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使 第一部 獵物3
2024-10-09 09:28:3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在酒吧間的另一邊,一群人正在聚精會神地玩投鏢遊戲。他說:「我不是到這裡來乞討的。」
「這件事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今天的戰爭和羅蘭時代的已經完全不同了。煤可能比坦克更為重要。我們搞到的坦克已經超出了我們的需要。雖然那些坦克並不怎麼好。」
「但是加納隆依然有可能把你的計劃破壞吧?」
「也不是那麼容易。」
她說:「我想,你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們都會在座。就是一群小偷也還要講點兒義氣。高爾德斯坦因同老費廷勳爵、布里格斯托克——還有福布斯。面對你的這些對手你最好心中有個數。」
他說:「你還是少說兩句吧。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你的人。」
「我沒有人。說來說去我祖父還是一名工人呢。」
「你真不幸,」他說,「你生活在兩軍對陣之間的無人地帶。在我生活的地方,我們都不得不選擇一方。當然了,雙方對我們都不信任。」
「你可以相信福布斯,」她說,「我指的是有關買煤的事。自然不是事事都信任他。他的名字就是騙人的——他是猶太人,真名叫福爾斯坦。在愛情方面他也不誠實。他想和我結婚。所以我知道他在這方面不老實。他在謝波德市場那兒有一個情婦。他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她忽然笑起來,「我們還有些好朋友。」
這是D在這一天第二次大吃一驚了。他想起旅店的那位小姑娘。當今人們懂得的事情之多簡直和年齡不相稱。他的祖國的人民在學會走路之前就懂得了什麼叫死亡。他們小小年紀就懂得了慾念——這種野蠻的知識本來應該慢一點進入他們的頭腦,應該是從生活經驗中逐漸收穫的果實……在生活中對人們善良本性的幻滅感應該是同死亡一起到來的。而今天他們卻似乎先有了這種幻滅感,然後才度過他們漫長的一生……
「你不會同他結婚吧?」他焦慮地問。
「有可能。在他們那些人之中他還算是個好人。」
「關於他有情婦的傳聞不見得是真的。」
「哦,千真萬確。我找人核實過。」
他沒有繼續談這個話題,它令人感到不安。在他剛剛踏上英國國土時,心中不無羨慕之感……不管什麼人都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甚至在檢驗護照的時候都存在有某種信任,可是現在看來在這種表面現象背後可能還隱藏著某種東西。他本以為籠罩著他生活的那種懷疑的氣氛應該歸咎於內戰,現在他卻開始相信這種懷疑實際上是無處不在的——它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人們之所以聚集在一起,完全是由於他們在生活中的罪惡,但是在淫棍和竊賊與自己人相處時,倒也還需要保持某種信義。可惜他過去一直沉湎於自己的愛情生活,沉湎於伯爾尼抄本和每周講授法國文學課,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看起來整個世界都即將變成一片廢墟,只有十來個正直的人支撐著這個將傾的大廈——這太令人遺憾了。最好是乾脆別費心機,讓世界重新從蠑螈開始吧。「噢,」她說,「我們走吧。」
「去哪兒?」
「隨便什麼地方。我們總不能老待在這兒。現在天還早。看場電影?」
他們在一家像宮殿似的豪華劇場裡坐了將近三個小時——展翅的金色塑像、厚厚的地毯、女侍穿梭不停地給客人端來茶點,這一切都顯得那麼過分。他上一次在倫敦停留的時候,這種地方還不像現在這麼講究。那是一出情節離奇的音樂劇,充滿了痛苦的犧牲。主人公是一位忍飢挨餓的編導和一位已經贏得明星桂冠的金髮碧眼的女郎。她的名字本已用霓虹燈高懸在皮卡迪利廣場上,可是她卻毅然離開倫敦回到百老匯去拯救那位窮編導。她為一出新戲秘密籌措了資金,而且她那個對觀眾富有魅力的名字也使這齣戲一舉成功。那本是一出匆忙之中寫出來的小型歌舞劇,班底也是一幫飢一頓飽一頓的天才人物。結果大家都掙了大錢,名字也都上了霓虹燈GG牌——編導也不例外。姑娘的名字當然從一開始就懸在那兒。苦受得不少,淚更沒少流,最後才苦盡甘來。劇情荒謬離奇但又哀婉動人。所有的人都舉止高尚而且發了財,仿佛已經遺失了幾世紀的信仰和道德觀念如今又在重新建立,依靠的只是人們不可靠的模糊記憶和潛意識中的期望——或許只是在石頭上的一些象形文字。
他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她曾經說過,自己並不是浪漫的性格。依他看,這個動作不過是她對柔軟的座位、昏暗的燈光、纏綿的失戀歌曲的一種條件反射,就像巴甫洛夫用於實驗的狗分泌唾液一樣。不論哪個社會階層的人都會有這種條件反射,就像人人都懂得什麼叫飢餓一樣,只有他沒有任何反應,他好像短路,運轉已經失靈了。他懷著一種憐憫的心情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應當嫁一個比那個在謝波德市場養著情婦的福爾斯坦更好一些的人。她並不是一個浪漫的姑娘,但是他卻感到自己的手撫摸著的那隻手涼冰冰的,非常依順。他低聲說:「我覺得有人一直在跟蹤我們。」
她說:「管它呢。假如世界真是這個樣子,也只好任它去了。是不是有人要開槍,或者一顆炸彈要爆炸?我最討厭那種冷不丁嚇人一跳的聲響了。到時候你提醒我一下好了。」
「只是一個教世界語的老師。我剛才肯定看見他那副金屬框眼鏡在門廊那邊閃了一下。」
那個長著一頭金髮、一雙藍色眼睛的女主角哭得更厲害了——因為人們必須經過公眾的選擇才能成名致富,而他們又都是出奇的悽慘愚鈍。假如我們也生活在一個註定能得到幸福結局的世界中,他想,我們是不是也必須經過這麼長時間才能找到它呢?可能這正是聖徒們的舉止,他們的樂天知足的態度遠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們一進入這個世界就已經看到了幸福的結局,因此對於人世的種種痛苦是不往心裡去的。羅絲開口說:「我再也受不了啦。咱們走吧。落幕半個小時以前就知道這齣戲怎麼收場了。」
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到過道里。他發覺自己依然握著她的手。他說:「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也能看到我自己的結局。」他感到異常疲乏。漫長的兩天再加上遭人痛打使得他身體非常虛弱。
「哦,」她說,「我可以告訴你。你將繼續為那些不值得為之戰鬥的人戰鬥下去。總有一天你會被殺死。但是你絕不會反過來回擊羅蘭——絕不會有意識地這麼幹。伯爾尼抄本的這部分整個是錯誤的。」
他們上了一輛計程車。她對司機說:「卡爾頓飯店,吉爾福特街。」他回頭從車尾小窗往外看了看,後面並沒有K先生的身影。可能剛才完全是個誤會——即使K先生有時也得輕鬆輕鬆,觀看一場煽情的演出,他也不會到這個花錢的地方來。他說:「我無法相信他們這麼快就罷手。明天畢竟有人要吃敗仗。煤就像一整隊最新式的轟炸機。」他說這些話與其說是對著她,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汽車緩慢地行駛在吉爾福特大街上。他又說:「我要是有一支槍……」
「他們不會這麼大膽,是嗎?」她說。她用手挽著他的胳膊,仿佛希望他和她就這樣隱姓埋名地安全地躲在這輛計程車里。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懷疑過她是L手下的人,他對此十分後悔。他說:「親愛的,這件事就像算術中的總和,把我打死很可能引起外交上的麻煩——但比起他們把煤弄到手來,外交上的麻煩對他們也沒什麼了不起。這僅是個加法運算問題——看怎樣才能得到最大的和。」
「你害怕嗎?」
「有一點。」
「那為什麼不找個別的地方住?和我回去吧。我可以給你準備一張床。」
「我還有點東西在那裡。我不能到你那裡去住。」計程車停了下來。他走下車。她跟著他下了車,走到人行道上站在他旁邊。她說:「我能不能和你進去……萬一……」
「最好別進去。」他握住她的手。這就給了他們一個藉口,在街上多停留一會兒,看看身後有沒有盯梢的。他始終摸不准老闆娘是不是自己人。還有K先生……他說:「在咱們分手前,我還想問問……你能為這兒的那個小姑娘找個事嗎?她很可愛,叫人信得過。」
她尖刻地說:「哪怕她馬上就咽氣我也不會管。」這是很久以前當他橫渡海峽時在定期渡輪的酒吧里聽到的聲音,她就是用這副腔調向侍者命令的:「再給我來一杯。我還要一杯。」就像令人感到沉悶的宴會上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她說:「放開我的手。」他立刻照辦了。「你這個該死的堂吉訶德。滾吧。讓人拿槍把你打死……你還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處境!」
他說:「你誤會了。那個姑娘年紀小得可以做我的……」
「女兒,」她說,「說啊。我也可以做你的女兒。可笑之至。事情總是這個樣子。我明白。我也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並不羅曼蒂克。這就是所謂的父女戀情。你可以有一千個理由恨自己的父親,可最後你還是迷戀上一個和他一樣大的男人。」她說,「這簡直太荒唐了。任何人也不能自詡這種愛情富有詩情畫意。去打你的電話吧,約個時間……」
他頗為不安地看著她,發覺自己除了恐懼和稍稍有些憐憫以外再無其他感情。十七世紀的詩人似乎認為人完全可能把一顆心永恆地奉獻出去。依照現代心理學家的分析這完全是胡說八道,但是你卻可能感到自己是那麼悲傷、絕望,以致再不敢重新燃起過去的那種感情。他無可奈何地站在這家簡陋的旅館門前。旅館的門沒有關,以便於短期旅客隨時進出。
他說:「如果這場戰爭結束了……」
「對於你來講戰爭永遠不會結束——你自己也這麼講。」
她是那麼動人。他年輕的時候從來不知道有人會這樣動人。他妻子一點兒也說不上動人,她是個相貌平常的女人,但當時這並沒有妨礙他愛上她。雖然如此,如果女人長得漂亮一點兒,還是會使人動情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摟在懷裡,就像是在做一項試驗。她說:「我可以跟你上樓嗎?」
「不要在這個旅館。」他鬆開了摟著她的胳膊,他無法與女人談情。
「你昨天夜裡一上車我就知道我要出毛病。有些慌亂。對你特別客氣。在我聽見他們打你的時候我直想吐——我當時認為我一定是喝多了,可是今天早晨我一覺醒來感覺還是如此。你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愛過誰。他們管這個叫——初戀,對嗎?」
她使用的是一種名貴的香水。他儘量使自己除了憐憫之外再有一點兒別的感情。對於一位已到中年的前法國文學講師來說,這畢竟是一次機會。「親愛的。」他說。
她說:「這件事不會持續很久,對吧?而且也不可能持續很久。你會被殺死——會嗎?——這是用不著懷疑的。」
他不大令人信服地吻了吻她,說道:「親愛的,我會見到你的……明天就會見到你。到那時正事也都忙完了。我們在一起……慶祝一番……」他心裡明白他演戲演得並不成功,但是現在不是表演忠誠的時刻,再說她又太年輕,受不了忠誠老實。
她說:「即使羅蘭,我想,也有一個女人……」但他想到的是另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愛爾達——當消息傳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在神話傳說中,你深深愛著的人死去後,你的生活也就完了。不像他這樣繼續活下去。誰對這個也不感到奇怪——作者只用了簡單的幾行描寫她。他說:「晚安。」
「晚安。」她順著街道向那些黑黝黝的樹叢走去。他想,假如她真是L的人,那他找的這個情報員可太蹩腳了。他發現自己還是喜愛女人的,談戀愛同背叛不無共同之處——可是這又有什麼用?明天他要辦的事就有了結局,他也就要回去了……他不知道最後她是不是會嫁給福爾斯坦。
他推開里扇的玻璃門,門開著一條縫。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但是當然他並沒有手槍。燈早已熄了,但是他知道那兒有一個人,因為他能聽見離那棵葉蘭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的呼吸聲。他自己在遠處路燈的照射下完全暴露在門前了。不要移動身子——他們隨時都可能開火。他又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手裡握著的是香菸盒。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手指不讓它發抖,但是他害怕疼痛。他往嘴裡放了一支煙,接著開始摸索火柴——那些人很可能根本沒料到牆上會突然亮出一個火光。他往前蹭了蹭,猛然拿火柴往身旁的牆上一划。火柴劃在一隻鏡框上燃燒起來。一張蒼白的孩子氣的臉像一隻氣球一樣從黑暗中浮現出來。他說:「哦,上帝,愛爾絲,你嚇死我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等你。」那個稚氣未消的柔細的聲音低聲說。火柴熄滅了。
「為什麼要等我?」
「我本來以為你也許會把她帶到這兒來。」她說,「我得負責把顧客送進他們的房間。」
「胡說八道。」
「你吻了她,是嗎?」
「那不過是應付。」
「不是。你有權利那樣做。這是她的話。」
他懷疑把那些文件交給她是不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假如她出於嫉妒把那些文件毀了呢?他問:「她說什麼了?」
「她說你會被殺死,一點兒也用不著懷疑。」
他放心地笑了:「是啊,我的國家正在打仗。人們常常被殺死。但是她不了解實情。」
「可是在這裡……」她說,「他們也不想放過你。」
「他們還不敢殺死我。」
「我知道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她說,「他們現在正在樓上,在議論你。」
「誰?」他急切地問。
「老闆娘——和一個男人。」
「什麼樣的男人?」
「一個小個子、頭髮灰白的男人——戴著一副金屬架眼鏡。」他肯定在他們走出劇院之前就溜了出來。她說:「他們剛剛還盤問我呢。」
「盤問你什麼?」
「問我你對我說過什麼沒有,我看見什麼沒有——證件什麼的。當然了,我什麼都沒說。他們想讓我開口,那才是枉費心機呢。」她的忠誠深深地打動了他,同時一種憐憫之情在他心裡油然而生。多麼糟糕的一個世界,竟然聽任這種品質白白浪費掉。她激昂地說:「他們殺了我,我也不在乎。」
「不至於到那種地步。」
這次從葉蘭旁邊傳來的聲音略有些顫抖。「她什麼都做得出來。要是有什麼不合她的意,她什麼瘋事都做得出來。我不在乎。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你是一位紳士。」這個理由太沒有說服力了。她繼續傷心地說,「那個姑娘所做的一切我都願意替你做。」
「你現在替我做的事就比她多得多。」
「她和你一起回去嗎?回到你那個地方?」
「不,她不去。」
「我和你去行嗎?」
「我親愛的,」他說,「你完全不知道那裡是什麼樣子。」
他能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聲:「你也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樣子。」
「現在他們在哪兒?」他問,「老闆娘和她的朋友?」
「二樓當街的房間,」她說,「他們是你的——不共戴天的仇人嗎?」天知道她是從哪兒學來的這個酸詞兒。
「我認為他們是自己人,但還拿不準。也許最好在他們知道我在這裡之前,我先把事情搞清楚。」
「哦,他們現在已經知道了。她什麼都聽見了。樓上有人說話她在廚房都聽得到。她讓我別告訴你。」他心裡猛地一驚:這孩子會不會遇到危險?但這是他不敢相信的。他們對她又能怎麼樣呢?他順著黑乎乎的樓梯謹慎地向上走去。腳底下一塊樓板嘎吱響了一聲。樓梯拐了半個彎,他爬到樓梯平台上站住了。一扇門敞開著。在粉紅綢子製作的燈罩下面,燈光照射在兩個人身上,他們正以極大的耐心等著他。
D輕聲說:「早安。你沒有教我晚安該怎麼說。」
老闆娘說:「進來,把門關上。」他照她的話辦了。他也只能照她的話辦,他突然想,不論做什麼,自己總是聽別人吆喝,就像由別人搬來倒去的一個木頭靶子。「你去哪兒了?」老闆娘盤問道。那是一張兇殘的臉——醜陋的方下巴、陰險狡詐的神色和一臉膿瘡,她真不該生為女人。
他說:「K先生可以告訴你。」
「你和那個姑娘幹什麼來著?」
「輕鬆輕鬆。」他好奇地掃視了一眼這個小巢——這個詞對這間屋子再合適不過了。它根本不是一個女人住的房間,沒有鋪台布的大方桌,幾張皮椅子,既沒有擺著花也沒有小擺設,只有一隻盛鞋的小柜子。整個房間無論是從裝潢還是布置上看都只是為了實用的目的。小柜子的門敞開著,裡面塞滿堅固耐穿的平底鞋。
「她認識L。」
「我也認識L。」就連牆上掛的畫片也是只有男人才挑選的那種。廉價的彩色畫片上的女人都穿著長絲襪和內衣。在他眼中這簡直是一間獨居多年的光棍的房間,好像瀰漫著一種畏畏縮縮、鬼鬼祟祟、無法滿足的邪念,使人禁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K先生突然開口了。他在這間男性十足的屋子裡簡直顯得女氣十足,聽他說話你真擔心他會歇斯底里。他說:「在你出去——上劇院去的時候,有人給你來了個電話,向你提了個建議。」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應該知道我當時不在。」
「他們說願意滿足你的條件,只要你明天不去赴約。」
「我沒提過什麼條件。」
「他們把話留給我了。」老闆娘說。
「這麼說他們是準備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了?讓你和K。」
K先生把兩隻瘦骨伶仃的手緊緊絞在一起。「我們想要確切知道,」他說,「證件仍然在你手中。」
「你是擔心我把它出賣了。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們不得不小心點兒。」他說。他那提心弔膽的神情就像在傾聽貝婁斯博士膠皮鞋的後跟聲。甚至不在世界語中心他也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被罰一先令。
「你們是不是得到指示才這麼幹的?」
「我們得到的指示不很明確。很多事需要我們自己斟酌處理。你大概不會拒絕把你的證件拿給我們看看吧。」那個女人沒有再開口——決定叫另一位先以好言相勸。
「不行。」
他輪流望了望他面前的這兩個人——他似乎終於掌握了主動權。他真希望他的身體狀況能允許自己運用這一權利,但是他已經筋疲力盡,沒有這種精力了。英國到處都充滿令人疲憊無力的記憶,使他記起他現在做的並不是自己真正的工作。他這時應該坐在大英博物館裡閱讀法國文學。他說:「我相信我們是為同一個僱主工作。但是我仍然沒辦法相信你們。」那個滿頭灰發的小個子男人坐在那裡,目光停留在自己指甲啃得禿禿的手指上,就仿佛是在受別人的訓斥似的。那個女人面對著他,臉上流露著目空一切的神色,但除了這家蹩腳的小旅館外她誰也統治不了。他親眼看到過雙方都有很多人因為背叛而被槍殺了。他知道從舉止和面容上分辨不出哪個人是叛徒。世界上並沒有加納隆式的人物。他說:「你們是不是急著要拿到這樁交易中的一份好處?可是我告訴你們:既沒有你們的一份,也根本沒有交易。」
「這麼說,可能該叫你看看這封信。」那個女人突然說道。他們剛才軟硬兼施,都沒有達到目的。
他細細地讀了這封信。信無疑不是偽造的,他對部長簽名和這種信紙非常熟悉,一眼就看出這是真的。看來他的使命已經到頭了——這個女人被授權接收他手中那些重要的文件——什麼原因信中沒有說。
「你看,」那個女人說,「他們不信任你了。」
「為什麼我剛來的時候你不把這封信拿給我看?」
「這事得由我斟酌決定。信任你還是不信任你。」
他的地位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們的信任只局限於叫他把證件帶到倫敦,K先生被指示査對他到達旅館之前的行動,但是對於他的秘密使命無權過問。這個女人看來在這兩方面都是被信任的,既了解使命的內容也有權接收他的文件,但只是在不得已的時候,就是說,在他的行動受到懷疑的時候,他突然說:「你當然知道這些文件的內容是什麼。」
她神氣十足地說:「當然知道。」但是這時他心裡完全明白了,她並不知道——他從她臉上看得出來,她只是裝得十分神氣,卻板著一張臉。他們把這件事弄得非常複雜:既把任務交給你又不信任你,告訴你一部分真話又閃爍其詞。如果部里對情況的估計是錯誤的……如果他把這些文件交出去,而他們又把文件出賣給L……他知道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他自己,別的他就什麼也不敢肯定了。屋裡瀰漫著一股廉價香水的惱人氣味——這是這間屋子裡的唯一女性氣息,可是這也像男人灑了香水一樣,令人心裡不舒服。
「你知道,」她說,「你現在可以回去了。你的工作到此結束了。」
這也太簡單了,簡直令人無法相信。那位部長不信任他,或者說不信任他們,乾脆什麼人都不信任。他們互相之間也是同床異夢。每個人只知道自己是真是假。K先生知道自己想用這些文件做什麼交易。老闆娘明白自己的企圖。除了自己之外你不能為任何人擔保。他說:「這不是給我下的命令,文件還是要由我保管。」
K先生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他說:「假如你想背著我們搞什麼名堂……」他那雙收入菲薄、長久教世界語的眼睛閃爍不定,並且絲毫不加掩飾地泄露出他內心的貪婪和嫉妒……對那份少得可憐的工資你又能指望什麼呢?在別人為自己的理想操勞的時候,有多少人孕育著自己的背叛行徑啊。老闆娘說:「你這個人很感情用事,一個資產階級分子,一位教授,可能還很羅曼蒂克。假如你欺騙我們——你等著瞧吧,我這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不能正視她,她的樣子像地獄一樣可怕——一肚子壞主意。她臉上的那些癤子就像是她從前乾的見不得人的事情的印記。他記得愛爾絲曾經告訴過他:「她有時像個瘋子。」
他問:「你指的是我欺騙你們,還是欺騙家裡的人?」他心裡確實對她的話沒理解。在強手如林的敵人圈子裡他已經筋疲力盡、昏頭昏腦了,他離前線越遠就越感到孤獨。他真羨慕那些戰鬥在前線上的人。他驀地又回到現實中來了——街上,一連串的鈴聲,飛馳而過的呼嘯聲——是消防車還是救護車?空襲解除後人們尋找著被炸塌的建築物掩埋起來的屍體;偶爾一鎬下去就會碰到受傷的人……飛揚在街道上方的灰塵使整個世界一連幾個小時變得霧蒙蒙的。他感到一陣噁心,止不住直發抖,他想起了那隻緊挨著他臉的被炸死的公貓,當時他一動都動不了,只好強忍著躺在那裡,貓毛幾乎塞到他的嘴裡。
整個房間開始震動起來。老闆娘的腦袋像膿皰一樣腫了起來。他聽見她在說:「快點,鎖上門!」他努力使自己振作一些。他們要拿他怎麼辦?是敵人……還是朋友……他跪在地上。時間似乎停滯不前了。K先生以不可思議的慢動作向門邊走去。老闆娘的黑裙子在他嘴邊晃著,和那隻死貓的皮一樣,一股塵土味兒沖鼻而來。他真想大聲叫喊,但是做人的尊嚴像牙科醫生使用的撐口器一樣壓住了他的舌頭——即使當警棍打在身上的時候,他也沒有喊叫。她俯著身子問道:「那些文件放在哪兒了?」她呼出來的是廉價香水和尼古丁攪在一起的氣味——構成了一股半女半男的氣味。
他懷著歉意地說:「昨天挨了一頓打,今天又挨了一冷槍。」一隻粗壯有力的大拇指惡狠狠地向他的眼球按來:他陷入了一場噩夢。他回答道:「文件我沒帶著。」
「那在哪兒?」那隻大拇指在他右眼前晃動著,他能聽見門口傳來K先生撥弄門鎖的聲音。K先生說:「鎖不上。」他感到恐懼,就仿佛她的手和臉都帶有傳染病菌。
「你往另一邊擰。」他拼命想挺起身來。但那隻拇指又把他推了回去。一隻結實的鞋子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K先生嘴裡嘟嘟囔囔地不知在抱怨什麼。一個雖然下定決心但還是流露出內心戰慄的聲音問道:「是您按鈴叫我嗎,夫人?」
「當然不是我。」
D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說:「是我按的鈴,愛爾絲。我沒什麼大事,只是有些噁心。救護車就在外面。有一次空襲我曾被埋在磚瓦下面。你攙我一把,我好上樓。」轉眼間他們走出了那間小屋——盛鞋的小柜子、廉價畫片上穿著長絲襪的女人和單身漢的房間所特有的椅子也一起拋在身後了。他說:「今天晚上我要鎖上房門,不然我會夢遊的。」
他們慢慢地爬到頂層。他說:「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差一點兒幹了傻事。我估計,到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這裡了。」
「我也走嗎?」
他不假思索地允諾下來,就仿佛在這個充滿暴力的世界上,你可以一張嘴就答應一切請求似的。「是的,你也一起走。」
三
那張貓皮和那條髒裙子和他做了一夜的伴。平時那種安寧的夢境硬生生地被破壞了,他沒夢見鮮花和平靜的小河,也沒夢見老教授講課。自從經歷過那次最厲害的空襲以後,他一直害怕窒息而死。他高興的是那邊的人只是把犯人槍斃,而不是把犯人吊死。要知道,繩索套在脖子上是會使噩夢變為現實的。白天到了,可是沒有一點兒亮光,黃色的迷霧讓人看不清二十碼以外的東西。在他刮鬍子的時候,愛爾絲端著托盤進來了,盤子裡有一個煮雞蛋、一條熏鮭魚和一杯茶。
「你別麻煩了,」他說,「我應該下樓去吃。」
「我想,」她說,「把早飯送上來是個合適的藉口。你大概正等我把文件送回來吧。」她脫掉一隻鞋和長筒襪,說道:「噢,上帝,如果有人現在進來,會想些什麼呀?」她坐在床邊,在腳背上摸索文件。
「那是什麼?」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聽著。他發現自己非常害怕文件回到自己手中。責任像是個不吉利的戒指,你更願意把它送給別人。她端坐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個腳步聲嗒嗒嗒地下了樓梯。
「噢,」她說,「那是穆克里先生,一位印度紳士。他跟那些樓下的印度人不一樣。穆克里先生很受人尊敬。」
他把文件接過來——哼,反正他很快就用不著這個了。愛爾絲穿上襪子說:「他這個人愛打聽別人的事,他只有這個毛病。愛問這問那。」
「愛打聽什麼事?」
「咳,什麼都打聽。比如,我相信不相信占星圖?我相信不相信報紙上說的?我覺得艾登先生這人怎麼樣?他還把我說的都記下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奇怪。」
「你想這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麻煩?我情緒好的時候,就跟他說一些事,比如艾登先生的事啊,什麼都說。說著好玩兒,你知道。可有時候我一想,我說什麼他都記下來,真害怕。我抬頭一看,他正盯著我呢,就像盯著一隻動物似的。但這個人總是很令人尊敬的。」
他不想過問這件事,穆克里先生和他沒有關係。他坐下吃起早飯來,可是這女孩沒有走。她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告訴他——或者告訴穆克里。她說:「你昨天晚上說咱們一起離開這兒的話,還算不算數?」
「算數,」他說,「我會想法給你作出安排的。」
「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她又開始使用廉價小說中的詞語,「我可以去找克拉拉。」
「我們照顧你會比克拉拉照顧得周到。」這事他得求助於羅絲。昨天晚上他們談起這事,羅絲有點兒歇斯底里。
「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嗎?」
「情況不允許呀。」
她說:「我在書里讀過,女孩子也可以喬裝打扮……」
「也就是書里這麼寫。」
「我害怕再待在這兒——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你再也不會了。」他向她保證說。
樓下鈴聲刺耳地響起來。她說:「這個人真囉唆。」
「他是誰?」
「住在三樓的一個印度人。」她不情願地向門口走去,說道,「你答應我了,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讓我離開這兒。」
「我答應你。」
「那就畫個十字吧。」他照她說的做了。「昨天晚上,」她說,「我睡不著覺。我覺得她會幹出點兒什麼來,干一件可怕的事。你真應該看看我進屋的時候她那臉色。『是你按鈴嗎?』我說。『當然不是。』她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刀子。我告訴過你,我離開你的時候把房間門鎖上了。她上你這兒來幹什麼呢?」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她干不出什麼事來的。她就像個惡魔一樣,你知道,樣子挺凶,實際上害不了人。如果我們不被她嚇倒,她就傷害不了我們。」
「啊,」她說,「我告訴你,我真高興就要離開這兒了。」她站在門旁邊,沖他笑了一下,就像小孩過生日一樣高興。「不會再同羅先生或者任何短期房客打交道了,不會再見到穆克里先生,也永遠不會再看見那個女人了。今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她好像在為過去的生活舉行告別儀式。
他一直待在屋裡,鎖著門,直到該去會見本迪池勳爵的時候。他這次一定要把事情辦得妥妥噹噹的。他把文件放在上衣裡面貼胸的口袋裡,穿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領上。他肯定這回沒有一個小偷能偷走文件。至於那些人會不會使用暴力,他就得冒點兒險了。那些人都知道現在文件就在他身上。他只能指望倫敦這個城市來保護他。他好像一個正在陌生的大花園裡玩捉迷藏的孩子,本迪池勳爵的住宅就是他的「家」。再過三刻鐘,到十一點一刻,他想事情就會有這樣或那樣的結果了。他們那些人也許會利用倫敦的迷霧來會會他。
這是他要走的路線:穿過伯納德大街,到羅賽爾廣場地鐵站——他們想在地鐵里搞什麼名堂是不太可能的——然後再從海德公園拐到查塔姆路,這段路大約要在霧裡走十分鐘。當然他可以打電話叫一輛計程車,一直坐車去,可這太慢了。堵塞的道路、嘈雜的市聲和大霧會給那些被逼急了的人一些機會。他開始想,那些人現在一定被逼得不擇手段了。此外,他們也不會想不到自己要搞一部汽車。如果他打算坐汽車去海德公園拐角,他應該從街頭上等待的一長串計程車中叫一輛。
他走下樓去,心怦怦地跳著。他雖然一再安慰自己,白天在倫敦大街上不可能出什麼事,他是安全的,可還是不管用。但是當那個印度人從三樓自己的房間向外張望的時候,他又安心了一些。印度人還是穿著那件花里胡哨的起毛的睡衣。這就像有個朋友在背後為你當見證人似的。他真希望所有他住過的地方都留下明顯的腳印,毋庸置疑地記錄下他的行蹤。
從這裡起樓梯開始鋪上地毯了。他的腳步輕輕地走在上面,不想讓老闆娘知道他現在正離開這裡。但是,他還是沒能逃掉。老闆娘正在她那間布置得像男人住所一般的房間裡,坐在桌子旁邊,門敞開著。她穿著他夢裡見到的那件散發著霉氣的黑衣服。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對她說:「我出去一下。」
她說:「你知道得很清楚,為什麼你沒有遵守上級指示。」
「一兩個小時以後我就回來。今天晚上我不在這裡過夜了。」她以十分冷漠的神情望著他,這使他很吃驚。倒好像她比他還了解他的計劃,就像很早以前,一切事情在她那能幹的腦袋裡都已經安排好了。「我想,」他說,「我住的房間已經付過錢了吧?」
「付了。」
「沒有付的——也在我的開支內——是女傭人的一個星期的工資。我要付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愛爾絲不在這裡幹活了。你把這孩子嚇壞了。我不知道你是出於什麼動機……」
她的臉顯出一副極感興趣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生氣了。仿佛他對她說了一件事,使她萬分感激。「你是說,你要把這個姑娘帶走?」聽她這麼問,他覺得好像有人正在警告他,叫他謹慎小心。他向四周看了看。當然沒有人在他身邊。遠處一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是誰在發出一個警告。他沒有注意,接著說:「小心些,不要再嚇唬那個姑娘。」他發現自己簡直走不開了。文件安全地放在他衣袋裡,可他覺得還是把一件需要他照顧的東西落在後面了。真荒謬,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他轉過頭來,挑釁地盯著老闆娘的那張方方正正、滿是膿皰的臉,說:「我很快就回來。我會問她,如果你……」
昨天晚上他沒有注意她的大拇指會有那麼粗。她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兩團發麵似的大拳頭——據說這是神經官能症的一種症狀。大拇指握在裡面,手上沒有戴戒指。她厲聲大喝道:「我還是不明白。」在說話的同時,她的臉扭曲著,一個眼皮耷拉了下來。她向他粗野地擠了擠眼,不知為什麼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看得出來,她這時一點兒也不再擔心了,她已經控制住了局面。他把臉轉過去,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劇烈地跳動,好像用密碼傳遞一個他不懂的信息,或者是警告。他想,自己做了件傻事,話說得太多了。本來可以等他回來以後,再把這些告訴她。如果他不回來了呢?好在那也沒什麼關係,這女孩兒又不是她的奴隸,用不著老在這兒受罪。再說倫敦又是世界上警察保護最嚴密的城市。
他走下樓,來到大廳,這時一個非常謙卑的聲音說:「您是不是能幫我個忙?」說話的是一個印度人,雖然兩隻棕色的大眼睛閃著冷漠的光芒,卻又叫人覺得這人很隨和。這個印度人穿著一件閃光的藍衣服、一雙橘黃色的鞋。這人一定是穆克里先生。他問D:「您是不是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您是怎麼攢錢的?」
這人是不是個瘋子呀?D想。他回答說:「我從來不攢錢。」穆克里先生的臉盤很大,肉皮鬆鬆軟軟,嘴角兩旁滿是皺紋。他焦急地問:「真的一點兒都不攢?我是說,有些人把所有銅幣或是帶維多利亞女王像的便士攢起來。有這種藉助儲蓄蓋房子的公司,也有政府辦的儲蓄。」
「我從來不攢錢。」
「謝謝您回答我的問題,」穆克里先生說,「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些什麼。這時愛爾絲在穆克里先生身後出現了,她看著D離開這裡。不知道為什麼,D又一次感到非常高興,即使穆克里先生就在身邊,也沒有影響他這種情緒。他離開了她,並沒有把她孤零零地交給老闆娘。他隔著穆克里先生俯身的脊背向她笑了笑,又沖她揮了一下手。她猶猶豫豫地也向他笑了一下。這情景讓人想起了火車站:人們互相告別,情人之間短暫的親昵。戀人和母子之間在告別時總有點兒困窘,也有人好奇地旁觀。對穆克里先生這種局外人來說,觀察這一情景就像窺探私人住宅里的秘密一樣有趣。穆克里先生抬起頭十分親熱地說:「我們下次見面,也許還能談談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他伸出一隻手,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就像害怕別人拒絕跟他握手似的。這以後他溫順地站在那裡,謙卑地嘿嘿笑著,看著D走入濃霧中。
如果人們知道分別會有多久,他們就會更珍惜分別時的微笑和那幾句道別的話了。迷霧把他包圍起來,火車已經駛出了車站,人們不再在站台上站著了。一道拱門把那些最有耐心的高高揮動的手臂隔開了。
他疾走如飛,一面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一個挎著公文包的姑娘從他身邊走過。一個郵差走著「之」字路,消失在朦朧的霧中。D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在大西洋上空的飛機駕駛員,俯衝之前,正飛翔在充滿車輛的海濱上空。他要辦的事情頂多需要半個小時,半小時之後一切就會有結果了。他一直認為,他同本迪池會達成協議,因為他的國家什麼代價都肯出,只要把煤炭搞到手就成了。迷霧籠罩著一切。他想聽到人們的腳步聲,但是他唯一能聽到的是他自己的雙腳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這種寧靜根本不能使人放心。他追上了幾個人,可是只有當這些人的身影從他面前的濃霧中顯露出來時,他才能看到他們。如果現在有人跟蹤他,他也不會知道。也許在某個地方,他們會突然對他下毒手。
一輛計程車開得很慢,幾乎同他並排,但和便道保持著一定距離。司機探出頭來問:「要車嗎,先生?」D已經忘了他作出的決定——必須從一長串的計程車中搭車。他上了車,告訴司機:「到格溫小別墅,查塔姆路。」他們的車駛進一片茫茫的濃霧裡,駛了一段路,又轉了幾個彎兒。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安:「路不對啊!我太蠢了!」他喊道:「停車!」但是汽車卻繼續朝前開。他看不清到了什麼地方,唯一能看見的就是司機寬大的後背和車外面的霧。他捶著玻璃,嚷道:「讓我出去!」汽車停住了。他往那人手裡塞了一先令,走上了便道。他聽見一個吃驚的聲音說:「這個人犯了什麼毛病?」汽車司機可能是個正直的人。是他自己被發生的事嚇昏了頭,神經過分緊張了。他撞見一個警察,連忙問:「羅賽爾廣場怎麼走?」
「你走錯路了。」警察說,「往回走,沿著鐵欄杆走,走到左邊第一條街再拐。」
他好像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走到車站。
在他等電梯的當兒,他突然發現要到地底下去乘地鐵需要更多的勇氣,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膽怯。自從那次大轟炸被埋在廢墟里以後,他一直在地面上活動,就是空襲的時候他也總是站在屋頂上瞭望。他寧可快一點兒死,也不願意伴著一隻死貓慢慢地斷氣。電梯門還沒關上他就緊張得不得了,差一點兒想奪門而出。這種緊張勁兒簡直讓他的神經受不住。他坐在電梯裡唯一的一張長凳上,四周牆壁忽悠悠地升起來。他雙手抱住腦袋,不想感到自己正在下降。電梯停了,他已經到了地下。
一個聲音說:「要人扶一把嗎?你幫這位先生一下,康韋。」D發現自己被一隻黏乎乎的小手推著站起來。這時,一個乾瘦的、脖頸上圍著一圈毛皮領子的女人說:「康韋過去在電梯上也總是叫別人領著。你說是不是,寶貝兒?」一個年齡在六七歲、臉色很不健康的孩子緊緊拉著他的手。D說:「我想我現在已經好了。」其實,置身於空氣污濁的地下室過道里,再加上遠處火車的隆隆聲,他仍然非常緊張。
那個女人問D:「你是要去西區吧?我們把你送到你出站的站台。你是外國人,是不是?」
「是。」
「啊,我對外國人的態度是友好的。」
D發現自己被領過一條挺長的過道。那個小孩穿著一條很難看的燈芯絨短褲、一件檸檬黃的上衣,頭戴一頂學校的制服帽,帽子上面印著咖啡色和紫紅色的條紋。那個女人又說:「我真擔心康韋的身體。醫生說像他這麼大的孩子很容易得病。他爸爸就得過十二指腸潰瘍。」D被這兩個人護送著,想逃也逃不了。他們一直把他扶到車廂里。女人接著說:「他現在就有一種毛病,老愛傷風。快閉上嘴,康韋。這位先生可不想看見你的扁桃腺。」
車廂里的人並不多。D身後當然沒有人追蹤。海德公園拐角難道會出事?還是他把整個事件誇大了?這裡畢竟是英國啊。但是,他想起了多佛爾路上那個襲擊他的司機,滿臉貪婪、喜出望外的樣子。他又想起了在那個偏僻小巷中拾到的子彈頭。那個女人又說話了:「康韋的壞毛病就是他不愛吃青菜。」
突然,有個念頭在D的腦子裡轉了一下。他問:「你們也是去西區嗎?」
「肯辛頓區大馬路。我們要去巴克爾服裝店,這孩子穿衣服太費……」
「也許你同意我在海德公園拐角帶你們搭一段汽車……」
「啊,我們不應該麻煩你,乘地鐵更快。」
地鐵在皮卡迪利廣場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開,帶著轟轟隆隆的聲音駛進隧道。D神情緊張地坐在座位上。這聲音把他帶回到那個遭受大轟炸的城市。每逢某處一枚爆炸力極強的大炸彈爆炸以後,這樣的聲音就傳到人們耳朵里,帶來一股死亡的氣息和受傷的人的痛苦呻吟。
他說:「我想這個孩子……康韋……」
「這名字很有意思,是不是?他出生以前,我們正在電影院看康韋·蒂爾勒主演的影片。我丈夫很喜歡這個名字,比我更喜歡。他說:『要是生個男孩兒就叫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孩子果然出世了。看起來,嗯,是個好兆頭。」
「他也許喜歡乘小汽車吧?」
「噢,坐計程車他會感到不舒服。他就是這麼古怪。坐公共汽車和地鐵沒問題。可是我和這孩子一起乘電梯有時感到不好意思,叫別的人看了很丟人。他老是愛盯著人看。你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就把你的手拉住了。」
看來毫無辦法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又幹得出什麼來呢?那些人可以說已經把王牌打出來了。殺人未遂——他們已經做到極限了,再進一步就是成功地把他幹掉了。想像不出,L居然會跟這件事有牽連,當然了,他是有辦法從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中脫身出來的。「你到站了,」她說,「你就在這兒下車。很高興能跟你聊聊天。跟這位先生握握手,康韋。」D敷衍了事地握了一下小孩的黏濕的手指,然後轉身向黃色的霧氣走去。
空氣中充滿了歡呼聲,每個人都在歡呼,看來倒像取得了什麼大勝利。騎士橋邊的人行道上行人擁擠不堪。在馬路另一邊,海德公園的大門從低沉的霧靄中顯露出來。在路的另一頭,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拉的馬車奔馳在蒙濛霧氣中。聖喬治醫院周圍的公共汽車被堵塞了,過了一會兒又像鱷魚一樣一輛接一輛地消失在好似一片沼澤的潮濕霧團里。有人正在吹哨子。一個殘疾人用一隻手轉動著輪椅不知從什麼地方慢慢地出現了,另一隻手按動著一支風笛。他沿著路邊的水溝艱難地向前移動,吹的曲調總是走調,就像一個玩具橡皮豬發出的吱吱聲。他不得不費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從頭吹起。那殘疾人在一塊黑板上寫著:「一九一七年受毒氣侵害,只靠半葉肺維持殘生。」D的四周黃霧翻滾,行人在鼓掌歡呼。
一輛戴姆勒牌小轎車從馬路當中的車流中駛過來。幾個女人在尖聲叫喊,男人都摘下了帽子。D有點兒不知所措,他以前曾經看見過宗教遊行,可這裡卻沒有人打算下跪。小汽車在他面前緩緩地行駛著,透過玻璃,可隱約看到兩個很小的女孩,穿著定做的僵硬的外衣,戴著手套,蒼白的面孔,表情冷漠。一個女人尖著聲音說:「啊,親愛的,他們要去哈羅德百貨商店買東西。」這算得上是一個奇景:戴姆勒汽車居然載著人們崇拜的偶像遊行。這時,D聽見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嚴厲地說道:「摘下你的帽子。」
這是庫里。
D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正在跟蹤我。當庫里認出這是D的時候,他真的有些發窘。他側過身去,扶了一下單片眼鏡,小聲咕噥說:「噢,對不起,外國人。」這情景令人想到的是:D是一個同庫里有過不正當關係的女人,庫里不可能假裝沒看見她,他只想從她身邊趕快走過去。
「我想知道,」D說,「你是否能告訴我去查塔姆路怎麼走?」
庫里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查塔姆路,去找本迪池勳爵?」
「是的。」街頭那個吹笛子的人又一次斷斷續續地從頭吹起來。公共汽車笨重地移動著,人群開始散去。
「聽我說,」庫里說,「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真抱歉。」
「沒什麼。」
「我以為你也是一個騙子呢。我過去上過當。庫倫小姐可是個好姑娘。」
「是的。」
「我買過一艘沉沒的西班牙大帆船。是西班牙艦隊的一艘艦艇。我付了一百英鎊的現款。後來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帆船。」
「可不是麼。」
「喂,我願意向你表示我對你毫無惡意。我陪你一起去查塔姆路。我總是高興能助外國人一臂之力。如果我到你的國家去,我想你也會同樣幫助我的。當然了,我並沒有可能去你們那裡。」
「你真太好了。」D說。他這麼說是真心實意的,他長舒了一口氣。這場戰鬥看來已經接近結束了。如果那些人打算在這場大霧中最後再冒一次險,他們算打錯了算盤——倒不是D運用智謀戰勝了他們。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隔著外衣摸了摸那份凸起來的證明文件,感到非常寬慰。
「當然了,」庫里上尉繼續囉囉嗦嗦地說,「有這麼一次經驗,會使你以後變得小心謹慎。」
「經驗?」
「就是買那艘西班牙大帆船啊。那人花言巧語,給我五十英鎊拿著,可他自己卻兌換了我的支票。我當時真不該聽他的,可他非要那麼辦不可。他說他得把支票兌換成現款才是公平交易。」
「這麼說,你只叫人騙去了五十鎊。」
「咳,這五十鎊都是假鈔票。我想他可能覺得我這人比較重感情。當然,這件事叫我變得聰明了。『吃一塹長一智』嘛。」
「是嗎?」D很高興讓這個傢伙這樣不停地嘮叨著和他一起沿著騎士橋走下去。
「你聽說過一家叫『西班牙大帆船』的酒館嗎?」
「沒有。我想我沒聽說過。」
「這是我開的第一個路邊酒館。在梅登海德附近。可是我最後還是不得不把它賣掉了。你知道,在西部地區人們對社會地位不那麼看重。在肯特郡或者艾塞克斯還比較好一點兒。可是往西走,往科茨瓦爾德那邊去,你就會看到人們都不大講究階級身份了。」在等級森嚴、充滿清規戒律的國家裡,人們一般是不使用暴力的。暴力是非常簡單的手段,是不文雅的舉動。他們離開大路拐向左邊的一條街。在他們面前,透過迷霧現了幾個高大的塔樓和城堡狀的建築物。庫里上尉說:「看什麼有意思的戲了嗎?」
「我一直很忙。」
「千萬不能太勞累了。」
「我還在學習世界語。」
「我的上帝,你幹嗎學這種玩意兒?」
「這是一種世界語。」
「歸根結底,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會說一點兒英語。」他說,「哎呀,真沒想到,你看咱們剛剛從誰身邊走過去?」
「我誰也沒看見呀。」
「那個汽車司機,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你曾經跟這個人較量過。」
「我誰也沒看見。」
「他就站在那個門口,汽車也在那兒停著。我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怎麼樣?」他用那隻沒有傷殘的手拉了一下D的袖子,「時間多得很,再走兩步就到查塔姆路了。」
「不,沒時間了。」他一下子恐慌萬狀。難道這是一個圈套?那隻手仍在輕輕而又毫不留情地推他……
「我和本迪池勳爵約好了。」
「用不了幾分鐘的。再說上次你同司機打架,兩邊誰也沒吃虧,棋逢對手。應該去和他握一下手,表示你的寬宏大量。這是規矩。我上次做得不好,你知道。」他在D的耳邊輕聲嘮叨,一隻手還在使勁拉著D的衣袖。D嗅出他嘴裡有一股威士忌味。
「以後再說吧,」D說,「等我見過本迪池勳爵再說。」
「我可不願你同他記仇。如果真那樣,我就太對不起人了。」
「不,」D說,「你沒有責任。」
「你們的約會在什麼時候?」
「正午。」
「還有六七分鐘呢。去跟那人握握手,再去喝一杯。」
「不。」他掙脫了那隻緊緊拉著他袖子的手。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吹口哨,他把牙一咬,倏地轉過身去,舉起拳頭來。但他看到的只是個郵遞員。D開口問:「你能告訴我去格溫別墅怎麼走嗎?」
「你已經快到門口了,」那個郵遞員說,「這邊來。」D瞟了一眼庫里上尉那張吃驚又生氣的面孔。過後他想,也許他搞錯了——庫里上尉只是一心想叫他同那個司機言歸於好。
看到愛德華時期建築風格的大門在面前打開,顯出建築物內部華麗的大廳,他仿佛看到了警報解除的信號。大廳里掛滿了國王們的情婦的肖像,他對這個礦主的癖好不禁感到好笑。大廳裝著巨大的細工嵌板,四壁懸著一些名畫的複製品。樓梯口上面最顯眼的地方是奈爾·格溫[6]的畫像,圍在一群小天使中間。這些男孩子後來陸陸續續都被封了各種爵號。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一個賣橘子的女人居然生下這麼一群王室子孫來。除了奈爾·格溫之外,他還發現蓬巴杜侯爵夫人和曼特農夫人[7]的肖像。另外還有加比·戴思莉[8]小姐穿著第一次大戰前的服裝,戴著黑手套,穿著黑絲襪。本迪池勳爵的癖好真是奇怪。
「把衣服給我吧,先生?」
他把外衣遞給了男僕。這間外廳的家具是法國路易七世、英國斯圖亞特王朝和中國的各種式樣的大雜燴。這使D感到非常有趣。對於一個從事秘密活動的人來說,這裡是一處避風港。
「我怕我來得早了點兒。」D說。
「爵爺吩咐說,您來了就直接進去。」
他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不知為什麼他總是想到羅絲就是這種環境——姑且稱之為變相的色情狂吧——的產物。難道這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工人兒子的黃粱美夢嗎?金錢就意味著美女。那個男僕也令人難以置信地被誇大了:高高的個子,腰部好像打了個褶兒,只有靠一種奇怪的姿勢才能使身體保持直立,好像比薩斜塔一樣總是向一旁傾斜著。D向來不怎麼喜歡男僕——他們總是思想保守,講究禮貌,十足的奴才相。然而這個男僕卻引他發笑,因為他像一張漫畫,把所有這些特性都誇大了。D想起他有一次在一位劇院經理家裡吃飯,曾看到好幾個穿著特別制服的僕人。
男僕推開了一扇門。「D先生到了。」他通報說。D發現自己走進了一間非常寬敞的、鋪著鑲木地板的大房間。屋子裡掛著許多肖像,似乎都是其家族成員。在一個燒木柴的火爐前,幾把椅子圍成個半圓形。這些椅子椅背很高,從進門處一點兒也看不到椅子上是否坐著人。他猶豫不定地向前邁了幾步。他想,如果是另外一個什麼人,這間屋子一定會把他鎮住。就是說,這間屋子的布置與擺設都使人意識到自己的破袖口、舊衣衫和沒有保障的生活。但是D卻沒有這種感覺,他生來就不巴結闊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衣著如何寒酸。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邁著輕鬆的步子,走過了鑲木地板。終於安全地來到這裡使他萬分高興,他根本顧不上考慮其他事情了。
突然,一個彈頭形腦袋上長滿灰白頭髮、生著馬嘴似的長下巴、身軀高大的男人從中間那張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開口問:「是D先生嗎?」
「您就是本迪池勳爵了?」
那人向身邊的三張椅子揮了一下手介紹說:「這是福布斯先生,費廷勳爵,布里格斯托克先生。高爾德斯坦因先生恐怕不能來了。」
D說:「我想你們已經知道我來訪的目的吧。」
「我們已經收到了信,」本迪池勳爵說,「兩星期以前我們就接到了你要來的消息。」他的手向一張鏤花細木的大寫字檯一揮——他愛做的一個手勢是把自己的手掌當作信號器。「請你原諒,咱們現在就談正事吧。我是個非常忙的人。」
「我正是此意。」
這時,另一個人從一張椅子上站起來。這是個小個子,皮膚黝黑,五官線條分明,像只小狗似的機靈、麻利。他一本正經地把椅子在桌子後面擺好。「福布斯先生,」他喊道,「福布斯先生。」福布斯先生應聲出現了。這個人穿著一套花呢西服,衣著舉止令人一望可知,他剛從鄉間來到倫敦不久,只是從頭型才看得出他的猶太血統。他帶著嘲弄的語氣說:「過來吧,布里格斯托克。」
「費廷勳爵!」
「叫費廷睡他的覺吧。」福布斯先生說,「當然了,只要他不打呼嚕。」這些人自己都坐在桌子的一邊,本迪池勳爵坐在正中,D覺得自己有點兒像經歷一場學位口試。他想,這些人當中布里格斯托克多半會跟我找麻煩,他會像只小狗死咬著一件東西那樣刨根問底地問我問題。
「不坐下嗎?」本迪池勳爵聲音重濁地說。
「好吧,」D說,「如果桌子的這頭有張椅子,那麼我當然樂意坐。」福布斯先生笑起來。本迪池勳爵呵斥了布里格斯托克一聲。
布里格斯托克連忙繞過桌子,拿過來一把椅子。D坐了下來。這一切好像都不真實,叫人惴惴不安。他盼望的時刻終於來了,但他卻幾乎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坐在這間沒有真實感的房子裡,身邊掛著的是那麼多冒牌的祖先。還有那些早已離開人世的國王的情婦。費廷勳爵甚至沒有露面。這裡根本不是可望解決戰爭勝負的地方。D說:「你們知道從現在到四月份我們需要多少煤吧?」
「知道。」
「能給我們提供這個數量嗎?」
本迪池勳爵說:「就假定說我同意這樣做吧,再假定福布斯和費廷也都同意……還有布里格斯托克。」他又補充說,好像事後才想到似的。
「問題在於我們肯出什麼價錢?」
「對,就是這麼回事,還有你們的信用。」
「我們願意出市場上最高的價錢。到貨後另付25%的獎金。」
布里格斯托克問:「是用黃金購買嗎?」
「一部分用黃金。」
「你別指望我們接受你們的鈔票。」布里格斯托克說,「那玩意兒到明年春天就可能一錢不值了。或者如果你們想以貨易貨的話,到時候可能從你們那裡什麼也運不出來了。」
本迪池勳爵歪靠在椅子上,叫布里格斯托克全權代表自己談判。布里格斯托克久經鍛鍊,懂得怎樣把本迪池勳爵已經承諾的事重新拉回來。福布斯先生在他面前擺著的一張紙上畫了許多雅利安人的面孔。他畫的女人都長著圓圓的多情的大眼睛,穿著游泳衣。
「如果你們同意把煤賣給我們,倒不必擔心匯率問題。戰爭雖然進行了兩年,但我們的貨幣並未貶值。有了煤,我們會徹底把那些反叛者擊敗。」
「我們也得到了完全不同的消息。」布里格斯托克說。
「我認為你們的消息不一定可靠。」
突然,椅子背後有人大聲打起呼嚕來。
「我們堅持要用黃金付款,」布里格斯托克說,「咱們是不是把費廷叫醒?」
「讓他睡吧。」福布斯先生說。
「我們能滿足你們的一部分要求,」D說,「我們準備按照市場價格用黃金付煤款,但獎金得用我們的鈔票或實物支付。」
「那麼獎金必須是全部煤款的35%。」
「太多了吧。」
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要承擔很大的風險。運煤船需要保險。還有不少別的風險。」他背後掛著一幅畫,畫的是裸體女人、花朵和田園風光。
「你們什麼時候能交貨?」
「我們有些存貨……從下月起分批交貨。不過,鑑於你們需要的數量,我們還得重新啟封幾口礦井。這需要時間——也需要錢。機器都老舊了,工人也不會是那些技術熟練的老人了。他們比機器更容易老化。」
D說:「當然了,你們現在卡著我們的脖子。我們沒有煤就維持不下去。」
「還有一點,」布里格斯托克說,「我們是生意人,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十字軍。」費廷勳爵從火爐邊刺耳地叫了一聲:「我的鞋,我的鞋在哪兒?」福布斯先生又笑了起來,繼續畫著讓人看了不舒服但很多情的眼睛。接著,他又在眼睛上畫了睫毛。他是不是正在思念住在謝波德市場的那個姑娘?他這個人給人一種健康而耽於色慾的印象,尤其是穿著這套花呢衣服、叼著菸斗的樣子。
本迪池勳爵慢吞吞而傲慢地說:「布里格斯托克的意思是,我們的煤在別人那裡也能賣好價錢。」
「很可能。但是你們還得考慮一下將來的事。如果我們的敵人贏了這場戰爭,他們就不會再從你們這裡買煤了。他們和別人建立了同盟關係……」
「這事離現在太遙遠了。我們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
「你會發現他們的黃金還沒有我們的紙幣可靠。不管怎麼說,他們的金子是盜竊來的。我們會向國際法庭起訴……而且,你們還有一個政府。如果把煤賣給那些反叛分子,你們是違法的。」
布里格斯托克厲聲說:「如果想把這筆生意談妥,你們一定要把獎金提高到35%,按照付貨最後一天的煤價計算。另外,還有一點也必須同你講清楚,佣金由你們一方支付。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
「佣金?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當然是指做成這筆生意後你拿到的報酬啦。你只能從你們那邊領取。」
「我沒打算要佣金,」D說,「按照常規,中間人一定得要佣金嗎?我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要的。」
本迪池說:「你這個代理人可真不一般。」說完,他看了一眼D,那神情就像D宣傳了什麼異端邪說,或者做了什麼違法的事似的。布里格斯托克說:「在簽署合同之前,我們得看一下你的證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