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哈瓦那的人 第一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3:5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那個走在街上的黑人,」海斯巴契醫生站在驚奇酒吧里,對身旁的人說,「讓我想到了你,伍爾摩先生。」
海斯巴契醫生向來如此,雖然兩人交情已有十五年,他還是不忘加上「先生」二字——這份友情進行得戒慎緩穩、字斟句酌,一如他所下的病情診斷。或許要等到站在伍爾摩臨終的病床邊搜尋著他愈見衰弱的脈搏時,海斯巴契醫生才會改口叫他一聲「吉姆」。
那黑人瞎了一隻眼,兩腿一長一短;戴著舊式氈帽,透過襤褸的襯衫肋骨歷歷可見,有如一艘報廢的老船。一月的暖陽照耀,他在紅黃交錯的廊柱外沿著人行道邊緣行走,邊走邊數著自己的腳步。當他走過驚奇酒吧轉往瓦杜德街時,正數到「一千三百六十九」。他走得很慢,好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吐出這麼長的數字——「一千三百七十」。他是國家廣場的熟面孔,經常出沒在這一帶,偶爾會放下那長串的數字,向遊客兜售春宮畫,之後又回到剛才的數字,繼續往下數。當一天終了,他就像一個搭乘大西洋渡輪的精力充沛的遊客,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這一天總共走了多少路。
「你是說喬伊?」伍爾摩問,「我一點也看不出他哪裡像我——當然,跛腳除外。」
但他還是本能地朝著那面標示有「熱帶Cerveza[1]」的鏡子覷了自己一眼,仿佛他走在老鎮的街道上也是那麼無力頹敗。可是從鏡子裡回望著他的那張面容,除了因為蒙上碼頭吹來的沙塵而略帶蒼白外,其他還是一樣:四十來歲,細紋密布,滿面愁容。他比海斯巴契醫生年輕得多,但陌生人看到這張臉鐵定覺得它撐不了多久——暗沉已經進駐,那股憂容連鎮靜劑都撫平不了。黑人蹣跚著走出他們的視線,彎進帕薩奧街的拐角。這一天來來往往的儘是擦鞋匠。
「我指的不是跛腳。你真的看不出相似的地方?」
「是啊,看不出。」
「他的腦袋裡只裝了兩件事,」海斯巴契醫生解釋道,「做他的工作和數數兒。還有,他也是英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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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不覺得……」
伍爾摩喝了口雞尾酒潤潤喉。從店裡到驚奇酒吧花了他七分鐘,等下再花七分鐘走回去,中間六分鐘的空當則留給友誼。他看看表,想起這表慢了一分鐘。
「他也很可靠,是個可信賴的人。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這樣。」海斯巴契醫生說,語氣帶著不耐煩,「米莉還好嗎?」
「非常好。」伍爾摩說。這個回答從來沒有變過,但他是說真的。
「她十七號就十七歲了,對吧?」
「沒錯。」他匆匆回過頭瞄了瞄,仿佛覺得有人在跟蹤他,接著又去看表,「米莉生日那天,你會過來和我們喝杯酒吧?」
「這事我從來沒失約過,伍爾摩先生。還有誰一起呢?」
「我想就我們三個了。你知道,古柏回家去了,可憐的馬洛還在醫院裡,而大使館的那些新人,米莉好像一個也不喜歡。所以這件事我們知道就好,就當個家庭聚會。」
「我很榮幸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伍爾摩先生。」
「或許我們會在國家俱樂部[2]訂個位子——還是你覺得那裡不太——嗯,不太適合?」
「伍爾摩先生,這裡不是英國,也不是德國。女孩子家在熱帶地方長得快。」
對街一扇百葉窗戛然開啟,在飄忽的海風輕輕搖晃下,像個老爺鐘滴答作響。伍爾摩說:「我得走了。」
「菲氏吸塵器公司少了你照樣可以營業,伍爾摩先生。」這一天儘是令人不快的真相。「就像那些病人,沒有我照樣活得下去。」海斯巴契好心加上一句。
「人一定會生病,但他們不一定會買吸塵器。」
「但是你的收費比較高。」
「可是我只賺取其中的百分之二十。這樣的利潤存不了什麼錢。」
「這不是存錢的年代,伍爾摩先生。」
「我必須存錢,為了米莉。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
「反正這年頭沒有人對人生懷有高度期望,所以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些動亂對生意很不好。如果電力中斷,光有吸塵器有什麼用?」
「我可以幫你弄個小額貸款,伍爾摩先生。」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擔心的不是今年或明年,而是長遠的未來。」
「那根本不值得你擔心。伍爾摩先生,我們生活在原子時代,只要那些人按個鈕——砰一聲,到時哪裡還有我們?麻煩再來一杯威士忌。」
「那是另一回事。你知道我那家公司幹了什麼嗎?他們給我寄來一個原子爐吸塵器。」
「真的?我不知道現代科技已經這麼進步了。」
「哦,不是,它跟原子扯不上半點關係,光是個名稱罷了。去年的噱頭是渦輪噴射引擎,今年是這個原子爐吸塵器。其實根本沒兩樣,一樣要插電。」
「所以有什麼好擔心的?」海斯巴契醫生又說了一遍,像在哼什麼主題曲一般,一面啜了口威士忌。
「他們不了解,這類名稱在美國或許行得通,這裡卻不行。這裡的牧師動不動就高唱反對濫用科學的論調。上星期日我和米莉到教堂去——你知道她對做彌撒的想法,我知道她認為她能感化我——結果門德斯神父花了半個鐘頭描述氫彈的作用。他說,那些相信天堂存在於地球的人,創造了一個人間地獄,還說得活靈活現的——這用意太明顯了。你想想,星期一早上我就要在櫥窗里展示這個新型的原子爐吸塵器,我該作何感想?如果哪天哪個野孩子砸了我的櫥窗,我是不會驚訝的。『天主行為』『耶穌天主』,到處都是這種東西。海斯巴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賣一個給門德斯神父,在主教的殿堂里用。」
「但他很滿意那個渦輪。那是台好機器。當然這台也很好,能把書架上的灰塵吸得更乾淨。你知道的,我從來不賣不好的機器。」
「我知道,伍爾摩先生。但你能替它改個名字嗎?」
「他們不讓我這麼做。他們以它為榮,認為這是打從『打敗灰塵,清潔溜溜[3]』之後的最佳句子。你知道嗎,他們在渦輪那款上放了一種叫作濾淨片的零件,那是個挺精巧的設計,只是沒人特別注意它。不過昨天有個女人到店裡看到這個原子爐吸塵器,問我,那種尺寸的濾淨片真的能吸收所有的輻射線嗎?鍶90[4]呢?」
「我可以給你一份醫學證明。」海斯巴契醫生說。
「你從來不擔心任何事嗎?」
「我有秘密武器,伍爾摩先生。我對生命充滿興趣。」
「我也是,可是……」
「你是對人有興趣,不是生命。人會死去,或是離開我們——很抱歉,我並不是在說你太太。可是如果你對生命有興趣,它絕不會令你失望。我對人生百態有興趣。你不愛玩填字遊戲,對吧,伍爾摩先生?我喜歡玩,而那種遊戲就像人,每一局都有盡頭,都有玩完的時候。我可以在一小時內解決任何字謎,但我對人生百態卻從未有過定論,雖然我會夢想那一天的來臨……哪天我帶你去看看我的實驗室。」
「我一定去,海斯巴契。」
「你應該多做點夢,伍爾摩先生。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大可把現實拋諸腦後。」
2
當伍爾摩回到他在拉帕瑞拉街上的店裡時,米莉尚未從她的美國修女學校回來。雖然從門外他可以看到店裡有兩個人,但在他眼中,這店是如此空虛。多麼空虛啊!一直要等到米莉回家來,這股感覺才會散去。每次走進店裡他就會感到一種真空感,這感覺與他的真空吸塵器一點關係也沒有。永遠沒有顧客填得滿它,尤其是那個站在那裡閱讀原子爐吸塵器GG的傢伙。就哈瓦那這種地方而言,他的穿著實在過於光鮮亮麗。他顯然對伍爾摩的助理視而不見。羅伯茲沒耐心,又不願浪費時間離開他那本西班牙版的《秘密》。他光是瞅著陌生人看,一點兒也不打算去博取他的注意。
「Buenos dias。[5]」伍爾摩說。
他習慣用猜疑的眼光看待店裡的陌生人。十年前有個人假扮成顧客進到店裡來,最後誠實無欺地賣給伍爾摩一塊高效能的給汽車上光用的羊毛布。當時那人的偽裝無懈可擊,可是今天這個,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會買真空吸塵器的人。他身材高大,文質彬彬,穿著石灰色的熱帶西裝,搭配著一條上好的領帶。他身上散發出海灘的氣息以及高級俱樂部的調調:你幾乎會以為他就要說出「大使要你馬上去覲見」這樣的話。他一身清爽,像是有專人打點——或許是海洋,或許是男僕。
「別講外國話,拜託。」陌生人回道,仿佛那句問候是他西裝上的一塊污漬,早餐後發現的蛋黃,「你是英國人,不是嗎?」
「是的。」
「我的意思是貨真價實的英國人,拿英國護照之類的。」
「沒錯。你為什麼問這個?」
「我喜歡和英國公司做生意。比較清楚狀況,你懂我的意思吧?」
「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
「呃,我先四處看看再說,」他的語氣仿佛這裡是個書店,「我怎麼說,你那個夥計都不懂。」
「你在找吸塵器嗎?」
「呃,我其實沒有在找。」
「我的意思是,你想買個吸塵器嗎?」
「就是這個意思,老兄,你搔到癢處了。」
伍爾摩覺得這人故意用這種調調說話,純粹是為了配合這家店的屬性——這是他在拉帕瑞拉街立足的保護色。只是這種輕浮語氣和他的衣服並不搭調。即使你習得了聖保羅的真傳,做得出任何偽裝、騙得了任何人,可是不換換衣服也難保成功吧。
伍爾摩立刻說:「那麼原子爐吸塵器是上上之選。」
「我注意到這裡有種叫渦輪的機器。」
「那個也非常好。你的房子大嗎?」
「呃,不是太大。」
「你看,這裡有兩組刷子,這是打蠟用的,另一個是磨光用的——噢,不對,應該是反過來。渦輪那一款用的是空氣動力。」
「那是什麼意思?」
「呃,那是說,它的意思是……呃,就跟我說的一樣,空氣動力。」
「這裡有個有趣的小東西……它做什麼用?」
「那是個雙向地毯噴嘴。」
「不會吧?這可太妙了,為什麼需要雙向?」
「你可以用推的也可以用拉的。」
「他們可真會想,」陌生人說,「我想這東西你一定賣掉不少了吧?」
「我是他們在這裡唯一的代理商。」
「我想,每個重要人物都該有一台原子爐吸塵器吧?」
「或是渦輪吸塵器。」
「政府部門會買嗎?」
「當然。你問這個幹嗎?」
「如果公家機關覺得適用,那對我也應該適用。」
「你或許會喜歡我們的迷你便利型的那款。」
「便利什麼?」
「這一款的全名是——『迷你便利空氣動力小型家用吸塵器』。」
「又是空氣動力。」
「這可不干我的事。」
「別發火,老兄。」
「我個人其實很討厭『原子爐』這幾個字。」
突如其來的衝動下,伍爾摩脫口而出,可是隨即深深懊惱起來。他想到,這傢伙說不定是紐約或倫敦總公司派來的督察。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應該讓他們聽聽真話才對。
「我懂你的意思。那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告訴我,你做售後服務嗎?」
「每季一次,在保修期內不另外收費。」
「我是說你親自做嗎?」
「我會派羅伯茲去。」
「那個陰森森的傢伙?」
「我不太懂機器這種事。我一碰那些東西,它們不知怎的就會自動罷工。」
「難道你不開車?」
「我開,不過要是哪裡不對勁,我女兒負責替我檢查。」
「嗯,是啊,你女兒。她人呢?」
「在學校。我試試這個快速接合器給你看。」
他試了又試,當然,怎麼也接不起來。他連拉帶扭忙了一陣。
「零件有瑕疵。」絕望之下,他說。
「我來試試。」陌生人說。他一出手,零件一拍即合,接得天衣無縫。
「你女兒多大了?」
「十六。」話才出口他就氣自己幹嗎要回答。
「噢,」陌生人說,「我得走了。和你聊得很愉快。」
「你不想看看吸塵器如何操作嗎?羅伯茲可以示範給你看。」
「現在不行。我們還會再見面——不是在這裡就是在其他地方。」
那人帶著隱約而簡慢的自信說完話,便走出店門。伍爾摩這才想到,應該給他一張名片的。他看著那人被吞沒在拉帕瑞拉街頭廣場的皮條客和彩券販中。
羅伯茲說:「他根本沒打算買。」
「那他打算幹嗎?」
「誰曉得?他在窗外看了我老半天。我想,要不是你正好進來,他說不定會要我幫他找個女孩。」
「女孩?」
他記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接著憂心地想起米莉。他真希望自己沒回答那麼多問題,而且要是能三兩下就把那個快速接合器接上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