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9 09:23:0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從大教堂的鐘塔上望去,這場戰爭只不過是畫中風景,就像一本舊的《倫敦新聞畫報》上刊登的一幅波爾戰爭的全景圖一樣固定不動。一架飛機正向石灰岩山中的孤立哨崗空投物資,長年的風雨侵蝕使得安南省邊界的山脈看上去就像一堆堆浮石。由於飛機每次回到相同的地點滑翔,所以看起來就像從來沒有移動過一般,降落傘也總懸在同一地點——離地的半空中。平原上的迫擊炮不斷開火,轟炸出來的煙霧如同石頭一樣牢固不散,集市上的火焰被陽光映成一片蒼白色。跳下來的傘兵們身材矮小,排成一列沿著運河移動著,但從這個高度望過去,他們仿佛是靜止不動的。就連坐在鐘塔角落裡誦讀祈禱書的那名天主教神父,也是靜止的。從這麼遠看過去,這場戰爭乾淨整潔,頗有條理。
黎明前,我就搭乘一艘登陸艇從南定到了這裡。我們沒法兒在海軍站登陸,因為敵人已經將整個城市包圍,六百碼之外便是敵軍,他們已經切斷海軍站,所以我們的登陸艇沿著烈焰沖天的市集駛進城。映著火焰的光芒,我們成了活靶子,但不知為何,竟然沒人朝我們開火。一切都寂靜無聲,除了燃燒的店鋪噼里啪啦聲和倒塌聲。連河邊一個塞內加爾哨兵移動的聲音,我都能聽得見。
在這次進攻之前,我對發艷很熟悉——一條狹長的街道,兩邊都是木製店鋪,每隔一百碼就有一條運河、一座教堂和一座大橋。在夜裡,只能點蠟燭或小油燈(發艷沒有電廠,只在法國軍官營房才有電力供應),無論白天還是夜裡,街道上都擠滿了吵鬧的人群。依照古怪的中世紀方式,在樞機主教的庇護之下,這裡一向是全國最有生氣的城市,然而這次,當我上岸走向軍官營房時,卻發現這裡是死寂一片。斷壁殘垣、碎玻璃,以及燒焦的油漆和石灰的味道,長長的街道一眼望去,空空如也,這使我想起清晨空襲警報解除後的倫敦大道:隨處可以見到警告標示,上面寫著「未爆炸彈」。
軍官營房門前的圍牆已被炸毀,街對面那些房屋也淪為廢墟。我從南定乘著登陸艇沿河而下時,聽佩勞德中尉說起事情的經過。他是個嚴肅的年輕人,共濟會成員,於他而言,這次事件就像是對他會友們迷信的一次審判。發艷主教曾去過一次歐洲,並且學會了崇拜聖母法蒂瑪——羅馬天主教徒都相信,她曾在一群葡萄牙孩子面前顯靈。他回來後,便在大教堂內修建一座神龕,以供奉聖母,每年都列隊遊行,慶祝聖母節。自從當局解散了主教的私人軍隊後,主教與那位管轄法越兩軍的上校之間的關係,便十分緊張。今年,上校——他對主教產生幾分同情,因為他們倆都認為自己的國家比天主教更重要——擺出一個友好的姿態,跟他的高級軍官們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聚集在發艷紀念聖母法蒂瑪。甚至許多佛教徒——他們占據半數人口,也不甘心錯過這場趣事,那些既不信佛也不信上帝的人也認為所有這些經幡、香爐和金光四溢的聖體匣將會保佑他們全家人遠離戰爭困擾。主教的軍隊如今只剩下軍樂隊了,這次就是他們帶領著遊行隊伍;法國軍官們奉上校指令,他們像唱詩班的男孩兒,隨著隊伍進入大教堂區域,經過教堂門前的小水池,池中央的小島上立著一座白色的聖心雕像,然後從兩邊有東方式長廊的鐘塔下面穿過,走進木雕的大教堂,大堂里有許多整根的原木柱子,深紅色的漆制神壇,看起來更像是佛教寺廟,而非天主教堂。人們從各地湧來,從那些運河之間的村落里,從那些具有低地國家[21]風光的水鄉里趕過來。水鄉里的嫩綠秧苗和金色作物取代了鬱金香和帶風車的教堂。
沒人注意到越盟特工也加入了這次遊行,那天晚上共軍的主力部隊衝過石灰岩山上的通道,進入東京平原。法軍在山上的哨兵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同時,潛伏在發艷的特工也開始行動,裡應外合。
四天以後,在傘兵的幫助之下,敵軍才被迫退到離城半英里之外的區域。這是一場大敗仗:新聞記者不許進入,電報也不許發出去,因為報紙只能刊載勝利消息。如果當局知道我是來採訪的,那麼早在河內就會將我攔下,然而你離司令部越遠,對你的限制就越松,當你到了敵軍的火力範圍內,你就成了一位很受歡迎的客人——河內的參謀部認為這是一大威脅,南定的上校認為值得擔憂,外界或許很感興趣,而在前線的中尉看來,不過是一個笑話,一場消遣,因此有幾個這樣的幸福時刻,他大可以表演一番,甚至可以借著虛妄的英雄光輝來對待部下的受傷或死亡。
神父合上他的祈禱書並說道:「好,結束了。」他是歐洲人,但可不是法國人,因為主教不會容忍他的教區出現一位法國神父。他懷著歉意說:「我來到這裡,你明白的,不過是想清靜一點兒,避開那些可憐的人。」迫擊炮的聲音似乎在逼近,也許敵軍終於開始還擊了。尋找這些敵人異常困難:這裡有十多條狹窄的戰線,在縱橫交錯的運河間、在農家房屋與稻田之間,他們有無數可以伏擊的好機會。
在我們這座鐘塔下面,發艷的全部人口都在這裡,或站或坐,或躺著。天主教徒,佛教徒,以及那些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都帶著他們最值錢的東西——燒飯的爐子、一盞燈、一面鏡子、一個衣櫃、幾床墊子、一幅天主聖像——來到了大教堂區域。這裡是北方,夜晚到來時,氣溫驟降,大教堂里已經水泄不通:早已沒有可棲身之地。甚至通向鐘塔的每一級樓梯上都被占據,不時還有更多的人擠進大門來,帶著他們的孩子和家庭用品。他們相信,不管他們的信仰是什麼,在這裡總是安全的。我們在這兒看著時,一個身穿越南軍裝、拿著步槍的年輕人也擠進來,一個牧師將他攔住,並奪下他手裡的步槍。我身邊的這位神父解釋說:「我們在這裡是中立的。這是天主的領地。」我心裡想:「這真是天國里一些奇怪可憐的居民,驚慌,寒冷,飢餓」——「我真不知道拿什麼去養活這些人。」神父對我說——「你會認為一個偉大的國王會做得比這更好。」不過接著我又想到,「無論哪裡都是一樣——並不是最有能力的統治者就一定擁有最幸福的人民。」
下面已經架起來一些貨攤。我說:「很像一個大集市,不是嗎,但看不見一張笑臉。」
神父說:「昨晚他們很冷。我們不得不關上修道院的大門,不然他們會湧進來擠死我們。」
「你們在裡面暖和嗎?」我問。
「並不暖和。即使他們進去十分之一,我們那邊也容不下。」他繼續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對我們中的一些人來說,必須要保持健康。發艷只有我們一家醫院,我們的這些修女承擔護士工作。」
「外科醫生呢?」
「我只能盡力而為。」這時我才看見他的法衣上面沾了不少血跡。
他說:「你上來是找我嗎?」
「不。我是想辨認一下我所處的位置。」
「我這樣問你,是因為昨天晚上也有人上到這裡來。他想作懺悔。你看,他對於在運河那邊看見的死人感到有些害怕。這也難怪。」
「運河那邊的情況很糟糕嗎?」
「他們被傘兵兩面夾擊。可憐的人哪。我想也許你也有同樣的感受。」
「我不是羅馬天主教徒。我想你甚至不能認為我是一個基督徒。」
「恐懼會使一個人嚇成那副樣子,真奇怪。」
「它才嚇不倒我呢。就算我信仰上帝,我還是討厭懺悔。跪在你們的一個小房間裡。將自己的一切暴露給另一個人。請原諒我,神父,但對我而言,這種做法是病態的——甚至是懦夫的行為。」
「噢,」他小聲地說,「我想你是一個好人,大概沒多少事需要懺悔。」
我沿著教堂的房子望去,兩邊都是運河,向著遠處的大海延伸。有火光閃過第二座鐘塔。我說:「你們的教堂里並不是完全保持中立的。」
「完全中立是不可能的,」他說,「法國人只同意不干涉教堂區域,我們無法再要求更多了。你剛才看見冒出火光的,是一個外籍軍團的哨崗。」
「我要下去了。再見,神父。」
「再見,祝你好運。小心那些狙擊手。」
我不得不在人群中擠過去,經過小水池和那座伸出兩隻像白糖做的胳膊的白色聖心雕像,一直走到那條長街上。我朝左右兩邊望去,都能看見大概四分之三英里遠,兩邊的長街上,除我之外,只有兩個活物——兩個戴著偽裝頭盔的士兵,沿著街道邊緣慢慢移動,手裡端著司登衝鋒鎗。我說活物,是因為有一家門口還躺著一具屍體,腦袋伸到路面上。沒有別的聲音,只能聽見蒼蠅飛舞的嗡嗡聲,以及越來越弱的士兵皮靴嘎吱嘎吱的聲響。我迅速走過那具屍體,將頭轉向另一邊。幾分鐘後,我回頭一看,只剩下我和我自己的影子,四處無聲無息,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我覺得自己像是射擊場上的一個標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這條街上發生了什麼事,可能要在幾個小時之後,才會被發現:而在那幾個小時裡,蒼蠅早就爬滿了我的全身。
走過兩道運河,我轉了個彎,走向一座教堂。那裡有十幾個人坐在地上,都是帶著偽裝的傘兵,兩個軍官正在查看一張地圖。當我走過去時,誰也沒有注意到我。其中一個背著長天線對講機的人說:「我們現在可以前進了。」於是每個人都站起來。
我用糟糕的法語問他們,是否能跟他們一起走。這場戰爭有一個優點,一張歐洲人的臉在戰場上便是通行證:一個歐洲人不會被懷疑是敵方的間諜。「你是誰?」那個中尉問道。
「我在寫這場戰爭。」我說道。
「美國人?」
「不,英國人。」
他說:「這是一次很小的行動,但如果你想跟我們一起的話……」他開始動手摘下他的頭盔。「不,不用,」我說,「那是給戰鬥者戴的。」
「隨你的意思。」
我們在教堂後面排成一列縱隊出發,由中尉帶領,走到一道運河岸邊,我們停了一會兒,讓那個背著對講機的士兵跟兩側的巡邏部隊取得聯絡。迫擊炮彈從我們頭上飛過,並在我們的視線之外炸開了。我們在另一座教堂後面與一些人會合,現在我們大約有三十人了。中尉的手指敲在地圖上,低聲對我解釋說:「報告說有三百人在這個村落里。也許是為了今晚的行動在這裡集合。但我們還不清楚,目前還沒人發現他們。」
「離這裡有多遠?」
「三百碼。」
無線電又傳來指令,我們無聲無息地繼續前進,右側是一道筆直的運河,左側則是低矮的灌木叢和莊稼,再過去又是灌木叢。「警報解除。」中尉低聲說道,並揮手示意我們繼續前進。四十碼外,又是一道運河,河上是一座殘破的橋,只剩下一塊木板,沒有欄杆,橫跨在我們面前。中尉對我們打手勢進行部署,我們蹲了下來,面對著離我們三十英尺、橋那邊情況不明的未知地帶。士兵們望向河水,然後仿佛得到命令似的,又都同時把視線移開。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但當我看到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堤岸的鄉村酒家、那些男扮女裝的演員和吹著口哨的年輕軍人,還想起派爾說的那句話:「這一點兒也不合適。」
運河裡遍布著屍體,這使我想起了肉放得太多的愛爾蘭燉肉。屍體重疊堆放:一個人頭,暗灰色,像是被剃了光頭的無名囚犯,冒出水面,如同浮標。這裡沒有血,我想血早已流走了。我不知道河裡究竟有多少具屍體,他們一定是陷入了交叉火力,又試著逃回來,我想這時在岸邊的每個人都在想:「這樣的局面兩個人就可以做到。」我也將視線移開。我們都不想再被提醒自己的生命是多麼不值錢,而死亡來得又是多麼迅速,多麼簡單,多麼悄無聲息。儘管我始終秉承向死而生的理念,但實際上,我還是像個處女一般害怕它的到來。即便是死亡,我也希望有個事先的警告,讓我自己好有所準備。準備什麼呢?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準備,除了向著這個我要離開的地方多看上幾眼。
中尉坐在背著對講機的那個士兵身旁,低頭盯著兩腳之間的土地。對講機里噼噼啪啪地傳出一些指示,於是他嘆了口氣,就像被人從睡夢中叫醒那樣,又站起身來。這些軍人的所有動作里,透露出一種古怪的友情,好像他們對各自的任務已經一起執行過許多次。沒有人等待分配任務。兩名士兵向木板走去,試著通過,但由於身上的武器太重,使他們失去了平衡,導致二人不得不騎在木板上,每次只能向前移動幾英寸。另一名士兵在運河下游的灌木叢中發現了一艘平底船,他設法將它劃至中尉所站的岸邊。我們六個人上了船,他就開始向對岸划去,但是碰上一大堆屍體,船走不動了。他用竹竿向外撐,竹竿陷入那一大堆人肉爛泥里,然後一具屍體浮上水面,直挺挺地靠在船邊,像一位躺著曬太陽的游泳者。然後,我們的船從中掙扎出來,一到達對岸,我們便趕緊爬了出來,沒有勇氣再回頭看。沒有人向我們開火:我們仍活著;死神已經撤離了,也許撤至下一條運河去了。我聽見有人在我背後十分嚴肅地說道:「感謝上帝。[22]」除了中尉之外,這支隊伍里大多數都是德國人。
遠處坐落著數間農家房屋;中尉貼著牆先走了進去,我們列縱隊跟進,每個人之間相隔六英尺。然後,這些士兵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便在農場裡分散開來。這地方沒有一絲生氣——連一隻母雞也沒有留下,雖然在那個曾經是起居室的房間裡的牆壁上,還掛著兩幅醜陋的油畫式石版畫,一幅是《聖心》,另一幅是《聖母與聖嬰》,這兩幅畫給搖搖欲墜的房屋帶來了一些歐洲氣息。即使你不贊同他們的信仰,至少也知道他們在相信著什麼: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灰色的乾屍。
戰場上的很多時候,人們只是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等著別人的行動。你的生命還剩下多久,誰也說不準,所以也沒有什麼胡思亂想的必要。像他們通常所做的那樣,哨兵們走了出去。這時,前方要是出現任何動靜,那勢必就是敵人無疑了。中尉在他的地圖上做好標記,並通過無線電報告了我們的位置。午夜的寂靜降臨:迫擊炮不再開火,天上也沒有飛機了。一個士兵用樹枝在院落的塵土上心不在焉地亂寫亂畫。過了一會兒,我們好像被戰爭遺忘了。我希望鳳已經把我的西服送到洗衣店裡去了。一陣冷風吹亂了院子裡的稻草,一個士兵謹慎地走到穀倉後面撒尿。我竭力回憶,在河內時英國領事讓我拿走的那瓶威士忌,我有沒有付過錢。
在我們的正前方,有人開了兩槍,然後我想:「就是它了。現在它來了。」這是我想要的預兆。我懷著興奮的心情等待那件永恆的事情。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又一次地,我為「那件事情準備得過了頭」。漫長的幾分鐘過去之後,一個哨兵才回來,向中尉匯報了一些情況。我只聽見了這句:「兩個平民。」
中尉對我說「我們看看去」,於是我們跟在這個哨兵後面,沿著兩片田地之間泥濘、雜草叢生的小路走過去。在農家房屋二十碼外,一條狹窄的水溝里,我們看到了我們尋找的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兒。他們顯然已經死去:女人的前額上有一塊勻整的、已經凝結起來的血痂,孩子就像睡著了似的。他大概六歲的樣子,躺在那裡,精瘦的小膝蓋彎曲著,如同子宮裡的胚胎一般。「倒霉,打錯了。」中尉說。他彎下身來,將孩子翻過去。男孩兒的脖子上掛著一塊聖牌,我對自己說:「護身符也不管用。」在他的身體下面,還有一塊被咬過的麵包。我想著:「我憎恨戰爭。」
中尉說:「你看夠沒有?」語氣很兇,好像這兩個人的死亡責任主要在我似的。也許對軍人來說,是平民出錢雇他們殺人的;平民將謀殺這項罪名放在工資袋裡,從而逃避掉責任。我們走回農場,靜靜地坐在稻草上,風吹過來,它像一個動物那樣,似乎知道黑夜即將來臨。那個用樹枝亂寫亂畫的士兵正在撒尿,而剛才撒尿的那個此時正在亂寫亂畫。我想,在哨兵埋伏好之後的那段寂靜時間裡,那對母子一定認為從溝渠里走出來是絕對安全的。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溝渠里待了很長時間——麵包已經幹了。這個農場可能是他們的家。
無線電又響了起來。中尉不耐煩地說:「他們要轟炸村莊。巡邏隊今晚都要撤回去。」我們站起身來,準備返程,划船繞過那一大堆屍體過河,列隊經過那座教堂。我們並沒有走多遠,但感覺卻是一次相當漫長的旅程,而這次巡邏的結果就是:殺死了那對無辜的母子。飛機已經逐一起飛,轟炸在我們身後拉開了帷幕。
待我抵達軍官的營房時,天已經黑了,我要在營房裡過夜。氣溫只有一攝氏度,唯一暖和的地方是那片燃燒的集市。營房裡有一面牆早被火箭炮轟塌了,幾道門扭曲變形,帆布帘子也擋不住那一陣陣寒風。發電機沒開,我們只好用盒子和書作為遮擋物,保證蠟燭能繼續燃燒。我跟索雷爾上尉玩起了「四二一」,賭共產黨發行的貨幣:我沒辦法賭喝酒,因為我是吃他們伙食的客人。我的運氣時好時壞,令人厭倦。我打開我的那瓶威士忌,想讓我們暖和一些,其餘的人都聚集在我周圍。上校說:「這是從我離開巴黎以來,喝到的第一杯威士忌。」
一名中尉查哨回來,「也許我們會有一個寧靜的夜晚。」他說。
「在四點鐘之前,他們是不會進攻的。」上校說。「你有槍嗎?」他問我。
「沒有。」
「我會給你找一把。最好把它放在枕頭邊上。」他客氣地補充道,「我怕你會覺得你的被褥太硬。到三點半時,迫擊炮就要開火了。我們想轟散敵軍聚集的兵力。」
「你覺得這場戰鬥會持續多久?」
「誰知道呢?我們無法再從南定調來更多的部隊。這只是牽制攻擊。兩天前,我們得到了一些支援,若是能以現在這種情況支撐過去的話,那就可以說是贏了。」
大風又吹起來,直往屋子裡灌。帆布帘子被吹了起來(這使我想起了波爾紐斯[23]在帷幕後被殺死那件事),燭光搖曳,暗影亂舞,我們像是一個巡迴演出的劇團。
「你們的哨崗都沒問題吧?」
「目前為止,據我們所知,」他十分疲憊地說道,「暫時沒問題,你知道,跟一百公里外和平府的戰事比起來,這裡的情況不值一提,那邊才是硬仗。」
「再來一杯吧,上校?」
「謝謝你,不用了。味道不賴,你們英國的威士忌,不過最好留一些,夜裡有需要時可以喝。我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去睡一會兒了。迫擊炮開始轟炸後,誰也睡不成了。索雷爾上尉,給福勒先生準備好他需要的東西——蠟燭、火柴、左輪手槍。」說完,他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就寢的信號。他們在一間小貯藏室的地板上給我放上一床褥墊,我被木箱四面包圍著。沒多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地板雖然很硬,卻很適合休息。鳳是否在家裡呢,我這樣想著,奇怪的是毫無嫉妒之意。在今天晚上,占有一個肉體似乎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也許因為這一天我看過的肉體太多了,那些肉體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也不屬於他們自己。我們都會像這樣消耗殆盡的。當我睡著後,我夢見了派爾。他獨自在舞台上跳著舞,動作僵硬,雙臂伸向一個並不存在的舞伴,我坐在一把像是彈鋼琴用的椅子上看著他,手裡握著一支槍,以防有人干擾他跳舞。舞台旁邊貼著一張節目單,就像在英國音樂廳里貼的那種,上面寫著:「愛之舞,一級。」有人在劇院後面走動,我把槍握得更緊。然後,我就醒過來了。
我的手放在他們借給我的槍上,一個人拿著蠟燭站在門口。他戴著一頂鋼盔,在他的眼睛投上一道陰影,直到他開口說話時,我才知道他是派爾。他不好意思地說:「很抱歉把你吵醒。他們告訴我,今晚我可以睡在這裡。」
我還是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你從哪兒弄到的頭盔?」我問。
「噢,別人借給我的。」他含糊地說道。他拖著身後的軍用背包,從包裡面拽出來一個羊毛內襯的睡袋。
「你的裝備很齊全嘛。」我一邊說著,一邊竭力回憶為什麼我和他竟然都跑到這裡來了。
「這是標準的旅行包,」他說,「是我們醫療援助隊的。他們在河內借給我一個。」他拿出一個熱水瓶、一個小酒精爐、一把梳子、一套剃鬚工具和一罐口糧。我看了看我的手錶。差不多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2
派爾繼續翻弄他的行李。他將幾個箱子摞成一個長台,並在上面放下他的剃鬚鏡和其他用具。我說:「我懷疑你在這裡弄不到水。」
「噢,」他說,「保溫瓶里的水就夠我早上用的了。」他坐在睡袋上,開始動手脫靴子。
「你到底怎麼到這兒來的?」我問。
「他們讓我一直跑到南定,去看看我們的沙眼治療團隊,然後我租了一條船。」
「一條船?」
「噢,是那種平底船——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事實上,我是把它買了下來,倒沒花多少錢。」
「然後你自己一個人沿著河划過來的?」
「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知道的。我是順流而下。」
「真是瘋了。」
「噢,沒什麼。真正需要擔心的危險,只是怕船擱淺而已。」
「或者挨了海軍巡邏隊的槍子,被法國飛機的掃射擊中,還可能被越盟的人抹了脖子。」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管怎樣,我現在到這裡了。」他說。
「為什麼非要來這裡?」
「噢,有兩個理由。不過我可不想打擾你的睡眠。」
「我不困。槍戰馬上就要開始了。」
「介意我挪挪蠟燭嗎?這裡有點兒太亮了。」他看起來十分緊張。
「第一個理由是……?」
「嗯,前幾天你的話讓我覺得這個地方很有趣。你記得我們跟格蘭傑……還有鳳在一起的那天嗎?」
「記得,然後呢?」
「然後我想,我似乎應該親自來看看。老實說,那天格蘭傑的表現讓我覺得很慚愧。」
「我明白了。就這麼簡單嗎?」
「是,這裡並沒有什麼真正的難事,不是嗎?」他開始擺弄他的鞋帶,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不太誠實。」他終於開口說道。
「不誠實?」
「我其實是來看你的。」
「你來這裡,是為了看我?」
「是的。」
「為什麼?」
他不再擺弄鞋帶,陷入尷尬與痛苦之中。「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我愛上鳳了。」
我聽後大笑起來。完全控制不住。他的話實在出人意料之外,但說的時候卻又是一臉嚴肅。我說:「你不能等我回去再說嗎?我下周就回西貢了。」
「你也許會被殺掉,」他說,「那樣就顯得我不夠磊落了。而且在那麼長的時間裡不去接近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
「你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近過她?」
「當然。你認為我會先告訴她——而不讓你知道嗎?」
「很多人都是這麼幹的,」我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
「我想是鄉村酒家的那個晚上吧,在跟她跳舞的時候。」
「我覺得當時你們並不親近。」
他不解地看著我。如果他的行為對我來說有一點兒瘋狂的話,那麼我的反應對他來說,顯然更加莫名其妙。他說:「你知道,我想是因為我瞧見了妓院裡的那些女孩兒。她們全都那麼漂亮。唉,想到她也是其中一個,我就想去保護她。」
「我不覺得她需要你的保護。徐小姐約你出去過嗎?」
「約過,但我沒有去。我一直躲著她們。」他沮喪地說,「這很不好。我覺得那樣做很糟糕,但是請你相信我,可以嗎,如果你們已經結婚——那我絕不會闖進去做第三者的。」
「你似乎很確定你能闖得進來。」我說。頭一次,他的這番話讓我很生氣。
「福勒,」他說,「我不知道你的教名……」
「托馬斯。怎麼了?」
「我能叫你湯姆嗎?我覺得冥冥之中,它拉近了我們的關係。我是說,愛上同一個女人這件事。」
「下一步你準備怎麼辦?」
他背靠著包裝箱,滿腔熱情地坐了起來。「現在你知道了,那麼一切似乎不同了,」他說,「我想求她嫁給我,湯姆。」
「你還是叫我托馬斯吧。」
「她只需要在我們兩人中作出選擇,托馬斯。這很公平。」但這公平嗎?想到日後的孤獨與落寞,我第一次不寒而慄。這一切不過是異想天開,但……他也許是個可憐的情人,我卻要更差勁。他比我要體面得多。
他開始脫衣服。我想:「他還擁有青春。」我忽然發現我很嫉妒派爾,這件事實在令人悲傷。
我說:「我不能娶她。我在家裡還有個妻子。她永遠不會跟我離婚的。她信奉高教會派——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吧。」
「很抱歉,托馬斯。對了,我的名字叫奧爾登,如果你願意……」
「我還是管你叫派爾吧,」我說,「我腦子裡想到你時,就會出現派爾這個名字。」
他鑽進睡袋,伸手去拿蠟燭。「噓,」他說,「很高興這件事過去了,托馬斯。這幾天來,我一直因為這件事而難受。」很明顯,他現在是不會難受了。
蠟燭熄滅後,我只能看見他的平頭在外面火光映襯下的輪廓。「晚安,托馬斯。好好睡一覺。」這些話像一場低劣喜劇的提示語那樣,剛一說完,迫擊炮便開始轟炸了,炮彈飛行的聲音、尖嘯聲、爆炸聲一併傳來。
「上帝啊,」派爾說,「是一次進攻嗎?」
「他們正試圖阻止一次進攻。」
「好吧,我想,我們是睡不成了吧?」
「睡不成了。」
「托馬斯,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你處理這一切的看法——我覺得你非常出色,極其出色,沒有別的詞語可以形容。」
「謝謝。」
「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多。你知道,從某種角度來說,波士頓未免有些——狹隘。即使你不是洛厄爾或卡伯特家族[24]的一員。我也希望你能給我建議,托馬斯。」
「哪方面的建議?」
「關於鳳的。」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相信我的建議。我是有私心的。我想把她留在我身邊。」
「噢,但我知道你為人直率,非常直率,我們倆對她都是真心的,都很在乎她的利益。」
忽然間,我再也受不了他的孩子氣。我說道:「我不在乎她的利益。你可以在乎。我只想要她的身體。我要她跟我上床。比起照顧她的什麼狗屁利益,我還……還不如去糟蹋她,跟她一起睡覺。」
在黑暗裡,他說了一聲「噢」,聲音虛弱。
我繼續說:「如果你只關心她的利益,那麼看在上帝的份上,放過她吧。跟其他女人一樣,她也想要個好的……」迫擊炮的爆炸聲使那雙波士頓耳朵沒能聽見盎格魯-撒克遜的粗話。
但是在派爾身上,有一種難以說服的固執。他認為我的表現良好,那我就不得不表現良好。他說:「我知道你的痛苦,托馬斯。」
「我不痛苦。」
「噢,當然,你很痛苦。我知道,如果我不得不放棄鳳的話,也是一樣。」
「但我並沒有放棄她。」
「我也很重視肉體,托馬斯,但是如果鳳能快樂的話,我願意放棄一切。」
「她現在就很快樂。」
「不可能的——以她現在的處境來說。她想要孩子。」
「她姐姐那些胡說八道的話,難道你還真信……」
「當姐姐的有時會更了解妹妹……」
「她只是想把那些想法灌輸給你,派爾,因為她覺得你比較有錢。而且,我的上帝,你居然會相信。」
「可我只是賺工資的。」
「嗯,不管怎麼說,你們貨幣的匯率相當不賴。」
「別那麼刻薄,托馬斯。這樣的事情很多。我真希望它發生在別人身上,而不是你。那是我們的迫擊炮嗎?」
「是的,是『我們的』迫擊炮。你說得就好像她要離開我了似的,派爾。」
「當然,」他的語氣倒沒什麼信心,「她也可能會選擇跟你在一起。」
「那到時你要怎麼辦呢?」
「我會申請調離。」
「你怎麼不現在就走呢,派爾?別留在這兒惹麻煩。」
「那對她是不公平的,托馬斯。」他十分嚴肅地說。我從未見過一個人對自己造成的所有麻煩有比他更善意的動機。他補充道:「我不認為你很了解鳳。」
幾個月後的一個早上,我醒來時,鳳就在我身邊,我想:「你了解她嗎?你能預料到這種情況嗎?鳳心滿意足地睡在我身邊,而你卻先走一步?」時間自會報復,而報復總是如此悽苦。我們是否能夠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沒有人會完全了解另一個人,妻子無法完全了解丈夫,情夫無法完全了解情婦,父母也無法完全了解孩子。也許這就是人們發明上帝的緣由——它能了解一切。如果我希望被人了解或者了解他人時,也許我也會哄騙自己相信上帝,但我只是個記者而已。上帝是為新聞主筆而存在的。
「你確定有許多事情需要去了解嗎?」我問派爾,「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咱們還是來一杯威士忌吧。爭來爭去,吵死人了。」
「現在喝酒有點兒早。」派爾說。
「是他媽的晚了。」
我倒了兩杯酒,派爾舉起他的那杯,眼睛透過威士忌,睜大眼睛望向燭光。每當有炮彈爆炸時,他的手便會發出一陣顫抖,他如此害怕,卻還是從南定跑過來,作這次毫無意義的旅行。
派爾說:「這事很奇怪,我們都不能跟對方說『祝你好運』。」於是,我們什麼都沒說,把酒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