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狩獵者2
2024-10-09 09:28:4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K先生顫抖地站著,說:「你放我走?」
多年的大學教師生活教會了一個人如何做公正的法官,卻沒有教會一個人當麻利的劊子手。
「你幹嗎不去找L?」K先生懇求說。
「我遲早會找L算帳的。但他不是咱們這邊的人。」界限是不容混淆的,對於一件博物館裡的老古董你不可能這樣義憤填膺。
K先生伸出沾著墨水的雙手,做出苦苦乞求的姿勢。他說:「你要知道了所有事實就不會責備我了。你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麼生活。完全是個奴隸,這類書人們寫得還少嗎?」K先生開始哭起來。「你可憐那個女孩子,但你更應該可憐的是我……」他說,「應該是我……」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身後有個門,進裡邊去。」D說。這是一間衛生間,室外無法見到。只有通風設備,沒有窗戶。握著槍的一隻手因為即將發生的慘劇而顫抖起來。他是被逼得反身相撲的……現在輪到他懲治別人了。儘管如此,他熟悉的那種恐懼感卻又回來了,只不過這次是為別人的痛苦、生命、絕望而感到害怕。他像是一個作家,註定要同情別人的疾苦……他說:「快一點兒。進去。」K先生開始一步步地向後挪動。D想從腦子裡搜尋出一句冷酷的玩笑話:「我們這裡可沒有刑場的大牆……」但是他發現自己不能把這句笑話說完。一個人只能同自己的死亡開句玩笑,別人的死亡是件嚴肅的事。
K先生說:「她沒有經歷過我受的這種罪……受了五十五年罪……只能再活六個月,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D並不想聽他在說什麼,他也沒聽懂他的話。他舉著槍,緊緊逼著他,心裡有一種嫌惡的感覺。
「要是你只能再活六個月,你也會尋找一些安慰的……」眼鏡從他的鼻樑上滑下來,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嘟囔著什麼「受到別人尊敬」。他說:「我一直在夢想,有一天……在大學。」他這時已經進了浴室。他使勁盯著D站立的方向(沒有眼鏡他什麼也看不清),退到浴盆邊上。「大夫說我只能活六個月……」他像一隻狗似的痛苦地號叫了一聲,「臨死還要幹這個苦差事……在牛津街那個傻瓜手底下……『早安』『晚安』……教室冰冷……暖氣從來也不開。」他像是一個病人在說胡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似乎認為只要他不沉默,生命就有保障,從他充滿痛苦和仇恨的腦子裡迸出的每句話總是離不開他的生活經歷——湫隘的辦公室,剛剛能轉過身來的小教室,冰冷的暖氣片,牆上的活動掛圖:名為「一家有錢人」。他嘮嘮叨叨地說:「那個老頭總是穿著軟底鞋偷偷地監視我……我難過得要命……我得不斷用世界語道歉……不然就要受罰……一個星期抽不到紙菸。」他越說越來勁……但這個被判處死刑的人是不該有這麼大精神的,早在法官宣判他死刑以前,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了。「住嘴。」D說。K先生的腦袋像烏龜的頭一樣向旁一扭,他一直沒弄清楚D站立的方向。「你能怪我嗎?」他說,「在國內再生活六個月……當一名教授……」D把眼睛一閉,按動了手槍的扳機。子彈砰的一聲射出去,手槍震動了一下,把他嚇了一大跳。一塊玻璃嘩啦一聲被擊碎了。就在這時有人按了門鈴。
他睜開了眼睛。他的子彈並沒有打中,他一定沒有擊中K先生。離K先生的頭足有一英尺遠的衛生間。鏡子被打碎了。K先生仍然站在那裡,眨動著眼睛,顯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有人在敲房門。白白浪費了一顆子彈。
D說:「不許動。別出聲。第二次我就不會打偏。」他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一個人站在沙發旁邊,聽著過道房門上的敲門聲。如果來的是警察,他要用僅有的一顆子彈做什麼呢?一切又重歸寂靜。沙發上的那本小書仍然打開著:
上帝在陽光里
愛撫地看著彩蝶的羽翼,
上帝在燭光中
在你家中靜靜等候著你。
這首荒唐的小詩印在他的腦子裡像按在火漆上的印痕。他並不相信上帝,他也沒有家。這首詩有點兒像野蠻部落在宗教儀式中唱的歌,即使非常文明的旁觀者也會被它觸動。啪、啪、啪,敲門的聲音又響起來。接著又按了一下門鈴。說不定是房主的哪位朋友,也可能是女房東本人。不會,她自己有鑰匙。一定是警察。
他向房門慢慢走過去,手裡還拿著那支槍。他已經忘記該怎樣用手槍,正像他長久不習慣使用剃鬍刀一樣。他像迎接厄運一樣打開了房門。
站在門外的是羅絲。
他語言遲緩地說:「啊,當然是你。我忘了。我把我的地址告訴過你,是不是?」他從她的肩頭上望過去,好像預料她背後一定還站著警察——或者站著福布斯。
她說:「我來告訴你福爾特對我講的事。」
「啊,好吧。」
她說:「你沒有干出什麼——荒唐事來吧?」
「沒有。」
「幹嗎拿著槍?」
「我以為敲門的是警察。」
他們倆走進屋子,把走廊上的門關好。他的眼睛望著衛生間。不行了,他知道他絕不會開第二槍了。他可能是個英明的法官,但永遠不能成為一名劊子手。戰爭會使一個人變得冷酷無情,但還沒有使人殘酷到這種程度。他的頭腦里裝著中世紀傳說的講稿,裝著《羅蘭之歌》和伯爾尼的原稿,就像脖子上掛著一個會給他帶來災禍的不祥之物。
她說:「親愛的——你的樣子變了。更年輕了。」
「鬍子剃掉了。」
「可不是。這樣對你更合適。」
他不耐煩地說:「福爾特說什麼了?」
「他們簽字了。」
「可是這違反了你們的中立法啊。」
「他們並沒有同L直接簽訂合同。總有辦法把法律繞過去。先把煤運到荷蘭……」
他覺得自己徹底失敗了,他連槍斃一個叛徒的膽量都沒有。她說:「你得離開這兒。在警察抓到你之前。」他坐在沙發床上,手槍懸在兩個膝頭之間。他說:「福布斯也簽了字?」
「你不能責怪他。」他又一次感到妒火中燒。她說:「他也不願意這樣做。」
「為什麼?」
她說:「從某些方面看,他是個正直的人,你知道。如果風向轉過來,這個人是可以信賴的。」
他沉思地說:「我還有一粒子彈。」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裡帶著驚懼的成分,眼睛盯著那支槍。
「啊,你別誤會了我的意思,」他說,「我想的是煤礦工人。他們的工會。如果他們知道了事實真相,說不定……」
「說不定什麼?」
「會出面反對。」
「他們能做什麼?」她說,「你不了解這裡的情況。你從來沒見過礦井封閉時礦工的村鎮是什麼景象。你一直生活在革命里——呼口號、吶喊、揮舞旗幟,你經歷的這種事太多了。」她又說,「我曾經跟我父親到過他們住的一個地方。我父親那時隨著幾個貴族去視察。那裡的人個個無精打采。」
「這麼說你也關心他們?」
她說:「我當然關心。我的祖母……」
「你認識不認識那些礦工中的哪個人?」
她說:「我的老保姆還在那兒。她同一個煤礦工人結了婚。可是我父親給了她一筆養老金。她跟別人不一樣,日子比較好過。」
「開始的時候只要找到個熟人就成。」
「你還是不理解。你不能到那裡去發表演說。馬上就會蹲監獄。你正在受到通緝。」
「我還不打算就這樣自認失敗。」
「聽我說,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讓你偷渡出去。有錢能使鬼推磨。從一個小海港。斯旺塞……」
他抬起頭來仔細打量著她的臉。「你願意讓我走嗎?」
「啊,我知道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喜歡一個人活著。我不喜歡死人和關在監獄裡的人。你要是死了,我對你的愛不會超過一個月。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會對我看不到的人永遠忠實。跟你一樣。」他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手裡的左輪槍。她說:「把那東西給我……我受不了……」
他默默地把手槍遞過去。這是他第一次對另外一個人表示信任。
她說:「啊,上帝,就是這支槍的火藥味兒。我一進來就聞到了。你開過槍。你殺了人……」
「沒有。我想殺死他,可是我下不了手。我想我是個膽小鬼,只打碎了一面鏡子。太不走運了,是不是?」
「是在我按鈴以前嗎?」
「是的。」
「我聽見了。我還以為是汽車發動的聲音呢。」
他說:「幸虧附近一帶沒有人聽出是什麼響聲。」
「那個人在哪兒?」
「那裡面。」
她把門拉開。K先生一定是正扒在門上偷聽,他從屋裡跪著爬出來。D耷拉著臉說:「這位是K教授。」K教授身體向前一傾,軟綿綿地摔倒在地上,兩條腿仍然蜷曲著。D說:「他暈過去了。」羅絲俯身看了看,充滿厭惡地說:「你肯定沒有打中他?」
「沒有。確實沒打中。」
「他斷氣了,」她說,「誰都看得出。」
三
他們把K先生的屍體小心翼翼地停放在沙發床上,那本宗教詩集就擺在他的耳朵旁邊。「上帝在燭光里,在你家中等待著你。」他的鼻樑上仍然印著眼鏡架壓出來的一道紅印,這個小人物躺在那裡顯得那麼無足輕重。D說:「他的醫生說他只能活六個月。他害怕自己會突然死掉,教著教著世界語就斷了氣。他們每小時只給他兩先令。」
「咱們怎麼辦?」
「這是一次意外事故。」
「他是因為你沖他開了槍才死的——他們會認為這是一次謀殺。」
「真正意義上的殺人?」
「是的。」
「這是第二回了。我倒想換換口味,叫人控告一次真正的蓄意謀殺。」
「凡是關係到你自己的事你總是開玩笑。」她說。
「是嗎?」
不知為什麼她又生起氣來。她一生氣就像個孩子似的,又是跺腳又是辱罵一切權威和理性。每逢這樣的時刻他對她就產生出一股柔情,因為她很可能就是他的小女兒。她對他也不要求熱烈的愛情。她說:「別在那兒傻站著,好像沒事兒似的。咱們怎樣處理——這個?」
他溫和地說:「我正在想呢。現在是星期六晚上。這套房子的女主人貼了一張條子。『星期一再送牛奶。』這就是說,她最早也要明天晚上才回來。我整整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我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達礦區,如果我現在就乘火車走的話。」
「他們會在車站把你抓住的。你已經被通緝了。再說,」她又生起氣來,「你這是白白浪費時間。我告訴你,那些煤礦工人才沒有那麼大勁頭呢。他們只求能夠活下去就知足了。我是在那裡出生的。我知道那裡的情況。」
「不妨試一試。」
她說:「你要是真死了我倒不介意,可是我受不住老是這樣提心弔膽,擔心你會死。」她現在已經顧不得害羞了,她毫無顧慮地把心裡的話都講了出來。他又記起他們在月台上會面的事,她拿著一個小甜麵包從大霧裡走過來。要想對她不產生一絲愛情是不可能的。他們倆畢竟有些相同的地方。他們倆的生活都被世事弄得顛三倒四,他們倆都在用一種並非他們本性的暴力對過去默然忍受的一切進行反抗。她說:「你用不著像小說中那樣對我講甜言蜜語。這我知道。」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他說。
「啊,上帝,」她說,「別演戲了。你還是繼續做你的老實人吧。我愛你就是因為這個——因為你老實,也因為我的神經機能有些毛病,你可以叫它『戀父情結』。」
「我沒有演戲。」他把她抱在懷裡。這次並沒有完全失敗,他殷勤備至,就是沒有情慾。他已經失去這種感覺了,為了自己的人民他好像已經使自己成了一個閹人。從某一種意義上說,每個情人都是一個哲學家,這是人的本性。做一個情人,就必須對世界有信心,必須相信生兒育女的價值。即使使用避孕手段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性愛行為始終是一種出於某種信仰的行為,但他已經失掉信仰了。
她不再生氣了。她悲哀地說:「你的妻子是怎麼死的?」
「他們把她錯殺了。」
「怎麼錯殺了?」
「他們把她錯當作人質槍斃了。像她這樣的人關了好幾百。我想,典獄官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很想知道,這樣在一個死人身邊做愛,而且口裡還談論著死去的妻子,對於生活在和平環境的人說來是否太奇特了。他們畢竟感到不很圓滿。即使接吻也會泄露一個人的真實感情……一個人的聲音可以裝假,接吻就不成了。在他們倆的嘴唇接觸到一起的時候,他們感到中間隔著一段無限的距離。
她說:「你這樣一直對死者保持著深摯的感情,我覺得不能理解。」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你的母親……」
「啊,我不愛她,」她說,「我是個私生女。當然,他們後來結了婚,我的身份也合法化了。本來我不應該當回事的,是不是?但說來也怪,我一想到自己並不是他們希望有的孩子,我就非常氣憤——從小就這樣。」
不經過試驗,很難辨識清楚自己對另一個人的感情是憐憫還是愛情。他們又在K的屍體旁邊擁抱了一次。D從羅絲的左肩上看到K先生的眼睛還睜著。他把羅絲放開,說:「不要這樣了。我不配你。我已經不是個男子漢了。也許有一天,當戰爭和屠殺全部停止以後……」
她說:「親愛的,我願意等到那一天……只要你還活在人世。」
從現在的處境看,這幾乎不可能。
他說:「你還是趕快走吧。出門的時候小心別讓人們看到你。走出一英里以外再叫汽車。」
「你幹什麼呢?」
「從哪個車站搭車?」
她說:「午夜前後尤斯頓車站有一趟車……不過誰也說不清星期天早上幾點才開到那個地方……他們一定會認出你來的。」
「剃掉鬍鬚我的樣子改變了許多。」
「還有那塊疤呢。人們會首先注意到你臉上的那個記號。」她說。他還想說什麼,可是她打斷了他:「等一會兒。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要到哪兒去都成。」她匆匆走進衛生間,K先生的眼鏡在她腳下啪嚓一聲被踩碎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出來了。「感謝上帝,」她說,「房東是個細心的女人。」她手裡拿著一塊藥棉和一條橡皮膏。她說:「你站著別動。現在人們就看不到你的傷疤了。」她把棉花貼在他的面頰上,用橡皮膏粘住。「誰都不會懷疑你臉上腫了一個包。」她說。
「你沒把棉花遮在傷疤上。」
「妙就妙在這裡。橡皮膏把傷痕遮住了,棉花球在你的面頰上。誰也不會注意你要遮住的是自己的下巴。」她用雙手捧住他的頭說,「我會成為一個能幹的密使,你說是不是?」
「你太好了,不該幹這個差事,」他說,「誰也不相信密使。」他發現在這個鉤心斗角、顛三倒四的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他居然還可以信任一個人,心頭不禁湧起一股感激之情。這就像在一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中找到了一個伴侶。他說:「親愛的,我的愛情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用處,但我願意把全部——把我遺留下來的全部都獻給你。」但就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是感到把他同一個人的墳墓連接在一起的疼痛在不斷扯動著自己。
她語氣溫柔地說,就好像兩人還在談情:「你有可能逃脫別人的注意。你的英文說得不錯,只是太咬文嚼字了。語音也不太正。但是真正泄露你身份的會是你讀的那些書。你應該忘掉自己曾經是法語文學的講師。」她抬起手來想摸摸他的臉,就在這時候門鈴響起來了。
他說:「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藏起來?」當然沒有地方。他說:「如果是警察,你必須立刻告發我。我不想讓你卷進這場糾紛。」
「那有什麼用?」
「去開門。」他抬起K先生的肩膀,把他的身體轉過去,面對牆壁,接著把沙發上的罩單掀起來,蓋在他身上。K先生躺的地方在暗影里,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到他睜著眼睛的。看樣子能夠把人矇騙過去,認為他在睡覺。一個聲音說:「啊,對不起。我是弗爾台斯克。」
這個陌生人有些膽怯地一步步走進屋子裡來。他是個未老先衰的年輕人,腦門兒上的頭髮已經禿了,身穿一件對襟背心。羅絲想把他攔住。「你要……?」她說。他又重複了一遍「弗爾台斯克」,他的態度相當和氣。
「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向他們眨了眨眼睛。他既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他說:「你們知道,我就住在樓上。艾米麗——我是說克羅威爾小姐——不在家嗎?」
D說:「她到別處度周末去了。」
「我知道她要去的,可是我看見屋子裡有燈光……」他說,「哎呀,沙發上還有一位。」
「那位嗎,」羅絲說,「就照你的話稱呼他『一位』吧,是傑克——傑克·歐特拉姆。」
「他病了嗎?」
「他就要病了——他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們有個小聚會。」
陌生人說:「真少見。我是說艾米麗——克羅威爾小姐……」
「你就叫她艾米麗吧,」羅絲說,「我們都是她的朋友。」
「艾米麗從來不請客。」
「她把房子借給我們了。」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
「你要不要喝一杯?」
羅絲演戲演得太過分了,D想。這間屋子不可能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可能是在一隻遇難的船上,但這不是小學生故事書里的沉船,像魯濱孫航海遇難那樣缺少什麼都可以在船上找到。
「不喝,不喝,謝謝你,」弗爾台斯克說,「說老實話,我不會喝酒。」
「你得喝點兒什麼。不喝怎麼能活著?」
「啊,我喝水。我當然得喝水。」
「真的嗎?」
「那還用說,一點兒也不假。」他神經質地看了看沙發床上躺著的人,又看了看好像哨兵似的站在沙發旁邊的D。他說:「你的臉碰破了。」
「是的。」屋子裡變得寂靜無聲。靜得誰都覺察出來,倒好像寂靜是一位受寵的客人,在所有客人都走掉以後只有他一個還留下似的。弗爾台斯克說:「好了,我要走了。」
「非走不可嗎?」羅絲說。
「倒不是有什麼事。我是怕打擾你們。」他環視了一下這間屋子,他在找酒瓶和酒杯。這間屋子顯然有些叫他感到不對勁的地方。他說:「艾米麗事先沒告訴我。」
「看來你同艾米麗關係很不錯。」
他的臉漲紅了,說:「噢,我們是朋友,我們倆都是教友會的,你知道。」
「校友會?」
「不,不是。牛津教友會。」
「啊,是的,」羅絲說,「我知道——經常聚會,布朗旅館,在克羅伯勒區……」她一口氣說了一串與此事有關的詞,D聽了莫名其妙,他還以為羅絲在發歇斯底里呢。
弗爾台斯克的臉上露出笑容。這位未老先衰的年輕人的臉盤像是一塊銀幕,只有把經過審査、適於家庭觀看的影片投射上去才能映現出來。他說:「你也參加過我們的聚會?」
「啊,沒有。我沒有興趣。」
弗爾台斯克邁步向里走,朝著沙發走去。他的神情像是一盆晃晃蕩盪的水,同他說話的時候你必須把盆端正,不然盆里的水就會潑在地上。他說:「你應該試一次。參加我們集會的什麼人都有——商人,保守黨人……有一次海外貿易部的副部長也來參加了。當然了,每次還有一些外國佬。」在他熱心解釋的同時,他差不多已經走到沙發旁邊了。「這是個宗教性的集會,但也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它能幫助你更好地待人處世,因為參加了這種集會以後你同別人的關係就可以擺正了。我們在挪威獲得了很大的成功。」
「太好了。」羅絲說。她準備把水盆向另一邊傾斜一點兒。
弗爾台斯克的一雙金魚眼睛停在K先生的腦袋上。「在你情緒不好的時候——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最好是在集會的時候與人談一談,它會使你心胸開闊,像撥開烏雲看到晴天一樣。所有的人對你都非常體貼、同情。他們也都有過這種經歷。」他的身體彎下去一點,說,「他的面色很壞……你們肯定他不會出毛病嗎?」
這真是個荒唐的國度,D想。內戰可不像這裡的和平這樣讓你經歷到這麼多荒唐事。在戰爭中生活變得非常簡單——你不需要為談情說愛、為世界語費腦筋,甚至連怎麼樣活下去也不必自己操心。你擔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下一頓飯以及如何躲避炸彈。弗爾台斯克繼續說:「他是否會更舒服一點兒,要是——你知道——咱們叫他坐起來的話?」
「噢,不要,」羅絲說,「他就這樣好,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
「當然,」弗爾台斯克順從地說,「我對這種事不大在行,我是說喝酒。我猜想他的酒量不大。他不該喝這麼多,是不是?對身體不好。年紀這麼大了。對不起——你們跟他熟嗎?」
「不用你操心。」羅絲說。D很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不想走了。羅絲的態度冰冷,只有最熱的心腸才不會被她的態度結成冰。
「我知道這也許是我的偏見。我們入了教友會的人生活是很規矩的——既合乎人情,又很有節制。」他說,「我想你們大概不想到樓上我的房間去坐坐……我正燒著一壺水,準備喝茶。我來這裡就是想邀請艾米麗……」他突然往前一探身,喊起來,「天啊,他睜著眼睛……」什麼都完了,D想。
羅絲不慌不忙地說:「你覺得他沒有睡著,是不是?」
你可以想像,在弗爾台斯克的眼睛背後如何升起一團可怕的疑雲,只是因為這塊疑雲找不到適當的依託才又降落下去。一點兒不錯,在他生活的那個溫文爾雅的不真實的世界裡是沒有謀殺的。D和羅絲等待著,看他還要說什麼:他們倆只能隨機應變。他像耳語似的低聲說:「真是可怕,我說的話都叫他聽去了。」
羅絲氣惱地、毫不客氣地說:「你壺裡的水一定都潑到地上了。」
他輪番地看了看這兩個人——一定有點兒不對頭的地方。「可不是,一定早就燒開了。我沒想到在這兒待了這么半天。」他的目光又在兩個人的臉上移動著,好像要求對方證實似的。今天夜裡他肯定要做噩夢。「可不是,我得走了。晚安。」
他們倆看著他從樓道走進他所熟悉的、叫他心安的黑暗裡。走到樓梯轉角處他又轉過身來猶疑地向他們招了招手。
[1] 陌生人說自己叫Hogpit, hog的意思是豬,pit有鬥雞場的意思。
[2] 起源於英國諾森伯蘭郡的地名「swinburne」,該地名來源於古英語「swin」和「burna」,分別意為豬和溪流。——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