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CENSE 焚香[1]

  1994年在倫敦國王路阿蒂仙之香(L'Artisan Parfumeur)精品店，我第一次遇見焚香調香水。那是之前未曾有過的經歷：一款限量版情緒跳躍(Sautes d'Humeur)系列的壞心情(D'Humeur à Rien)香水，讓我一瞬間栽進童年：教堂中縈繞的冷峻而奇異的味道，曾一度讓幼小的我安靜、膽怯；它們像教堂彩色玻璃窗灑下的陰影，像充滿責難的回聲，像來自世界另一端的無聲音樂。後來我才知道，對孩子來說詭異的陰森氣氛，其實來自香爐中燃燒的乳香晶體。那股神聖的煙，年復一年不斷在石牆上飄著，直到教堂的每一部分都散發出特有的、看不見但叫人臣服的氣味。

  那天站在精品店中，我被各種想要一試的讓·拉珀特(Jean Laporte)[2] 創造的美妙香水環繞著，卻突然被「壞心情」帶到一個黑暗、可怕、神秘又神聖的地方。真叫人驚奇!這款阿蒂仙之香出色的「全息」香水更進一步的是，不僅使我聯想到教堂內部，甚至讓我想起教堂外那被雨水浸透的台階——也許是一個密布烏雲的冷寂冬日，站在雨傘下瑟瑟發抖，感到無可救藥的孤獨襲來。那種令人震驚的氣味，對我來說是完全無法真正使用的氣味：可怕，充滿死亡感，虛無(它名字中的「rien」在法語中本就有空虛、一無所有的意思)，但從嗅覺、智慧、情感的角度來看，它又如此迷人，以至於我不得不當場就買下它。這種香水，就像通往另一個維度的大門。

  阿蒂仙之香這個品牌作為朝獨立香水製造方向變革的先鋒，帶來這款極富先見之明的創作，今天繼續影響著人們對小眾香水的品味。巧的是，艾綽也在1994年推出了午夜彌撒(Messe de Minuit by Etro)，柔和的修道院風格，以沒藥為核心。但直到2002年川久保玲的阿維尼翁(Avignon)誕生，才真正開啟了一種可能：焚香調作為人們有意識去使用的香水品類，進入主流領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時間，那些指責時尚人士「大不敬」的論調甚囂塵上：一貫瘦削、看似憤怒的「時尚精」們，穿著教會主打的黑色、梳著中世紀的髮型，對這些香水趨之若鶩；T型台上的「時尚殉道者」們崇尚冷漠表情，完美擺出一副「懺悔」的樣子。香水突然變得概念化、嚴肅起來，仿佛噴上精心設計的香水，你便自然而然參與了一場信仰體系的遊戲。那細口小瓶裝起來的「宗教崇拜」被擦在皮膚上、身體上；那模糊的信仰僅僅停留在外表，還是真的發自內心？不過應該給予肯定的是，香水世界這種「新禁欲主義」告別了過去那些對花的抽象表現和那些習以為常的誘惑，的確別開生面。

  作為一個日常在家中使用焚香的人，尤其是一個乳香愛好者，這是一種最能鎮靜神經的精油。我相信，在我們的嗅覺中(真實的也好，想像的也罷)永恆存在著一種深刻聯繫，即香水愉悅感官的本能和宗教性：畢竟在眾多文化里，用於製造香的原料，自古以來就被用於宗教儀式，那些樹脂和精油，譬如安息香、樟腦、沒藥，特別是乳香。眾所周知，乳香在鬆弛神經方面具備與大麻相似的特性，唱詩班裡的男孩兒可能不知不覺地沉迷於一種高潮，這種高潮也許不是宗教帶來的(而是教堂瀰漫的乳香帶來的)。無論在私密環境還是公共場合，焚香調香水與本書中大多數其他香調的香水相比可能更理智，更令人生畏，並且總有那麼一點點的遠離現實。

  尤娜姆[3] 聖衣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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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AVS by Unum 2013

  這支香水也許可以說是終極乳香，從好些角度來看都相當吸引人。至於背後的故事，實際上它是從古至今教皇身上散發的香味(因此也可以稱得上終極「名人香」)，這個理由足以讓我特別去尋找它。很高興，結果沒讓我失望。

  LAVS是「聖衣實驗室」(Laboratorio Vesti Sacre)的縮寫，很明顯，一開始它就是羅馬大教堂衣帽間的那種環境香味。教皇和其他神職人員的聖衣浸染著這樣的味道；這氣味遍及他們所到之處。這種理想的乳香和樹脂香是為教皇和神職人員專門創造的。並非出於實際宗教儀式的需求，它像是在更衣室里復刻一個古代煙霧繚繞的香爐，只是為了讓我們的教皇在公開露面前得到一种放松。當我走在街上無意中從旁人身上聞到這種氣味時，我感到非常驚訝——我本以為這樣的氣味會有像丹·布朗(Dan Brown)那樣的保密性和專屬性。

  如名字暗示的那樣，這款香水經過精密設計，有一種特別的「洗衣房」的光環。想像一下小天使翅膀般的烘乾紙、華麗乳香水晶狀的軟衣粉，幽靈般透明；聖衣與靈魂經過最神聖的洗滌，然後慢慢展開——潔白無瑕，隨風而動。這款香水完美無缺，符合它所要應對的場合，也傳達著一種古老的、宗教上的超然。

  川久保玲 阿維尼翁

  讓我們開始祈禱吧。這支香水旨在仿效14世紀天主教及其禮拜中心所在地，現在幾乎成了川久保玲神話。乳香、沒藥樹脂、羅馬洋甘菊和勞丹脂的香味讓你立刻進入教堂：長椅、祈禱書、牆壁的石頭、後堂。堅硬，但有一種潛在來自香草、琥珀種子和黑黃檀的柔軟，調香師伯特蘭·杜喬福(Bertrand Duchaufour)專心營造的特殊宗教氣氛值得稱道：你可能會發現，(噴上它的)人們在過馬路時顯得格外虔誠；又或者當你在街上經過他們身旁時，仿佛目睹了神跡。

  羅格朗 愛之聖器

  Relique d'Amour by Oriza L. Legrand 2012

  痛苦，神魂顛倒。如法國修道院中用來蓄水的潮濕地窖，愛之聖器是遠方古墓的味道。像是為我們中間那些略顯病態的沉思者所設計的，它帶著綠調——苔蘚、常春藤爬滿外面的牆壁，逐漸上升的潮氣，打過蠟的木講台和燈光，鮮百合的露水氣息，是你第一次靠近洗禮池聞到的氣味。獻給真正的貞女和虔誠的信徒。

  巴黎喬伊 禮拜時刻

  La Liturgie des Heures by Jovoy Paris 2011

  門開著。祭壇上，先前彌撒禮拜儀式殘留下的物件把靜謐的空間填得滿滿的，蒼白的光線透過彩色玻璃滲透到石板上：外面柏樹的氣味恰好被教堂裡面的你察覺到。最神奇的乳香香味，寧靜和沉思，在自然和宗教之間達到了一種美麗的平衡。香水名字中的「liturgie」在法語中有文學之意，在這裡暗指15世紀歐洲哥德式華麗裝飾的手稿，它們複雜的裝飾和令人敬畏的奢華，如同一則祈禱和冥想的邀請。

  羅格朗 奧西恩之夢

  Rāve d'Ossian by Oriza L. Legrand 2012

  靈感來自於18世紀蘇格蘭詩人詹姆斯·麥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的史詩，香水最初於1905年發布，但在2012年進行了重新設計，在某些方面類似蘆丹氏沒藥香水(La Myrrhe by Serge Lutens, 1995)的乳香。水晶般的醛類，將神秘的香調提升到更新鮮的層次，而在松樹和肉桂的淡淡姿態之下，是勞丹脂、安息香、麝香、香根草組成的尾調。這種香水的效果令人自然而然地信服——就像聖誕前夜，教堂禮拜中聚集的人們那樣誠摯。

  哈瑞嘉布斯 紅衣主教

  Rouge Cardinal by Hervé Gambs 2013

  粉感，有人情味，華麗的乳香枕於雲朵般的琥珀、辣椒和廣藿香之上，哈瑞嘉布斯的紅衣主教呈現出了修道院比較熱血的一面。像鮮紅的聖衣匆匆地扔到一邊：聖與俗的焦灼。

  興奮香劑 黑色琥珀

  Black Amber by Agonist Parfums 2011

  獻給那些正在尋找陰鬱感覺的人，興奮香劑的黑色琥珀是一個好選擇，一曲深灰色的痛苦的輓歌。這深暗洞穴般的香水以其奇特的、海藻般的鹹味而引人入勝(特殊添加紅藻)；納爾加莫沙(nargarmotha)精油(一種用於阿育吠陀醫學的印度香草)；菸草花香、青蒿、勞丹脂則加強了教堂乳香的氣息。仿若潮濕的泥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在地穴中凝固下來(龍涎香、香草、檀香木的沉澱，有一種不安的、吸血鬼的意味)，好像日出後，貝拉·盧戈西(Bela Lugosi，代表作《吸血鬼》。譯者注)的手下們方才安頓下來，正喃喃低語。

  解放橘郡 熱辣泡泡糖

  Encens et Bubblegum by Etat Libre d'Orange 2006

  回到地面上吧，陽光明媚，遊客們正舔著冰淇淋，在滿是紀念品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閒逛。環顧四周，發現一個女人偷偷跑進教堂：麥當娜——她興許是麥當娜!「慢慢摘下太陽鏡，在至聖所[4]前，她跪下，吐出口香糖……」這個頑皮的法國香水品牌用這樣一串描寫開頭，接著回憶了一個天主教巨星曾經的離經叛道：早年戴著誇張的手鐲、十字架，還有頑劣不妥協的態度。聖洗池中，聖水散發著乳香，口香糖般朦朧、果味的粉紅色薄霧彌散開來，那是「被染上情色的內疚與罪過」，那是「她假裝無辜的頑皮性感」。

  人們總是反抗宗教生活的束縛，更何況嘲笑你並不相信的東西其實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熱辣泡泡糖沒有墮落成廉價的諷刺。事實上，我個人喜歡這款香水的地方，在於它的克制和深思熟慮後的模稜兩可。儘管有著流行朋克氣質的名字和主題，但也有一種好奇心。它是一種真正大氣、溫柔的香味，喚起了我們記憶中夏日裡天主教堂的寂靜空間。那位巨星可能還在嚼著口香糖，但她的叛逆在此時此刻按下了暫停鍵，因為這一次，沒有了大眾注視的目光。

  幻想之水 聖潔之水

  Sancti by Liquides Imaginaires 2011

  我最喜歡的電影畫面之一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羅馬風情畫》(Roma, 1972)中的教會時裝秀，尊貴的客人們聚集在伯爵夫人的宮殿，見證一場最新的聖衣發布會。儘管導演本人是天主教徒，但電影對宗教華麗而又奢侈的惡作劇和諷刺嘲弄，遭到了羅馬教廷的審查。當修女和牧師穿著越來越離譜的時裝出現時[這些服裝對後來的設計師有很大的影響，譬如川久保玲、約翰·加利亞諾(John Galliano)和維果羅夫(Viktor & Rolf)等]，你意識到，也許費里尼確實不敬，因為他所展現出的美學的獨到之處，全然遮蓋了他對古老傳統和信仰的敬畏。同樣，類似的曖昧而緊張的力量，也隱藏在大多數焚香調香水中。

  幾年前，東京義大利學院的一個化裝舞會上，我的另一半決定向這一標誌性電影畫面致敬，扮成紅衣大主教加入了當晚的角色扮演競賽。用縫紉機，廉價商店的一些特價商品和100日元商店買來的小零碎兒，他在很短的時間裡做出了一套非凡的衣服，還有鑲嵌著寶石的主教冠——他的誇張登場使觀眾眼花繚亂。當時的我正瘋狂沉浸在「大改造」的過程里，發現唯一缺少的東西就是完美的收尾——氣味。電影中的時尚忠實者，穿著複雜的白色花邊外套，與模特們一起盡情搖擺，揮舞著煙霧繚繞的香。在服裝準備的過程里，我們竟然對氣味束手無策!直到幻想之水精緻的聖潔之水出現在我們面前——它出色完成了這一戲法，它就像電影中的香爐。在白色和紅色的罩衫上，我們盡情灑上了自己的回憶!

  一支多面的焚香調香水，迷迭香、香脂冷杉和各種其他成分的新鮮香味支持著乳香、安息香、沒藥組成的核心，聞起來很有宗教氣息。我敢肯定，這額外的氣息會把整個費里尼風格帶入另一個層次。如果沒有嗅覺的無形參與，這場演出永遠無法完美。

  其他焚香香水

  詹姆斯·海利 焚香教堂

  Cardinal by Heeley 2006

  一心一意濃郁的焚香調。配上灰琥珀、香根草和廣藿香，如嚴肅而獨立的主教，無可爭議的權威。

  蘆丹氏 孤兒怨

  L'Orpheline by Serge Lutens 2014

  哥德式陰暗，斑駁的土壤，孤兒屍體上一塊纖巧脆弱的裹屍布。

  內奧米·古德瑟[5] 苦行之林

  Bois d'Ascèse by Naomi Goodsir 2012

  煙燻杜松，焚香，神父放工後的幾杯單一麥芽威士忌。

  湯姆·達克斯昂[6] 樹脂骶骨

  Resin Sacra by Tom Daxon 2013

  拘謹，實用，帶些許麂皮氣息的乳香。

  阿蒂仙之香 冥府之路

  Passage d'Enfer by L'Artisan Parfumeur 1999

  它並不像名字所暗示的那樣，是一條「地獄之路」，而是被焚香、木香、麝香縈繞的微妙百合花之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