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9 09:13:3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醒來時看了看表,儘管他相信自己腦子裡有相當強的時間概念——他知道會是八點還差幾分鐘,正好讓他到書房收看新聞而不用吵醒薩拉。他很驚訝地發現手錶已指向了八點五分——身體裡的時鐘以前一向準確,他懷疑表出了問題,可當他到書房時重要新聞已播完了——只剩一些充當下腳料的花邊新聞:4號公路上的一起惡性交通事故,懷特豪斯夫人對一項新展開的反淫穢書刊運動表示歡迎,好像她還舉了個例子,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某個叫荷利迪的書店老闆——「對不起,叫霍利迪」——因向一個十四歲男孩兜售淫穢影片而上了紐應頓巴茲地方法庭。他的案子已送到中央刑事法庭,保釋金二百英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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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他現在是自由的了,卡瑟爾想,大概正受到警方的監視,穆勒的筆記還在他兜里。他也許害怕將其送到指定的藏匿地,甚至害怕將其銷毀;他最有可能的選擇是以此來跟警方討價還價。「我比你們想的可重要多了:如果能把這點兒小事擺平,我會給你們看些東西……我要跟特別行動組的人談。」卡瑟爾完全能夠想像得出此時可能正在進行的對話:抱懷疑態度的地方警察,霍利迪出示了穆勒筆記的第一頁作為引誘。

  卡瑟爾打開臥室門:薩拉還睡著。他告訴自己他一直預期的時刻現在已到來了,他要思路清楚、行事果斷。懷著希望跟懷著絕望一樣不合時宜,是會把腦筋攪亂的情感因素。他必須假設鮑里斯已經走了,線路已切斷,他得靠自己了。

  他下樓到客廳,在這兒薩拉聽不見他撥電話,他第二次撥了留給他的最後緊急號碼。他無從知曉那頭的電話正在哪個房間響起——交換終端是在肯辛頓的某個地方:他撥了三次,每次間隔十秒,他感覺自己的緊急求救信號正發送到一個空蕩蕩的屋子裡,可他無法辨別……沒有其他的求助手段,剩下他能做的事情只有清理自己這塊地盤。他坐在電話機旁盤算著計劃,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將各項計劃都過一遍並加以敲定,因為這些步驟是他早已制定好的。已經沒有剩下什麼重要東西需要銷毀的了,他幾乎可以肯定,沒有他曾用來編碼的書……他也確定沒有需要燒掉的文件……他可以安全離開屋子,讓它鎖著,空著……當然沒法將狗也燒了……他怎麼處理布勒?此刻受一隻狗的困擾是多麼荒唐,一隻他從來不喜歡的狗,可他母親決不會容許薩拉把布勒帶到薩塞克斯的房子裡作為永久寄宿者的。他可以把它留在一處養狗場裡,但他不知道哪裡有……這是一個他從未能解決的問題。他一邊對自己說這並非是個關鍵問題,一邊上樓去叫薩拉。

  怎麼今天早晨她睡得如此之沉?他懷著哪怕是面對一個睡著的敵人也會產生的柔情注視著她,並回想起做愛之後他是怎樣陷入了幾個月以來最深度的睡眠之中,只因為他們開誠布公地談了,因為他們不再有秘密。他親吻她,她睜開了眼睛,他看得出她立刻明白了時間已所剩無幾;她不能再像平時那樣慢騰騰地醒來,伸伸懶腰,說:「我夢見了……」

  他告訴她:「你得現在給我媽媽打電話。如果我們吵了架,你來打顯得更自然。問問你能否和薩姆在那裡待幾天。你可以稍微扯點謊。要是她認為你沒說實話反而更好,這樣你到那裡慢慢把事情講出來就會更容易。你可以說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我們一整晚都在談。」

  「可你說過我們還有時間……」

  「我錯了。」

  「出事情了?」

  「是的。你必須立刻帶薩姆走。」

  「你還留在這兒?」

  「要麼他們會幫助我出去,要麼警察找上門來。那樣的話你們就不能在這裡。」

  「我們就這麼結束了?」

  「這當然不是結束。只要我們活著,就一定能團聚。以某種方式,在某個地方。」

  他們彼此幾乎一言不發,迅速地將衣服穿好,就像旅途中必須合住一個臥鋪車廂的陌生乘客。只是在她準備去叫醒薩姆時她才問道:「那麼學校怎麼辦?我想這會兒不會……」

  「現在不用擔心。星期一時再打電話說他病了。我要你倆儘快離開,以防警察來。」

  五分鐘後,她回到房間,說:「我和你媽媽說了。她不是特別歡迎。她邀了人吃午飯。布勒怎麼辦?」

  「我會想辦法。」

  九點差十分時她做好了帶薩姆走的準備。計程車停在了門口。卡瑟爾感到一陣極為難受的虛幻感。他說:「如果什麼事也沒有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我們爭吵完了會重歸於好的。」至少薩姆挺開心。卡瑟爾看著他和司機說笑著。

  「如果……」

  「你當年不是來坡拉娜了嗎。」

  「是的,可你曾說過事情不會以同一種方式發生兩次。」

  在計程車旁他們甚至忘了吻別,當他們狼狽地想起來時,那親吻卻顯得毫無意義,空洞,此外便是感到這一離別是那麼不真實——是他們夢裡才會有的。他們總在交換自己做的夢——這些秘密的代碼比超級編碼器更加牢不可破。

  「我能打電話嗎?」

  「最好不要。如果一切平安無事,我會幾天後在電話亭打給你。」

  當計程車開走時,他甚至無法最後看她一眼,因為後窗是有色玻璃。他進屋開始收拾一隻小號的提包,對監獄或逃亡生活都適用。睡衣、洗漱用品、一條小毛巾——猶豫片刻後他又拿了護照。然後他坐下來開始等。他聽見一個鄰居開車走了,星期六的沉寂便降臨下來。

  他覺得自己是唯一留在國王路的活人了,此外就是在街角的警察。門被推開,布勒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它用後臀坐著,睜大了它那有催眠作用的眼睛盯著卡瑟爾。「布勒,」卡瑟爾輕聲說,「布勒,你向來是個不小的麻煩,布勒。」布勒繼續凝視著他——那是請求出去遛遛的方式。

  當一刻鐘以後電話響起時布勒還這樣看著他。卡瑟爾讓電話繼續響著。鈴聲一遍一遍像小兒的哭叫。這不可能是他所希求的信號——如果在線上耽擱那麼長時間就無法控制了——大概是薩拉的某個朋友的,卡瑟爾想。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找他的。他沒有朋友。

  2

  珀西瓦爾醫生正坐在「革新」的廳堂里等候,靠著寬大堂皇的樓梯,似乎修建那樓梯就為了負荷那些留著鬍鬚或鬢角、一副永遠正派模樣的老自由黨政治家的重壓。當哈格里維斯進來時只有另一位會員待在屋裡,他長得瘦小、平庸,還近視,正吃力地讀著自動收報機上的字條。哈格里維斯說:「我知道該輪到我,以馬內利,可『旅行者』打烊了。我希望你別介意我請了丹特里來。」

  「嗯,他不是飯桌上最讓人開心的同伴,」珀西瓦爾醫生說,「安全方面的麻煩事?」

  「是的。」

  「我本希望你從華盛頓回來後能耳根清淨些的。」

  「幹這一行別指望能有多少太平日子。反正我也沒覺得享受了什麼清淨,或者這麼說吧,我幹嗎還不退休?」

  「別提退休,約翰。上帝才知道你走了後他們會把外交部里什麼樣的角色塞給我們。什麼事讓你煩心了?」

  「讓我先喝點什麼。」他們上了樓,在伸出餐廳外的平台上找了位子坐下。哈格里維斯喝了杯純卡提薩克。他說:「假設你錯殺了人,以馬內利?」

  珀西瓦爾的目光里沒有流露出驚訝。他仔細地檢視著他那杯乾馬提尼的成色,聞了聞,用指甲挑去了檸檬皮切口,好像他已給自己開好了藥方。

  「我有信心我沒弄錯。」他說。

  「穆勒可不像你這麼胸有成竹。」

  「哦,穆勒!穆勒能知道什麼?」

  「他什麼也不知道。但他有種直覺。」

  「如果僅此而已的話……」

  「你從來沒去過非洲,以馬內利。你要相信非洲的直覺。」

  「丹特里期望的可要比直覺多得多。他甚至對關於戴維斯的事實也不滿意。」

  「事實?」

  「去動物園以及去牙醫那裡——就舉這麼一個例子。還有波頓。波頓是決定性的。你準備跟丹特里說什麼?」

  「我的秘書今天一早就試著打電話給卡瑟爾。根本沒有回答。」

  「他大概和家人去度周末了。」

  「是的。但我讓人打開了他的保險柜——穆勒的筆記不在。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人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可我考慮,如果丹特里到伯克翰斯德去一趟——嗯,如果他發現沒人在,那正好有機會將屋子仔細檢查一遍;而要是他在的話……他見到丹特里會很驚訝,要是他心裡有鬼的話……他多少會緊張的……」

  「你跟MI5說了嗎?」

  「說了,我找了菲利普。他又開始監聽卡瑟爾的電話了。上帝保佑這一切都不會有結果。不然則將意味著戴維斯是無辜的。」

  「你不用那麼操心戴維斯。對處里來說,他不是損失,約翰。當初真不該錄用他。他工作效率低,做事馬虎,酒喝得太多。反正他遲早都是個問題。不過如果穆勒是對的話,卡瑟爾會讓我們相當頭疼。黃麴黴毒素沒法用了。誰都知道他酒喝得不多。那就得對簿公堂了,約翰,除非我們能想出別的法子。他得有辯護律師。證據禁止旁聽。記者要恨死了。聳人聽聞的通欄標題。我猜如果誰都不滿意的話,丹特里準會很高興。他最會堅持照章辦事。」

  「他終於來了。」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說。

  丹特里順著寬大的樓梯登上來,走得很慢。也許他希望檢驗每走過的一步,仿佛那都是充滿了蛛絲馬跡的證據。

  「但願我知道應從何說起。」

  「為什麼不像對我那樣——直來直去一點?」

  「啊,可他的皮沒你厚,以馬內利。」

  3

  時間顯得如此漫長。卡瑟爾試著讀書,可沒有一本能緩解他的緊張。在段落與段落之間,他總禁不住要想他是否還在家裡落下了什麼會讓他承擔罪責的東西。他已把所有書架上的所有書都查了一遍——再沒有他曾用來編碼的書:《戰爭與和平》已被安全銷毀。他已把書房裡所有用過的複寫紙——不管是多麼毫無干係的——都拿出來燒了:書桌上的電話名錄也無秘密可言,都是什麼肉店老闆以及醫生的,但他感覺自己肯定把什麼線索忘在了某個地方。他記得那兩個特別行動組的人是怎麼搜查戴維斯的住處的;他記得戴維斯在他父親送他的白朗寧詩集上用「c」做的記號。這座房子裡不會有愛情留下的痕跡。他和薩拉從不互遞情書——在南非情書會成為罪證。

  他從沒有度過這麼漫長而孤寂的一天。他不覺得餓,儘管只有薩姆吃了點兒早飯,但他告訴自己夜晚降臨之前根本無從知曉會發生什麼,也沒辦法知道下一頓飯會在哪裡吃。他在廚房裡坐下,面前是一盤冷火腿肉,可他才吃了一塊便想起現在得去聽聽一點鐘的新聞。他從頭聽到尾,連最後一條足球新聞也聽了,因為誰也不能那麼肯定——說不定有緊急的補充呢。

  可當然,沒有任何與他有一丁點兒關係的報導。連小霍利迪也沒提到。不大可能會有他的新聞;從此往後他將徹底地過上一種非公開的生活。對於一個從事了那麼多年秘密情報工作的人而言,他感受到一種古怪的游離在所有人之外的滋味。他禁不住想再發一遍緊急求助信號,可甚至此前從家發出第二次信號也已經很魯莽了。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信號會在哪裡響起,可監聽他電話的人則能輕而易舉地跟蹤到那個號碼。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在他對昨晚已確信的事情更加沒有懷疑,即這條線路已被切斷,他已遭遺棄。

  他把剩下的火腿肉給了布勒,後者在他褲子上留下一串唾液以示回饋。他早就該帶它出去了,可他不願意走出這有四堵牆的房屋,甚至不想去花園。如果警察來了,他希望能在家裡被捕,而不是光天化日在鄰居主婦隔著窗的注視之下。他樓上床頭櫃的抽屜里有一把左輪手槍,一把他從未向戴維斯提過的左輪手槍,一把相當合法的左輪手槍,其歷史可追溯到他在南非的時候。那裡幾乎每個白人都有槍。買槍的時候,他給一個彈倉裝了子彈,另一個彈倉空著以防走火,而那彈藥在槍里安安靜靜地待了七年。他想: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我可以給自己來一槍,可他非常明白對他來說自殺是絕不可能的。他已向薩拉保證他們終有一天會團圓的。他拿起書,又打開電視,接著又拿起書。一個瘋狂的念頭萌生出來——坐上去倫敦的火車,找小霍利迪的父親問個究竟。可也許他們已經在監視他的房子以及車站了。到了四點半,在已近黃昏,灰黑的夜幕快要降臨時,電話鈴聲第二次響起,而這一次他不合邏輯地去接了。他抱著一絲希望——會是鮑里斯,儘管他很清楚鮑里斯決不會冒險打到他家裡。

  他母親嚴厲的嗓音傳了過來,仿佛她跟他就在同一屋裡。「是莫瑞斯嗎?」

  「是的。」

  「我很高興你在家。薩拉似乎認為你可能已經走了。」

  「沒有,我還在。」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荒唐事?」

  「不是荒唐事,媽媽。」

  「我告訴她把薩姆留在我這兒,她應該立即回去。」

  「她不會回來的,是嗎?」他擔心地問道。再來一次離別是無可忍受的。

  「她拒絕離開。她說你不會讓她進去。這當然太可笑了。」

  「一點兒也不可笑。如果她來我就得走。」

  「你們倆到底怎麼了?」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你們在考慮離婚嗎?這對薩姆來說太糟糕了。」

  「目前只是分居。先安靜一段時間再說,媽媽。」

  「我不明白。我討厭不明白的事情。薩姆想知道你有沒有餵飽布勒。」

  「告訴他我餵過了。」

  她掛了電話。他想知道是否有台錄音機正在什麼地方把他們的對話記下來。他需要來杯威士忌,可酒瓶是空的。他走下曾經是煤窖的地下室,這裡存放了他的葡萄酒和烈性酒。運煤的通道已改成了一種斜窗。他抬頭看見人行道上反射著一盞街燈的光線,以及站在燈下的某人的腿。

  那雙腿並沒有藏在制服里,但當然其主人也許是特別行動組的便衣警官。不管他是誰,他就這麼毫無顧忌地靠著門,可這麼做的目的很可能是想嚇得他驚慌失措。布勒跟著他下來;它也注意到上面的這雙腿並開始叫起來。它目光里流露出危險的神氣,它後臀著地坐著,高舉著鼻子,可要是那雙腿能再近一點,它會撲上去咬住褲管,並在上面留下唾液。他倆注視著,而那雙腿卻挪出了視線,布勒失望地咕嚕著——它失去了一個交新朋友的機會。卡瑟爾找到一瓶J. & B.(他發覺威士忌的成色已不再重要了),並拿著酒上了樓。他想:如果我沒把《戰爭與和平》銷毀,也許還有時間可以讀幾章來消遣。

  焦慮再一次驅使他到臥室,在薩拉的物品里翻找舊信,儘管他想不出他給她的信里會有什麼能定他的罪,可在特別行動組的手裡,最清白的語言也可以羅織成罪狀。他沒法相信他們會善罷甘休——這類案子裡總有那種尋機報復的醜惡嘴臉。他什麼也沒找到——當你在戀愛之中而又和愛的人在一起,那些過去的信便不再有何價值。有人按了前門的鈴。他站在那裡聽著,門鈴又響了一聲,接著是第三聲。他對自己說沒必要讓這個訪客吃閉門羹,不去開門也很愚蠢。如果那線路並未被切斷,那也許會有什麼消息或指示傳遞過來……他不假思索便從床邊的抽屜里取了那把只裝了那麼一顆子彈的左輪槍,放在了口袋裡。

  走到門廳時他還在躊躇。門上方的有色玻璃將一塊塊菱形的黃色、綠色和藍色投射在地板上。他想若在開門時手持左輪手槍,警察將有權出於自衛向他開槍——那可是個輕易的解決辦法;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也好向公眾交代。於是他又用一貫的思路責備起自己:他的行為既不能受希望驅使,也不能被絕望左右。他將槍留在衣袋裡,並打開門。

  「丹特里!」他驚叫道。他沒想到會看見他認識的面孔。

  「我能進來嗎?」丹特里用一種羞怯的語調問。

  「當然。」

  布勒突然從其藏身之處躥了出來,丹特里往後退了一步。「它沒有危險。」卡瑟爾說。他抓住項圈將布勒拎過來,布勒的唾液灑在兩人之間,像個手忙腳亂的新郎把婚戒丟在地上。「你來這兒幹什麼,丹特里?」

  「我正巧開車經過,想來看看你。」這藉口一聽就是假的,連卡瑟爾都為他感到難過。他不像MI5培養的那種圓滑、友善卻能置人於死地的訊問者。他不過是個負責情報安全的官員,只會嚴守規章以及檢查公文包。

  「你喝點兒什麼嗎?」

  「好的。」丹特里的嗓子有些嘶啞。他說——仿佛他談任何事都需要有個藉口——「這晚上又冷又濕。」

  「我一天都沒出門。」

  「你沒出門過?」

  卡瑟爾想:如果早晨的電話是從辦公室打來的,那可真是個不小的失誤。他補充道:「就是帶狗到花園裡遛了一圈。」

  丹特里拿起盛了威士忌的酒杯,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環顧了一下客廳,眼光輕微而迅速地閃動,像新聞記者那樣不停地拍著快照。簡直能聽見眨眼皮的聲音。他說:「我真的希望沒有打擾你。你夫人……」

  「她不在。就我一個。當然還有布勒。」

  「布勒?」

  「那條狗。」

  兩人的聲音使屋裡的沉寂顯得更加濃重。他們交替打破著這靜默,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

  「我希望沒把威士忌兌得太淡。」卡瑟爾說。丹特里仍一口未喝。「我沒想……」

  「不,不。這正是我愛喝的。」沉默又像劇院裡那沉重的安全幕簾似的落下來。

  卡瑟爾鼓足信心開了口:「事實上,我遇到了點兒麻煩。」不妨利用這個機會來說明薩拉的清白。

  「麻煩?」

  「我妻子離開了我,帶著我兒子。她到我母親家去了。」

  「你是說你們吵架了?」

  「是的。」

  「我感到非常遺憾,」丹特里說,「這些事發生時總是很討厭。」他似乎在描述一種和死亡一樣無可迴避的情形。他又說:「你記得上回我們遇見的那次——在我女兒的婚禮上?你能在婚禮後陪我去我妻子家可真好。我很高興你能跟我一起去。可後來我打碎了她的一隻貓頭鷹。」

  「是的。我記得。」

  「我想我還沒好好謝過你。那也是個星期六,跟今天一樣。她氣壞了。我妻子,我是說,就為了那隻貓頭鷹。」

  「我們不得不為了戴維斯立刻離開。」

  「是啊,可憐的傢伙。」安全幕簾又降了下來,仿佛在循著一根老式的幕簾線。最後一幕即將拉開。該到正面接觸的時候了。他們同時端起了酒杯。

  「你對他的死有什麼想法?」卡瑟爾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想。說實話我儘量不去想。」

  「他們相信他得為我這個分部的情報泄露擔當罪責,是吧?」

  「他們對在安全部門工作的官員不算太信任。你怎麼會有這個看法的?」

  「在我們部門裡死了人,叫來特別行動組的人搜查住處,這可不是常規做法。」

  「是的,我也覺得。」

  「你也覺得死得離奇?」

  「為什麼這麼說?」

  我們的角色是否轉換了,卡瑟爾想,是我在盤問他嗎?

  「剛才你說你儘量不去想他的死。」

  「我說了嗎?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也許是因為你的威士忌。你可沒怎麼兌水,你知道的。」

  「戴維斯從來沒向任何人泄露過什麼情報。」卡瑟爾說。他感覺丹特里在看他的衣袋,衣袋因為槍的重量而垂到了椅墊上。

  「你相信?」

  「我知道。」

  他說不出什麼能更徹底地詛咒自己的話了。也許丹特里畢竟不是等閒之輩;他所展示的羞澀、迷惑和自我表白或許是些新手段,那麼他接受的訊問技巧訓練可又比MI5高出一個級別了。

  「你知道?」

  「是的。」

  他很想知道丹特里下一步會怎麼做。他沒有逮捕權。他得找地方打個電話給辦公室商量一下。最近的電話是在國王路盡頭的警察局……他肯定沒有勇氣問是否可以用卡瑟爾的電話吧?他看出來口袋裡沉甸甸的是什麼了嗎?他害怕嗎?他走之後我還有時間逃,卡瑟爾想,假如還有地方可以逃的話;可是毫無目的地逃,僅僅為了延遲被捕,只是慌不擇路的表現。他寧願就在這裡等著——那至少還能保存一定程度的尊嚴。

  「說實話,我一直對這件事有疑問。」丹特里說。

  「那麼他們真向你透露了什麼?」

  「只是出於安全檢查的需要。那些事情我得安排。」

  「那對於你來說真是個糟糕的日子,對吧?先是打碎了貓頭鷹,接著又看見戴維斯死在床上。」

  「我不喜歡珀西瓦爾醫生說的話。」

  「什麼話?」

  「他說:『我當時沒料到會出事。』」

  「是的。我現在想起來了。」

  「這使我睜開了眼睛,」丹特里說,「使我明白了他們一直在幹什麼。」

  「他們的結論下得太快了。他們沒有去好好地調查其他的可能性。」

  「你是說你自己?」

  卡瑟爾想,我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們,我不想和盤托出,不管他們這種新技巧有多麼管用。他說:「或者沃森。」

  「哦,是的,我忘了沃森。」

  「我們部門的所有文件都經他的手。還有,當然還有駐馬普托的69300。他們不可能徹底檢查他的帳目。誰知道他在羅得西亞或南非有沒有銀行存款呢?」

  「說得很對。」丹特里道。

  「還有我們的秘書。牽涉進來的不僅是我們的個人秘書。她們都集中在一個房間工作。姑娘們難道每次上廁所時都會把正在編碼的電報或是正在打的報告鎖上嗎?」

  「我明白。我自己就檢查過她們的工作間。總是有很多粗心大意的事。」

  「粗心大意也有可能發生在上層。戴維斯的死就有可能是個犯罪性的粗心大意的例子。」

  「如果他無罪的話,這就是謀殺。」丹特里說,「他根本沒機會為自己辯護,找個律師什麼的。他們害怕審判會給美國人帶來負面影響。珀西瓦爾醫生和我說了關於箱子……」

  「哦是的,」卡瑟爾說,「我知道那種陳詞濫調。我自己也常聽人說。嗯,戴維斯現在算老老實實地待在箱子裡了。」

  卡瑟爾意識到丹特里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口袋上。丹特里是否在假裝附和,以便能安全逃回車裡?丹特里說:「你和我正犯著相同的錯誤——過早地下結論。戴維斯也許是有罪的。你怎能這麼肯定他沒有罪?」

  「你要能找到動機。」卡瑟爾說。他躊躇著,他躲避著,可他簡直忍不住想回答:「因為是我泄露的。」他感到確信此時那條線路已被切斷,他根本指望不上援助,那麼這麼延遲又圖個什麼?他喜歡丹特里,自從他女兒婚禮那天后他對他就頗有好感。在他打碎了貓頭鷹之後,在他打碎了婚姻處於落寞之中時,他在他眼裡突然變得很有人性。要是誰能從他的坦白交代中撈取到什麼好處,他希望那人是丹特里。既是如此何不放棄抵抗,乖乖地跟著走,就像警察常說的那樣?他在想自己這樣拖長遊戲時間是不是想找個伴兒,以逃避這屋子的寂寞,以及牢房的寂寞。

  「我猜戴維斯的動機是為了錢。」丹特里說。

  「戴維斯不太在乎錢。他需要的只是夠玩玩賭馬,喝點兒像樣的波爾圖。你在分析情況時得再仔細一點。」

  「什麼意思?」

  「如果有嫌疑的是我們這個部,那麼泄露只可能跟非洲有關。」

  「為什麼?」

  「由我們部經手的情報還有很多其他的,由我們轉出去,其中准有俄國人更感興趣的。可如果是那些情報有了泄露,你難道看不出,其他部門就也有嫌疑?所以泄露只可能出在專由我們負責的非洲這塊兒。」

  「對的,」丹特里表示同意,「我明白了。」

  「這似乎意味著——嗯,並不全是意識形態的問題——你沒必要去排查一個共產主義分子——而是要留意跟非洲,或是非洲人有著密切聯繫的人。我懷疑戴維斯是否認識什麼非洲人。」他頓了頓,然後不慌不忙,帶著玩危險遊戲的快感補充道:「當然,除了我妻子和我孩子。」他似乎明確了所有的暗示,卻仍然言不盡意。他續道:「69300在馬普托待了不少日子了。誰也不知道他交了什麼朋友——他有自己的非洲特工,其中有許多是共產黨。」

  在遮遮掩掩了那麼多年後,他開始享受這貓捉老鼠遊戲的樂趣了。「就像我當年在比勒陀利亞。」他繼續說道。他微笑著,「甚至是專員,你知道的,對非洲也有某種程度的熱愛。」

  「哦,這你就在開玩笑了。」丹特里說。

  「當然我是在開玩笑。我只是想說明跟旁人比起來——我自己或是69300,還有那一整班我們完全不了解的秘書——他們能拿得出的關於戴維斯的證據實在太少了。」

  「她們都受過仔細的檢查。」

  「這個當然。我們會把她們的相好的名字記錄在案,總之是當年的相好,不過這些姑娘換起情人來就像換冬衣一樣勤。」

  丹特里說:「你談到了很多疑點,可你對戴維斯卻深信不疑。」他又怏怏地補充說:「你不是情報安全官員,可真走運。參加完戴維斯的葬禮後我簡直想辭職了。我但願我真的辭了。」

  「為什麼沒有辭?」

  「那我該怎麼打發時間?」

  「你可以收集汽車牌號。我以前搞過。」

  「你為什麼和夫人吵架了?」丹特里問,「請原諒。這本不關我的事。」

  「她不贊同我在做的事情。」

  「你是說處里的事?」

  「不完全是。」

  卡瑟爾感覺得到遊戲已接近尾聲。丹特里已悄悄地瞥了一眼手錶。他不知道那真的是手錶還是一隻偽裝的麥克風。也許他想磁帶快要用完了。他會不會提出要上洗手間,以便換一盤帶子?

  「再來點兒威士忌。」

  「不。還是不喝了吧。我得開車回家。」

  卡瑟爾將他送到門口,布勒也跟著。布勒見一位新朋友要離去很是難過。

  「謝謝你的酒。」丹特里說。

  「謝謝你給了這樣一次機會,我們聊了很多。」

  「別出來了。晚上冷得要命。」但卡瑟爾還是跟著他走進冰涼的細雨中。他注意到五十碼以外、警察局的對面,一輛車的尾燈亮著。

  「那是你的車?」

  「不是。我的還在前面一點。剛才我只好走過來,因為下著雨,我看不清門牌。」

  「那麼晚安吧。」

  「晚安。我希望事情能順利解決——我是說你和妻子的事。」

  卡瑟爾站在緩緩落下而又冰冷的雨里,直到丹特里駛過時向他招了招手。他注意到他的車開到警察局時沒有停下,而是向右拐上了去倫敦的公路。當然他隨時可以停在王權酒吧或天鵝飯店打電話,不過即便如此卡瑟爾也很懷疑他能明確報告出什麼。他們很可能要先聽聽錄音帶,然後再做決定——卡瑟爾現在可以肯定那手錶是個麥克風。當然,現在火車站也許已受到監視,機場負責移民事務的官員也得到了警告。丹特里的來訪至少透露出一個事實。小霍利迪準是開口了,要不他們不可能派丹特里來看他。

  他站在門口看了看馬路兩邊。沒有明顯的監視者,不過警察局對面的車燈仍然在雨中亮著。它不像警車。警方——他估計甚至特別行動組也是如此——得用英國造的車,而這輛——他不能確定,但它看上去像是豐田。他記起去阿什瑞奇的路上看到的那輛豐田。他試圖看清其顏色,但雨天使其難以辨認。細雨開始變成雨夾雪了,在如此的天色中很難區分紅和黑。他進了屋,第一次萌發出希望來。

  他將酒杯端到廚房仔細地洗著,仿佛他在清除掉他絕望的指紋。然後他又在客廳里放了兩隻杯子,並第一次鼓勵自己的希望在心中滋長。那希望尚是一株孱弱的樹苗,仍需要很多的鼓勵,可他告訴自己那車肯定是輛豐田。他不願讓自己去想這一帶有多少豐田,而是耐心地等候門鈴響起。他很想知道會是誰走上來站在丹特里站過的位置。不會是鮑里斯——他可以肯定——也不會是小霍利迪,他剛剛獲准保釋,大概還忙著對付特別行動組的人呢。他回到廚房給布勒拿了一盤餅乾——也許它下一頓要隔不少時間了。廚房的鐘嘀嘀嗒嗒的很是吵鬧,使得時間更顯得漫長。如果確有一位朋友坐在豐田車裡,那他真是夠耐心的。

  4

  丹特里上校把車停在了王權酒吧的院子裡。院子裡只有一輛車,他在車裡坐了一會兒,不知道是否該打個電話,也不知道打通了該如何說。在「革新」與專員和珀西瓦爾醫生吃午飯時,他心裡暗藏了一團怒火。有幾回他簡直想將那盤熏鱒魚一推,說:「我不幹了。我再也不想待在你們這個骯髒的單位里了。」什麼都得掖著藏著,有了錯誤還遮遮掩掩不肯承認,他對這些已厭倦透頂。一個男的從室外的廁所出來,吹著沒有調子的口哨穿過院場,趁黑繫著褲子上的紐扣,並朝酒吧里走去。丹特里想,他們用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殺死了我的婚姻。在過去的那場戰爭中,人們為一個很簡單的理由而戰——比他父親知道的那場簡單多了。德皇並非希特勒,可在他們如今打的這場冷戰中,竟和德皇的戰爭一樣,對與錯竟可以爭辯,錯殺人的動機也是撲朔迷離。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兒時那座冷清的房子裡,他穿過門廳進了屋,看見他的父母手牽手坐著。「上帝明察一切。」他父親一邊回憶著日德蘭戰爭以及傑里科海軍上將一邊說。他母親說:「親愛的,到了你這歲數是很難另找工作了。」他關掉車燈,在緩慢而沉重的雨中邁向酒吧。他想:我妻子有足夠的錢,我女兒結婚了,我可以——想法子——靠養老金過日子。

  在這麼一個濕冷的夜晚酒吧里只有一人——他在喝一品脫苦啤酒。他說「晚上好,先生」時就好像他們是老熟人。

  「晚上好。雙份威士忌。」丹特里點了酒。

  「如果你認為它好的話。」那個人說,同時酒吧招待轉身去從一瓶喬尼·沃克下面拿出一隻杯子。

  「你說的『它』是指什麼?」

  「我是說晚上,先生。不過在十一月能指望的就這天氣了,我想。」

  「能用你的電話嗎?」丹特里問酒吧招待。

  酒吧招待帶著拒人千里的神氣將威士忌推過來。他朝一個亭子間的方向點點頭。他顯然是那種少言寡語的類型:他在這裡聽顧客們想說的,但除非必要,否則很少開口,直到——無疑帶著愉快——他宣布:「打烊了,先生們。」

  丹特里撥了珀西瓦爾醫生的號碼,當他聽見忙音時,正試圖練習希望使用的語句。「我看見卡瑟爾了……他一個人在家……他和妻子吵架了……其他沒什麼好說的……」他會將電話啪地掛上,就像他現在啪地掛上了——然後他回到吧檯、他的威士忌以及那個總想攀談的人那裡。

  「嗯。」酒吧招待說,除了「嗯」還說過一次「對」。

  那個顧客轉過身對著丹特里,將他也拉進了談話里。「這年頭他們連簡單的算術題也不教了。我對我侄子說——他九歲——四乘七等於多少,你認為他能回答我嗎?」

  丹特里喝威士忌時眼睛還盯著電話亭,仍在拿主意該怎麼說。

  「我看得出你同意我的說法。」那人對丹特里說。「你呢?」他問酒吧招待。「要是你說不上來四乘七等於多少,你的生意早砸了,是吧?」

  酒吧招待揩掉吧檯上濺出的啤酒,說了聲「嗯」。

  「而你,先生,我很容易就能猜到你從事的職業。別問我怎麼知道的。我有直覺。從觀察面孔得出的結論,我想,還通過看人的性情。這就是我怎麼會在你打電話時談到算術的。我對這裡的貝克先生說,那位先生對這個話題會有不少高見。這是我的原話吧?」

  「嗯。」貝克先生說。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再來一品脫。」

  貝克先生加滿了他的杯子。

  「我朋友有時會請我露一手。他們甚至還下點兒賭注。他是個教師,我說,那位呢在地鐵工作,或者這個是位藥劑師,然後我就禮貌地去詢問他們——我向他們解釋的時候他們並不生氣——而且十次有九次我是對的。貝克先生看見我在這兒猜過的,對嗎,貝克先生?」

  「嗯。」

  「現在,先生,如果你能原諒我在這個又冷又潮的晚上用我的小把戲給貝克先生來點消遣的話——你在政府部門工作。我說得對嗎,先生?」

  「對。」丹特里說。他喝完了威士忌,放下杯子。該再試試電話了。

  「這麼說我們開始熱和起來了,嗯?」那酒客用圓亮的眼睛盯著他,「從事機密工作。你比我們其他人知道的多多了。」

  「我得去打電話。」丹特里說。

  「再等一會兒,先生。我只是想讓貝克先生見識一下……」他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啤酒,將臉猛地湊到丹特裡面前。「你是搞數字的,」他說,「你在國稅部門上班。」

  丹特里向電話亭走去。

  「你瞧,」那顧客說,「碰不得的傢伙。他們不願意給人認出來。大概是個巡視員。」

  這一回丹特里打通了,並很快聽到了珀西瓦爾醫生溫和而讓人感到安心的聲音,仿佛他在早已起床之後還保留著起床時的慵懶。「餵?我是珀西瓦爾醫生。您是誰?」

  「丹特里。」

  「晚上好,我親愛的朋友。有什麼消息?你在哪兒?」

  「我在伯克翰斯德。我剛見過卡瑟爾。」

  「哦。你的印象怎樣?」

  怒火點著了他想說的話,並像撕毀一封不想寄出的信一樣將其化為灰燼。「我的印象是你謀殺了不該殺的人。」

  「不叫謀殺,」珀西瓦爾醫生輕言細語地說,「藥方上的失誤。那種物質沒有在人身上做過試驗。但你怎麼知道卡瑟爾……?」

  「因為他很肯定戴維斯無罪。」

  「他這樣明明白白地說了?」

  「是的。」

  「他想怎樣?」

  「他在等待。」

  「等什麼?」

  「等事情發生。他妻子帶孩子離開了他。他說他們吵架來著。」

  「我們已經發布了警告,」珀西瓦爾醫生說,「下發到機場——當然還有碼頭。如果他企圖逃跑,我們就拿到了不言自明的證據——不過我們還是需要確鑿的材料。」

  「對於戴維斯,你可沒有等到確鑿的材料。」

  「這一回專員堅持要有確鑿證據。你現在在做什麼?」

  「準備回家。」

  「你問他穆勒的便條了嗎?」

  「沒有。」

  「為什麼?」

  「沒有必要。」

  「你幹得很棒,丹特里。但是你覺得他為什麼向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呢?」

  丹特里一言不發地掛了電話出了亭子。那個顧客道:「我沒說錯,對吧?你是國稅部門的巡視員。」

  「是的。」

  「你瞧,貝克先生。我又得分了。」

  丹特里上校緩步出門向車走去。車發動之後他又坐了一會兒,看著雨滴相互追逐著滾下擋風玻璃。接著他駛出院子,拐上去鮑克斯摩爾和倫敦以及聖詹姆斯街他寓所的方向,昨天剩的卡芒貝爾[4]還在那裡候著他。他開得很慢。十一月的毛毛雨下大了,且有要變成冰雹的意思。他想,好了,我盡了他們所稱的我的義務,不過儘管在駛往回家的路上,他也準備在放卡芒貝爾奶酪的桌上寫他的信,但是也不用匆匆忙忙地趕路。在他的腦子裡,辭職這一舉動業已完成。他告訴自己他是個自由人了,不再有義務,沒有職責,可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到過的極端的孤獨。

  5

  門鈴響了。卡瑟爾已恭候多時,可他仍然猶豫要不要去應門;現在他覺得自己樂觀得近乎可笑。此時小霍利迪准已經招供了,那輛豐田不過是上千輛豐田之一,特別行動組正等著他一個人的時候伺機下手,而他知道自己在和丹特里交談時也是輕率得近乎荒唐。門鈴響了第二聲,接著是第三聲;他所能做的只有開門。他朝門口走去,手伸進衣袋裡捏著左輪手槍,不過這槍柄比一條兔腿[5]也強不到哪兒去。他不可能用槍殺出一個島國。布勒大聲地咆哮,不過它的支持是欺騙性的,門一開它就會去討好來者而不論那是何人。他沒法透過滴著雨水的有色玻璃看清外面。甚至在他打開門時他看到的也是模糊的一片——一個弓著背的人影。

  「真是個討厭的晚上。」一個抱怨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他聽出來了。

  「霍利迪先生——真沒想到會是你。」

  卡瑟爾想:他來求我幫他兒子一把,可我能做什麼?

  「好孩子,好孩子。」幾乎是隱形的霍利迪先生緊張地對布勒說。

  「進來吧,」卡瑟爾向他保證,「它不會咬人。」

  「看得出是條好狗。」

  霍利迪先生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挨著牆,布勒搖著它尾巴剩餘的部分,垂著唾液。

  「你瞧,霍利迪先生,它和全世界為友呢。把大衣脫了。來喝杯威士忌。」

  「我不常喝酒,但我現在倒不反對來一杯。」

  「在廣播裡聽說了你兒子的事,我感到很難過。你肯定很焦急。」

  霍利迪先生跟著卡瑟爾進了客廳。他說:「他是咎由自取,先生,也許這能給他個教訓。警察從他店裡拖出了一大堆東西。檢查員給我看了其中一兩樣,的確很噁心。不過正如我對檢查員說的,我覺得他自己沒看過那些東西。」

  「我希望警察沒找你麻煩。」

  「哦,沒有。我跟您說過的,先生,我認為他們很替我難過呢。他們知道我有一家很不一樣的店。」

  「你找到機會把我的信交給他了嗎?」

  「啊,先生,我當時覺得還是不交為妙,在這樣的情形下。不過您別擔心,我把條子交給了真正應該交的人。」

  他舉起一本卡瑟爾一直試圖在讀的書,並看了看書名。

  「你到底什麼意思?」

  「呃,先生,我覺得,您一直有點兒誤解。我兒子和您在做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什麼關係。不過他們也認為——在遇到麻煩時——你相信是我兒子也沒關係……」他彎下腰將手靠近煤氣爐暖和著,他的目光里透著狡黠的愉悅。「嗯,先生,既然事已至此,我們得儘快將您弄出去。」

  卡瑟爾非常震驚地意識到,甚至那些最理應信賴的人也是如此不信賴他。

  「請原諒我的冒昧,先生,您夫人和兒子到底在哪兒?我得到指令……」

  「今天早上,當我聽到關於你兒子的新聞時,我把他們送走了。送到我母親那裡。她相信我們吵了一架。」

  「啊,這樣就少了一樣困難。」

  老霍利迪先生暖夠了手之後開始在屋裡走動起來:他瞥了一眼書架。他說:「對這些書我的出價不會比別的書商少。不到二十五英鎊——只允許你帶這麼多出境。我身上帶著鈔票呢。這些書正好可以充實我的庫存。所有這些都是世界經典和通俗讀物。他們應該重印的,可是卻沒有,而要是重印了,那可是什麼價格啊!」

  「我本以為我們得趕快呢。」卡瑟爾說。

  「在過去的五十年裡我明白了一件事,」霍利迪先生說,「那就是遇事從容些。一旦倉促行動肯定會出錯。如果你能擠出半小時,一定得使自己相信還有三個鐘頭。你剛才確實說過威士忌的吧,先生?」

  「如果我們能勻出這時間的話……」卡瑟爾倒了兩杯。

  「我們有時間。我估計你已將所需用品都裝在包里了?」

  「是的。」

  「你準備怎麼處理這隻狗?」

  「留下它,我想。我還沒考慮好……也許你能把它帶給哪位獸醫。」

  「這不明智,先生。這樣您和我之間就有了關聯——不合適——如果他們要搜尋它的話。不管怎樣,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們得讓它安靜。把它單獨留下它會叫個不停嗎?」

  「我不知道。它很不習慣獨自一個。」

  「我考慮的是鄰居們的抱怨。他們完全有可能給警察局打電話,而我們不希望他們發現房子裡空無一人。」

  「無論怎樣他們都會很快發現的。」

  「等你安全出境之後就無所謂了。很遺憾你夫人沒把狗帶去。」

  「她不能帶。我母親養了只貓。布勒看見貓就追殺。」

  「是的,它們太頑皮了,這些拳師狗,對於貓而言。我也有一隻貓。」霍利迪先生拽了拽布勒的耳朵,布勒不停地向他獻媚。「我剛才就說了。如果您倉促行動就會忘事,比如這隻狗。您有地窖嗎?」

  「不是那種能捂住聲音的。如果你是想在那兒讓它閉上嘴的話。」

  「我注意到了,先生,你右邊口袋裡好像有支槍——要不我弄錯了?」

  「我本想要是警察來了……只有一發子彈。」

  「準備走投無路時用,先生?」

  「我沒想好用不用。」

  「您還是讓我拿著比較好,先生。如果我們給攔住了,我至少還有執照,如今到店裡來偷東西的這麼多。他叫什麼,先生?我是說狗。」

  「布勒。」

  「過來,布勒,到這兒來。真是條好狗。」布勒將嘴巴擱在霍利迪先生的膝上。「真是好狗,布勒,真乖。你不想惹麻煩的,是吧,不能給你這麼好的主人惹麻煩。」布勒搖搖其半截尾巴。「你向狗表示喜愛時狗自認為是明白的。」霍利迪先生說。他撓了撓布勒耳朵後面,布勒顯得很感激。「現在,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把槍給我的話……啊,你老是捕殺貓,呃……啊,真是條惡狗。」

  「他們會聽見槍聲的。」卡瑟爾說。

  「我們走到地窖下邊。只一槍——誰也不會注意。他們會以為是走火了。」

  「它不會跟你走的。」

  「瞧著吧。來,布勒,我的小伙子。我們去走走。散步,布勒。」

  「你瞧,它不肯去。」

  「該要出發了,先生。您最好跟我一起下去。我本想讓你免了這份罪過。」

  「我不想免了這罪過。」

  卡瑟爾在前面帶路,下了去地窖的樓梯。布勒跟著他,霍利迪又尾隨著布勒。

  「我覺得不開燈的好,先生,一聲槍響,接著燈滅了。那會引起別人好奇的。」

  卡瑟爾關上了那扇以前用作運煤通道的斜窗。

  「好了,先生,如果您能把槍給我的話……」

  「不,我來。」他拿出槍,指著布勒,布勒則以為要做遊戲了,大概將槍口當成了橡皮骨頭,緊緊咬住並使勁拽著。因為有空彈倉,卡瑟爾扣了兩次扳機。他覺得想吐。

  「在走之前,」他說,「我還想再來一杯威士忌。」

  「您該喝,先生。真是奇怪,人會那麼喜歡一隻不會說話的畜生。我的貓……」

  「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布勒。只不過……嗯,我從沒殺過生。」

  6

  「在這樣的雨天開車真難受。」霍利迪先生說,他的話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布勒的死哽住了他們的喉舌。

  「我們去哪兒?希思羅嗎?這時候移民事務官員肯定已在留神我了。」

  「我帶您去一家旅館。如果您打開手套箱的話,先生,您會找到一把鑰匙。423房間。您所要做的只是乘電梯上去。不要去服務台。在房間裡待著,直到有人來找您。」

  「如果有服務員……」

  「在門上掛個『請勿打擾』的牌子。」

  「那然後……」

  「那我就不知道了,先生。給我的指令就這麼多。」

  卡瑟爾在想薩姆將會如何得知布勒的死訊。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得到原諒。他問:「你怎麼會卷進這裡面來的?」

  「不是卷進來,先生。我一直都是黨員,地下的,您可以這樣說,從我少年時代起就是。我十七歲參的軍——自願的。瞞報了年齡。我以為會去法國,結果給送到了阿爾漢格爾斯克[6]。我給關了四年。這四年中我見識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

  「他們怎麼對待你的?」

  「夠嗆,不過少年人能挺得住,而且總有很友善的人。我學了點兒俄語,足夠給他們當翻譯了,而當他們不能給我食物的時候,就送書給我看。」

  「共產主義書籍?」

  「當然,先生。傳教士送的肯定是《聖經》,對吧?」

  「於是你就成了信徒。」

  「這是一種孤獨的生活,我得承認。您瞧,我絕不可參加集會或是遊行。連我兒子也不知道。他們在一些小事情上用我——比如在您進行的活動中,先生。我從您的藏匿地點取過好多次信。哦,您走進書店的日子對於我而言就是快樂的一天。我的孤獨感會減輕一點。」

  「你從來沒有動搖過嗎,霍利迪?我是說——史達林、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

  「我少年時代在俄國看到了那麼多——我回英國時正趕上大蕭條,也看到了很多,這些足夠讓我對那些個小事情有免疫力了。」

  「小事情?」

  「如果您原諒我這麼說的話,先生,您的良心是相當有選擇性的。我也可以對您說——漢堡、德勒斯登、廣島。它們也一點兒不曾動搖您對你們所謂的民主的信心?也許動搖過,否則您現在就不會和我在一起了。」

  「那是戰爭。」

  「我們的人自一九一七年起就一直在經歷戰爭。」

  卡瑟爾透過雨刷的間隙朝濕漉漉的黑夜看去。「你是在帶我去希思羅。」

  「不是的。」霍利迪先生將一隻手放在卡瑟爾的膝上,輕柔得像阿什瑞奇的一片秋葉。「您別擔心,先生。他們在照看著您。我很羨慕您。你要是能見到莫斯科,我一點兒都不會驚奇。」

  「你從沒去過?」

  「從來沒有。我去過的離那兒最近的地方就是阿爾漢格爾斯克附近的那座戰俘營。您看過《三姐妹》[7]嗎?我只看過一次,但我一直記得其中一位說的話,每當我在晚上睡不著時,也對自己說這個——『賣了房子,把這兒的一切都了結,到莫斯科去……』」

  「你會發現一個和契訶夫筆下很不相同的莫斯科。」

  「其中一個姐妹還說了:『快樂的人不會注意到是冬天還是夏天。如果我住在莫斯科,我才不管那兒是什麼天氣。』哦,好吧,我情緒低落時就告訴自己,馬克思也不了解莫斯科,當我看著老康普頓街的對面時我想,倫敦仍然是馬克思的倫敦。索霍區仍是馬克思的索霍區。這裡是《共產主義宣言》首印之地。」一輛卡車突然從雨里躥出,一個急轉彎,險些撞到他們,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消失在夜幕中。「這些討厭的司機,」霍利迪先生說,「坐在這麼兇猛的龐然大物里,他們知道誰也奈何不了他們。我們應該對危險駕駛處罰得更重些。您知道,先生,這才是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真正出問題的地方——危險駕駛。杜布切克就是個危險的司機[8]——就這麼簡單。」

  「對我而言不是這樣。我從來沒想過最後會在莫斯科安身。」

  「我估計那會有些陌生——您並不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不過您不要擔心。我不知道您為我們做了什麼,但肯定是重要的工作,他們會照顧您的,這您儘管放心。哎,要是他們頒給了您列寧勳章或是像佐爾格[9]那樣上了郵票,我也不會驚奇的。」

  「佐爾格是共產黨員。」

  「我還很驕傲地想到,您是坐著我這輛舊車踏上了去莫斯科的路。」

  「就算我們開一個世紀的車,霍利迪,你也沒法讓我信奉共產主義。」

  「我可表示懷疑。您畢竟幫我們做了很多。」

  「我只是在非洲的事務上幫了你們,僅此而已。」

  「完全正確,先生。您走的是正道。非洲才是論點,黑格爾會這麼說。你屬於反題——可您是反題中的積極部分——您屬於最終會是合題的一員[10]。」

  「這些我聽來都是專業術語。我不是哲學家。」

  「一位鬥士不需要成為哲學家,而您就是鬥士。」

  「並非為共產主義而戰。我現在只是一位傷員。」

  「在莫斯科他們會為您治療的。」

  「在精神病房嗎?」

  這話讓霍利迪沉默了。是他在黑格爾的辯證法里發現了一處小漏洞,還是出於痛苦和懷疑而沉默?他再也不會知道,因為賓館就在眼前了,車的燈光在雨中顯得骯髒不堪。「下車吧,」霍利迪先生說,「我還是別給瞧見好。」他們停下時,從身邊經過的車流像一條閃亮的鏈子,一輛車的前燈照在另一輛的後燈上。一架波音707傾斜著機身喧鬧地準備降落在倫敦機場。霍利迪先生在汽車後部摸索著。「我忘了一樣東西。」他拿出一隻可能以前用來裝免稅商品的塑料包。他說:「把你箱子裡的東西放到這裡面來。你要是提著箱子去電梯,也許會引起服務台的注意。」

  「這包不夠大。」

  「不夠放的就留下。」

  卡瑟爾順從了他。即便從事了那麼多年秘密工作,他還是認識到在緊急情況下,這個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年輕新兵才是真正的行家。他不情願地放棄了睡衣——心想牢房裡會提供的——還有毛衣。如果我真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他們會讓我穿暖和的。

  霍利迪先生說:「我有一樣小禮物。一本您要的特羅洛普的小說。現在您不需要第二本了。是本大部頭,可您將會有很多等待的時間。戰爭時刻都在進行。書名是《我們如今的生活方式》。」

  「你兒子推薦的書?」

  「哦,我那會兒騙了你一下。讀特羅洛普的是我,不是他。他最喜歡的作家是一個叫羅賓斯的。您得原諒我這小小的欺騙——我就是想讓您對我兒子的印象好一點,儘管他開了那種店。他並不是壞孩子。」

  卡瑟爾握住霍利迪先生的手。「我肯定他不是的。我祝願他平安無事。」

  「記住。直接去423房間,並在那裡等著。」

  卡瑟爾提著塑料包朝賓館的亮光處走去。他覺得似乎已經失去了他在英國所熟識的一切聯繫——薩拉和薩姆待在他母親的房子裡,無法企及,而那兒從來都不是他的家。他想:我在比勒陀利亞時反而感到更自在。我在那兒有工作要做。可現在我無所事事。一個聲音穿過雨霧在他身後叫道:「祝您好運,先生。萬事如意。」接著他聽見汽車開走了。

  7

  他感到不知所措——當他走進賓館大門時他便徑直來到了加勒比海。沒有雨。棕櫚樹環繞著一汪池塘,天上繁星點點;他嗅到了那種溫暖濕潤而又乏味的氣息,他記得那是很久以前,戰爭剛結束時他去度假期間曾聞到過的:他被美國人的口音包圍著——在加勒比地區那是無可避免的。不存在任何被長服務台上的什麼人留意到的危險——剛擁進來的一群美國旅客讓他們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剛從什麼機場過來呢?金斯敦,還是布里奇敦?[11]一位黑人侍者從他身邊經過,托著兩杯朗姆潘趣酒走向坐在池子邊的一對年輕人。電梯就在那兒,在他一旁,而且開門迎候著,可是他仍然愣在那裡躊躇著……那對年輕人在星空下用麥管喝起了潘趣。他伸出一隻手,以使自己相信並沒有雨,他身後附近有個人說:「咦,那不是莫瑞斯嗎?你到這個鬼地方來幹什麼?」他伸出的手又縮回來,插進口袋,並四處張望。他很高興他的左輪手槍已不在了。

  說話的是個叫卜利特的,幾年前是他在美國使館的聯繫人,直到他被調往墨西哥——也許是因為他一點兒不會說西班牙語。「卜利特!」他佯裝興奮地喊道。他們向來都是如此。卜利特自第一次見面後就叫他莫瑞斯,而他對他則一直止於「卜利特」。

  「你準備到哪兒去?」卜利特問,但他並不等待有何回答。他總是更愛談自己。「我上紐約,」卜利特說,「該來的航班來不了。準備在這兒過夜了。不錯的點子,這地方。簡直像維京群島了。如果我帶了百慕達沙灘褲一定穿上。」

  「我以為你在墨西哥呢。」

  「那是陳年舊帳了。我現在又搞歐洲這塊兒了。你還在最黑暗的非洲?」

  「是的。」

  「你也滯留在這兒了?」

  「我得在這裡等一等。」卡瑟爾說,寄希望於他的模稜兩可不會被追問。

  「來一杯『農莊潘趣』怎樣?他們做得不錯,聽說。」

  「我半小時後來找你吧。」卡瑟爾說。

  「好的。好的。就在池子邊上。」

  「池子邊上。」

  卡瑟爾進了電梯,卜利特跟了過來。「上去嗎?我也是。幾樓?」

  「四樓。」

  「我也是。順便載你吧。」

  是否可能美國人也在監視他?在此情形下,把什麼都歸於巧合是不安全的。

  「在這裡吃嗎?」卜利特問。

  「還不確定。你瞧,這要取決於……」

  「你是時刻把安全保密放心頭啊,」卜利特說,「老莫瑞斯真不錯。」他們一起沿過道走著。423房間先到,卡瑟爾磨蹭著找鑰匙,看見卜利特毫不耽擱地進了427——不,是429。當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外面鎖上門後,卡瑟爾覺得安全了點兒。

  中央供暖系統的指針停留在75華氏度。對於加勒比地區而言已夠熱了。他走到窗口往外看。下面是圓形吧檯,上面則是人工構造的天空。一個染了藍發的矮胖女人搖搖擺擺地走在池子邊上:她肯定喝了太多的朗姆潘趣。他仔細地檢視著房間,看能否找到暗示他未來去向的蛛絲馬跡,正如他檢視自家的房子,尋覓歲月留痕一樣。兩張雙人床,一把扶手椅,一個衣櫃,一隻五斗櫥,一張除拍紙簿外空空如也的書桌,一台電視機,一扇到浴室的門。坐廁上貼了張封條,向他保證這是很衛生的,漱口杯也用塑料紙套好。他回到臥室翻開拍紙簿,從印了字的便箋上得知他住的是「星飛賓館」。一張卡片上列出了各個餐廳及酒吧——其中一家餐廳里有歌舞——叫作「皮薩羅」[12]。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燒烤房稱作「狄更斯」,還有一間自助餐館則為「霧都孤兒」,還加了句「多多益善」。另一張卡片則告訴他每隔半小時有巴士去希思羅機場。

  他發現電視機下面的冰箱裡有小瓶裝的威士忌、杜松子、白蘭地、奎寧及蘇打水、兩種品牌的啤酒以及一夸特瓶裝的香檳。他出於習慣挑了一瓶J. & B.,坐下來等著。「你將會有很多等待的時間」,霍利迪先生送他特羅洛普的書時說過的,於是他在百無聊賴中讀起來:「請讓我來把讀者介紹給卡伯里夫人,本書的趣味將主要取決於她的性格與言行,她正坐在威爾貝克街她自己的住房裡,自己的屋子內的書桌邊上。」他發現這不是一本能將他從現有生活中吸引開的書。他走到窗前。那個黑人侍者從他下面經過,接著他看見卜利特出來了,並環顧著四周。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已過半小時了:他向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十分鐘。卜利特還不會太盼著他去。他關掉房間的燈,這樣卜利特如果抬頭看也瞧不見他。卜利特在環形吧檯邊坐下:他點了酒。是的,點的是「農莊潘趣」。侍者正將橙片和櫻桃綴在酒杯上。卜利特脫去夾克,只穿了件短袖襯衫,使得由棕櫚樹及星空營造的幻象更加強烈。卡瑟爾看著他用了吧檯里的電話,並撥了一個號碼。那只是卡瑟爾的想像嗎——卜利特說話時似乎朝423房間的窗口瞄了一眼?報告什麼呢?向誰報告?

  他聽見背後的門打開了,燈也亮起來。他霍地轉過身,看見一條人影閃過衣櫥的鏡子,像是不願被人瞧見——人影是個留黑色唇須的小個子,穿一件深色西裝,提著一隻黑色公文包。「我讓流通給耽誤了。」他的英語發音準確卻用詞不當。

  「你是來找我的?」

  「我們時間很緊。必須讓你趕下一班去機場的巴士。」

  他把公文包放桌上並打開來:先是一張機票,接著是護照,一隻像是裝了某種樹脂的瓶子,一隻脹鼓鼓的塑膠袋,一把發刷和一把梳子,一把剃刀。

  「我所需要的都帶了。」卡瑟爾用準確的措辭說。

  那人不理會他。他說:「你會發現你的票只能去巴黎。我會向你解釋這個的。」

  「他們肯定會盯著所有的飛機,不管是到哪兒的。」

  「他們會特別留意去布拉格的那班,起飛時間和去莫斯科的相同,後者因為引擎故障延誤了。很少見的事情。可能蘇聯民航正在等候一位重要的乘客。警察會對去布拉格和莫斯科的特別留神。」

  「監視在登機前就開始了——在移民服務台那裡。他們不會只等在登機口。」

  「有辦法對付他們。你必須去移民服務台——我來看看你的表——再過五十分鐘。巴士三十分鐘後開。這是你的護照。」

  「要是我真能到巴黎又該如何?」

  「一離開機場就會有人找你,你會得到另一張票。你應該正好趕得上另一班飛機。」

  「去哪兒?」

  「我不知道。你到了巴黎就全明白了。」

  「到這個時候,國際刑警肯定已通知當地警方了。」

  「不會。國際刑警從來不過問政治案件。那有違規定。」

  卡瑟爾打開護照。「帕特里奇[13],」他說,「你選了個不錯的名字。打獵季節還沒過呢。」然後他看了看照片,「可這照片絕對不行。不像我。」

  「是的。但我們這就來讓你像這照片。」

  他把他那套工具搬到衛生間。他把一張放大的、跟護照上相同的照片架在兩隻漱口杯之間。

  「請坐在椅子上。」他開始修剪卡瑟爾的眉毛,接著又是頭髮——照片上的男子留著平頭。卡瑟爾注視著鏡子裡剪刀的動作——他很驚訝地看到平頭竟能改變整張臉,額頭增寬了;似乎連眼神也換了。「你讓我年輕了十歲。」卡瑟爾說。

  「請坐著別動。」

  那人接下來為他貼起了一抹稀疏的小鬍子——屬於一個羞怯而缺乏自信的人。他說:「絡腮鬍或很濃重的小鬍子向來都是懷疑對象。」從鏡子裡回看卡瑟爾的是個陌生人。「好了。完工。我覺得夠好了。」他到公文包里取了一根白色的杆子,他將其拉長變成了手杖。他說:「你是盲人。讓人同情的對象,帕特里奇先生。我們已經請法航的一位空姐迎候從賓館開去的巴士,她會領你穿過移民服務台去你乘的飛機。在巴黎的瑞希,當你離開機場後有人會開車送你去奧里——另一架有引擎故障的飛機。也許你就不再是帕特里奇先生了,坐在車裡化第二次裝,拿到另一本護照。人類的容貌變化無窮。這是對鼓吹遺傳學的很好的反駁。我們生下來樣子都差不多——想想一個嬰兒——只是受到了後天環境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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