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9 09:13:5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醫生證實了薩拉對薩姆的擔心,但第一個認識到其咳嗽性質的是卡瑟爾夫人。老人是不需要醫學訓練的——他們似乎積累了一生的診斷經驗而不是六年的強化訓練。醫生不過是一種法定需求——在她的處方下面簽上他的名字。他是一個極其敬重卡瑟爾夫人的年輕人,仿佛她是一位德高望重、可讓他受益匪淺的專家。他問薩拉:「你們那裡患百日咳的孩子多嗎——我是說在老家。」他說的老家顯然是指的非洲。

  「我不知道。危險嗎?」她問。

  「不危險。」他又補充說,「但需要相當長的隔離期。」——一句並不讓人寬慰的話。莫瑞斯不在時要掩飾自己的焦急就更加困難,因為沒有人與她分憂。卡瑟爾夫人相當鎮靜——儘管日常起居被打破使她感到有些不快。顯然她在想,如果不是那場愚蠢的爭吵,薩姆也許遠在伯克翰斯德養病,而她則可以在電話里給予必要的建議。她走出房間,用一隻枯葉般蒼老的手朝薩姆的方向拋了一個吻,便下樓看電視了。

  「我不能回家病嗎?」薩姆問。

  「不能。你得待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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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希望布勒能在這兒聽我說話。」他想念布勒更甚於莫瑞斯。

  「我給你讀書好嗎?」

  「好的,請讀吧。」

  「然後你就得睡了。」

  她在匆忙離家時隨便拿了幾冊書,其中有薩姆一直稱作「花園」的那本。他對這書的喜愛要遠甚於她——她記憶中的童年裡沒有花園:灼熱的日光從波紋鐵皮屋頂反射到一片烤得硬邦邦的黏土操場上,即便衛理公會教徒在的時候也沒有植草。她翻開書。樓下電視機里的聲音在不停地咕噥著什麼。即使隔了這麼遠也不會與真人說話聲相混淆——那是一種如沙丁魚罐頭般的聲音。包裹住的聲音。

  甚至在她翻開書之前,薩姆便已睡著了,一條手臂伸在床外,那是他習慣讓布勒去舔的。她想:哦是的,我愛他,當然愛他,可他就像秘密警察的手銬困住了我的手腕。要過幾個星期她才能解脫,可即便在那時……她的思緒又回到布魯梅爾那閃閃發光、用金錢堆砌起的餐廳裝飾,還有她回眸再看時珀西瓦爾醫生舉起的警告她的手指。她想:也許連這病也是他們一手安排的?

  她輕輕掩上門朝樓下走去。那罐頭包裹著的聲音戛然而止,卡瑟爾夫人站在樓梯最下面等她。

  「我沒聽到新聞,」薩拉說,「他要我給他讀書,可他現在已睡著了。」卡瑟爾夫人惱怒的目光無視她的存在,仿佛她看到的只是什麼駭人聽聞的場面。

  「莫瑞斯在莫斯科。」卡瑟爾夫人說。

  「是的,我知道。」

  「他剛才就在電視上,圍了好些記者。為自己辯解著。他膽子真不小,厚顏無恥……這就是你跟他吵架的原因?哦,你離開他是對的。」

  「那不是吵架的原因。」薩拉說,「我們只是假裝吵。他不想讓我卷進去。」

  「你卷進去了嗎?」

  「沒有。」

  「感謝上帝。我可不想把你連同生病的孩子趕走。」

  「如果你事先知道的話,會把莫瑞斯趕走嗎?」

  「不會。我會儘量穩住他,以便向警方報告。」她轉身走回客廳——她徑直走著,像個盲人,直到被電視機絆住。她真和盲人沒什麼兩樣,薩拉看得出來——她閉著眼睛。她將手放在卡瑟爾夫人的胳膊上。

  「坐下吧。讓你受驚了。」

  卡瑟爾夫人睜開眼睛。薩拉本期望看見她老淚縱橫,可她的眼睛是乾的,冰冷而無情。「莫瑞斯是個叛徒。」卡瑟爾夫人說。

  「儘量去理解他,卡瑟爾夫人。是我的錯。不是莫瑞斯的。」

  「你說你沒有卷進去。」

  「他在試圖幫助我的族人。如果他不愛我和薩姆的話……那是他救我們而付出的代價。你在英國無法想像他把我們從怎樣的恐怖中拯救出來的。」

  「叛徒!」

  她無法面對這樣的喋喋不休而保持冷靜。「好吧——算是叛徒。背叛了誰?背叛了穆勒及其同夥?背叛了秘密警察?」

  「我不知道穆勒是誰。他是他國家的叛徒。」

  「哦,他的國家,」她對這些使人輕易做出判斷的陳詞濫調感到絕望,「他曾說過我就是他的國家——還有薩姆。」

  「我很高興他父親已去世。」

  又是一句陳詞濫調。也許在危機之中人就喜歡抓住那些舊東西,如同孩子抓住父母一般。

  「也許他父親能比你更理解他。」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爭吵,就像最後那個晚上和莫瑞斯的爭吵一樣。她說:「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這麼說的。」她很樂意繳械投降以換取一些安寧,「等薩姆一好轉我就儘快離開。」

  「去哪兒?」

  「去莫斯科。如果他們允許我去的話。」

  「你不能帶薩姆。薩姆是我的孫子,我是他的監護人。」卡瑟爾夫人說。

  「除非莫瑞斯和我死了。」

  「薩姆是英國公民。我會讓他受到大法官的看護[10]。我明天就去見我的律師。」

  薩拉完全不清楚「受大法官看護」是什麼概念。她猜測這又是一個連那位在公用電話亭與她通話的人也沒有考慮到的障礙。那個人的聲音在電話里做了道歉:那個聲音正像珀西瓦爾醫生一樣稱自己是莫瑞斯的朋友,可她更信任他,儘管其措辭謹慎、含糊,還有某種異國腔調。

  那聲音道歉說,她尚不能去和她的丈夫會合。假如她獨自一人走,那簡直立刻就可以安排——孩子使她幾乎不可能通過檢查,無論他們能搞到什麼有效護照。

  她用絕望而決然的語調告訴他「我不能單獨留下薩姆」,而那聲音又安慰她,「到時候」會給薩姆想出個辦法,如果她願意信賴他的話。那人開始小心翼翼地暗示他們可以在什麼時間如何會面,只帶手提箱——一件暖和的外衣——她缺的一切都可以在那頭買到——可是,「不,」她說,「不,我不能撇下薩姆」,她便掛了電話。此時他又病了,還有那個神秘的詞一直糾纏著她進了臥室,「受大法官看護」。聽起來像是在醫院病房裡。孩子也會被強制住院,就像被強制上學讀書嗎?

  2

  沒有人可以詢問。在整個英國她只認得卡瑟爾夫人、肉店老闆、蔬菜水果店老闆、圖書館管理員以及小學的女校長——當然還有波頓姆雷先生,他不時地在門口,在高街甚至在電話里冒出來。他在非洲傳教待了那麼多年,也許他與她相處才真正覺得自在。他非常和善,非常好奇,還很會掉書袋。她想知道如果她請求他幫助逃出英國他會說什麼。

  記者招待會後的早上,珀西瓦爾醫生為了一個很奇怪的理由打來電話。顯然是有筆錢要付給莫瑞斯,他們想要他的銀行帳號以將錢存進去:在一些小事上他們誠實得令人覺得他們多慮了,不過之後她想,是否他們害怕經濟拮据會逼得她做出過激之舉。也許是讓她安分守己的一種賄賂。珀西瓦爾醫生仍舊以家庭醫生的口吻對她說:「我很高興您能明智行事,我親愛的。要繼續保持明智。」就好比他建議「繼續服用抗生素」一般。

  到了晚上七點,薩姆仍在睡覺,卡瑟爾夫人在自己房間裡為晚飯而進行她所謂的「整理」,此時電話響了。這個鐘點打來的很可能是波頓姆雷先生,但卻是莫瑞斯。線路是那麼清晰,似乎他就在隔壁屋裡說話。她吃驚地說:「莫瑞斯,你在哪兒?」

  「你知道我在哪兒。我愛你,薩拉。」

  「我愛你,莫瑞斯。」

  他解釋說:「我們得說得很快,誰知道他們會在什麼時候切斷線路。薩姆怎樣?」

  「有些不舒服。不嚴重。」

  「鮑里斯說他很好。」

  「我沒有告訴他。只不過是另一個難關。有這麼多的難關呢。」

  「是的。我知道。告訴薩姆我愛他。」

  「當然,我會的。」

  「我們沒必要再遮遮掩掩了。他們總會在聽的。」

  停頓了一會兒。她想他走開去了,或是線路被切斷了。然後他說:「我非常想念你,薩拉。」

  「哦,我也是。我也是,可我沒法丟下薩姆。」

  「當然沒法丟下。我能理解。」

  衝動之下,她說了一句她立刻就感到後悔的話:「等他再大一點……」聽起來似乎是遙遠未來的承諾,那時他倆都已老了。「耐心點兒吧。」

  「是的——鮑里斯也這樣說。我會耐心的。媽媽怎樣?」

  「我不大想談她。說說我們自己吧。告訴我你怎樣。」

  「噢,所有人都很和氣。他們給了我份工作。他們對我很感謝。超過了我想得到的。」他又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因為線路發出噼啪的響聲——關於鋼筆還有夾巧克力圓麵包的。「我媽媽並沒有大錯特錯。」

  她問:「你有朋友嗎?」

  「哦,是的,我並不孤單,別擔心,薩拉。這兒有個英國人曾是英國議員。他已邀請我等春天來了去他的『達恰』。等春天來了。」他用一種她簡直辨認不出的聲音重複道——一個已無法確定還能等到春天的老人。

  她說:「莫瑞斯,莫瑞斯,請保持希望。」可是在隨之而來的一片難以撕破的沉寂中,她意識到通往莫斯科的線路斷絕了。

  [1] 倫敦市中心的一條街道,也是英國皇家醫學會所在地。

  [2] 布魯梅爾(George Bryan Brummell, 1778—1840), 19世紀英國有名的紈絝子弟,因其服飾叛逆奇特而成為當時流行服裝的代表,他本人也成為「花花公子」的代名詞。

  [3] 西非馬利共和國歷史名城,位於撒哈拉沙漠南緣。

  [4] Dacha,俄羅斯居住在大城市的人在郊外用於度假和居住用的別墅。

  [5] 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 1660—1731),《魯濱孫漂流記》作者。

  [6] 法語,意為「禮物」。

  [7] 瑪塔·哈利(Mata Hari, 1876—1917),荷蘭著名女間諜人。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活躍於巴黎社交界,1917年被法國以間諜罪處死。英法報刊常以Mata Hari的名字加諸間諜疑犯。

  [8] 阿爾傑農·查爾斯·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英國詩人和批評家。

  [9] 天主教西多會中的教派,強調緘口苦修。

  [10] Ward in Chancery,專用法律術語,其中「Ward」亦有病房之意,故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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