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使 第一部 獵物4

2024-10-09 09:28:3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D把手伸進那個貼胸的衣袋。證件不見了。這真是令人無法相信的事。

  他驚慌失措地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可是連證件的影子也沒找到。他抬起頭來,看見對面的三個人正在望著他。福布斯先生不再畫小人兒了,他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D說:「這太奇怪了,我是把證件裝在這個兜里的呀……」

  福布斯先生輕聲說:「也許在你的外衣口袋裡?」

  「布里格斯托克,」本迪池勳爵說,「按一下鈴。」他向進來的男僕說:「把這位先生的外衣拿來。」這只是走一下形式,因為D清楚地知道證件根本不會在那兒。可到底這證件是怎麼丟的呢?難道庫里會……?不,這不可能。沒有人有機會偷走證件,除非……男僕胳膊上搭著那件外衣走了進來。D看了一眼那雙受人雇用、恪盡職守的毫無表情的眼睛,好像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些暗示。但是,那雙眼睛不論接受了別人的賄賂還是賞金,卻什麼也不表現出來。

  「怎麼樣,找著了嗎?」布里格斯托克用刺耳的聲音問。

  「不在那裡。」

  突然,火爐前站起來一個非常老的老頭。他開口說:「那個人什麼時候來,本迪池?我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

  「他已經來了。」

  「應該告訴我一聲。」

  「可你一直在睡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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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

  D一個接一個地翻著口袋,甚至連衣服的襯裡都找了一遍。當然,那兒是絕不會有的。他做的可能只是個富於戲劇性的姿勢,叫那些人相信他的確有過證件。D覺得他的表演非常蹩腳,給人的印象是他自己也沒有希望找到這件東西。

  「我剛才是在睡覺嗎,布里格斯托克?」

  「是的,費廷勳爵。」

  「是嗎?睡覺就睡覺吧。我現在倒有精神了。我希望你們的事情還沒有談妥呢。」

  「是的,什麼也沒有談妥,費廷勳爵。」布里格斯托克的樣子有點兒沾沾自喜,他好像要說,「我一直都在懷疑……」

  本迪池勳爵問D:「你會不會出來的時候把證件丟在家裡了?太奇怪了。」

  「我一直把證件帶在身上。是讓人偷走了。」

  「偷走了?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就是到這間屋子來的路上。」

  「噢,」布里格斯托克說,「那就什麼也別說了。」

  「是怎麼回事?」費廷勳爵厲聲問道,他又說,「你們就是談妥了什麼事,我也不會簽字的。」

  「我們什麼也沒有決定。」

  「應該這樣,」費廷勳爵說,「這件事還需要考慮一下。」

  「我知道,」D說,「因為我拿不出證件,你們怕我的話不算數。可是我幹這件事又能撈到什麼好處呢?」

  布里格斯托克從桌子後邊探過身來,語氣惡毒地說:「你能拿到一筆佣金,不是嗎?」

  「算了吧,布里格斯托克,」福布斯說,「他說了,他是不要佣金的。」

  「哼,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看到根本沒希望拿到。」

  本迪池勳爵說:「用不著爭論了,布里格斯托克。這位先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冒名頂替的。如果他的身份是真的,並能提供證明,我就準備同他簽訂合同。」

  「當然了,」福布斯說,「我也是這樣。」

  「你應該了解,先生,你現在是在洽談一筆生意,我們是無法同一位身份不明的代理人簽訂合同的。」

  「你還應該了解,」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國家有一條法律,對於招搖撞騙的人是要嚴厲懲處的。」

  「我們還是以後再談吧,」費廷勳爵說,「好好考慮一下再談吧。」

  我該怎麼辦?D在思忖,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坐在椅子上,承認自己被徹底打敗了。什麼陷阱他都擺脫了,只有最後這一招他沒有料到……他感到很不是滋味。沒有別的法子了,只有再千里迢迢地重新回老家去——乘坐渡海峽的輪船,乘坐到巴黎的火車。家裡的人當然不會相信他的故事。他沒有被敵人的子彈打死——倒不是他自己做出了什麼努力——結果卻被自己這邊的人槍斃在墳場上。他們總是在墳地里行刑,免掉搬運屍體的麻煩……

  「好吧,」本迪池勳爵說,「我想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如果你回到旅館以後找到了證件,最好馬上給我打個電話。另外還有一個人要同我們談這筆生意……我們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

  福布斯問道:「倫敦沒有人可以給你作保嗎?」

  「沒有人。」

  布里格斯托克說:「我想咱們別再耽擱人家了。」

  D說:「我想我用不著對你們說,我早就料到這個結局了。我到這裡來還不到三天,我住的房子就叫人搜尋過,我自己被人打了一頓。」他用手摸了摸臉,「你們可以看到我臉上的傷疤。還有人向我開了一槍。」在這些人觀察他臉上傷疤的時候,D想起羅絲警告過他的話——不要像演戲似的妄圖打動這些人的感情。本迪池、費廷、布里格斯托克,一個個臉上都毫無表情,倒好像他在不適當的場合講了一個骯髒的故事。本迪池勳爵說:「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把證件丟掉了……」

  「這是浪費時間,」布里格斯托克說,「誰都看得出來。」

  費廷勳爵說:「簡直是胡鬧。有警察嘛。」

  D站起來說:「還有一件事,本迪池勳爵。你的女兒知道有人沖我開過槍。她到那個出事地點去過。連槍彈也找到了。」

  費廷勳爵笑了起來。「噢,那個姑娘啊,」他說,「那個年輕的姑娘,總是瞎胡鬧……」布里格斯托克神情緊張地斜著眼睛瞥了本迪池勳爵一眼,他好像想要說什麼又不敢開口。本迪池勳爵說:「我女兒說的話在我們家裡算不得證明。」他皺了皺眉頭,低頭看著自己指關節生滿汗毛的一雙大手。D說:「那麼,我只好說再見了。但是我還沒有被打敗。我請求你們別匆忙作出決定。」

  「我們辦事從來不匆忙。」費廷勳爵說。

  D走了半天才從這間氣氛冰冷的屋子走出去。他好像開始踏上了漫長的歸途,誰也說不準在他到達行刑的墳場前,中途有沒有個落腳點。L正在客廳里等候接見,D看到他像個無足輕重的人被冷落在自己後面,心裡略微感到些許安慰。L站在那裡,有意擺出一副傲然物外的樣子。他正在審視圍在一群小天使中的奈爾·格溫,聽見腳步聲連頭也不回。過去,由於意識到自己的優越地位,他總是先打招呼,但現在這種殘酷無情的處境卻使他不得不佯裝不識了。他向油畫又湊近了兩步,開始觀察聖阿爾班公爵肖像的背面。

  D開口說:「我應該多防備一些。你雇的特務當然不少,可是這種把戲只有一方面是耍不起來的。」

  L帶著憂愁的神色,把目光從油畫上的小天使轉向這個不懂社交禮節的人。他說:「我想,你大概要搭第一班船回國,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到了法國就別再往南走了。」

  「我不準備離開倫教。」

  「你在這兒還有什麼好做的?」

  D沉默不語——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還留在英國做什麼。他的這種沉寂似乎讓L感到不安。L認真地說:「你還是聽我忠言奉勸吧……」這麼說一定還有什麼事叫他感到惴惴不安,他是不是害怕對方採取最直截了當的辦法?D說:「你犯了不少錯誤。在路上打我——庫倫小姐絕不會支持你,認為我偷了她的汽車。還有那次偷偷向我開槍——我雖然沒有找到槍彈,可是叫庫倫小姐找到了。我要對你提出控告……」

  鈴聲響了一下,剛才把D引進來的那個男僕一聲不響地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本迪池勳爵現在請您進去,先生。」

  L根本沒有理睬男僕(這件事很值得玩味),他說:「只要你肯保證……別再找麻煩。」

  「我向你保證,今後幾天我的住址都在倫敦。」D又恢復了信心:這件事斷定誰勝誰負還為時尚早。L變得惶惑不安起來,不知為什麼。他好像準備好言相求,他肯定知道一些D並不了解的事。門鈴突然響起來,僕人把大門打開,羅絲好像到別人家做客似的走了進來。她說:「我要去趕……」這時她一眼看到L,改口說,「真是幸會!」

  D說:「我剛才正在跟他說,我並沒有偷你的汽車。」

  「你當然沒偷。」

  L行了一個欠身禮說:「我不能叫本迪池勳爵久等了。」僕人打開門,L立刻隱沒在那間大屋子裡。

  「喂,」她說,「還記得你昨天說了什麼嗎?我們要慶祝一番。」她說這話的勇氣是強裝出來的。在向一個男人傾吐了自己的愛情之後,下一次同他見面是會有些尷尬的。D本來猜想她也許會提出什麼藉口——「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上次我喝醉了。」但是她卻沒有這樣,她一片真誠,簡直叫人吃驚。她說:「你沒有忘記昨天晚上的事吧?」

  D說:「要是你還記得,我自然什麼也沒有忘。只不過沒有什麼可值得慶祝的。他們把我的證件弄去了。」

  她很快地問:「他們沒有把你打傷吧?」

  「沒有。他們沒費一點兒事就拿去了。給你開門的那個人是新雇的嗎?」

  「我不知道。」

  「肯定是……」

  她說:「你是不是認為我也住在這裡?」但她立即就把這個問題撇開了,「你是怎麼同他們說的?」

  「跟他們說的都是實話。」

  「所有你經歷的那些鬧劇?」

  「是的。」

  「我警告過你。福爾特有什麼反應?」

  「福爾特?」

  「就是福布斯。我總是叫他福爾特。」

  「我不清楚。淨是聽布里格斯托克一個人說了。」

  「福爾特還算個正直的人,」她說,「儘管他自己有一套處世方法。」羅絲臉上的肌肉繃緊了,好像她正在沉思福爾特的處世方法。D不禁從心坎里可憐起這個姑娘來:她從小失去家庭的溫暖,在一群私人偵探和互相猜忌的氣氛中長大成人,她在自己父親的這個家裡是非常不舒服的。她還這麼年輕,D結婚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在短短的時間裡她就發生了這麼可怕的變化。與此同時他們倆的關係也過分親密了點。她說:「你們的使館裡有沒有人可以給你擔保?」

  「我想不會有。我們不相信使館的人——除了有一位第二秘書,也許是個例外。」

  她說:「那就不妨去試試。我去叫福爾特來。他很精明。」她按鈴把僕人找來,對他說:「我要見一下福布斯先生。」

  「我怕他正在開會呢,小姐。」

  「沒關係。告訴他我有要緊事要跟他談。」

  「本迪池爵爺吩咐過……」

  「你不知道我是誰,是嗎?你一定是新來的。我沒有必要認識你的面孔,但是你應該認識我才好。我是本迪池勳爵的女兒。」

  「很對不起,小姐。我不知道……」

  「那麼你就給我傳話去吧。」她轉身對D說:「你看,他是新來的。」

  門打開的時候他們聽見了費廷的聲音:「不用忙。最好睡一會兒……」羅絲說:「如果是這個人把你的文件偷走了……」

  「肯定是這個人。」

  她氣沖沖地說:「我就叫他找不到飯碗。英國沒有哪個職業介紹所會……」福布斯先生走了出來。羅絲說:「福爾特,我要叫你給我辦一件事。」福布斯把身後的門關上,回答說:「辦什麼事都成。」他像是一個穿燈籠褲的東方君主,願意許諾給別人巨大的財富。羅絲說:「那些傻子不肯相信他。」當他望著她的時候,他的眼睛濕潤了。不管那些偵探如何匯報,他的確是無可救藥地愛著她。他對D說:「很對不起,你的經歷太離奇了。」

  「我找到了那顆子彈。」羅絲說。

  離開了那些人,又不是坐在桌子後面,福布斯的猶太人特徵顯得格外分明了——隆起的肚皮和猶太人的頭顱。他回答說:「我說他的經歷很離奇,但並不等於說不可能發生。」他的非常遙遠的背景是沙漠、死海、荒山以及從耶利哥[9]出發後一路上遇到的艱難險阻。像他這樣的人是什麼離奇的事都會相信的。

  「他們在裡面現在談得怎樣了?」羅絲問。

  「沒有很大進展。費廷這老頭兒總是橫生枝節,布里格斯托克辦事也不痛快。」他轉過來對D說,「別認為布里格斯托克只不相信你一個人。」

  羅絲說:「如果我們能向你證明,D說的話都是真實的……」

  「我們?」

  「是的,我們。」

  「如果我感到滿意,」福布斯說,「我就簽訂一份合同,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提供最大數量的煤。這還不能完全滿足你們的需要,但是別的人也會照我這樣辦。」他焦慮不安地望著他們倆,好像在為什麼事擔憂。說不定這個人一直生活在恐懼中,他害怕在報紙上讀到一則結婚啟事,也害怕聽到人們議論:「你聽說本迪池女兒的事了?」

  「你現在就同我們去使館吧?」她問。

  「我以為你是要告訴我們……」

  「這不是我的主意,」D說,「我想這很可能解絕不了問題。國內的人對我們這位使節是不信任的……但也不妨試一試。」

  他們一言不發地在霧中緩緩地駕駛著汽車。福布斯在途中只開口說過一次話:「我倒很願意再把礦井打開。工人們現在的生活太糟了。」

  「他們的生活糟不糟關你什麼事,福爾特?」

  他衝著坐在汽車另一角的羅絲笑了一下,說:「我不願意招人恨啊。」這以後他的兩隻葡萄乾似的小黑眼睛又開始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車外的黃霧。他非常耐心,就像為了娶拉結甘心服役七年的雅各那樣耐心[10]……D想,雅各住在帳篷里心中還存有希望呢。你能責備他嗎?他覺得即使福布斯也是值得羨慕的,不管怎麼說,他愛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哪怕愛情的代價是恐懼、嫉妒和痛苦。這種感情畢竟是高尚的。

  汽車到了使館,D說:「要是第二秘書接見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他們被帶進會客室。在會客室的牆壁上掛著的還是戰前的風景照片。D說:「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一個群山環抱中的荒涼的小村落。「現在讓他們占據了。」他在屋子裡緩步地兜著圈子,好像有意叫福布斯同羅絲單獨在一起。這些照片都很不高明,有意照出濃厚的雲層和艷麗的花朵,給人以華而不實的感覺。有一張照片是他教過課的大學……空無一人,像是一座寺院,叫人看著很不真實。門開了,一個穿著黑色晨裝、戴著白色高領的人——樣子像個沒有台詞的演員——進來說:「是福布斯先生嗎?」

  D說:「你們別管我。儘量向他提出問題吧。」會客室有一個書架,上面的書都是同樣的裝幀,厚厚的,看來沒有人翻過。戲劇集、詩集……D把背轉過去,佯裝看這些書。

  福布斯先生說:「我來打聽一些事。我代表本迪池勳爵,也為了我自己。」

  「只要我們能夠幫助您……我們樂於為您效勞。」

  「我們同一位先生會過面,這位先生自稱是貴國政府的代表,來洽談購買煤炭的事。」

  使館裡的人語調是冷冷的:「我想我們沒有收到這方面的消息……我可以問一下大使,但我敢肯定……」他越往下說語氣就越發堅定。

  「可是我想,你們也有可能沒有接到通知,」福布斯先生說,「這個人是機要人員。」

  「這絕不可能。」

  羅絲厲聲說:「你是第二秘書嗎?」

  「不是,太太,他休假去了。我是第一秘書。」

  「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回英國了。」

  看來這件事到此就可以結束了。福布斯先生說:「他聲稱證件遺失了。」

  「噢……恐怕……我們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我剛才說了,這絕不可能。」

  羅絲說:「這位先生還是有些名氣的。他是位學者……在大學任過課。」

  「如果是這樣,我們不會不知道。」

  D非常佩服,看不出羅絲居然是位干將。她每次開口都說到點子上。

  「這個人是法國文學權威。他注釋了《羅蘭之歌》的伯爾尼稿本,名字叫D。」

  這次,那冰冷的聲音在沉吟了片刻後才接著說:「恐怕……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很可能,是不是?也許你對法國文學毫無興趣。」

  「如果您肯等兩分鐘,」他強作鎮靜地乾笑了一聲,「當然了,我可以去査一下人名錄。」

  D轉身離開書架,對福布斯先生說:「恐怕我們這是白白浪費您的時間。」

  「啊,」福布斯先生說,「我的時間沒有那麼寶貴。」他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孩子。他對她的一舉一動都緊緊盯著不放,眼睛裡流露出疲憊、悲哀和情慾的神色。這時她走到書架旁邊,從書架下層抽出一本書,翻看起來。門又開了。使館的秘書走了進來。

  他說:「我已經査過了,福布斯先生。沒有這麼一個人。我怕是你們上當了。」

  羅絲怒氣沖沖地搶先一步說:「你說謊。你是不是說謊?」

  「我有什麼理由說謊?這位……」

  「我叫庫倫。」

  「親愛的庫倫小姐,因為這場內戰,所以一些真真假假的人物都上場了。」

  「那麼為什麼他的名字印在這裡?」她拿著一本打開的書說,「我不懂這裡寫的是什麼,但這裡是這個名字……我不會弄錯的。這裡還有『伯爾尼』這個字。這似乎是一本人名錄。」

  「真奇怪。我可以看看嗎?也許,因為您不懂這種語言……」

  D說:「我懂,我可以談談嗎?這裡面記載著我擔任塞德大學講師的時間,也談到了我論述伯爾尼手稿的那本著作。可不是,這裡面都寫著呢。」

  「你就是這位學者?」

  「不錯。」

  「我可以看看這本書嗎?」D把書遞給他。D想:天啊,她勝利了。福布斯也看著她,眼睛裡流露出無限的敬佩。第一秘書說:「啊,對不起。因為您的發音,庫倫小姐,所以我弄錯了。D這個人我們當然都知道,是我們最尊敬的學者之一……」他讓自己的話在半空飄浮著,看來他就要徹底投降了,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在室內那位女客身上,他根本不看這件事的主人公。這裡面一定有鬼,這人肯定又要搞什麼名堂。「你看,是這麼回事吧。」羅絲對福布斯說。

  「可是有一點,」第一秘書不慌不忙地說,「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在監獄裡被叛變的人槍殺了。」

  「沒有,」D說,「這不是事實。我被交換出來了。這裡——我帶著護照呢。」他沒有把護照同證件放在一個口袋裡,真是萬幸。第一秘書接過護照來。D說:「你還有什麼話說?護照是偽造的,是不是?」

  「噢,不是假的,」第一秘書說,「我看這份護照倒是真的,只不過不是你的。只要看看上面的照片就知道了。」他把護照擎在手裡叫大家看。D想起他在多佛爾檢査站鏡子裡看到的那個滿面笑容的陌生人……他不抱希望地說:「戰爭和牢獄生活使人的容貌都改變了。」

  福布斯先生語氣溫和地說:「當然了,相片和本人還是很相似的。」

  「當然有相似的地方,」秘書說,「要使用別人的護照就得找一個……」

  羅絲怒氣沖沖地說:「相片上就是他這張臉。我一看就知道是他的臉。誰都看得出來……」但是D卻聽出她的語氣里不無某種懷疑,她故意大發雷霆只不過為了叫自己深信不疑。

  「他是怎麼把護照弄到手的,」秘書說,「這事誰也不知道。」他轉過來對D說:「我要叫你為這件事受到應有的懲罰……一點兒不錯,我絕不會讓你逃掉的。」接著他又降低了聲音,畢恭畢敬地對羅絲說:「真是對不起,庫倫小姐,D本來是我們最有學問的一名學者。」他說這話時語調令人非常信服。D覺得好像是聽別人在背後恭維自己,他覺得很奇怪,並且夾雜著某種自鳴得意的感情。

  福布斯先生說:「最好叫警察局去好好調査一下。我真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對不起,我現在就給警察局打個電話。」一秘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拿起電話機聽筒。

  D說:「我這個假冒死人的人似乎幹了不少犯法的事。」

  秘書對著電話機說:「是警察局嗎?」接著他告訴了對方使館的名稱。

  「第一件犯法的事是偷了你的汽車。」

  秘書說:「護照是在多佛爾蓋的入境簽章,兩天以前,不錯,他就是這個名字。」

  「接著布里格斯托克先生又懷疑我冒名頂替圖謀錢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想。」

  「我知道了,」秘書說,「看來肯定就是這個人。是的,我們就把他扣在這兒。」

  「現在我又被控告使用假護照,」D接著說,「作為大學講師,我這些履歷可真不光彩。」

  「別開玩笑了,」羅絲說,「簡直是瘋了。你是D。我知道你是D。如果你還不算正人君子,那麼這個骯髒的世界簡直……」

  秘書說:「警察局已經來找你這個人了。不要亂動。我的口袋裡有一支手槍。他們要問你幾個問題。」

  「不會只問幾個,」D說,「偷車……冒名頂替……假護照。」

  「還有一個姑娘死因不明的事。」秘書補充說。

  四

  噩夢又重新回來了。他成了一個帶著傳染病菌的人,他到什麼地方,暴力也跟隨他到什麼地方。像一個傷寒傳播者,他要對所有素昧平生的人的死負責。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說道:「什麼姑娘?」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一秘說。

  「我想,」福布斯先生說,「我們最好還是走吧。」看上去他有些迷惑不解,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複雜了。

  「您最好還是先不要走,」第一秘書說,「他們很可能要了解一下這個人的行動。」

  「我不走。這太令人不可思議了,簡直瘋了……」羅絲說,「你可以對他們解釋今天一整天你都到過什麼地方嗎?」

  「噢,當然可以,」他說,「而且我今天每一分鐘的行動都可以找到見證人。」他不那麼悲觀絕望了,這顯然是個誤會,他的敵人用不了多久就會承認自己搞錯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又想起第一秘書提到死人的事不會是假的,在某個地方,肯定有某個人死了。這絕不是什麼誤會。他心中的感情更多的是憐憫,而不是恐懼。說起來他已經經歷過那麼多陌生人的死亡場面,可以說已經習慣了。

  羅絲說:「福爾特,你不相信這件事吧?」他從她這句話中又一次聽出懷疑的語氣。

  「怎麼說呢,」福布斯說,「我也不知道。這太離奇了。」

  但是她又一次在極為關鍵的時刻說出了幾句非常有分量的話:「假如他是冒充的,為什麼還會有人向他開槍呢?」

  「要是他們真的向他開過槍的話。」

  秘書坐在門口,故意裝作非常講禮貌,不聽他們的談話。

  「但是我親手找到了那顆子彈頭啊,福爾特。」

  「依我看,一顆子彈頭完全可以事先做點兒手腳。」

  「我不相信。」D注意到她不再說她從來不相信會有這種事了。她轉過身去,背朝向他。「他們現在還要做什麼?」

  福布斯說:「你最好離開這裡。」

  「去哪兒?」她問。

  「回家。」

  她笑了起來——完全是歇斯底里的狂笑。除她以外誰都不出聲,他們只是等待著。福布斯開始端詳那些照片,就好像那些照片非常重要似的。過了一會兒,門鈴響了。D一下子站起身來。第一秘書開口說:「別動。警察局的先生們會進來的。」兩個人走了進來,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個是店鋪老闆,一個是店鋪夥計。那個年紀大一些的警察說:「是D先生嗎?」

  「是。」

  「你是不是和我們去一趟警察局回答幾個問題?」

  「就在這兒問吧。」D說。

  「就隨你吧,先生。」他站在那兒一言不發,等著其他人離去。D說:「我不反對這幾個人在場。假如你們只是要了解一下我去過的地方,他們還會有些用處呢。」

  羅絲說:「他怎麼可能做這種事?今天任何時間他都可以找到證人……」

  警長有些左右為難,他說:「這件事很嚴重,先生。假如你去一趟警察局,不管對誰都會方便些……」

  「那麼就逮捕我好了。」

  「我在這裡不能逮捕你,先生。再說,事情還不到那個地步。」

  「那就問你的問題吧。」

  「我相信你認識一位克魯爾小姐,是不是?」

  「我連聽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恐怕不對吧。你就住在她幹活的那家旅館。」

  「你說的不是愛爾絲吧?」他一下子站了起來,伸出手來朝那個警長走過去,幾乎是懇求地說,「他們沒有對她下毒手,你說是嗎?」

  「我不知道你指的『他們』是誰,先生。但是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他喊道:「噢,天哪,這都是我的錯。」

  警長依然不緊不慢地說著,就像是醫生在對病人講話:「我應該提醒你,先生,你說的話全部……」

  「這是謀殺。」

  「從技術性講,可能是,先生。」

  「你說技術性是什麼意思?」

  「你先不必注意這個,先生。此刻我們所關心的是——這個姑娘似乎是從頂層的一個窗戶跳下樓的。」D記起從樓上俯視,下面的街道在霧中若隱若現的樣子。他聽見羅絲說:「你們不可能把他扯進去。從中午起他就一直在我父親家中。」他又憶起他妻子逝世的消息是如何傳到他耳中的。他當時還認為這樣的消息以後再也不會傷害他了。一個被火燒傷的人是不會害怕再挨一下燙的。但是這次他的感覺卻像是自己唯一的孩子死去了一樣。在她掉下去之前她肯定嚇得魂不附體。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和那個姑娘是不是有親密關係,先生?」

  「不。當然不。這怎麼可能,她還是個孩子呢。」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警長的嘴巴在令人敬畏的店鋪老闆式的上髭下面抿得緊緊的。他對羅絲說:「您最好還是離開這裡,太太。案情牽扯到的一些事情不太適合女士們聽。」

  她說:「你們搞錯了。我知道你們搞錯了。」福布斯先生拉著她的胳膊把她帶了出去。警察對第一秘書說:「您要是願意待在這兒,就待在這兒,先生。這位先生可能希望自己的使館為他出面。」

  D說:「這並不是我的使館,事情很清楚。現在不要理會這種事了。往下問吧。」

  「有位印度客人,叫作穆克里,也在你住的那家旅館住。據他說,早上他看見那個姑娘在你的房間裡,正在脫衣服。」

  「這簡直荒謬絕倫。他怎麼可能知道?」

  「他對這件事倒不隱諱,先生。他偷看來著。他說是為了取得資料——我並不知道他要什麼資料。據他講,那個姑娘當時正在床上脫襪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現在明白了。」

  「你現在還否認你們之間關係過分親密嗎?」

  「我否認。」

  「那麼她在那兒做什麼呢?」

  「我頭一天夜裡交給她一些很重要的文件,讓她替我收藏。她一直把這些文件放在襪子裡隨身帶著。你要知道,我有理由認為我的房間可能被搜査或是我本人遭到攻擊。」

  「什麼樣的文件,先生?」

  「我的政府交給我的文件,證明我的代理人身份,並且授權給我簽訂一項生意合同。」

  那名警察說:「但是這位先生認為,事實上你並不是D先生。根據他的看法,你是用一張死人的護照到這兒來的。」

  D說:「哦,是的,他這樣看有他的理由。」羅網已經在他周圍收口了,他被死死罩在裡面。

  那個警察說:「我能看看那些文件嗎?」

  「讓人偷了。」

  「在什麼地方偷的?」

  「在本迪池勳爵的家裡。」他的這種解釋別人當然是不相信的。他自己對這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也感到很可笑。他說:「是本迪池勳爵的男僕偷的。」有那麼一會兒大家誰都沒有開口,那個警察甚至連記錄都懶得記了。他的那個同事努著嘴唇,東瞧瞧西看看,就好像他對罪犯的供詞早已失去了興趣似的。盤問D的警察說:「我說,咱們還是回頭說說那個姑娘吧。」他停了一會兒,似乎是給D一個機會重新考慮他準備編造的故事。他說:「你能不能對這個自殺事件為我們提供一點兒線索?」

  「不是自殺。」

  「她不幸福嗎?」

  「她不是今天才不幸福的。」

  「你是不是威脅過要拋棄她?」

  「我並不是她的情人,老弟。我不能和孩子談戀愛。」

  「你是不是無意中對她說過,你們要一起自殺?」馬腳終於露出來了:他們認為D曾經同愛爾絲訂過一個一同殉情的誓約,警察剛才談到的「真正意義上的謀殺」也正是指這個。他們臆斷他把她帶到一個深淵,自己卻一走了之。這是極端懦弱的表現。天知道他們怎麼會這麼想。他有氣無力地說:「沒有說過。」

  「我想隨便問問。」那個警察說,目光隨即轉開,開始打量起牆上那幾張照得非常糟糕的照片來。「你為什麼要住在這家旅館呢?」

  「房間是在我到達之前就預訂的。」

  「這麼說你以前就認識這位姑娘?」

  「不,不認識,我已經將近十一年沒來過英國了。」

  「你選中的這家旅館可是有點兒古怪。」

  「是我的僱主挑選的。」

  「可是你在多佛爾對海關檢査員卻說要住在濱河旅館。」

  他簡直想舉手投降了,自從上岸以後,他經歷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這條繩索上加了一個死結。儘管如此,他還是固執地說:「我當時認為那只是例行公事。」

  「你為什麼這麼認為?」

  「海關檢査員向我擠了擠眼睛。」

  那名警察禁不住嘆了一口氣,從他的表情看,他簡直想把記錄本一合了事。他說:「這麼說你對於這起自殺事件提供不出什麼線索了?」

  「她是被謀殺的——兇手就是老闆娘和一個名叫K的人。」

  「出於什麼動機?」

  「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我想,你要是聽說她留下來的自白,肯定會大吃一驚,對嗎?」

  「我不相信。」

  警察說:「事情還是應該由你自己說出來,這樣我們大家都可以省點兒麻煩。」他又用蔑視的口吻說,「訂立自殺契約並不是判死刑的罪。我倒希望幹這種事要判處死刑。」

  「我能不能看看那個姑娘寫了什麼自白?」

  「我可以給你念幾段——如果這樣做可以幫助你下定決心的話。」他往椅子背上一靠,清了清喉嚨,好像是要朗讀自己的一篇大作似的。D坐在那兒,兩隻手垂在身旁,目光停留在第一秘書的臉上。背叛使整個世界變得暗淡無光。他想,這簡直是世界的末日了。他們不能就這樣隨便殺死一個孩子。在他的腦子裡出現了她跌到冰冷的人行道之前的恐怖過程。當一個人無望地跌落下去的時候,兩秒鐘的感覺會顯得多麼長呢?怒火突然在他心頭升起。直到現在,他一直像只木偶一樣讓別人擺弄,時間也夠長的了,現在該是他採取主動了。既然他們喜歡暴力,就讓他們自己也嘗嘗暴力是什麼滋味吧。第一秘書被他的目光搞得有些不安,身體動了動,他的一隻手插到那隻裝著左輪槍的口袋裡。槍可能是在他剛才出去向大使匯報的時候趁機取來的。

  警察讀道:「這樣的日子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說今天夜裡我們一同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了。」他解釋說,「她記有一本日記,你知道。寫得相當好。」其實寫得並不好,她使用的辭藻都是從她讀過的那些廉價雜誌上抄下來的,非常俗氣,但是D卻能聽出那正是她的聲音,這些拗口的詞句在她的舌頭上打著滾。他絕望地暗暗發誓:一定得有人為她抵命。在他妻子被殺死的時候,他也曾經發過這種誓,但是後來並沒能做到。「今天晚上,」那個警察繼續讀道,「我以為他愛的是別人,但是他說我想錯了。我想他不是那種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男人。我已經給克拉拉寫了信,告訴她我們的計劃。我想她聽說以後會傷心的。」那個警察頗有感觸地說,「她這麼能寫,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簡直像寫一本小說。」

  「克拉拉,」D說,「是一個年輕的妓女。你找她不會太難。那封信或許可以把這一切解釋清楚。」

  「她在這裡寫的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所謂『我們的計劃』,」D不動聲色地說,「不過是我今天要把她從旅館帶走。」

  「她還不到法定的結婚年齡。」警察說。

  「我還不至於是那種野獸。我曾請求庫倫小姐給她找個工作。」

  那個警察說:「你看這麼說怎麼樣:你在許諾給她找個工作後,得到她的同意把她悄悄帶走?」

  「當然不是這麼回事。」

  「這可是從你嘴裡說的。那個叫克拉拉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她以前叫這個孩子到她那兒當她的女僕。我覺得這件事似乎不大——合適。」

  那個警察寫道:「一個年輕的女人曾經主動提供給她一個職位,可是我覺得此事似乎不適宜,所以我說服她和我一道離開……」

  D說:「你寫得還沒有她好呢。」

  「這不是在和您開玩笑。」

  怒火像癌一樣在他的身子裡慢慢膨脹起來。他想起她的話——「大部分房客像發情的雄薩門魚。」憧憬著未來,一個人留在旅館裡驚懼不安,可怕的不成熟的愛情。「我不是開玩笑。我是在告訴你這裡面不存在自殺的問題。我要控告老闆娘和K先生精心策劃這次謀殺。她肯定是被推下……」

  警察說:「起訴是我們的事。我們已經向老闆娘調査過了——這很自然。她十分悲痛。她承認自己對她發過脾氣,嫌她太邋遢。至於K先生這個人,我從來沒聽說過。旅館裡沒有這麼個名字。」

  D說:「我提請你注意。假如你不做這項工作,我可要做。」

  「夠了,」警察說,「在這個國家裡你不能再幹什麼了。我們該走了。」

  「你們並沒有充足的證據可以逮捕我。」

  「不是因為這件事——現在看來證據還不充分。但是這裡的這位先生說你使用的是一張假護照……」

  D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那好吧。我和你們去。」

  「外面有我們的車。」

  D站起身來。他說:「戴不戴手銬?」那個警察的口吻有些緩和,說道:「我想用不著。」

  「還需要我嗎?」第一秘書問道。

  「恐怕您得和我們去一趟局裡,先生。您知道,我們在這裡沒有任何權力——這是您的國家。萬一哪位大政治家提出質詢,我們可能需要您來證明,是您請我們到這裡來的。依我看,我們的起訴不會僅此一項。彼特斯,」他說,「去看看車在不在外面?霧這麼大,我們最好別在外面站著等車。」

  非常明顯,一切都完結了——不僅愛爾絲完了,而且家裡成千上萬的人也都完了……因為不可能再搞到煤了。她的死僅僅是開始,因為她是孤孤單單的,所以也許是最恐怖的。其他人將在地下掩體裡集體死亡。他越來越按捺不住胸中的怒氣……一直這樣被別人耍來耍去……他注視著彼特斯走出屋子。他對留下的那個警察說:「那邊那張照片拍的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就在大山的腳下。」警察轉過身去看那張照片。他說:「風景很美。」說著D一拳打過去——正擊在第一秘書位於白色高領上面一點兒的喉頭上。第一秘書痛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摸索著把槍掏出來。這倒幫了D的忙。在警察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把槍抓在自己的手裡。他急促地說:「別認為我不敢開槍。我是在執行任務。」

  「我說,」那個警察開口了,非常冷靜地舉起雙手,就是在他執勤的時候也不過如此,「別這麼輕率——你最多也不過被拘留三個月。」

  D對第一秘書說:「到那面牆那兒去。從我到英國起就有一群叛徒想整治我。現在該輪到我開槍還擊了。」

  「把槍放下,」那個警察語氣溫和,似乎是在同他講道理,「你現在太激動了。回到警察局以後我們會好好研究一下你提供的情況。」

  D開始一步步退到門邊。「彼特斯。」屋裡的警察高聲叫道。D的手已經抓到了門把手,他擰了擰,但是遇到阻力。外面有人想要進來。他撒開手,退到牆邊,手裡的槍對著那個警察。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正好擋住他。彼特斯說:「什麼事,警長?」

  「留神!」但是彼特斯已經走進屋子了。D把槍轉向他。「你也退到牆那兒去。」他說道。

  年紀大些的那個警察說:「你純粹在干傻事。即使你從這兒跑了,用不了兩個小時我們還會把你逮住。放下槍,我們就只當沒有這回事。」

  D說:「我可用得著這支槍。」

  門是開著的。他慢慢地倒退著走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他無法鎖上它,只好喊道:「誰開門我就對準誰開槍。」他現在置身於大廳里那些掛得高高的古老的油畫和大理石支架中間。他聽見羅絲問道:「你這是做什麼?」他飛快地轉過身去,槍依然在手中端著。福布斯就在她身旁。他說:「沒時間解釋。那個女孩子被謀害了。得有人償命。」

  福布斯說:「把槍扔掉,你這個傻瓜。這是倫敦。」

  他根本沒去注意他。他說:「我是D,我沒有騙人。」他覺得他有許多事情應該對羅絲講。他似乎不大有可能再見到她了,他不願意讓她認為所有的人都在欺騙她。他說:「這些事肯定有辦法搞清楚……」她正在滿懷驚懼地注視著那支槍,她很可能完全沒有聽他在說什麼。他又說:「我曾經送給大英博物館一本我的書——題有『敬贈閱覽室管理員,謹致謝意』。」有人在擰動門把手。他厲聲喝道:「不許開門,不然我就開槍了。」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夾著一隻公文包順著大理石台階腳步輕盈地跑下來。他大聲說道:「我說……」可是當目光碰到那支槍的時候他立刻全身僵在那裡了。現在大廳里已經聚集了好幾個人,都惴惴不安地等著發生什麼事。D猶豫了片刻,他有一個信念,認為她總會說點兒什麼,說一句意義深遠的話,像「祝你好運」或是「千萬當心」什麼的。可是她卻一聲沒吭,只是緊緊盯著他手裡的那支槍。倒是福布斯開了口,他有些迷惑不解地說:「你知道警車就停在外面。」站在樓梯上的人又說了一句「我說……」,這個人好像不相信這裡發生的事是真的。一陣鈴聲叮零零地響了一陣,又沉寂下來。福布斯說:「別忘了他們這裡有電話。」

  不是他提醒,D確實忘了這件事。他很快地退了幾步,退到大廳的玻璃門旁,把槍塞進口袋,飛快地走了出去。警車就在那兒。緊靠路邊停著。假如福布斯這時喊人的話,那他連十碼的優勢都不會有。他在不引起懷疑的前提下儘量加快步伐,司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這才想起來他沒戴帽子。霧中可以看清二十碼以內的景象。他不敢撒腿快跑。

  福布斯很可能並沒有喊人。他回頭望了望,警車的輪廓已經模糊了——他所能看見的只是閃閃發光的尾燈。他踮起腳尖跑起來。後面突然傳來響動,那是發動引擎的聲音。他們追來了。他跑著——可是沒有找到出口。他原來沒有注意,大使館前面的廣場只有一個出入口。他拐錯了方向,結果三面都是牆。沒有時間了……他聽見警車已經開動了。他們沒有浪費時間,掉過車頭,汽車兜著圈子開過來。

  難道又陷入絕境了嗎?他幾乎喪失了理智,順著欄杆和警車同一個方向賽跑。就在這時他的手突然摸不到欄杆了:這裡有一個缺口——是地下室台階的入口。他一口氣跑下台階,縮在牆底下聽著警車從頭上駛過去。他得救了,在大霧的掩護下暫時得救了。他們弄不清他是否一直在他們的前邊,或許在他們發動汽車的時候他並沒有拐過來,而是超過他們跑到大街上去了。

  但是他們並沒有掉以輕心。上面傳來一陣警笛聲,接著就是繞著廣場慢慢移動的腳步聲,他們正在搜査這塊地方。兩個搜査的人肯定是兵分兩路。警車則封鎖住通往大街的出入口,而且等一會兒他們就會召來更多的援兵。難道他們不擔心他這支手槍嗎?要不然就是他們從警車裡拿到了武器,英國的這類情況他並不了解。他們越走越近了。

  周圍沒有燈光。這一點就構成了危險:如果這間地下室有燈亮,住著人,他們肯定不會認為D隱藏在這裡。他從窗戶往裡窺視了一下,除了能看見一張長沙發的一角外別的什麼都看不見。很可能這是一套地下公寓。門上貼著一張啟事:「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他把字條扯了下來。門鈴旁邊有一塊小黃銅牌:哥洛文。他試著推了推門。毫無希望,除了插銷之外還加了雙道鎖。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們肯定搜索得非常仔細。現在只剩下唯一的希望了——人們有時會粗心大意的。他取出刀子,把它插到窗子插銷下面挑了挑,窗戶打開了。他好不容易才擠著爬了進去,一下子掉在那張長沙發上,幸好沒有弄出什麼響動。上面廣場傳來搜索的聲音,但是已開始移往別的方向了。D感到渾身癱軟無力,透不過氣來,但他還不敢休息。關上窗子以後他拉開了電燈。

  壁爐台上一隻花熏爐里散發出來的玫瑰花香使人透不過氣來,那張長沙發上鋪著一條鉤織的罩單,還放著幾個天藍和橘紅相間的靠墊,此外屋子裡還有一個煤氣爐。他飛快地把這一切看過去,連牆上的幾幅複製的水彩畫和梳妝檯旁的一架收音機也沒有放過。這一切說明屋子的主人很可能是一位沒有什麼愛好又沒結婚的老女人。他聽見上面的腳步逐漸朝地下室前的這塊地方走來。他絕不能叫他們認為這間屋子的主人不在家。他找了一下插座,把收音機接上電源。收音機立刻傳出一個歡快的女人聲音:「如果桌子只能安排四位客人,年輕的主婦又該怎麼辦呢?到鄰居家去借很可能也不方便。」他毫無目的地打開一扇門,發現那是一間衛生間。「那為什麼不想辦法接一張同樣高的桌子呢?鋪上一塊台布,拼接的地方就看不見了。但是從哪裡去找台布呢?」不知道是什麼人——很可能是警察——撳了撳地下室的門鈴。「假如你的床上有塊素色床單的話,那你就連台布都用不著去借了。」

  他的一舉一動都被憤怒支配著。直到現在他們還在擺布他,現在該輪到他給他們點兒顏色看了。他拉開小櫥的門,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一把女人用來剃腋毛的小保險刀、一塊刮臉用的肥皂和一條毛巾。他把毛巾掖在領子下面,在鬍子和下巴的那塊傷疤上塗滿肥皂沫。門鈴又響了一下。一個聲音說道:「剛才是『年輕主婦顧問』節目的第二講,由梅爾舍姆女士播講。」

  D磨磨蹭蹭走到門邊,打開門。一個警察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張揉皺了的紙。他說:「我看見這上面寫著『星期一之前不要送牛奶』,我認為屋裡沒人,卻忘了關燈。」他仔細地審視D。D盡力把音發正確,仿佛在參加一場英語口試:「那是上個星期的條子。」

  「你看見沒看見附近有生人?」

  「沒注意到。」

  「祝你早安。」警察道別後不甚情願地走開了。突然他又回過身來,語氣嚴厲地說:「你使的這把剃刀有點意思。」

  D這才想起他手中還握著那把女人用的剃刀。他說:「哦,這是我妹妹的,我找不到自己的了。怎麼?」

  警察是個年輕人,他一下子變得不那麼自信了,只好回答:「噢,是這麼回事,先生,我們總得加點兒小心。」

  D說:「十分抱歉,我還有別的事。」

  「沒關係,先生。」他眼看著警察爬上台階,消失在霧中。這以後他關上門,回到衛生間。網口沒封住,讓他溜出去了。他洗去嘴上的肥皂,鬍子已經沒了。這使他的樣子大大改觀,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在他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血,完全是憤怒的情感。苦酒自飲,他經歷了盯梢、毒打和子彈,現在也該輪到他們嘗嘗他的厲害了。假如他們經受得住,那就叫他們也把這一切都經歷一番吧。他想起K先生、老闆娘和那個死去的孩子,回身又走進那間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房間。屋裡瀰漫著乾枯的玫瑰花的氣味。他發誓從今天起他將做一個狩獵者,做一個盯梢者,做一個在僻巷放冷槍的狙擊手。

  [1] 指戰線中伸入敵軍區域的突出部分。——編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 1721—1764),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3] 英制長度單位,1碼約等於0.9144米。

  [4] 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 Antoinette, 1755—1793),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

  [5] 見法國史詩《羅蘭之歌》。

  [6] 奈爾·格溫(Nell Gwyn, 1650—1687),英國女演員,英國國王查理二世的情婦。

  [7] 曼特農夫人(Mme de Maintenon, 1635—1719),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第二個妻子。

  [8] 加比·戴思莉:(Gaby Deslys, 1881—1920),法國女演員,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二世的情人。

  [9] 耶利哥,西亞約旦境內死海以北的古遺址,這裡象徵猶太人的祖居地。

  [10] 《聖經》中的一個典故。猶太人的第三代祖先雅各為娶自己的表妹拉結,曾為舅舅做工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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