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狩獵者

2024-10-09 09:28:4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一

  BBC電台里一個嘶啞的聲音廣播道:「各位聽眾,在我們播出北部紐卡斯爾音樂廳的管風琴獨奏音樂會之前,倫敦警察局發來一份緊急通緝令:警方正在搜捕一名外國人,他護照上的名字是D。今天早上他曾被警方逮捕,在大使館受到訊問,然後他攻擊了使館秘書並逃跑。此人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五英尺九英寸高,黑色的頭髮已經開始發白,上髭濃密,下巴右邊有一塊疤痕。據悉此人攜帶著一支左輪手槍。」

  女招待說:「真有意思,你下巴上也有個疤。你走嗎?可別惹出麻煩來。」

  「不會的,」D說,「不會。我得小心點兒,是不是?」

  「出了這種事,真可怕,」女招待說,「當時我正在街上走,忽然看見前面有一群人。有人跳窗自殺了,他們說。我當然也停下來看一看。可是我什麼也沒看到,所以吃午飯的時候我到旅館去了一趟。我想找愛爾絲打聽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們告訴我,死的人就是愛爾絲,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你同愛爾絲是朋友?」

  「可不是,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一定感到非常震驚。」

  「我到現在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像她這麼年紀輕輕的,怎麼可能呢?你不覺得這——也許——是件意外事故?」

  「噢,不會是什麼事故。如果你問我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這孩子很有心眼兒,外人猜不透。我遇見的人多了,我認為她一定是在愛情上受到了挫折。」

  「你這樣想?」

  「是的——跟一個住在海伯里的有婦之夫談戀愛。」

  「你跟警察說了嗎?」

  「驗屍的時候他們會叫我去的。」

  「她自己跟你說過這件事嗎?」

  「啊,沒有。她不愛說話。可是有不少事你是可以看出來的。」D驚駭地望著她。啊,這就是友情。在這個女招待信口開河地胡編這個戀愛故事時,他望著她那雙毫無心肝的棕色小眼睛。住在海伯里的那個人多半只存在於她羅曼蒂克的烏七八糟的腦海里。愛爾絲講話總是用廉價愛情小說中的詞句,難道這些書也都是從她這兒借去的?她接著說:「我想,他們無法解決的是怎麼處理那個人的幾個孩子。」從她的聲音也可以聽出來,她充滿了創作的熱情。愛爾絲已經死了,再也無法更深地傷害她了。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給她編造一套瞎話。「愛爾絲愛他簡直愛瘋了。簡直可以說是不能自拔。」

  他把要付的錢放在自己的盤子旁邊,說:「好了,聽你講這段——驚險故事,真是很有意思。」

  「我可忘不了這件事。我告訴你——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

  他走到外面冰冷的暮色里。他之所以到這個咖啡館來完全是件偶然的事,要不然就是因為咖啡館離他住的旅館只隔著兩個街區。他需要立即決定下一步的行動。現在所有的報紙都登載了這件事——印著「使館裡的槍手」這一大標題的報紙GG到處都對他怒目而視。他們已經知道了他的面貌特徵。他的罪名是使用假護照混入英國。有一家報紙不知從哪個人口裡居然探聽到消息,他住的旅館有一個女僕上午自殺身亡了。這份報紙把這件事也刊登出來,而且在字裡行間暗示這是一件疑案,暗示這件自殺案還有許多秘密有待發現……一點兒也不錯,事情確實不能只停留在現在這個地方。

  他把心一橫,沿著馬路向自己住的旅館走去。霧氣差不多已經散盡了。他覺得自己好像舞台上的演員,在幕布拉開後,完全暴露在大庭廣眾面前。他懷疑旅館門前會不會站著一個警察。他沿著欄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把一張報紙舉在臉前,假裝邊走邊讀報紙……旅館前邊並沒有人,門像平常一樣敞開著。他很快地走進去,穿過第二道玻璃門,隨手把門關上。鑰匙都掛在掛鉤上,他取下自己房門的那把。一個聲音——老闆娘的聲音——在二樓上喊道:「是穆克里先生嗎?」

  他應了一聲「是我」,暗自祈禱穆克里先生沒有什麼口頭禪……如果單聽口音的話,兩個不同國籍的外國人是沒有什麼區別的。老闆娘對他搭了腔似乎感到滿意。他沒聽到她再說什麼。整個旅館顯得出奇的安靜,好像剛被死神觸摸過。餐廳里沒有刀叉的磕碰聲,廚房裡也沒有人講話。他從鋪著地毯的樓梯躡手躡腳地往樓上走。老闆娘的房間門半掩著,他從門前閃過去,踏上木頭的樓梯。她是從哪個窗口跳下來的呢?他把鑰匙插進自己房間的鎖孔,把門輕輕打開。外面不知道是誰在什麼地方咳嗽,一聲連一聲地傳到他耳朵里來。他把門開了一條縫,他想聽清門外的動靜。早晚他會聽到K先生的聲音。他已經盤算好,K先生是最容易對付的一個人,只要稍微用點力,他會比老闆娘更快吐露真情的。

  他轉身走進朦朧的房間。因為死了人,屋子裡的窗簾已經拉上了。他走到床邊,突然全身一震。愛爾絲的屍體正停在他的床上,已經裝殮好準備下葬。難道他們還要等屍體檢驗?可能這家旅館只有他這個房間是空的——愛爾絲自己的一間沒準兒已經讓接班的人占據了——生活仍舊按常規繼續下去。她躺在那裡,僵直,乾乾淨淨,但又很不自然。人們總是說,死了就跟睡覺一樣,這是不對的。死就是死,跟什麼也不一樣。他想起曾經見過籠子裡的一隻死鳥,仰面躺著,兩爪僵直,像是葡萄梗,看著真是一點生氣也沒有。他也看見過空襲后街上的死人,他們的姿勢都非常奇怪,總是扭曲著——像是母體裡的無數胚胎。但他現在看到的卻完全不同,這是為了某種需要而擺布出來的獨特的姿勢。痛苦和睡眠都不會這樣躺著。

  有的人也許會為她祈禱。這是一種消極的反應,而他卻一心想用行動來撫慰她的亡靈。她的屍體躺在那裡好像把他對痛苦的恐懼完全消除了,他再也不怕在任何一條荒僻的公路上隻身面對凶暴的汽車司機。他覺得恐懼再也無足輕重了。他沒有對她的屍體說什麼,它什麼也聽不見了,它不再是她了。這時他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他藏在窗簾後面,坐在窗台上,把兩隻腳從地板上提起來。屋子裡的電燈打開了。老闆娘的聲音說:「我發誓曾經把門鎖上了。喏,她就停在那兒。」

  一個女人的熱切的、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你看她多美啊!」

  「她總是談起你,克拉拉。」老闆娘語調低沉地說。

  「可憐的孩子……她當然會談起我。你想,她為什麼要……?」

  「誰也不了解另外一個人的心思,你說是不是?」D從窗簾的夾縫裡看到兩個談話者中的一個——一個年輕姑娘,生著一張美麗而粗俗的面孔,淚痕未乾。這個姑娘問:「是從這間屋子的窗戶嗎?」她的聲音里含著畏懼的感情。

  「可不是。就是從那個窗戶。」

  這個窗戶。為什麼她不掙扎呢?他想。為什麼沒有留下引起警察注意的痕跡?

  「是從這個窗戶嗎?」

  「是。」

  她們開始往窗戶這邊走過來。是不是這兩個人想仔細看一看出事地點?那可就要發現他了。腳步聲一點一點向他移近,但是忽然又停住了,因為克拉拉又講起話來:

  「她要是到我那裡去,就不會出事了。」

  「在那個人到這裡來以前,」老闆娘說,「她在我這兒過得很好。」

  「那個人肯定做了虧心事。她給我寫信說要跟他走,我可沒想到是這麼個走法。」D心想:這麼說那封信也一點兒不起作用了。這個可憐的孩子,腦子裡充滿了愛情小說的詞句,直到最後也沒把事情說清楚。

  老闆娘說:「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去把穆克里先生找來。他非常想最後見她一面。」

  「你儘管去找吧。」克拉拉說。他聽見老闆娘走出了屋子。從窗簾的夾縫裡看得到克拉拉正在化妝——塗粉、抹口紅。房間外邊響起腳步聲。克拉拉並沒有把眼淚抹掉,臉上應該帶著點兒眼淚。

  回來的是老闆娘,只有她一個人。老闆娘說:「真奇怪。穆克里先生沒在房間裡。」

  「也許還沒回來吧。」

  「我聽見他回來了。他在門廳里自己取的鑰匙。我跟他打招呼,他還應了一聲呢。」

  「也許他——你知道——在那個地方。」

  「沒有。我推了一下門。」老闆娘感到很不安,她說,「我真不懂是怎麼回事。有人進來過。」

  克拉拉說:「出了這種事,有點兒叫人疑神疑鬼的,是不是?」

  「我想我該到樓上去看一眼了,」老闆娘說,「我得把那間屋子整理一下,叫新來的女僕住。」

  「愛爾絲不太注意整潔,是嗎?可憐的孩子。我猜想,她到我那兒也不太合適。我那兒有上流社會的男友來,家裡得像個樣子。」克拉拉正好站在窗簾的夾縫前邊,她有些得意地望著被布蓋上的屍體。「好啦,我得走了。一位紳士跟我約定了,准八點到我家去。他不喜歡不守時。」克拉拉的身體移動到D的視線之外。老闆娘的聲音說:「我不陪你下樓了,親愛的。你不會介意吧?有些事……」

  D把手放在手槍上,等待著。電燈熄了。關門的聲音。鑰匙在鎖孔里響了一下,老闆娘一定隨身帶著一把鑰匙。D等她走遠了才從窗簾後走出來。他沒有再看一眼床上的屍體,沒有聲音,不會思想,愛爾絲已經不再引起他的興趣了。如果一個人相信上帝,也許會相信愛爾絲現在是得救了,不用再受苦受難,有了更好的歸宿。你也許會把惡人受報應的事交給上帝去安排……因為兇手幹的事不過是把被害者還給上帝,所以根本不需要什麼報應。但問題是,D並沒有特殊的信仰。在他的心目中,如果做壞事而得不到懲罰,這個世界就成了一片混沌,他的生活就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他把鎖從門裡邊打開了。

  老闆娘正在樓上跟人說話。D輕輕把門關上。他並沒有鎖上——叫他們去疑神疑鬼吧。突然,他聽到了K的聲音:「我想你準是忘了。還會有別的什麼人?」

  「我是不會忘事的,」老闆娘說,「再說,如果不是穆克里先生,搭腔的是誰呢?」

  「沒準兒他又出去了。」

  「不會。他不是那種一會兒進、一會兒出的人。」

  空氣里有一股刺鼻的油漆味。D慢慢地走上樓去。他現在可以看到屋子裡的情況了。屋子裡開著燈。D俯身在黑暗的樓梯陰影里向裡面窺視。K先生站在窗戶前邊,手裡拿著一把漆刷。D一下子就明白了:愛爾絲是從她自己房間的窗戶掉下去的。窗台上曾經有一些痕跡,現在已經沒有了。屋子已經為新來的女僕重新收拾過,牆壁刷白了,到處乾乾淨淨,什麼地方也看不出犯罪的痕跡了。但是K先生使用油漆刷子時手腳很笨——他們不敢找另一個懂行的——不僅西服上衣有好幾塊綠漆,而且連金屬框的眼鏡也沾上漆點了。他說:「到底是誰呢?」

  「我想到的是D。」

  「他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可是他對自己說的話也沒把握,馬上又像吵架似的加了一句,「他想必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吧?」

  「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多大的膽子都有。」

  「可他不知道啊。你真的以為他現在就在這幢房子裡——在哪兒藏著嗎?也許——在她那間屋子裡。」聽得出來他已經有些害怕了。「他到這兒來幹什麼?」

  「說不定是來找咱們的。」

  看到K先生的臉在眼鏡後邊抽搐起來,D先生非常舒服。毫無疑問,對這個人只要施加一點兒壓力,他就會吐露真相的。K先生又說:「啊,上帝,收音機里說,他還帶著一支槍呢……」

  「說話別這麼大嗓門。說不定他正聽咱們講話呢。咱們弄不准他在什麼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曾把那間屋子的門鎖上了。」

  K先生對她尖聲吼叫起來:「他有沒有鑰匙你總該清楚吧?」

  「噓!」老闆娘心裡也不踏實了——一張斑斑點點的大臉更加灰白了。「要是剛才我跟克拉拉在那間屋子裡,他就躲在我們身邊的話,那可太……」

  D開始一步步地退下樓梯來。他聽見K先生沒好氣地喊:「別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又聽見老闆娘輕蔑的聲音:「咱們得把事情弄清楚。我下樓去看看他的鑰匙在不在架子上掛著。如果鑰匙沒有了,咱們就給警察局打電話。」她有些猶猶豫豫地說。

  D快步走下樓去,他不再管樓梯是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也不去想會不會在三樓上碰見那個印度客人——說不定那個人已經捲鋪蓋走了,誰願意住在一家死了人的旅館裡?他一個人也沒碰見。他把鑰匙掛在架子上——他要辦的這件復仇的事不需要驚動警察——站在餐廳門後邊支棱著耳朵聽著。他聽見老闆娘小心謹慎地走到樓下的前廳里,喘著粗氣,大聲喊道:「鑰匙在這兒呢。」他又聽見K先生在樓上走動的聲音。K先生腳步匆忙,油漆在桶里發出拍濺的響聲。老闆娘好像報喜似的又在大聲喊:「準是我弄錯了。你走過那間屋子的時候推推門,看看鎖上了沒有。」

  「我不干。」

  「傻瓜,你就推一推。我一分鐘以前把它鎖好的。」

  K先生氣喘吁吁地向樓下喊:「鎖已經打開了。」

  D從葉蘭花上面的一面鏡子裡望到了她的臉,臉上的神色不只是恐懼,還有算計和窺伺……他忽然想:她也許不想叫警察來,因為樓上剛剛塗過油漆,整個旅館充滿了油漆氣味。她引起的懷疑越少,事情就對她越有利。K先生這時已經到了樓下的前廳里,只聽他焦慮不安地說:「你大概是記錯了,自以為把門鎖上了。他沒有這個膽子。」

  「那我聽到的聲音呢?」

  「當然是穆克里先生的。」

  「好吧,」她說,「穆克里先生這不是來了!你可以自己問問他。」前廳的門打開了。D在鏡子裡看到了她的眼睛……心事重重,正在盤算著什麼……她說:「你回來晚了,穆克里先生。我以為十分鐘以前就聽到你的聲音了……」

  「那不是我,太太。我今天很忙,非常忙……訪問了很多鄰居。」

  「啊,上帝,」K先生說,「你是在……」

  「你在忙些什麼,穆克里先生?」

  「啊——希望你們別見怪——你們有一句話:『戲已經開場了』,對不對?自從那可憐的孩子自殺以後,我覺得這是一個大好時機——進行社會調査。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門德瑞爾太太,於是我們這些群眾心理觀測家就開始調査了。」

  調査什麼?D迷惑不解。他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我一直忙著搜集材料。對於這件自殺案的種種解釋——海伯里的一個有婦之夫啊,蘭伯茲的一個年輕人啊,等等——當然了,這都是臆測,但這卻說明了人們的腦子對這件事的反應。我們當然知道,是那位外國紳士……」

  「聽我說,」K先生說,「聽我說,我可不在這兒待著了。去叫警察吧。」

  穆克里先生不以為然地說:「很多人都有些歇斯底里。你可能對這個感興趣,門德瑞爾太太。有一個人說那個女孩子墜樓的時候她正好看到了。實際上她並沒看到。」

  「沒看到?」

  「沒有。因為她把窗戶說錯了。別的什麼都對——因為她看了報,你知道,所以別的細節她都知道——什麼你正在場啦,想拉住她啦……還有那尖叫的聲音……什麼她都知道。但是她把窗戶說錯了。這真有意思,我覺得。」

  「你搜集這些材料幹什麼?」老闆娘問。

  「我用我的皇冠牌小打字機打下來,把材料送交組織調査的人。我們管這個叫群眾心理調査。」

  「以後要印出來嗎?」

  「他們留起來作檔案資料。也許有一天收在一本厚書里——不登我的名字。」他不無遺憾地補充說,「我們只是為了科學而工作。」

  K先生說:「你得去叫警察了。」

  「別犯傻了。」老闆娘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她解釋道:「他總是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人——就是把愛爾絲逼上死路的那個人,你知道——走到哪兒他都以為看見了那個人。」

  穆克里先生機械地說:「真有意思。」他打了個噴嚏,「啊,油漆味。這也很有意思。你們是不是很講求實際——正在消除痕跡——或者這是一種迷信?」

  「你說痕跡是什麼意思?」K先生緊張地問。

  「啊,我是說一些污垢、髒痕……你們這樣一家像樣的旅館理應乾乾淨淨,反正你們早已計劃粉刷一次,所以就趁現在做了。要不然,也許是出於迷信。因為旅館裡死了人。你們知道,西非的某些部落就有這種迷信。只要死了人,他們就把死人的東西全部毀掉,衣服啊,房子啊,什麼都不留。他們想徹底忘掉死人的事。我很想知道,你們重新粉刷是不是也屬於這種情況。」

  K先生說:「我走了。我受不了。如果你還要人幫忙……」

  D突然發現,老闆娘從鏡子裡也完全可以看到自己。他們倆的目光對在一起了。老闆娘慢條斯理地說:「我沒有關係。有穆克里先生在這裡。你自己可要當心一點兒。」她轉過身來對那個印度人說:「你不是要看看屍體嗎,穆克里先生?」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我買來一些花……這是迷信,但也有實用價值。花的香氣……」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在臥室里擺花。但是出了這樣的事,我想放一點兒花也沒有什麼。」

  D緊緊地盯著她,她也從鏡子裡看著他。有的人會這樣互相槍擊,D想。在電影裡,藉助一面鏡子。

  K先生說:「我走了,瑪麗。」好像除了老闆娘那句冷酷的警告外,他還期待著什麼似的。正如D從鏡子裡看到,老闆娘似乎在鼓勵他干出最壞的事來。她很強壯,她不是那麼容易被別人的氣勢壓倒的人。身體方方正正,滿臉斑點,意志堅強,這個女人好像正在把一個犧牲品交到他手裡……

  穆克里先生說:「等一會兒。我想,我在吃早飯的時候把眼鏡放在餐廳里了。」D把手槍從口袋裡拿出來,等待著。

  「啊,不會的,穆克里先生,」老闆娘說,「你會在你的房間裡找到的。我們總是把客人落掉的東西收起來。」她用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向樓上走去。穆克里先生拿著幾枝不很乾淨的花,用報紙裹著。說起來也真怪,只因為發生了一次暴力事件,就可能改變整個世界。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本來想把他處置掉,沒想到他現在倒有一種安全感了……因為他如今一心要復仇,別的什麼也不去想了,連他擔負的重大職責暫時也置諸腦後了……那天早晨還是他在歡迎穆克里先生,現在歡迎這個印度人的卻變成他們了。

  前廳的門關上了,他隨著K先生走到街上。K先生夾著一把雨傘,步子很快,並沒有回頭看。D落在他身後大約二十步遠,兩人很快地向格雷律師學院路走去。D並不想遮掩自己的行跡,他料想K先生絕不敢叫警察。K過馬路的時候他也跟著過馬路,K停下來他也跟著停下來。最後,K一定是發現了身後的腳步聲,他突然在人行道上一處公共汽車站停下來,就像一隻野獸被獵人追急了反身相向一樣。他轉過身來看著D一步步向他走來,他拿著一支紙菸,紙菸在他手中索索地抖動著。他說:「對不起,借個火可以嗎?」

  「當然可以。」D擦著了一根火柴,遞了過去,火柴的光照亮了他的兩隻近視眼,眼中充滿了驚懼的神色。這雙眼睛打量了對方一會兒,逐漸變得釋然了,他並沒有認出D來。沒想到刮掉鬍鬚竟有這麼大差別。真叫人吃驚。K先生用另外一隻手把抖動的紙菸拿穩,說:「我看到您口袋裡帶著一份報紙。能借給我看看嗎?」K先生是一個只要能借就絕不自己出錢買東西的人,他省了一根火柴,又省下一份報紙的錢。

  「你拿去吧。」D說。K先生同D見過兩次,這時他似乎聽到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不禁又擔心起來。他狠狠盯了D一眼,立刻又低頭看起報來。他還沒有看清對方是誰。一輛公共汽車開進站來。他說了聲「謝謝你」,就上了汽車。D緊跟著他走到汽車的頂層上。兩人一前一後搖搖晃晃地找座位。K先生在前排的一個位子上坐下來,D坐在他後面一排。K先生猛地一抬頭,看到D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孔。他顧不得看報了,開始沉思起來。他坐在那裡,縮著肩,身上的一件破舊大衣像貓皮一樣給人一種生了癲病的感覺。

  公共汽車轉入霍本。人們正排成長隊走進韋斯頓音樂廳。從街道兩旁的大櫥窗里可以看到室內的辦公家具。一家牛奶店,更多的家具。公共汽車這時正向西開。D也藉助窗玻璃觀察K先生的臉。這個人在哪兒住?他有膽量回家嗎?汽車這時穿過了聖吉爾斯圓環,轉入了牛津街。K先生向窗外望去,他看到在崗位上值班的警察,看到在阿斯托里亞飯店外面跳舞的男男女女,臉上流露出依戀的神色。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報紙鋪在他的膝頭上,打開的正是登載著槍手大鬧使館那一版。他開始讀起這篇報導來;他似乎更相信報紙上的描述,而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他又偷偷地瞟了D一眼,這次他的目光正好落到D臉上的疤痕上,不禁「噢」的一聲叫出了聲音。

  「你是跟我說話嗎?」D探著身子問。

  「我?啊,沒有。」K先生說。他乾咳了幾聲——咳、咳、咳。他站起身來,身體隨著汽車的晃動左搖右擺。

  「你在這站下車嗎?」

  「我?是的,是的。」

  「我也是,」D說,「你好像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不用,不用。我很好。」

  他向車門走去,D緊跟在他後面。

  他們倆肩並肩地站在人行道上,等著交通信號燈放行。D說:「現在好多了,是不是?」他有一種幸災樂禍、不顧一切的感覺,他甚至因為這種激動的心情而有些發抖。

  「你說什麼好多了?」K先生問。

  「我是說天氣。今天早上還是大霧。」

  交通信號燈變換成綠色,他們兩人並排走進了邦德街。D發現K先生不斷地斜眼看著鋪面的窗玻璃,想通過玻璃觀察走在他身邊的人。但是他什麼也看不清,貧困和讀書已經把他的視力毀掉了。他不敢直接開口問。看來只要D不公開自己的身份,他也就裝糊塗不把他當作D。

  K先生突然把身子一轉,拐進一個門道,走入一條幽暗的過道,他像小跑似的向過道盡頭的燈光奔去。D覺得這條過道有些熟悉,他剛才的思想過於集中,沒有注意他們走進了一幢什麼建築物。他一步不落地緊緊跟著K先生。一架老舊的電梯吱吱嘎嘎地降了下來,門口正對著D的獵物。K先生突然尖聲喊叫起來,他的聲音順著電梯的升降井一直傳到樓上的房間:「你老是跟著我。你跟著我幹什麼?」

  D和和氣氣地說:「你應該說世界語呀——對你的學生。」他把手親密地放在K先生的袖子上,「我沒想到,蓄不蓄鬍須會有這麼大區別。」

  K先生一把拉開了電梯門。他說:「我不想同你打交道。」

  「咱們倆不是站在一邊的人嗎?」

  「你的工作已經有人接替了。」

  D輕輕地把他往電梯裡一推,順手把電梯的門關上,說道:「我忘了。今天晚上舉行晚會,對不對?」

  「你應該回家了。」

  「我被事情耽擱住了。你一定知道是什麼事。」他按了一下開關,電梯在兩層樓之間停住了。

  K先生說:「你為什麼讓電梯停住了?」他靠在電梯壁上,眼睛在金屬框的鏡片後面眨動著。樓上不知什麼人正在彈鋼琴,彈得很蹩腳。

  D說:「你看過高爾德索伯寫的偵探小說嗎?」

  「讓我出去。」K先生說。

  「學校教師一般都愛讀偵探小說。」

  「我要喊了,」K先生說,「我要喊了。」

  「在開晚會的時候喊叫可有失體統。順便說一下,你衣服上還沾著油漆呢。你太不聰明了。」

  「你要幹什麼?」

  「穆克里先生遇到的一個女人是個目擊者,她看見的是另外一個窗戶。這真是太巧了。」

  「我沒在場,」K先生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真有意思。」

  「讓我出去。」

  「我剛才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偵探小說還沒講完呢。一個人在電梯裡把另外一個人殺了。他讓電梯降到樓下。自己走出來,走到樓上。再按電鈕讓電梯升到上面。他當著別的見證人的面打開門,發現了裡面的屍體。當然了,他很幸運地逃避了殺人的罪名。要想殺人就必須有一隻走運的手。」

  「你不敢殺我的。」

  「我只是在給你講高爾德索伯的小說。」

  K先生有氣無力地說:「沒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作家的名字是你胡謅的。」

  「他是用世界語寫作的,你知道。」

  K先生說:「警察正在捉你呢。你還是快逃吧——快。」

  「他們沒有我的照片。關於我的相貌特徵的描寫也都不對。」他語氣溫和地說,「要是有辦法把你順著電梯井扔下去就好了。你要受到懲罰,你知道,這是你罪有應得……」

  突然間,電梯又向上開動了。K先生像取得勝利似的說:「電梯動了,你瞧。你還是快點溜吧。」電梯搖搖晃晃、緩緩地升到三樓上——三樓是《心靈健康》雜誌的辦公室。

  D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這麼多嘴。你看到報上登著我有一支手槍的事了。」

  「你應該擔心的人不是我,」K先生說,「我對你沒有惡意。可是卡彭特小姐或者貝婁斯博士……」

  他的話沒有說完,電梯已經停住了,貝婁斯從一間大會客室里走出來向他們倆打招呼。一個穿著棕色綢衣的半老徐娘走進電梯來,揮了揮手。她的手上戴著許多假首飾,像是黏附在船底的一堆甲殼動物。她又尖著嗓子說了一句誰也沒聽懂的話。貝婁斯博士說:「晚上好,晚上好。」對D和K先生笑臉相迎。

  K先生瞪大了眼睛瞧著他,等待著。D的一隻手揣在口袋裡,但是貝婁斯博士對今天發生的新聞似乎毫無所聞。他拉著每人的一隻手,熱情地握著。他說:「對於新學員我可以破例講幾句英語。」接著他又疑惑不解地說,「你一定是個新學員。我想我認識你……」

  D說:「你在尋找我的鬍子。」

  「一點兒不錯。你把鬍鬚剃掉了。」

  「我下了決心——學一種新語言我得面目一新。你看沒看今天的晚報?」

  「沒有,」貝婁斯博士說,「對不起,咱們別談這個。我這個人從來不看報。我發現,一本好的周刊會篩掉所有的謠言、刊登確信的新聞。所有重要的消息周刊上都有,讓人減少很多煩惱。」

  「這是個好主意。」

  「我也向別人推薦這個方法。卡彭特小姐,我的秘書——你認識她——也採納了。自從這樣閱讀新聞以後,她比過去快活多了。」

  「這的確是個叫人快活的方法。」D說。他這時發現,K先生已經溜走了。「我一定要跟卡彭特小姐談談這件事。」

  「她正在招待大家喝咖啡,你會找到她的。開晚會的時候我們不必嚴格遵守這裡的規則。當然了,如果可能,我還是希望大家說世界語——但晚會的主要目的是讓大家互相見見面。」他領著D走進會客廳。台子上擺著一把大咖啡壺、一盤盤小甜餅。卡彭特小姐隔著煙霧騰騰的水蒸氣向他們揮手致意。她仍然穿著那件藍色的大毛衣。「晚上好。」她招呼D說,「晚上好。」十幾張面孔一齊向他這面轉過來。D看到的是兒童百科全書中的一頁插圖:世界不同人種的大展覽。其中有不少戴著眼鏡的東方人。K先生也在這群人裡面,手中拿著塊小甜餅,但卻沒有吃。

  「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我們的泰國人。」貝婁斯博士說。

  他輕輕地推著D,向屋子的另一頭走去。「這位是D先生。這是李博士。」

  李博士戴的眼鏡鏡片很厚,他有些困惑不解地盯著D。「晚上好。」他說。

  「晚安。」D說。

  談話在皮製扶手椅之間時斷時續地進行著。有人在某個角落突然高聲講了幾句,然後又沉寂無聲了,像是植物缺少養料而枯萎下去一樣。卡彭特小姐給大家倒咖啡;K先生盯著手裡的小甜餅;貝婁斯博士一會兒遊蕩到這裡,一會兒遊蕩到那裡,像是不能堅定持久的愛情。他的一頭白髮梳理得非常光滑,風度高雅卻意志不堅。

  D說:「一位理想主義者。」

  「什麼?」

  「我剛剛學習世界語,」D說,「我還不能用這種語言交談。」

  「什麼?」李博士神色冷峻地說。他的眼睛在厚鏡片後面眯縫著,像是兩個舷窗。他緊緊盯著D,似乎害怕他做出什麼野蠻的舉動來。K先生悄悄地向門邊溜去,手裡仍然拿著那塊甜餅。

  李博士厲聲說:「說世界語。」

  「說英語。」

  「不,」李博士十分氣惱,口氣堅決地說,「不說。」

  「對不起,」D說,「我有點兒事。」他很快地走到屋子的另一頭,拉住K先生的胳膊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別叫人起疑。」

  K先生說:「讓我走,我求求你,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覺得不舒服。」

  貝婁斯博士又出現在他們面前。他說:「你同李博士談得怎麼樣?他是個很有影響的人物,楚拉蘭卡蘭納大學的教授。這讓我對泰國抱有很大的希望。」

  「我跟他談話很困難,」D說,「他大概不會說英語。」他的一隻手始終挽著K先生的胳膊。

  「噢,」貝婁斯博士說,「他的英語說得好極了。但是他認為——他的想法當然很有道理——學習世界語的唯一目的就是用世界語講話。同大多數東方人一樣,他的性格有些固執。」他們三個人的目光一起轉向李博士。李博士眼睛半睜半閉地靜靜地站在一處。貝婁斯博士向他走過去,兩人開始用世界語認真地交談起來。屋子裡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在傾聽這位世界語的發明人如何運用這種語言講話。這對他們是一種特權。貝婁斯博士像是一個滑冰運動員,正飛快地在障礙物之間繞來繞去。

  K先生很快地說:「我受不了。你纏住我不放到底是為什麼?」

  「為了一點兒正義。」D輕聲說。他一點兒也不憐憫K先生。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場合里——由辦公室、咖啡、自製糕點、穿著小得難穿的過時晚禮服的形容憔悴的女人和戴著眼鏡、充滿商人氣息的精明的東方人構成的背景前面——K先生更加不像那種遭受不幸、值得同情的人了。貝婁斯博士又走回來了。他說:「李博士讓我轉達說,他很願意再同你見面——等你世界語學得更好一點兒的時候。」他露出了若有似無的笑容,接著說:「性格真是堅毅,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信仰堅定的人。真的沒有,在全國也找不到。」

  D說:「我和K先生感到很抱歉,我們該走了。」

  「這麼早就走?我很想再介紹你認識一位羅馬尼亞的女士呢。啊,我看見了,她正在同李博士談話。」他從屋子的這一頭向那兩個人笑了笑,倒好像他們是一對正在談戀愛的年輕人,羞羞澀澀,他在旁邊給他們鼓氣似的。貝婁斯博士說:「看啊!我就是這麼想的。要的是思想交流而不是誤解糾紛……」D想,羅馬尼亞同暹羅大概很少可能鬧什麼糾紛……但是貝婁斯博士又走到別處去了,他正在給毫無關聯的國家牽線搭橋。卡彭特小姐站在大咖啡壺後面滿臉堆笑。

  D說:「咱們該走了。」

  「我不走。我要送卡彭特小姐回家去。」

  D說:「我可以等你。」

  他走到窗前,俯視下面的街道。公共汽車像大甲蟲似的在牛津街上緩緩移動。在對面一座建築物的房頂後面,燈光拼寫出了重要新聞的標題:足球賽2∶1。遠處人行道上幾個警察列隊走進馬爾伯勒街。還有什麼新聞?燈光逐漸消失後又重新亮起。另一條最新報導……五千難民……四次空襲……這像是來自他祖國的一系列信號——你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還浪費時間?什麼時候回來?他想到爆炸後揚起的煙塵和天空中飛機的嗡嗡聲,他非常懷念祖國。一個人應該因為某些事物熱愛自己的國家,哪怕是它的痛苦和暴力行動。L同本迪池達成協議了嗎?他很想知道。他已經被排斥在這項交易的大門外了。他正由於殺人嫌疑被警察通緝,在這個令人起敬的國家裡他再有什麼證明文件也不起作用了。他又想到那個小女孩在窗前喊叫的情景,拼命掙扎,指甲在窗框上抓了好多道道,最後從霧氣里摔到下面的人行道上。像她這樣死於非命的人真是成千上萬。她好像通過自己的慘死終于歸化到他的國家,成為他國家的一個女孩了。死亡是他的領域,比起活人來,他對死人和將要死的人有更多的愛。貝婁斯博士也好,卡彭特小姐也好,因為他們生活在安全的環境裡,自鳴得意,因此就被剝奪了真實感。除非他們也受到死亡威脅,他是不會把他們當作真實人物的。

  他從窗前轉回來,對卡彭特小姐說:「這裡有沒有電話?我想用一下。」

  「當然有。在貝婁斯博士的辦公室里。」

  他說:「我聽說K先生準備送你回去。」

  「啊,K先生,你太好了。真不應該麻煩你。到摩爾登路去可不近呢。」

  「不麻煩。」K先生嘟噥了一聲。他手裡仍然拿著那塊小甜餅,倒好像那是一塊身份證明牌,死後人們可以用它來辨明是誰的屍體。

  D打開貝婁斯博士房間的門,馬上道了聲對不起。一位生著日耳曼人頭顱、鬍鬚剃淨的中年人同一位瘦骨嶙峋的女士偷偷跑到這間屋子裡,正在貝婁斯博士的寫字檯上坐著。聞得到屋子裡有一股洋蔥味,這兩個人中不知是哪個肯定剛剛吃過牛排。「對不起,我來打個電話。」瘦骨嶙峋的女士咯咯地笑起來。她長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吸引人,手腕上戴著一塊很大的手錶,衣領上別著一枚蘇格蘭獵狐犬形的別針。

  「沒關係,沒關係,」那個德國男人連忙說,「咱們走吧,溫尼弗雷德。」他在門口身體僵直地向D鞠了一躬。「柯爾達,」他說,「柯爾達。」

  「柯爾達?」

  「世界語,意思是『心肝寶貝』。」

  「啊,是這樣。」

  「我對英國女孩子很有好感。」德國人坦率地解釋說。

  「是嗎?」

  徳國人緊緊握住溫尼弗雷德的一隻骨瘦如柴的手。這個女孩子的牙齒很不整齊,頭髮呈灰鼠色,看到她你馬上會猜到她的生活背景:黑板,粉筆末,小學生向她請假上廁所,星期日帶著狗到荒野散步……

  「英國女孩子非常天真。」德國人補充道。他又鞠了一躬,然後把門關上。

  D撥通了本迪池勳爵家的電話。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庫倫小姐不住在這兒。」D這次比較走運,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不是上次那個男僕——那人說不定還會聽出他的聲音。D說:「我在電話簿里査不到她的電話號碼。你能不能告訴我?」

  「噢,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這麼做。」

  「我是她的一個老朋友。路過英國,只停留一兩天。」

  「是嗎?」

  「她會很失望的,如果……」

  「是嗎?」

  「她特別囑咐我……」

  「庫倫小姐的電話號碼是梅費爾區3012。」

  他又撥了一次電話,等待著。K先生會不會溜掉,完全要看卡彭特小姐能不能把他留住了。D知道傳統禮儀有時比恐怖力量還大——特別是當恐怖還只是一種朦朧意識,你並不完全相信的時候。要真正懂得害怕也得有個學習過程。他問:「庫倫小姐在家嗎?」

  「我想她不在。你先別掛上。」即使他自己買不到煤,也一定得想個辦法不叫L買到。只要他能證明那件謀殺案……只要他能證明那是一次謀殺……

  羅絲的聲音突然在他耳旁響起來:「是誰啊?」

  他說:「克羅威爾。」

  「你有什麼事?我不認識叫克羅威爾的人。」

  「我住在柴斯特花園,3號。離大使館只有兩三個門。」

  電話線的另一端出現了片刻沉寂。D又接著說:「當然了,如果你也相信那個故事——那件所謂的自殺事件——你今天晚上可以叫警察來。或者,要是你覺得我根本就不是D的話。」

  她沒有回答。是不是把電話掛上了?D又說:「那個女孩子當然是被人謀害的。做得很巧妙,是不是?」

  她突然怒氣沖沖地說:「你關心的就是這件事?」

  他說:「不管是誰幹的,我都要把他殺死……我現在還不太有把握……我要找到真正的兇手。殺也只能殺一個人,不能冤枉了別人。」

  「你發瘋了。你就不能趕快離開這兒回國去?」

  「他們可能會槍斃我的。這倒也沒什麼。可是我不想叫L……」

  她說:「你太晚了。他們已經簽字了。」

  「我怕……」他說,「你知道合同是怎麼寫的?我不明白他們有什麼辦法把煤運出港口去。有一個中立國協約呀。」

  她說:「我問問福爾特是怎麼回事。」

  「他也簽字了?」

  「他也簽了。」又有人彈起鋼琴來,還有人在唱歌。唱的多半是個世界語的歌曲,「柯爾達」這個詞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她馬上接著說:「他也只好這樣做了。」她在為他辯解,「既然別的人都簽了字……所有的股東……」

  「當然了。」因為她居然出面為福布斯辯護,D心中有一種奇怪的嫉妒的感覺。他覺得這就像一隻凍僵的手又恢復了知覺一樣。他並沒有愛上這個女孩子,他已經不可能愛任何活著的人了,儘管如此,那嫉妒的感情還是刺疼了他。

  她說:「你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我在電話里聽到一些非常古怪的聲音。」

  「在一個晚會上,」他說,「至少他們管這個叫晚會。是世界語學校主辦的。」

  「你是個大傻瓜,」她絕望地說,「你還不明白他們正在緝捕你嗎?抗拒逮捕,偽造護照,天知道還有什麼罪名。」

  他說:「我在這裡似乎很安全。我們正在吃小甜餅。」

  「你幹嗎這麼傻?她說你的年紀夠大了——不是嗎?——你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

  他說:「你能不能替我打聽一下——從福布斯那裡?」

  「你真的想那麼做——你剛才說的殺人的事?」

  「是的,我準備這樣。」

  她的聲音突然從話筒里非常清晰地傳出來,就好像站在他身旁似的。聽得出她非常氣憤,正在譴責他:「這麼說你還是愛上了那個小丫頭?」

  「不是,」他說,「我對她就跟對別的人一樣,並沒有特殊的感情。今天一天就有四次空襲。我敢說,除了她以外,他們已經害死了五十個像她這樣的孩子了……應該報復他們一下。」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是多麼荒謬。他到英國來的身份是充當秘密使節,他來的目的是談一項與他的國家命運攸關的煤炭交易。庫倫小姐是位年輕姑娘,是他購煤要找的一位貴族的女兒,另外,她多半還是某個福布斯先生的情人,而福布斯也擁有好幾座煤礦,在謝波德市場還養著一個情婦(這件事倒無關緊要)。一個小姑娘被旅館的老闆娘或者K先生殺害了——他們儘管是自己人,但幹這件事很可能是受了叛徒唆使。情況就是這樣,既有陰謀詭計,又牽涉政治與刑事犯罪。但現在他同庫倫小姐在電話里通話卻充滿了人情味,互相嫉妒,好像在談戀愛,好像是和平年代,人們什麼時候都可以在這個天地里自由行動。

  她說:「我不相信。你一定愛過她。」

  「我想她最多不過十四歲。」

  「啊,我敢說你已經到了喜歡小姑娘的年齡。」

  「沒有。」

  「可你在這裡不能幹那件事——殺人,我是說——你還不懂?他們會弔死你的。只有愛爾蘭人才為了復仇互相殺人,而他們總是要被吊死的。」

  「啊,好吧……」他含含糊糊地說。

  「天啊,」她說,「門一直開著。」沉默了片刻,她又說,「說不定我把你的行蹤給泄露了。他們會猜到——報紙上登了那麼多。也許警察局正在竊聽我的電話。他們可以從樓下的一台電話機撥999。」

  「你說的他們是誰?」

  「啊,女僕或者我的朋友。誰都不可靠。快離開那兒——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

  「好吧,」他說,「我也該走了。晚安。」

  「你說什麼?」

  「世界語——晚安。」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打開通向會客室的門。參加晚會的人已經陸續走了不少,小甜餅快吃光了,咖啡在壺裡開始涼了。K先生正靠著台子站著,被卡彭特小姐的談話緊緊拴住,脫不開身。D向他走過去,K先生的身體馬上矮了半截——D忽然覺得他並不像自己要殺的人。可是他既然是個叛徒,就必須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或許這樣做並不光明正大,可是K先生是個最容易幹掉的人。這對其他的叛徒將會是一個警告。D對卡彭特小姐說:「恐怕我不得不把你的護送人拖走了。」他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從現在起他一定得留心不要再摘下這副手套。

  「我不走。」K先生說。卡彭特小姐撒嬌地噘著嘴,撥拉了一下台布的毛線流蘇。

  「有一件要緊的事,」D說,「不然我就不會拉他走了。」

  「我看不出你有什麼要緊事。」卡彭特小姐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剛才到我們使館去了。」D說。他信口開河地說。他現在什麼人也不怕。該輪到別的人害怕他了。他非常興奮,腦子裡好像迴蕩著笑聲。「我們討論了在國內成立一個世界語中心的可能性。」

  「你說什麼?」貝婁斯博士插嘴問。誰也沒注意,他這時已經陪著一位身穿粉紅色印花布、皮膚黑黑的中年婦女走到擺著茶點的台子旁邊。他的目光柔和的眼睛因為興奮而炯炯發光。「你們怎麼成立——不是正在打仗嗎?」

  「如果我們不在後方興辦文化事業,」D說,「我們為維護某一文明而進行的戰鬥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他對自己居然這樣對答如流不禁悚然一驚,另外他也有些後悔,為什麼要在這間邋裡邋遢的辦公室里,在咖啡壺旁邊,給別人以不切實際的幻想呢?這位自由主義者的昏花老眼激動得滿是淚水,貝婁斯博士說:「這樣說來,這場苦難倒也並不是全無回報。」

  「所以你會理解,如果我和我這位同鄉——我們得趕快走了。」D說的當然是個荒唐至極的故事,但是既然他一心想要趕快脫身,即使編造的故事再離奇也就沒什麼不合情理了……這間屋子裡的每個人似乎都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他們聚集在牛津街上這個象牙塔里,正期待著發生一個奇蹟。貝婁斯博士說:「我今天早上起床時還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們有一位女詩人就是這麼說的。」他拉住D的手。所有的人都緊緊盯著他們。卡彭特小姐揩了揩眼角。D說:「上帝保佑你們,保佑你們所有的人。」

  K先生說:「我不去,我不去。」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他。他被那位穿著印花布衣服的太太推向樓梯,D和他並排走,拽著他的手……他現在真的害怕起來了,在恐懼中他把英語全忘了。他請求大家稍候一會兒聽他講幾句話,但他說的是只有D同他自己才懂的那種語言。他的樣子像生了一場大病,像遭了厄運……他又試圖用世界語說點兒什麼,不論說什麼都成。他嘟嘟囔囔地說:「我的心,我的心。」他的嘴唇煞白。但是這時誰也不再講世界語了。剎那間,他們已經進了電梯,向樓下緩緩行進。貝婁斯博士的臉消失了,接著是他的西服背心上的扣子,他的皮靴——他穿了一雙靴子。K先生說:「你什麼事也不敢做。你是不敢下手的。」

  D說:「如果你同那個女孩子的死沒有什麼關係,你就用不著害怕。站得離我近一點兒。別忘記我帶著槍呢。」他們倆並排走上牛津街。K先生突然橫著邁出了一步,他們被一個人從中隔開了。逛街的人簇擁到他們倆中間來,K先生乘機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拼命往前跑。他的個子矮小,動作也很敏捷,可惜的是他眼睛近視,總是同別人撞個滿懷。他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顧沒頭沒腦地往前竄。D並沒有追趕他。人行道上擠滿了人,無法跟在他後面跑。他喊住了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你慢慢地開。前面有我的一個朋友喝醉了酒——我們擠散了。我怕他惹什麼事,得用車把他拉回家去。」他從車窗里看著K先生。K先生累得筋疲力盡。這是個好辦法。

  K先生左衝右突,卻被對面的人撞回來。行人個個回過頭來看他。一個女人說:「真不知羞恥。」一個男人說:「酒喝過頭了。」K先生的金屬框眼鏡滑到鼻樑下邊,走幾步路就回頭看一眼。他的雨傘總是絆住自己的兩條腿。一個小孩看到他的一雙驚懼的小眼睛,嚇得叫起來。他惹得每個人都側目而視。走到南奧德利街角上,K先生終於踉踉蹌蹌地同一個警察撞了個滿懷。警察和氣地說:「咳!你在街上這麼走路可不行。」K先生怔怔地盯著警察,因為眼鏡滑落下來了,他什麼也看不清。

  「走慢點兒。快回家去吧。」警察說。

  「不,」K先生蠻不講理地說,「不回家。」

  「用冷水沖沖你的腦袋,上床睡個覺。」

  「不。」K先生突然把頭一低,往警察的肚子撞去。他的策略沒起作用,一隻大手毫不費力地把他擋住了。「你想到警察局去一趟嗎?」警察仍然語氣溫和地說。一小群人聚攏過來。一個戴著黑禮帽的人高聲說:「你幹嗎跟他找麻煩,他又沒做什麼事。」

  「我只不過說……」警察說。

  「我聽見你說什麼了,」那個陌生人立刻反唇相譏,「我能不能問問,他犯了哪一條?」

  「酗酒,擾亂治安。」警察說。

  K先生好像獲救了似的,臉上煥發出希望的光輝。是的,他忘了擾亂治安這個辦法了。

  「胡說,」那個陌生人說,「他什麼也沒做。我願意為他作證……」

  「好了,好了,」警察氣哼哼地說,「有什麼值得這樣吵吵鬧鬧的。我不過是叫他回家去睡覺。」

  「你暗示說他酗酒鬧事。」

  「他是喝醉了酒。」

  「拿出證明來。」

  「你多管什麼閒事?」

  「咱們這裡是個自由的國家。」

  警察開始訴苦說:「我要知道的是——我到底怎麼惹著你了?」

  戴黑禮帽的人掏出一張名片,對K先生說:「如果你要控告這個警察有誹謗罪,我願意為你作證。」K先生接過名片來,好像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警察突然把雙臂舉起來,向人群揮動著說:「散開,散開。各人走各人的路。」

  「大家別走,」陌生人厲聲呵斥道,「咱們都是證人。」

  「你快要叫我冒火了,」警察的嗓音變了,「我警告你。」

  「警告我什麼?說啊。你要警告我什麼?」

  「妨礙警察執行任務。」

  「好個任務!」陌生人譏諷地說。

  「可我是喝醉了,」K先生突然乞求說,「我擾亂了社會秩序。」人群轟的一聲笑起來。警察轉過來對K先生說:「你怎麼沒完沒了?我們談話跟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陌生人說。

  警察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他對K先生說:「你為什麼不叫輛計程車老老實實地回家去?」

  「好吧,我就這樣做。」K先生說。

  「計程車!」

  計程車停在K先生身邊。K先生感激地握住車門把手,打開車門。D對他笑了笑說:「上來吧。」

  「好,現在談談你的事,」警察對那個愛管閒事的人說,「你叫什麼名字?」

  「豪格皮特。」[1]

  「你開什麼玩笑?」

  K先生拼命往人行道上退,口裡喊著:「不要那輛計程車。我不要乘那輛車。」

  「我是叫豪格皮特。」許多人笑了起來。那個陌生人生起氣來。「不是還有叫斯溫伯恩[2]的嗎?這有什麼可笑的。」

  K先生掙扎著想逃走。

  「老天爺,」警察說,「你又不老實了。」

  「汽車裡有一個人……」K先生說。

  D走出車來說:「沒事兒,警官。他是我的朋友。喝多了。我們在卡彭特酒吧走散了。」他緊緊抓住K先生的一隻胳膊,想把他拉回汽車裡。K先生說:「他要殺我。」他掙扎著,一下子摔倒在人行道上。「你幫幫我的忙好不好,警官先生?」D說,「別叫他惹禍了。」

  「當然可以,先生,趕快把他弄走吧。」警察俯下身,像抱小孩似的輕而易舉地把K先生抱起來塞進汽車。K先生有氣無力地喊:「我告訴你,這人一直追著我……」自稱豪格皮特的人插嘴說:「你有什麼權力這樣做,警察先生?你聽見他說什麼了?你怎麼能知道他講的不是真話?」

  警察啪的一聲關上車門,轉身說:「因為我用了我的判斷力……你現在還不想乖乖地走開?」計程車開動了。看熱鬧的人向後退去,指點著汽車。D說:「你只是叫自己丟了丑。」

  「我要打碎玻璃。我要叫了。」K先生說。

  「你要是再不老實,可就自找倒霉了。」D低聲說。他好像在說一個什麼秘密。「我會開槍的。」

  「你開槍是逃不掉的。你不敢開槍。」

  「你是根據小說里的推理。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可不是這樣。現在正在打仗——看來咱們誰也『逃不掉』,早晚都要喪命。」

  「你預備做什麼?」

  「我要帶你回家去,好好同你談一談。」

  「回哪個家?」D沒有回答他。汽車顛簸著緩緩駛過海德公園。在大理石拱門一帶,幾個街頭演說家正站在肥皂箱上演講,個個把雨衣的領子豎起來護住脖子,抵禦寒風。一路上停著不少小汽車,伺機勾搭女人。不少下等娼妓無望地坐在燈影的黑暗裡。也有一些準備進行敲詐勒索的人眼睛盯著草坪,看看是否有人在那裡偷偷摸摸、匆匆忙忙地進行不法勾當。這就是人們所了解的一個和平城市的景象。一張招貼上寫著:布盧姆茨伯里區駭人聽聞的悲劇。

  二

  K先生的反抗已經告一段落。他一言不發地走出汽車,沿著台階走進一間地下室。D把這間狹小的起居室兼臥室的燈打開,點著了煤氣爐。當他手裡擎著火柴,俯身在煤氣爐上面的時候,心中不禁疑惑起來,難道他真的要謀殺一個人嗎?克羅威爾——不管她是什麼人——似乎太不走運了。一個人的家是不應該叫別人闖入的。當一枚炸彈把一幢房屋臨街的牆壁炸毀,使屋子裡的鐵床、椅子、醜陋的畫片甚至一把夜壺完全公之於眾的時候,你會覺得這簡直是對婦女肆行強暴。闖進陌生者的住屋也是一種強暴行為。但是你的一言一行總是不由自主地模仿敵人的行為。你像他們一樣投擲炸彈,像他們一樣毀壞別人的私生活。D突然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對K先生說:「這是你自找的。」

  K先生向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沙發床上。沙發上面有一個小書架,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擺著幾本羊皮面的薄書,看來是一位信仰虔誠的女人的藏書。他說:「我向你發誓,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場。」

  「你不否認你同那個女人想合謀偷走我的證件吧?」

  「你的工作由別人接替了。」

  「這我知道。」他逼近K先生。該是在他臉上狠狠打一拳的時候了。他的怒火已經被煽起來了。前一天晚上那些人不是教會了他怎樣打人嗎?但他還是下不了手。只要他的手觸到K先生身體的某一部分,就意味著同這個人開始一種新的關係……他的嘴唇因為厭惡而顫抖起來。他說:「如果你還想活著離開這間屋子,只有向我坦白。你們兩人都被他們收買了,是不是?」

  K先生的眼鏡掉到沙發上,他在罩著沙發的透眼網扣上摸索著。他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沒被收買呢?」

  「沒有別的法子,是不是?」D說。

  「他們並不信任你——不然的話他們幹嗎又叫我們監視你?」

  D在聽他為自己辯護的時候,手指一直摸著槍。如果你既是陪審員又是法官而且身兼律師的話,你就得聽被告把話講完。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偏心眼,你也一定要公正。「說下去。」

  K先生恢復了一些勇氣。他的紅眼圈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想把視力集中。他的嘴部肌肉扭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嘲諷的笑容。他開口說:「再說,你的行動也很奇怪,你說是不是?我們怎麼知道在別人出了一定價錢後你不會把自己出賣?」

  「有道理。」

  「誰都得為自己著想。如果你把自己出賣了,我們就一個錢也拿不到了。」

  真沒想到K先生會這樣毫無顧忌地把墮落的人性公開暴露出來。這個人在害怕的時候,在畏縮奉承的時候還比較能令人忍受。可是現在他的膽子又大了起來。他說:「不能落在別人後面。反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你讀一讀今天的晚報就明白了。我們叫人家打敗了。你自己也知道,有多少個部長都變節投降了。你認為他們都沒有得到好處?」

  「我想知道你得到了什麼好處。」

  K先生找到了自己的眼鏡,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身體。他這時差不多完全沒有了恐懼感。儘管年紀已經不小,卻依然靈活狡猾。他說:「我想早晚咱們都得走到這一步。」

  「你最好把一切事都告訴我。」

  「如果你想得到一點兒好處,」K先生說,「那你是白搭。即使我願意,你也撈不到……」

  「你們還不會那麼愚蠢,只憑人家一張空頭支票就把自己出賣吧?」

  「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他們懂得最好不給現錢。」

  D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他半信半疑地說:「你是說你幹這件事什麼也沒拿到?」

  「我拿到了一封信件,有L的簽名。」

  「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大傻瓜,如果你要的是別人向你許諾,從我們這邊你要多少都可以。」

  「不是許諾,是任命書。校長簽了字。你知道,L現在是校長了。從你離開以後。」K先生已經完全恢復了鎮靜自如的態度。

  「什麼校長?」

  「大學校長,這還用說。我被聘任為教授了。在教授會裡。我可以回國去了。」

  D笑出聲來,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在他的笑聲背後流露出厭惡的情緒。這就是未來的文明,這樣一個人將要登上學術界的寶座……他說:「我現在要是殺死你,我殺的將是一個K教授,這倒是一種安慰。」他腦子裡想的是一大群詩人、音樂家、藝術家和學者,個個紅眼圈,戴著金屬框眼鏡,一腦子背信變節的思想。這是腐朽的舊世界的一群殘渣,年輕人就要從他們這裡學習到如何當叛徒、當奴才的有益課程。這一前景叫D不寒而慄。他把那個第一秘書的手槍掏了出來,說:「我倒想知道,他們會派誰來代替你在這裡的工作。」但是他知道,他們是有上千的人可供選擇的。

  「別那麼擺弄手槍。太危險了。」

  D說:「你現在要是在國內,就得受軍事法庭審判,就要判刑。你為什麼想要離開這裡?」

  「你在開玩笑。」K先生說,尷尬地笑了笑。

  D打開手槍的彈盒看了看,裡面有兩顆子彈。

  K先生氣急敗壞地說:「你剛才說,如果那個女孩不是我殺害的,就沒有我的事了……」

  「那又怎麼樣?」他把彈盒重新關上。

  「不是我殺的。我只不過給瑪麗打了電話……」

  「瑪麗?啊,是的,旅店的老闆娘。說下去。」

  「L叫我這樣做。他從大使館給我打來一個電話。他說:『你只要對她講,叫她盡力而為就成了。』」

  「你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不太清楚。我怎麼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她有一個計劃……想法使你被驅逐出境。她從來沒有叫我看出來像要謀殺什麼人。只是在警察讀了那本日記以後……才叫人自然而然地獲得一種印象。日記里記載了你說的話,你要把她帶走。」

  「你什麼事都知道。」

  「是瑪麗告訴我的——事後告訴我的。她看了那本日記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靈感。本來她想偽造一樁搶劫案,栽贓給你。另外一個原因是那個女孩子頂撞了她。她只是想嚇唬嚇唬她,後來她就發起脾氣來了。你知道老闆娘的脾氣很壞,自己管不住自己。」他又擺出一副用以考察對方心理的笑容,「那個女孩子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說,「這種人成千上萬。在國內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這種人死於非命。在打仗啊。」D臉上的表情使他趕快又添上一句,「這是瑪麗的理論。」

  「那你呢?」

  「啊,我當然反對。」

  「在事情發生以前——你就反對?」

  「是的。啊,不,不,我是說……事情過後。我後來見到她的時候。」

  D說:「你的話漏洞百出。你從一開始就什麼都知道。」

  「我向你發誓,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場。」

  「好,我相信你。你沒有這個膽量。這件事是留給她乾的。」

  「你應該找她去算帳。」

  「我這人有一點偏見,」D說,「不太願意殺害女人。但是在人們發現你的屍體之後,她也會吃苦的……她會整天提心弔膽……坐臥不安……再說我只有兩顆子彈。我弄不到更多的。」他把保險栓打開。

  「這是在英國。」那個瘦小、蒼白的人尖聲喊叫起來,好像在安慰自己似的。他跳了起來,把書架上的一本書碰到沙發上。這是一小本聖詩,在翻開的那頁,「上帝」一詞是用大寫字母拼寫的。這當然是在英國——沙發也好,印著老式花卉圖案的廢紙筐也好,鑲在鏡框裡的汽車路線圖也好,靠墊也好,一切都表明這是英國——異國氣氛不斷地扯動他的袖口,叫他不要任性從事。他氣沖沖地說:「別靠著那張沙發。站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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