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9 09:12:5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卡瑟爾每個月習慣上要拿出一個休息日,帶薩拉和薩姆去薩塞克斯郡內那松樹與沙地遍布的鄉村看望母親。沒有人質疑過這種拜訪的必要性,但卡瑟爾很懷疑母親是否喜歡,儘管他得承認她總是盡心盡力地滿足他們——根據她認定的他們的樂趣所在。總會有固定分量、凍得硬邦邦的香草冰淇淋等著薩姆——他更愛吃巧克力的——而且雖然她的住處離車站只有半英里,她總要叫計程車接他們。卡瑟爾自回英國後一直不想要車,他感到母親將他視作一個不成器的窮兒子,而薩拉曾告訴他她的感受——像一個黑人應邀參加一場反種族隔離花園聚會一樣受寵若驚。
此外還有一個製造緊張因素的是布勒。卡瑟爾已經不再爭辯他們應該把布勒留在家裡。薩拉堅信失去了他們的保護它會被蒙面客殺害的,儘管卡瑟爾指出當初買它是為了保護他們而非受保護。時間長了卡瑟爾覺得讓點兒步也沒什麼了,只是他母親對狗有著深深的厭惡,她還養了只緬甸種的貓,而幹掉這隻貓是布勒堅定不移的夙願。卡瑟爾夫人在他們到達之前將貓鎖在臥室,在這漫長的一天中,她會不斷向他們暗示那貓無人照顧的悲慘命運。有一次,他們發現布勒大鵬展翅般守在臥室外伺機而發,呼吸粗重,就像莎士比亞劇本里的殺人兇手。之後,卡瑟爾夫人為此給薩拉寫了封長信以示責備。顯然那貓過了一星期都驚魂未定,拒吃「喜躍」牌貓糧,只靠牛奶維繫——顯然是在絕食抗議。
當計程車駛進種植了月桂的陰暗的林蔭車道時,沉悶的氣氛很容易地在他們中間瀰漫開來。這條路通往那座愛德華七世時代風格的、建有高大山牆的房子,那是他父親退休後購置的,看中它是因與一家高爾夫球場相鄰。(不久他就中風了,連俱樂部的會所都走不到。)
卡瑟爾夫人一如既往地在門廊迎候,她身形高挑挺直,穿著件過時的裙子,展露出其纖細優雅的腳踝;衣領則是如亞歷山德拉皇后的那種高聳式樣,以遮蓋老年人的皺紋。為掩飾自己的沮喪,卡瑟爾不自然地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以一個誇張的擁抱問候母親,後者則幾乎沒有回應。她相信任何外露的情感都是虛假的情感。她本配得上一位大使或是殖民地總督,而非一個鄉村醫生。「你氣色好極了,媽媽。」卡瑟爾說。「在這歲數上我感覺還好。」她八十五歲了。她轉過一面白淨、散發著薰衣草香味的臉頰讓薩拉親吻。「我希望薩姆已經康復了。」
「哦,是的,他感到好極了。」
「過隔離期了?」
「當然。」
卡瑟爾夫人這才放心地准予他簡短地吻一下。
「你很快要上預備學校了,我想,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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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姆點點頭。
「你會喜歡跟別的男孩子玩的。布勒呢?」
「它已經到樓上去找『叮噹小仙女』[13]了。」薩姆得意地說。
午飯後,薩拉帶薩姆和布勒去花園,讓卡瑟爾跟他母親單獨待一會兒。這是每月的慣例。薩拉是好意,可卡瑟爾感覺到當這私下會面結束時母親總會很高興。卡瑟爾夫人又倒了兩杯他們誰也不想喝的咖啡,而此間總有長長的沉默;接著她會提一個可供談論的話題,而卡瑟爾明白這是花了不少時間準備的,以打發這段尷尬的時間。
「上周那場空難真可怕。」卡瑟爾夫人說,同時放著方糖,一塊給自己,兩塊給他。
「是啊。的確如此。太可怕了。」他試圖回憶出事的航空公司及事發地點……環球航空公司?加爾各答?
「當時我禁不住想,要是你和薩拉在機上,薩姆會怎麼樣。」
此時他正好想起來了:「可那是發生在孟加拉國,媽媽。我們怎麼會……」
「你可是在外交部。他們可以派你去任何地方。」
「哦不,他們不會的。我被拴在倫敦的辦公室了。而且不管怎樣你很清楚的,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已指定你為監護人。」
「一個年近九旬的老太婆。」
「八十五,媽媽,準確地說。」
「每周我都能讀到老太太在公共汽車事故中喪身。」
「你從不上公共汽車。」
「我看不出為什麼我非得以不上公共汽車為原則。」
「如果你真會有意外,我們會另外指定可靠的人。」
「那恐怕太遲了。應該有禍不單行的準備。而且對於薩姆而言,還有特殊的問題。」
「我想你的意思是他的膚色。」
「你不能在大法官那兒給他找個監護。那些法官——你父親總這樣說——很多都是種族主義者。如果那樣的話——你想過嗎,親愛的,如果我們都不在了,有沒有人——在海外——會要求領養他?」
「薩拉沒有父母。」
「你留下的——無論是不是很少,也許在某人看來——我是說海外的,那可是一筆財富。如果同時死了,年齡最長者被判定為先去世,我聽人說的。那我的錢就加在了你那裡。薩拉肯定有某些親戚,而他們會宣稱……」
「媽媽,你自己是不是也有點種族偏見?」
「不,親愛的。我完全不是種族主義者,不過也許比較老派,比較愛國。不管誰說三道四,薩姆生來就是英國人。」
「我會考慮的,媽媽。」他們的討論大多以此結束,但換個話題也未嘗不是好事。「我一直在想,媽媽,我該不該退休。」
「他們給你的養老金不算優厚,是嗎?」
「我有些積蓄。我們生活得很節儉。」
「你積攢得越多,就越有理由額外指定一個監護人——以防萬一。我但願能跟你爸爸一樣開明,可我很不喜歡看到薩姆被拖回非洲……」
「可你看不到的,媽媽,如果你不在人世的話。」
「我總有點懷疑,親愛的,僅此而已。我不是無神論者。」
這是他們最難熬的拜訪之一了,救他的只有布勒,它一從花園回來便躊躇滿志、乒桌球乓地衝上樓梯去尋找被禁閉的「叮噹小仙女」。
「至少,」卡瑟爾夫人說,「我希望我永遠不會做布勒的監護人。」
「這我可以保證,媽媽。在孟加拉國的致命事故與薩塞克斯祖母協會的巴士撞毀正巧同時發生的情況下,我肯定已留下了囑託,嚴格指定布勒被妥善處理——以儘可能無痛苦的方式。」
「那可不是我個人會給孫子挑選的狗種。像布勒這樣的看家狗總對顏色有很強的意識。而薩姆是個容易緊張的孩子。他使我想到了你那麼大的時候——當然膚色除外。」
「我小時候容易緊張嗎?」
「你對一丁點兒的善意總報以過分的感激。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不過為什麼有我和你父親在你會感到不安全呢?……有一次,你把一支很好的鋼筆給了一個同學,因為他送了你一塊夾巧克力的小圓麵包。」
「哦,嗯,媽媽。現在我一直精打細算的。」
「我懷疑。」
「而且我差不多不會感激了。」可他這麼說的時候,想起了死在監獄裡的卡森,也想起了薩拉的話。他補充道:「不管怎說,我沒有做得太過。我現在的要求比一個便士的麵包高了。」
「我一直覺得你有件事情比較奇怪。自從遇到薩拉後,你再也不提瑪麗了。我那時很喜歡瑪麗。我真希望你能和她有個孩子。」
「我在努力忘掉死者。」他說,但那不是真的。在婚姻的早期他便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所以一直沒有孩子,但他們過得很快活。妻子在牛津街被呼嘯而來的炸彈爆炸中粉身碎骨,這種痛苦絕不亞於失去了獨生子。當時他正安然無恙地在里斯本與人會談。他沒能保護她,也就沒有和她一同葬身火海。因此他從不與人談她,甚至對薩拉也如此。
2
當他們在床上回顧白天在鄉下的經歷時,薩拉說:「讓我對你媽媽總感到驚訝的是,她那麼容易就接受了薩姆是你的孩子這一事實。她就從沒想過,若父親是個白人,他怎麼會那麼黑的?」
「她好像不大注意膚色的細微變化。」
「穆勒先生就能。我敢肯定。」
樓下的電話響了。已近午夜。
「哦,見鬼,」卡瑟爾說,「誰會在這個鐘點給我們打電話?又是你的蒙面大盜?」
「你不準備去接?」
鈴聲停了。
「如果是你的蒙面大盜,」卡瑟爾說,「我們會有機會捉住他們。」
電話再次響起。卡瑟爾看了看表。
「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接吧。」
「肯定打錯了。」
「你不接的話我就去。」
「穿上晨衣。會著涼的。」可就在她下床時,電話又不響了。
「肯定還會打來,」薩拉說,「你不記得上個月了——凌晨一點響了三次?」可這回電話保持著沉默。
過道里傳來一陣哭聲。薩拉說:「他們真該死,把薩姆吵醒了。不管他們是誰。」
「我去看看他。你在發抖。快回到床上來。」
薩姆問:「是有盜賊嗎?為什麼布勒不叫?」
「布勒明白得很。沒有盜賊,薩姆。就是我的一個朋友,電話打得太遲了。」
「是穆勒先生嗎?」
「不是。他不是朋友。睡吧。電話不會響了。」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的。」
「它響了不止一次。」
「是的。」
「可你總不接。那麼你怎麼知道是朋友打來的?」
「你問題太多了,薩姆。」
「是秘密暗號嗎?」
「你有秘密嗎,薩姆?」
「有的。很多呢。」
「告訴我一個吧。」
「我不干。告訴你就不是秘密了。」
「嗯,那我也有秘密呀。」
薩拉仍然醒著。「他現在沒事了,」卡瑟爾說,「他以為是盜賊打來的。」
「說不定是的。你跟他怎麼說?」
「哦,我說那是暗號。」
「你總有辦法讓他平靜下來。你愛他,是嗎?」
「是的。」
「真怪。我一直理解不了。我但願他真是你的孩子。」
「我不希望這樣。你知道的。」
「我總不明白為什麼。」
「我和你說了很多次了。每天刮鬍子時,我看自己就看夠了。」
「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善良的人,親愛的。」
「我沒這樣看自己。」
「對於我而言,當你不在了,你的親生骨肉將是我的生活寄託。你不會長生不老的。」
「是啊,感謝上帝。」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來,並立即後悔了。每次都是她的同情心使他傾訴得太多。無論他如何試圖讓自己心腸硬些,他總禁不住想對她和盤托出。有時他玩世不恭地把她和一個機智的、善於利用同情心並能適時遞根煙的訊問者相比。
薩拉說:「我知道你憂心忡忡。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但我知道你不能說。也許有一天……等你自由了……」她又憂傷地補充道,「如果你還能有自由的話,莫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