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箱書\r\n\r\n 我們遭到突然襲擊。\r\n 我們的反抗無濟於事。\r\n
2024-10-09 09:27:4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小公爵》
1
一個人即使已經對自殺的好處考慮了兩年之久,臨到做出最後決定——從理論到實踐——他還得猶豫不少時候。當時當地,羅不可能往河裡一跳了事,再說他還可能被人拖出水來。他望著送殯隊伍逐漸走遠,心裡沒了主意。警察為了那件謀殺案正在搜捕他。口袋裡只有三十五先令,但他不能去銀行。只有亨利這麼一個朋友。當然,他可以等亨利回來。可是,這種行徑本身包含著的赤裸裸的利己主義使他厭惡。死更簡單些,也不那麼叫人噁心。一片枯葉落在他的外套上——根據古老的講法,這說明他將財源亨通,但什麼時候才有這樣的運氣卻無人得知。
他沿著河堤走向切爾西橋。正是退潮時分,海鷗在河灘上纖巧地走著。周圍看不見遊人和狗。遠處倒是有一條狗,但它看上去像是迷了路的喪家犬,總是躲著人。公園的樹木後面,一隻干擾敵機空襲用的氣球扶搖直上。那條狗朝冬天稀疏的樹葉伸出大鼻子嗅了嗅,然後轉過它那個骯髒不堪的背部,爬上了樹。
他不僅沒有錢,而且連一個所謂的家也沒有了。他找不到一個能藏身的地方,找不到一個別人不認識他的地方。他想著每天給他端茶的珀維斯太太。他老是用她的出現來計算時間。她準時的敲門聲使時光悄悄流逝,使一切走向終結:或是死亡,或是寬恕,或是懲罰,或是和平。他懷念《大衛·科波菲爾》和《老古玩店》。他不可能再對小說中的小納爾所受的痛苦表示憐憫。痛苦到處皆是,受過的苦難實在太多。許多老鼠需要被殺死。他也需要被殺死。
他倚在河堤上,像那些輕生的人一樣,開始考慮自盡的細節。他希望儘可能別引人注目。現在他的盛怒已過。他覺得還不如當初喝了那杯茶。他不想以死亡的醜態來嚇唬任何清白無辜的人。因自殺而造成的死亡很少有不醜的。謀殺則要體面得多,因為兇手總是力圖不使旁人感到驚訝,他費盡心機使死者的模樣顯得安詳、寧靜、幸福。他想,只要他有一點錢,一切就會容易得多。
當然,他可以去銀行,讓警察逮住他。然後他可能被絞死。他想到他會因為一個並非自己犯的罪行而被絞死,頓時感到怒不可遏。但是,要是他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人們會認為他是畏罪自殺。一種原始的正義感折磨著他。應該罪罰一致,他一向認為應該罪罰一致……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兇手是可怕的。但兇手對自己來說卻是個普通人——一個早晨要喝茶或者咖啡的人;一個喜歡讀好書,也許看傳記多於看小說的人;一個準時上床睡覺的人;他想養成良好的作息習慣,但很可能苦於便秘;他或是愛狗,或是愛貓;他對政治有自己的看法。
只有當兇手是好人的時候,他才會被人看作是可怕的。
阿瑟·羅是可怕的。他的幼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度過。童年的印象無法抹掉。從小就有人讓他相信,給別人造成痛苦是不對的。他常常得病,他的牙齒很糟,深受一個名叫格里格斯的庸醫折磨。他在七歲前就懂得了痛苦是怎麼回事,他甚至不願讓一隻老鼠忍受痛苦。童年時,我們生活在不朽的光華中,天堂像海灘一樣實在,而且離我們很近。在世界的複雜細節後面有著簡單明了的道理,上帝是好的。成年男女對任何問題都能做出回答,所謂的真理是存在的,正義是可以度量的,它像時鐘一樣準確。我們的英雄們為人樸實,他們勇敢、講真話,是出色的劍手,從長遠觀點看來,他們從未真正戰敗。後來讀的書沒有一本像小時候讀的書那樣使我們滿意,原因在於小時候讀的書向我們展示出一個非常簡單的世界,我們知道那兒的準則。而後來的書則十分複雜,充滿著自相矛盾的經驗——它們由存留在我們頭腦中的那些令人沮喪的回憶所構成:警察局和法院的卷宗,偽造的所得稅申報單,暗中犯下的罪行,我們所鄙視的人向我們大談其勇敢和純潔時所用的空洞無物的辭藻。小公爵死了,被出賣了,被遺忘了。我們認不出惡棍,懷疑英雄。世界是個窄小的地方。兩句最流行的話是:「世界是個多么小的地方」和「我在這兒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羅是個兇手,就像別人是詩人一樣。那些雕像仍舊屹立著。羅準備做任何事情去拯救無辜,或懲罰罪人。他無視全部生活經驗,相信正義是存在的,而正義卻宣告他有罪。他細緻地分析自己的動機,但結果總是對自己不利。他靠在牆上,對自己說,是他不能忍受他妻子的痛苦——而不是她。以前他曾對自己這麼說過上百次。有一次,在發病早期,她確實灰心喪氣了,她說她想死,不想再挨下去。那時她的精神崩潰了。後來是她的忍受和耐心使他受不了。他設法避開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她的痛苦。最後她猜到了他給她喝的是什麼。至少是猜到了一半。她嚇壞了,不敢多問。如果你曾經問過一個男人,他是否在你晚上的飲料里放了毒藥,你怎麼還能跟他生活下去呢?你愛著他,痛苦使他煩躁時,你就喝杯熱牛奶上床睡覺,這樣的生活要容易得多。他永遠無法知道,恐懼是否甚於痛苦,他也永遠說不出她是否寧可湊合著活下去,而不想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曾經拿起棍子打死過一隻老鼠,以免看見老鼠垂死掙扎時的痛苦……她從他手裡接過牛奶後說:「味道真怪。」然後重新躺到床上,勉強笑了笑——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自問自答這些問題。他想待在她身旁,直到她閉上眼睛。可是那會顯得反常,而他必須避免任何反常的事。所以他只好離開她,讓她一個人去死。她會要求他留下的,他敢肯定。但那也會顯得反常。反正一小時之內他就要上床了。在她臨死的時刻,習俗還在他們身上起作用。他想起了警察的訊問:「你為什麼留下?」她可能有意配合他對付警察。有許多事情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警察訊問他的時候,他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精力對他們撒謊。他要是對他們說一點謊話,也許他們就會把他絞死……
現在該是結束審判的時候了。
2
「他們不能玷污惠斯勒[11]的泰晤士河。」一個聲音說。
「對不起,」羅說,「我沒趕上……」
「地下是安全的。有防空洞。」
羅覺得他曾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稀稀疏疏的灰色小鬍子,鼓鼓囊囊的口袋。那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朝河灘上扔去。麵包還沒落地,一群海鷗就撲翅而起,其中一隻把自己的同類甩在後邊,搶到了這塊麵包,飛翔而去。它飛越擱淺的駁船和造紙廠,像一張白色的碎紙片朝洛茨路燻黑的煙囪飛去……
「來吧,我的小傢伙們。」那人說道,他的手剎那間成了麻雀的著陸地。「它們認得叔叔,」他說,「它們認得叔叔。」他的嘴裡含著一片麵包。一群麻雀開始在他嘴邊盤旋,輕輕啄著這片麵包,像是不斷親吻著他的嘴唇。
「戰時要養活你的這群侄子,」羅說,「一定很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那人說。他張開嘴時,你會發現他的牙齒很難看,顯得像是燒剩的炭渣。他在那頂棕色舊帽子上也撒了些麵包屑,招來了另一群麻雀。「我敢說,」他指出,「這是完全非法的。要是伍爾登勳爵[12]知道的話……」他伸出一隻腳,踏在沉重的手提箱上。一隻麻雀停在他膝上。他身上落滿了麻雀。
「我以前見過你。」羅說。
「大概是的。」
「我想起來了,今天就見了你兩次。」
「過來,我的小傢伙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說。
「在法院巷的拍賣行里。」
一對溫和的眼睛向羅望去:「世界很小嘛。」
「你買了書吧?」羅問。他想到了那人身上的骯髒衣服。
「既買書,也賣書。」那人說,他很敏感,猜出了羅在想些什麼。「我穿的是工作服,」他說,「書上儘是灰塵。」
「你喜歡舊書嗎?」
「我最喜歡園藝學方面的書籍。十八世紀出版的。我叫福拉夫,家住巴特西區,福爾漢路。」
「你有足夠的顧客嗎?」
「比你想像的要多。」他忽地張開雙臂,把落在身上的鳥趕走,似乎它們是一群孩子,他已經跟他們玩夠了。「可是,這些日子裡,一切都處於蕭條狀態,」他說,「我不理解他們想打仗,到底為的是什麼。」他用腳輕輕碰碰箱子。「我這兒有一箱子書,」他說,「是從一個勳爵家裡搞來的。是搶救出來的。有些書已經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看了會掉下眼淚。但其餘的……我不能說這不合算。要不是怕鳥落下,我會拿出來給你看看的。這是幾個月來我最得意的一項進貨。要是在過去,我會把它們當作寶物。是的,把它們像寶物一樣珍藏起來,直到夏天美國人來的時候為止。現在我卻一有機會就願意轉手。如果我不能在五點以前把這些書賣給住在『王室紋章』旅館裡的一個顧客,我就會錯過一筆好生意。他希望我能在空襲前把這些書帶到鄉下去。我沒表,先生。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
「剛四點。」
「我得繼續趕路了,」福拉夫先生說,「書很沉,我覺得渾身筋疲力盡。這一天可真長。對不起,先生,我想坐一會兒。」他在箱子上坐下,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盒子。「你想抽菸嗎,先生?照我看,你也累了。」
「噢,我沒事。」對方那種溫和、疲憊、老練的目光感染了他。他說:「你為什麼不叫輛計程車呢?」
「唉,先生,這幾天我的生意不多。叫輛計程車,一塊錢就沒了。司機把這些書送到鄉下後,也許顧客一本也不要。」
「是園藝學方面的書嗎?」
「是的,這門藝術已經失傳了,先生。你知道,它可比養花複雜多了。可是如今,」他蔑視地說,「園藝卻只限於養花。」
「你不喜歡花?」
「噢,花嘛,」書商說,「是不錯的。你應該種些花。」
「不過,」羅說,「我對園藝學懂得不多,除了花以外。」
「這是他們耍的詭計。」溫和的眼睛帶著狡猾的熱情向上望著,「機器。」
「機器?」
「他們建立了幾尊塑像,你從塑像前經過,它們就向你噴水。還有岩洞,他們設計出來的人造岩洞。嘿,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裡,你到哪兒都不安全。」
「我還以為你的意思是說,在花園裡會感到安全呢。」
「他們不這麼想,先生。」書商說,齲齒的劇臭不斷朝羅湧來。羅產生了離開他的願望,但同情心卻自動隨著這種願望而來。羅沒離開他。
「然後,」書商說,「還有墳墓……」
「墳墓也往外噴水嗎?」
「噢,不噴水。它們看上去莊重肅穆,先生,死亡的時刻……」
「憂鬱的想法,」羅說,「產生在陰影之中。」
「這是你的看法,是嗎,先生?」可是,書商無疑是以某種幸災樂禍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他撣去外套上的一小塊粘鳥膠說:「先生,你難道不喜歡崇高的或者荒謬的東西嗎?」
「也許,」羅說,「我更喜歡質樸的人性。」
那人咯咯笑起來。「我懂你的意思,先生。噢,相信我吧,他們在岩洞裡也有人性。每個岩洞裡都擺著舒服的躺椅,他們從來不忘記擺上舒服的躺椅。」他再次以狡猾的熱情向羅噴出齲齒的臭味。
「你難道不覺得,」羅說,「你該往前趕路了嗎?你不應該讓我壞了你一次生意。」羅立刻後悔自己講話太粗暴了。羅望著對方那雙溫和、疲倦的眼睛,心想,可憐的傢伙,這一天可累壞了……每一本書都合他的口味……不管怎麼樣,他喜歡我。這個結論使羅既感到光榮,又感到意外。
「我想我該走了,先生。」那人站起身來,撣掉鳥在他身上留下的一些麵包屑。「我喜歡有意思的交談,」他說,「如今,有意思的交談實在太少了。人們只曉得在防空洞之間奔走。」
「你睡在防空洞裡嗎?」
「跟你說實話吧,先生,」他講話的口氣像是在承認自己有一種怪癖,「我受不了炸彈。不過,在防空洞裡你是不能睡好的。」箱子的重量壓著他,沉甸甸的箱子使他顯得蒼老了。「有些人不體諒別人。打呼嚕,吵架……」
「你為什麼從公園裡走呢?莫非這樣走最近?」
「我想到這兒來歇歇腳,先生。樹,還有鳥,都驅使我到這兒來歇一會兒。」
「嗯,」羅說,「你最好讓我來提箱子吧。河的這邊沒有公共汽車。」
「哎,我不能麻煩你,先生,真的不行。」但他的拒絕並非出於真心。箱子當然很沉。那些關於園藝學的書很重。他表示歉意:「沒有什麼東西比書更重的了,先生,除非磚頭。」
他們走出公園。羅換了換手,用另一隻手提箱子。他對那人說:「你知道嗎,你不能及時趕到那兒了。」
「我不該那麼答應他,」老書商懊惱地說,「看來……看來我真的應該花點錢雇輛計程車了。」
「我看也是這樣。」
「要是能讓計程車帶你一段,就合算了。咱們倆是一個方向嗎?」
「噢,我無所謂。」羅說。
他們在前面拐彎處叫了一輛計程車。書商臉上露出隨和的表情,舒舒服服地坐到車裡。他說:「既然下決心花錢,就要充分享受,這就是我的想法。」
然而車窗緊閉著,另一個人很難得到享受——齲齒的臭味實在太難聞。羅怕對方發現自己的噁心,找了個話題:「你幹過園藝這一行嗎?」
「噢,不是你講的那種園藝。」那人不斷朝窗外望。羅覺得他並非真的在享受行車的樂趣。那人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最後幫我一次忙,先生。『王室紋章』旅館的樓梯……呃,我這種年紀的人真得小心。可是誰也不會給我幫忙。我和書打交道,可對他們來說,先生,我只是一個商人。你願意幫我把這隻箱子提上去嗎?你不必在那裡多待。找到6號房間的特拉佛斯先生後就可以離開那兒。他在屋裡等著這箱書。你只要把箱子交給他就行了。」他迅速地瞥了羅一眼,看是否會遭到拒絕,「然後,先生,我就會把你帶到任何你要去的地方,因為你對我太好了。」
「但你不知道我要到哪兒去。」羅說。
「可以猜嗎,先生。怎麼樣,試試嗎?」
「我也許可以相信你的話,到遠處遛一趟。」
「你可以考驗我,看看我說話是否算數,先生。」那人擺出笑臉說,「另外,我還要賣給你一本書,咱們倆公平交易。」也許是此人過於低三下四,也許僅僅因為他的口臭不能忍受,反正羅不大願意答應他的要求。「為什麼不讓服務員幫你拿上去呢?」他問。
「說實話,我不放心把這箱書交給服務員。」
「你可以看著他送上去嘛。」
「問題在於,那樣的話我還得上樓,先生。在這樣漫長的一天之後……」他靠在座位上繼續說,「你一定要知道的話,先生,我不能一直拎著它。」他把手伸向心口,天知道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
好吧,羅想,在離開他之前我再做一次好事吧。但羅還是不大情願。那人看樣子確實有病。精疲力竭,因此他的詭計居然成功了。羅想,為什麼我非得和一個陌生人坐在計程車里,同意把一箱子十八世紀的書拎到另一個陌生人的屋裡去呢?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種超現實的想像力的驅使、指揮和控制。
他們倆停在「王室紋章」旅館門前。這是奇怪的一對,渾身是土,鬍子老長。羅並沒答應給那人拎箱子,可他知道沒別的法子。他硬不下心來一走了事,讓這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自己去扛箱子。在服務員充滿猜疑的目光注視下,羅下了車,吃力地提著那個沉甸甸的箱子,跟在那個商人後面。「你訂房間了沒有?」服務員問,隨後又猶猶豫豫地加了一句,「先生,我是問你呢。」
「我不在這兒住宿,我把這箱子給特拉佛斯先生送去。」
「請到服務台去問問吧。」服務員說完後,急忙去接待另一批更有趣的旅客。
書商是對的,旅館的樓梯又長又寬,登起來可真費勁。它們大概是為那些穿著夜禮服、徐徐移步的婦女造的。建築風格富有羅曼蒂克趣味。從沒見過一個兩天沒刮鬍子的男人扛著這麼一箱子書上樓。羅數了數,共有五十級樓梯。
服務台的值班職員凝神看著羅,不等他開口就說:「我們這兒恐怕已經客滿了。」
「我是給6號房間的一位名叫特拉佛斯的先生送書來的。」
「噢,是的,」那個職員說,「他剛才一直在等你。現在他出去了,可是他留下了話。」可以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指示。「說是讓你進屋去。」
「我不想等他了,只想把書留下。」
「特拉佛斯先生指示你等著他。」
「我才不在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示呢。」
「服務員,」那個職員尖聲嚷嚷道,「把這個人帶到6號,特拉佛斯先生的屋裡。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話,說是讓他進屋。」他只說了這麼幾句話,這麼幾句一成不變的話。羅覺得,他用這麼幾句話就可以過一輩子了,結婚,生孩子……他跟在服務員後面,走進了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走廊,電燈安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走過一個房間門口時,一個穿著紅色拖鞋和晨衣的女人尖叫了一聲。羅覺得這條走廊像是庫納德公司製造的一艘大型客輪的過道,他盼著能見到男女乘務員。但他卻看見一個頭戴圓頂硬禮帽的矮壯猶太人從一百碼開外的地方迎著他們走來。不久,猶太人突然轉進走廊的一個隱秘處。「你是不是在自己身後拖了根棉線[13]?」羅問。服務員一直沒有表示願意幫忙提箱子。羅拿著這麼重的東西,身子直搖晃,像病入膏肓的人那樣,感到頭暈目眩。服務員一直往前走,他的背影、他那條緊身藍褲和那件蹩腳的冷藏工人制服老在羅的眼前晃動。羅依稀覺得有可能在這兒迷路,一輩子也走不出去。只有在服務台值班的那個職員能提供一點線索,告訴他眼下是在何處。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在這片荒漠中已經走了多遠。水不斷從龍頭中流出。傍晚時分,人們可能走出房門,來領取罐頭食品。他重新體會到一種已被遺忘的歷險感。一個個門牌被他甩在後面。49號,48號,47號。有一次他們穿了一條近路,從40多號徑直拐到30多號。
走廊里有扇房門半開著,從那兒傳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時而吹口哨,時而嘆氣。可服務員對任何事情也不感到奇怪。他只顧往前走,他對這幢樓房熟極了。各式各樣的人,帶行李的人或不帶行李的人,進來住一夜就走;有幾個死在這裡,他們的屍體被電梯悄悄運走;有段時間離婚案劇增,成雙成對的當事人住進旅館,給小費時很慷慨。偵探給的小費更多——因為他們給了小費後,可以報銷。服務員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
羅問:「過一會兒你再把我領出去嗎?」每個拐角處都有一個箭頭,上方寫著「空襲掩蔽所」幾個字。每隔幾分鐘,就能看見一個這樣的箭頭,使人產生在原地打轉的感覺。
「不,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指令,你得待在他屋裡。」
「我不服從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
這是座現代化的樓房,安靜得令人讚嘆,但又使人不安。聽不到鈴響,只有燈光時滅時亮,仿佛有人不斷用燈光信號發出大家急著想知道的重要消息。太安靜了,現在他們連剛才的口哨聲和嘆息聲也聽不見了。如同一艘客運輪船擱了淺,發動機停止了運轉。周圍一片靜寂,預示著不祥。你只能聽見水浪輕輕拍打船舷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這就是6號房間。」服務員說。
「到100號房間大概還得走很久吧。」
「100號在三樓。」服務員說,「不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是……」
「別在意,」羅說,「就當我沒說。」
要是門上沒有這塊鍍鉻門牌,你簡直分辨不出哪兒是門,哪兒是牆。房門仿佛被砌死,房客像是被關在牆裡。
服務員插進一把萬能鑰匙,推「牆」而入。羅說:「我把箱子放下就……」可是門在他後面關上了。特拉佛斯先生看來很受人尊敬,既然他發了命令,羅就得服從,否則就得自己獨自摸索著出旅館。這個插曲真荒誕,但其中有某種令人興奮的東西。羅現在已決心對付一切。法律和這件事的前後經過要求他自殺(他只須決定採取什麼方式就行了)。不過,眼下他可以先享受一下這個奇特的生存方式。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懊悔、惱怒、仇恨以及其他各種感情掩蓋了生存的本來面貌。他打開起居室的門。
「喲,」他說,「這可沒想到。」
他看見了安娜·希爾夫。
羅問:「你也是來看特拉佛斯先生的嗎?你也對園藝學感興趣嗎?」
她說:「我是來看你的。」
說實在的,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仔細觀察她。她又瘦又小,與她的閱歷相比,實在顯得太年輕。現在她已脫離辦公室的樊籠,臉上那種老練的神情沒有了。工作是一種模仿別人的遊戲,她必須與辦公桌、電話、黑色的制服這樣一些屬於成年人的東西一起玩這個遊戲。離開這些東西後,她看上去只是一個易碎的裝飾品。但他知道,生活並未把她擊碎。
生活只在她那雙像稚童一樣率直的眼睛周圍留下了幾道皺紋。
「你喜歡園藝機器嗎?」他問,「會噴水的塑像……」
他打量著她,心在怦怦亂跳。就好像他是個年輕小伙子,就好像他正在電影院外面、在里昂街角咖啡館或者在舉行舞會的鄉鎮旅店的院子裡和心上人初次約會。她穿一條應付夜間空襲的破舊藍褲子和一件深紅色的運動衫。他憂鬱地想道,他從來沒見過誰的大腿有她的大腿這麼漂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我會到這兒來給特拉佛斯先生送一箱子書呢?特拉佛斯先生到底是誰?十分鐘之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到這兒來。」
「我不明白他們是用什麼藉口把你騙到這兒來的,」她說,「快走吧,快點。」
她看上去像一個受欺侮的孩子,一個被你善意地欺負的孩子。在辦公室里她要比此刻大十歲。他說:「這兒的住宿條件不錯,是不是?晚上有一整套房間。可以坐下來看書,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