、香水店、古董店,有印籠、根付(netsuke)和日本木梳,茶壺和瓷杯,花瓶、雕塑和裱畫,還有項鍊和胸針。一位日本紳士,60多歲,文雅,有教養,眼睛裡閃爍著幽默又世故的光。他正坐在辦公桌旁擺弄一件珠寶,一位朋友坐在那裡喝茶。他問我們從哪裡來,然後請我們在香水試驗台的小桌旁入座,給我們端上茶;那個試驗台上擺滿了貼著標籤的黑色精油瓶。作為一個內行,我環視著房間,目光落在舊的、鑲著花邊的木製櫥柜上。櫥櫃擺滿一些罕見的古董香水,幾乎讓我心跳停止。香奈兒珍藏系列梔子花香水(Gardénia by Chanel, 1925);一瓶未打開的嬌蘭吉蒂(Djédi by Guerlain,1927,世界上最受追捧的香水之一,墓穴氣質的香根草,據說是有史以來最乾的香水);極具裝飾性、限量版卡朗辛辣(Poivre by Caron, 1954)、科蒂翡翠香水(Emeraude by Coty),以及柜子的頂面,並不顯眼地擺放著商店自家的香水——覺悟之香。一系列獨立生產的日本香水,如果不是偶然發現這家小店的話,我可能永遠不會聽說(這家店後來搬到了六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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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東亞人——日本、韓國和中國通常不太喜歡強烈、甜美、濃重的香味,這似乎是一個真理。覺悟之香的大多數香水也是微妙的,在沉入皮膚之前,於酒精之中輕輕展開,透露出它們神秘的主題。這些作品有一種細膩精巧的品質,某種難以形容的東西:紫之上(Murasaki no Ue, 2000),靈感來自《源氏物語》(The Tale of Genji),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寫於11世紀、世界上最早的長篇寫實小說,描寫平安京時期日本的婦人,開啟了「物哀」時代;漂浮的麝香玫瑰和紫羅蘭,美妙的香味棲息在周圍的空氣中而不占據它。黑牡丹(Black Peony, 2008)風情萬種又低調私密,花卉和香草,帶有河狸香和麝貓香,縈繞於腦際,如一對偷情戀人。和三盆(Wasanbon,2013),從香味(以及質感)中可以感覺到一種粉感、糖果般的好奇心;和三盆(一種黑砂糖,色澤淡黃而顆粒勻細)的香氣,加上檸檬、含羞草、杏仁、蜂蜜,感覺像是品嘗一顆來自「來生」的糖果。而覺悟之香同名香水,也是品牌最為人熟知的一款,以沉香、檀香木、乳香、肉桂、丁香、芫荽、橡木苔為原料的豐盛的木質調香水,像很多森林香水一樣有種模糊的感覺,有點像資生堂林之嫵媚(Féminité du Bois by Shiseido),但更柔和、理性和寧靜。
歐徹斯特之香[7] 淺草香
Encens Asakusa by L'Orchestre Parfum 2017
靈感來自淺草神社傳來的十三弦古箏(koto)。淺草是東京市中心一個老派的工人階級娛樂區,以淺草寺為中心。儘管如此,這種華麗的香味立刻顯示出它的法國血統。最初,其主要的飄逸的乳香更像天主教的香爐,遠遠超過日本的寺廟香;香水的最大特點是沉香和白檀木,柔軟且添加了香料。與許多其他焚香調香水不同,隨著時間推移,其他香水往往變得更為拘謹、一本正經、冷峻,但這支香水前調和中調的鳶尾花和麝香維持著自始至終的柔軟。慢慢地,淺草香變得越來越飄逸,越來越「名副其實」。
馥萊儷 我的愛有夜的顏色
讓人緊張的沉沉木香,在聞到這種由愈創木、香根草和廣藿香的簡單組合後,我立刻可以想像出一個夜景:一個穿著長袍的年輕僧徒,在當地的一座寺廟裡莊嚴地履行職責。這也讓我想到一個現實生活中的年輕忍者——去年午夜,我們在參觀了圓覺寺(Enkakuji Temple)新年「初諸 」(hatsumode)後,在一家酒吧遇見了他(在新年倒數儀式上,冰天雪地、紙燈點亮,作為僧侶,他敲鐘108次,代表替人類贖罪)。他認真嚴肅,肌肉緊繃,非常不安。他告訴我們,他是日本特勤局的殺手,自然而然,沒有透露他的名字……我想,這支低調的香水會非常適合他,以及他那鋼鐵般的眼神——完美。
川久保玲 京都
焚香、柏木油、咖啡、柚木、香草根、廣藿香和不凋花,包括京都在內的五款香水,構成了川久保玲最開始的焚香調系列[8]。緊湊而堅定,雖然它可能無法完全捕捉到一個如此宏偉、驕傲、精緻、厚重的古城的精神(對我來說,京都是一個不可思議而又讓人緊張不安的城市),但仍然是一款很好的木質焚香調香水。我把它當作生日驚喜送給了我的譯者朋友淳子(一個很有品位的女人)。現在,它是她的專屬氣味。
蘆丹氏 黑色賽吉
Serge Noire by Serge Lutens 2008
可以在日本佛香店買到的許多香,對西方的鼻子來說都顯得有點兒奇怪,尤其從盒子裡聞到那濃烈的香味時。它們需要時間來感受:潮濕的樟腦中蘊含陰暗、陌生、令人生畏、禪師般的自律、揮之不去的古代日本精神。不過這幾年,我還是買了幾盒這種薰香;我喜歡那幾乎發酸、醃製過的瓊脂-沉香和其他天然香料的混合。
蘆丹氏,名字一聽上去就與日本品牌資生堂有關,讓我想到日本焚香的那種品質。黑色賽吉是為了表達鳳凰涅槃的幻想概念。豐富,令人不安而深刻,基於「黑木」「香灰」,薰香、肉桂、丁香、琥珀、樟腦的香調;雖然從木頭、粉末到草本、香料,巴黎人精心設計出了逐漸的變化層次,但這支香水的最終效果與日本寺廟的焚香是十分相似的。令人驚嘆的開場含有萘(napthalene,一種稠環芳香烴,有機化合物。譯者注),如一張捕殺昆蟲的網,慢慢演變成辛香、燃燒的木材和丁香味黏土,神秘,催眠;直到尾調,呈現出更讓人熟悉的麝香檀香。
沒有太多香水的氣味可以如此強烈,如此深奧,讓人感受到一些最不尋常,甚至陰沉的薰香盒子的特殊情感和氣息。讓我想起某個冬天,古老寺廟裡僧侶的和服,掛在角落裡的門上。
覺悟之香 夜之梅
Yoru no Ume by Parfum Satori 2002
我來到日本是出於一種衝動——逃避25歲時的自己,同時也是出於一種根深蒂固的渴望,那就是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開拓新的可能。一天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則GG,接受了一次面試,然後我就上了飛機。雖然一個日文字也不認識,也不懂日語,但我並沒料到會如此困難——我感到非常孤獨。第一年秋天,我的生活被扼殺在城市裡,讓我幾乎失去了理智,直到搬到鎌倉,新的可能才如花瓣般舒展開。我放鬆了一點,慢慢進入新的環境,讓日本的美麗開始真正滲透進我的生活中。
從車站到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條漫長的上坡路:一個曾經被森林覆蓋的山谷,在1960年代被塑造成新的生活空間。走上前去,經過鎌倉明月院(Hydrangea Temple)時,樹木沿著圍起來的蛇形草地拔地而起,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氣味。那些一開始的孤單日子裡,我會在黑暗中獨自走回家(這片區域沒有霓虹燈),在1月到3月櫻花盛開之前的寒冷夜晚,我會聞到兩種花的辛辣氣味,即使到今天,這兩種花仍像是刺骨的憂鬱:日本水仙和烏梅。這兩種都不是傳統上的「漂亮」氣味,卻令人心碎。烏梅是辛辣,有酸味,像被醃製過,有著熟悉的水果香味,還夾雜著新開的花的芳香,使整個山腰香氣陣陣。大澤悟(Satori Osawa)毫不猶豫地擁抱鮮花的全部詩意和奇異,她創作的這支香水,巧妙地用一種西普調的方法結合了原本並不協調的日本水墨風格和香袋(niobukuro)的感覺:粉感沉香、冰片樟腦、甘松香、廣藿香和八角茴香,這些都像是裝在和服織物的小口袋裡,用絲質帶子繫緊,可以隱藏起來,在不知不覺中給人添上芳香;它的香味,在樸素中蘊含感官誘惑,可以持續很多年。這種侘寂(wabi-sabi),傳統的日本美學,在「夜之梅」中呈現著。這是一款略帶苦澀芳香的香水,它把我帶回到那些日子:那年頭,我走在山上,聞著那些花,不停問自己:「我在那裡是為了什麼?」
[1]. 焚香調並非指某一個原料,而是指數種香材混合燃燒時產生的氣味。
[2]. 讓·拉珀特:著名調香師,1976年創立阿蒂仙之香。
[3]. 尤娜姆:2001年菲利波·索奇內利(Filippo Sorcinelli)創建了LAVS工作室,手工製作禮拜用的法衣和天主教祭拜的其他物品;同時,菲利波創立了香水品牌尤娜姆,其第一款香水LAVS的靈感來源於基督教彌撒的聖油,最初用於為聖衣上香。然後他推出了其他香水,仍然是受到義大利教堂木香的啟發。
[4]. 至聖所:被認為是耶和華的住所(希伯來語:Qodesh HaQodashim,英語:Holy of Holies)。猶太人離開埃及後,尚未進入迦南地,還在曠野中的時候,首先建造了帳幕,耶和華的雲籠罩了帳幕。帳幕分為外院子、聖所和至聖所。至聖所就是帳幕最裡面的一層。
[5]. 內奧米·古德瑟:法國品牌,第一款香水於2012年推出。
[6]. 湯姆·達克斯昂:來自英國,調香師湯姆·達克斯昂(Tom Daxon)的自創品牌。
[7]. 歐徹斯特之香:法國品牌,強調香水與音樂的關係,其5款奢華中性香水,由法國調香師、工匠和音樂家攜手製作。
[8]. 2002年川久保玲推出了第三個香水系列——川久保玲三號焚香系列。這個系列的五款香水都是以宗教為主題創作的,每款香水都承載這一個國度、一個城市、一個宗教的文明,包括阿維尼翁香水(來自天主教)、瓦爾扎扎特香水(來自伊斯蘭教)、札哥斯克香水(來自東正教)、傑伊瑟爾梅爾香水(印度教)和京都香水(來自佛教和日本神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