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瞭望台上

2024-10-09 09:04:52 作者: (英)威爾斯

  就這樣,這個來自19世紀的人經歷了奇怪的延遲,又跨越了一連串的懷疑與鬥爭,終於站到了這個複雜世界的頂端,成為了最高統帥。

  

  起初,他從長久的沉睡中甦醒過來,後來被人救出,緊跟著委員會投降,在那段時間裡,他對周圍的環境並不了解。他遭遇了很多的周折,才發現了一些線索,所有事情都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這些事一開始顯得那麼不真實,就像是他聽過的故事、讀過的書一樣。甚至在他的記憶還沒有恢復清晰之前,他就想起了逃跑時的狂喜,以及他擁有的至高無上的地位。他擁有半個世界,是大地之主。這個新的偉大時代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他不再希望有朝一日發現自己的經歷是一場夢,現在他急於使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一個高貴的侍從領班指導一個諂媚的男僕服侍他穿上衣服。侍從領班是個小個子,看他的樣貌,可知他是個日本人,不過他能說一口地道的英語。他從侍從領班那裡了解了一些情況。革命已經是一個公認的事實,整個城市裡的生意也恢復了。在國外,大多數人都對委員會的垮台感到高興。委員會在任何地方都不受歡迎,美國西部的千座城市雖然對紐約、倫敦和東部嫉妒了兩百年,但在兩天前聽到格拉哈姆遭到監禁的消息時,幾乎全都起來反抗。巴黎正在經歷內鬥。世界的其他地區仍在觀望。

  他剛要吃早餐,角落裡便響起了電話鈴聲,侍從領班提醒他是奧斯特羅來電。格拉哈姆只得放下食物,去接電話。不久林肯就到了,格拉哈姆立刻表示自己強烈希望能和子民見見面、聊聊天,想要更多地了解在他面前展開的新生活。林肯通知他,再過三個小時,各位官員將攜眷去風向標的議會廳參加代表大會。格拉哈姆原本希望去城市裡的道路上轉轉,然而,由於人們都處在極度興奮的情緒中,所以只能作罷。但是,他完全有可能從風向標看守人的瞭望台上俯瞰這座城市。就這樣,格拉哈姆在侍從的帶領下去了那裡。林肯優雅地恭維了侍從幾句,他還說,由於他目前要處理大量公務,所以不能陪同他們,還為此道了歉。

  這個瞭望台比最大的風車還要高,比屋頂高出一千英尺,通過纜繩固定,就像是一根金屬絲上的一個圓盤狀的小斑點。格拉哈姆坐上一個懸掛在鐵絲上的小搖籃,被送到了瞭望台頂。支撐瞭望台的金屬杆看上去很脆弱,中間位置有一個燈火通明的長廊,長廊上掛著一串管子,在長廊的環形外欄杆上慢慢地旋轉著,格拉哈姆從上面看只覺得那些管子很小。這些管子是風向標看守人的反射鏡,奧斯特羅就是用這樣的反射鏡向他展示他即將統治的這個世界。日本侍從走在他前面,在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裡,格拉哈姆問了他很多問題,他則負責回答。

  這一天充滿了春天的氣息,洋溢著希望。微風拂面,天氣那麼溫暖。天空湛藍,廣闊無邊的倫敦在早晨的陽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空氣中沒有煙霧和陰霾,空氣甘美,堪比山間幽谷。

  除了委員會大廈周圍那些不規則的橢圓形廢墟,以及在那裡飄動的投降黑旗,從上面看這座強大的城市,根本看不出有何跡象顯示那場革命以破竹之勢,僅用了一天一夜,就改變了這個世界的命運。人們仍然湧向這些廢墟,遠處矗立著巨大的露天平台,早在和平時期,飛往歐美各個大城市的飛行器就在平台上起落,此刻,就連平台上也布滿了黑壓壓的勝利者。在一條由板材鋪設的窄路對面,施工棧橋橫跨廢墟之上,一群工人正在那裡忙著在委員會大廈和城市其他地方之間重新架設纜繩和金屬絲,準備把奧斯特羅的指揮部從風向標大樓轉移到別的地方。

  城市的照明系統基本沒有遭到破壞。比起動亂的區域,這裡瀰漫著如此寧靜的氛圍,格拉哈姆俯視著大地,過了一會兒,他幾乎忘記了雖然看不見,但仍有成千上萬的人躺在地下迷宮中的人工炫光下,因為一夜之間所受到的創傷而丟了性命,或者只剩下一口氣,忘記了在簡易病房內,醫生、護士和抬擔架的人在興奮地忙碌著,也忘記了電燈下的所有奇蹟、恐懼和新奇。在人群密集的隱蔽公路上,他知道革命取得了勝利,在所有地方,黑夜取代了白晝,黑色成為了主流,街上飄揚著黑色的旗幟和黑色的裝飾。在這裡,在新鮮的陽光下,除了戰鬥留下的火坑,委員會統治期間逐漸增多的風輪森林平靜地咆哮著,不斷地履行著職責,仿佛地球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遠遠望去,布滿風向標的地勢參差不齊,藍色的薩里山隱約可見;在北面的近處,海格特山和穆斯威爾山也同樣高低錯落。他很清楚,在鄉村的每一座山峰之上,曾經都是樹籬交錯,林間建有別墅、教堂、旅館和農舍,而如今則矗立著他所見過的那種風輪,風輪之上設有巨大的GG牌。風輪是新時代難看卻很獨特的標誌,投下不停旋轉的陰影,同時不停地存儲能量,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城市的動脈。英國食品信託公司的無數牛群和羊群在風輪下方遊蕩,孤獨的牧人守衛在一旁。

  下面矗立著巨大的建築,他卻看不到一個熟悉的輪廓。他所知道的聖保羅大教堂保存了下來,威斯敏斯特區的許多古老建築雖然不在視線之中,卻依然存在,只是在這個偉大時代的巨大建築之間,被掩蓋了鋒芒。泰晤士河的河水沒有變少,河面上銀光閃閃,點綴著城市的原野;自來水管總是缺水,裡面的水很快就被消耗殆盡。泰晤士河的河床和河口經過沖刷都已深陷,現在成了一條海水運河,一群骯髒的船夫把沉重的貿易貨物從附近池塘的工人腳下運到泰晤士河上。在東方,在天地之間,普爾河裡停著巨大的船隻,密集的桅杆隱約可見。水上交通擁擠,沒有必要匆忙,巨大的帆船從地球的盡頭而來,而對於急需的沉重貨物,則會使用更小更快的機械船來運輸。

  向南,在群山的另一邊是巨大的高架渠,將海水引向水道,而公路猶如蒼白的線條,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延伸,道路上點綴著移動的灰色斑點。他想好了,只要有人提議,他一定要去看看這些公路。不過那也要等他坐過飛機後再說。他的侍從官說每條公路都是雙車道,寬一百碼,表面微微彎曲,每條車道只能單向行駛,由一種叫伊德哈邁特的物質構成,據他所知,這是一種人造物質,有點像鋼化玻璃。沿路行駛著一些奇怪的車輛,有的車很窄,像是穿著橡膠鞋,有的車只有一個很大的輪子,還有的車有兩個和四個輪子,它們以每分鐘一到六英里的速度疾馳而過。鐵路早已消失,一些路堤只剩下鏽跡斑斑的溝壑。少數路堤形成了伊德哈邁特公路的核心區域。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大群GG氣球和風箏,它們沿著飛機飛行路線,在錯落有致的遠景中向北和向南飛去,逐漸消失。他沒看到飛機。現在所有飛機都停飛了,只有一架看上去很小的飛行器在薩里山上方的藍天裡高高盤旋,看起來就像一顆不起眼的小點在翱翔。

  格拉哈姆了解到幾乎所有的城鎮和村莊都消失了,但他發現很難想像這樣的情景。他明白,在方圓幾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只有幾座像旅館一樣的巨大建築物,它們還保留著城鎮的名字,比如伯恩茅斯、韋勒姆或斯旺尼日。然而,侍從官很快就使他相信了這種變化是不可避免的。在舊秩序下,鄉間建有農舍,每隔兩三英里就有地主的莊園,村莊裡有旅館、鞋匠鋪子、雜貨店和教堂。每隔八英里左右就有一個鄉村小鎮,裡面住著律師、玉米商人、羊毛商、馬具匠、獸醫、醫生、裁縫、女帽販賣商等。至於為什麼是每隔八英里,原因僅僅是農夫來回走上八英里去趕集並不會累。但後來有了鐵路,鐵路之後有了輕軌,速度快的新汽車取代了四輪馬車和馬匹,而一旦開始使用木頭、橡膠和伊德哈邁特等各種彈性持久的物質來建造公路,就不再需要這麼多的市集城鎮了。而且,大城市越來越多,它們用看似無窮無盡的工作吸引工人,又用無窮無盡的勞動力來吸引僱主。

  舒適度的標準逐漸提高,生活機制也變得越發複雜,鄉村生活的成本日益升高,後來就變得不可能了。牧師和鄉紳消失了,全科醫生被城市專家取代,如此,村莊最後的文化氣息也被剝奪了。電話、電影放映機和留聲機取代報紙、書籍、教師和信件,這之後,生活在沒有纜繩的地方,就像過著與世隔絕的野蠻生活。在鄉村,沒有衣服和食物(根據當時的高雅觀念),沒有妙手回春的急診醫生,沒有伴侶,也沒有追求。

  此外,農業機械設備投入使用,如此一來,一名工程師抵得上三十名工人。曾幾何時,倫敦的空氣中瀰漫著難聞的煤煙味,並不適宜居住,比起那時的職員,現在的工人的生活狀況完全相反:他們現在從公路或乘飛機在晚上匆匆來到這座城市,在這裡生活,享受這裡的樂趣,並在早晨再次離開。這座城市吞噬了人性;人類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人類首先過著遊牧狩獵的生活,然後進入農耕時代,他們的城鎮、城市和港口只不過是農村的大本營和市場。而現在,這個規模巨大的人類新集合體便是發明時代帶來的一個邏輯結果。除了倫敦,英國只有另外四個城市,分別是愛丁堡、朴次茅斯、曼徹斯特和什魯斯伯里。像這樣的事情雖然對當代人來說是司空見慣,卻超出了格拉哈姆的想像。當他向「那邊」瞥了一眼,看到了存在於這片大陸上的奇怪事物,他完全無法接受。

  他想像著城市之外還有其他城市,那些城市位於廣袤的平原上和寬大的河流邊,有的大城市沿海而建,有的周圍有雪山環繞。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區都說英語,還有西班牙裔美國人說的英語、印度人說的英語、黑人說的英語和「洋涇浜」方言英語,地球上三分之二的人都使用這樣的日常語言。在大陸上,除了偏遠地區保存下來的奇怪語言,還有其他三種語言通行:一種是德語,安提俄克和熱那亞都使用這種語言,而在加的斯,德語大有取代西班牙英語之勢;第二種是具有法語風格的俄語,在波斯和庫爾德斯坦,這種語言和印度英語並存,在北京與洋涇浜英語並立;第三種是法語,這依然是一種清晰動人的語言,只有清醒的人才會講。法語、印度英語和德語在地中海地區三足鼎立,並且通過黑人方言而傳到了剛果。

  現在,在以城市為背景的地球上,除了受監管的「黑帶」熱帶地區,到處都有同樣的世界性的社會組織,而且,從極地到赤道,全都是他的財產和他的責任。整個世界都開化了,全世界的人都住在城市裡,而且,整個世界都屬於他。在大英帝國和整個美國,他所擁有的一切早已被世人所熟知了,國會和議會通常被視為古老而奇特的集會。甚至在俄羅斯和德國這兩個帝國,他的財富也具有巨大的影響力。當然也有很多問題,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但是,儘管他現在站得很高,但俄羅斯和德國似乎也相當遙遠。按照他從前的思維方式,他並沒有想過如何把黑帶管理好,也沒有想過這對他而言有怎樣的意義。黑帶的管理問題是一個威脅,給這片廣闊的天地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他的思維方式是在19世紀形成的,所以他意識不到威脅的存在。不過,他的思緒立刻從風景轉到一件早已消失了的可怕的事情上。「黃禍[1]呢?」他問道,淺野讓他解釋什麼是黃禍。原來,中國造成的恐懼早已消失。中國人民同歐洲人民和睦相處。20世紀雖然不情願卻十分肯定地發現,普通的中國人與普通的歐洲農奴一樣文明,甚至更有道德、更聰明,而且他們大規模地重複了17世紀發生的蘇格蘭人和英國人的友好關係。正如淺野說的那樣:「他們認為敵對已經結束了。他們發現我們畢竟是白人。」格拉哈姆再次轉向那片風景,他的思緒又轉向了新的方向。

  在昏暗的西南方,逍遙城在閃閃發光,那些光古怪、妖艷,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有點可怕,他在街上遇到的那個老人說逍遙城裡有留聲機和電影放映機。這些奇怪的地方讓人想起傳說中的西巴里斯,城市中洋溢著藝術與美,而且這份藝術和美中都充斥著對利益的渴望,人們在下方閃耀的迷宮裡經歷了激烈且並不精彩的經濟鬥爭,然後在逍遙城裡尋求慰藉。

  他很清楚,那些鬥爭必定十分激烈。現代人把19世紀的英國稱為田園詩般的悠閒生活,由此可知鬥爭的激烈程度。他又把目光轉向眼前的景象,試圖想像那個錯綜複雜的迷宮裡的大工廠。

  在北邊,他知道陶工不僅製造陶器和瓷器,還製造類似糊劑和化合物的物質,而這都是通過一種比較微妙的礦物化學發明出來的;有製造雕像、壁飾和許多複雜家具的工匠;而且,在有些工廠里,競爭激烈的作者們設計出留聲機的演講內容和GG,並為他們那永遠令人吃驚的新穎電影戲劇作品安排分組和發展。消息都是從這裡傳向世界各地的,從那裡,新聞播報員向全世界兜售謊言,電話機取代了過去的報紙。

  在被摧毀的委員會大廈的西面,是實施市政控制和管理的龐大辦公室;在東邊的港口附近,有貿易區、巨大的公共市場、劇院、度假村、賭城,綿延數英里的撞球廳、棒球場和足球場,環形野獸鬥獸場,無數的寺廟和教堂,其中有基督教、准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諾斯替教、鬼魂教、夢魘教、家具教;在南邊,進行著紡織品、泡菜、葡萄酒和調味品的大規模生產。無數的人在轟鳴的機械道路上跑來跑去。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蜂房,風是它不知疲倦的僕人,不停旋轉的風向標是它最合適的王冠和象徵。

  他想到,數量達到空前規模的人口都被這些海綿一樣的大廳和走廊吸收了,三千三百萬人在他的下面上演著屬於他們自己的簡短且庸碌的人生戲劇,他想到自己很滿意這裡白天陽光明媚,空間廣闊無邊,最重要的是,他忘記了自己其實是個重要人物,這種唯我獨尊的感覺逐漸減少,到最後都消失了。從這座城市的高處往下看,終於有可能想像這龐大的三千三百萬人確實存在,想像到他將要承擔的責任,想像到他的王權隨時可能被推翻,而無數的子民卻可能製造出暴風般的混亂。

  他試圖描繪他自己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儘管生活條件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普通人卻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的確,全世界的生命和財產並沒有遭受到暴力的衝擊,發酵疾病和各種細菌性疾病幾乎已經消失,每個人都有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在這個城市的道路上會覺得很暖和,還不會受到風吹雨打,機械科學的進步和社會的實體組織的發展,使得這一切成為了可能。但是,他已經開始發現,人仍然是人,在煽動者和組織者的面前是那麼無助,每個人都膽小怕事,每個人都為欲望所左右,但他們聯合起來,力量是不可估量的。他腦海中浮現出無數身穿淡藍色帆布衣服的人。他知道,在他下面的數以百萬計的男人和女人,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他們愚蠢,不情願參與這個世界的事務,也不樂意分享庸俗的快樂。他想到他那個時代的人雖然早已消失,但他們活著的時候懷有希望;有那麼一瞬間,莫里斯在那本古老的小說《烏有鄉消息》中寫到的倫敦夢,胡德森在《水晶時代》中描寫的美麗的理想國,出現在他面前那片無限失落的氣氛中。他想到了自己的希望。

  他的後半段人生此時已經距他非常遙遠,那個時候,他激情洋溢,做一個自由平等的男子漢的概念在他心中早已形成。他曾希望,不再有多數人為少數人犧牲,他所在的時代也是這樣希望的,而且,他還輕率地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曾希望,每一個女人所生的孩子都有機會獲得幸福。而現在,在兩百年後的今天,同樣的希望仍然沒有實現,整個城市都在滿懷激情地為這個希望而吶喊。兩百年過去了,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楚,隨著城市的發展,貧窮、無助的勞工和他那個時代的一切痛苦,都愈演愈烈。

  他對這些年來的歷史已經略知一二了。他聽說,隨著超自然宗教在卑鄙的人心中的崩潰、公共榮譽感的下降以及財富的上升,道德的墮落也隨之而來。人不再相信上帝,卻依然相信財富,財富統治著一個卑微的世界。

  對於這兩個世紀的政治史,他的日本侍從淺野恰如其分地將其比喻成一粒被昆蟲幼蟲吃掉的種子。首先,有一粒種子充滿了生命力,完全可以茁壯地發育成熟。然後來了一些昆蟲,它們在種子的表皮下面產卵,看!不一會兒,種子就變成了一個空殼,活躍的幼蟲把種子吃光了。然後來了一些次級寄生蟲,比如姬蜂蠅,它們在幼蟲中產卵,看!幼蟲很快也變成了空殼,新的生物在比它先到來的幼蟲的身體裡,而幼蟲則舒舒服服地待在種子的外皮之內。種子的外皮仍然保持著原本的形狀,因此,大多數人仍然認為它是一粒種子,而且,就我們所知,它可能仍然認為自己是一粒種子,還活著,而且充滿了活力。「你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王國就是這樣。」淺野說,「只是王權已經被掏空了。地主、貴族和紳士很久以前就和約翰國王一起出現了,雖然也有失誤,但他們把查理國王斬首了,然後喬治國王走馬上任,他只是個傀儡國王而已……真正的權力掌握在議會手中。但是,議會作為管理佃農的土地所有組織,並沒有長久地掌權。這種變化早在19世紀就已經發生了。這些專營權一直在擴大,到最後,大量無知的人也都牽扯其中,「城市裡的無數人」一起投票,但他們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毫無特色。選民多了,自然就會有政黨組織出來管理。即使在維多利亞時代,權力也在向秘密、複雜和腐敗的政黨機器轉移。很快,權力就掌握在為政黨機器提供資金的大商賈手中。有一段時間,帝國的真正權力和利益明顯由兩個政黨的委員會把持,這兩個委員會受報紙和選舉組織管理,由一小群富有而能幹的人組成,起初他們互相對立,後來又聯合起來。

  對這樣的情況,採取文雅的手段根本沒有用。淺野說,世界上有無數的書可以證明文學對此做出了反應,而且其中一些書早在格拉哈姆剛睡著的時候就出版了。反抗的一方似乎只專注於研究,並堅定地只在紙上進行反抗。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英國,奪取或剝奪政黨委員會的權力都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這是20世紀初所有深刻作品提出的普遍建議。在這些事情上,美國採取行動的時間比英國早一點,不過這兩個國家採用的方式都是一樣的。

  反革命從來沒有發生過。它永遠無法組織並保持純潔。人們不再多愁善感,也不再相信正義。任何一個大到足以影響投票的組織都變得極為複雜,會被有能力的富人破壞、瓦解或全盤收購。社會主義、民眾政治、反動、純潔的政黨最終都將成為證券交易所的籌碼,出賣他們的原則來為他們的競選活動買單。富人最關心的自然是保持財產不減少一分一毫,要保持棋盤上暢通無阻,以便進行貿易遊戲。就像封建社會保持棋盤暢通無阻,是為了狩獵和戰爭。整個世界都在遭受剝削,世界就是商業的戰場,而比起早期歷史上最黑暗時期的戰爭、瘟疫和饑荒,金融動盪、操縱貨幣造成的災難、關稅戰爭,在20世紀給人類帶來了更多的痛苦,因為沉悶的生活才是痛苦所在,而非迅速的死亡。

  對於他自己在這一時期的發展中所起的作用,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在這個機械文明發展的連續幾個階段中,有一種新的力量越變越強大,也就是作為他的託管人的委員會。委員會一開始是幫助這個機械文明的發展,但很快就變成指導。起初,委員會不過是伊斯比斯特和沃明出資數百萬而創建的一個組織,該組織負責打理財產,是這兩個無兒無女的遺囑人突發奇想的產物。但最初的委員發揮集體才智,迅速使得這個組織有了巨大的影響力。最後,他們通過地契、貸款和股份,通過無數種偽裝和假名,滲透到了美國和英國的方方面面。

  委員會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並且提供了很多的贊助,所以,他們很早就進入了政治的舞台,在它的發展過程中,它不斷地利用自己的財富來改變政治決策的方向,利用自己的政治優勢來攫取越來越多的財富。最後,兩個半球的黨組織終於都開始聽命於委員會,它變成了控制政治的核心委員會。它最後的鬥爭對象是各大猶太家族組成的默契聯盟。但是,這些家族緊靠微弱的感情聯繫在一起,在任何時候,只要涉及遺產繼承,那大筆的資源就會落進未成年人、女人或傻瓜的手裡,婚姻和遺產一下子就使得成千上萬的人變得疏遠。委員會不會遭到這樣的破壞,能夠實現持續性的發展。就這樣,委員會平穩地壯大起來。

  最初的委員會雖然只有十二個能力出眾的委員,但他們互相合作,讓這個委員會成為了一個天才委員會。它大膽地追求財富和政治影響力,而財富和政治又可以互相促進。委員會以驚人的遠見卓識斥巨資投入到飛行研究領域,並且是在最後時刻才對外公布這項發明。它利用專利法和各種半合法的手段,阻礙所有拒絕與之合作的調查人員。在過去,它會把所有能力強的人都招致麾下,並且為此付出豐厚的報酬。在那些日子裡,它的政策充滿了活力,而且從不出錯,隨著委員會不斷地穩步增長,富人開始掌管委員會,他們不僅自私,而且管理混亂。一百年之後,格拉哈姆幾乎成為了非洲、南美、法國、倫敦、英國的唯一的主君。實際上,委員會在北美很有影響力,而且控制著美洲。委員會買下了中國,並對其進行了整理規劃,還控制了亞洲,削弱了舊世界的各個帝國,在經濟上讓它們遭受重創,而且與其作戰並擊敗了它們。

  這種對世界不斷擴大的篡奪是如此巧妙地進行著的,成百上千的銀行、公司、財團掩蓋了委員會的所作所為,以至於普通人都還沒開始懷疑,暴政就已經開始了。委員會從來沒有猶豫過,也從來沒有動搖過。通信手段、土地、建築物、政府、市政當局、熱帶地區的地方公司、每一家私人企業,委員會都貪婪地收歸為自己所有。它訓練和組織委員會的雇員、鐵路警察、道路警衛、房屋警衛、排水和線纜警衛以及耕農管理員。工會沒有反抗,但卻遭到了破壞、背叛和收買。委員會最終買下了全世界。最後,他們施展了最為厲害的一招:推行了飛行器。

  委員會與其旗下一些壟斷巨頭的工人發生過衝突,隨後開始明目張胆地干不法的勾當,相比之下,賄賂這種普通文明的行為根本不值得一提,這個時候,舊的法律見到委員會彬彬有禮地獲得了巨大的利益,都有些驚慌失措,從而開始四處尋找武器。但是,軍隊沒有了,作戰的海軍也沒有了,畢竟和平的時代早已來臨。唯一可能的戰船還是委員會航海信託基金的大型蒸汽船。委員會控制著警察部隊、鐵路警察、輪船警察、莊園警察、計時員和秩序維護員,其數量是被忽視的舊國家和市政組織的小股部隊的十倍。而且,他們製造了飛行器。有些仍然在世的人還記得倫敦下議院的最後一場大型辯論,下議院是合法的政黨,但這個反對委員會的政黨只是少數,只能進行絕望的鬥爭,下議院的議員們擠在陽台,看著長著雙翼的龐然大物無聲地在他們頭頂上方盤旋,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就這樣,委員會的權力達到了最高峰。允許無限且不負責任的財產的民主制度就此撕下了最後一點偽裝。

  格拉哈姆睡著後的一百五十年裡,他的委員會揭開了偽裝,以他的名義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統治著地球。選舉弱化成了一種令人愉快的儀式,是每隔七年才會幹的荒唐事,不過是一種古老而毫無意義的習俗,選舉變成了社交的會議,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國教大會一樣,時不時地召開,但毫無效果;英格蘭國王雖然是合法的存在,卻被剝奪了繼承權,每天沉迷於杯中物,頭腦遲鈍,在一個二流的音樂廳里愚蠢地演奏。19世紀的宏偉夢想,普通人享受到的自由和幸福,以及榮譽感,這些通通因為對絕對財產的迷信而遭到了破壞,因剝奪普通公民教育的宗教紛爭而受到削弱,宗教的紛爭還剝奪了人的行為標準,並藐視道德的制裁。夢想、自由與幸福在面對發明和不光彩的企業時遭到重創。首先是敵對的富豪統治集團,最後是最高財閥的統治,終於土崩瓦解。委員會終於不再費事讓憲法當局批准它的法令了。而格拉哈姆這個地球的主君只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身體凹陷,皮膚發黃,既沒有死也不算活著。後來,他終於醒來,發現自己成了那份遺產的主人,成為了大地之主!他醒來後,站在萬里無雲的空蕩天空下,凝視著他統治的無邊的疆土。

  他醒來是為了什麼?這城市,這群住在蜂房裡的絕望的勞動者,難道是對他那些古老希望的最後駁斥嗎?還是自由之火,那在他過去的歲月里燃燒和熄滅的火,還在暗地裡悶燒?他想到了叫人心情激動的起義之歌。難道那首歌只是蠱惑人心的把戲,目的達到後就被遺忘了嗎?依然在他心中激起的希望,難道只是一些被拋棄的東西的記憶,是已經過時的信條的遺蹟嗎?還是具有更廣泛的意義,與人類命運交織在一起的意義?他醒來是為了什麼,他能做什麼?他下面有那麼多人,就像地圖一樣展開。他想到了千千萬萬的人不停地跟隨著彼此,從不存在的黑暗進入死亡的黑暗。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一定是有目標的,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渺小,第一次看到了人類力量與人類內心渴望的悲劇性對比,是多麼鮮明而可怕。就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小小的意外,也意識到自己的欲望是多麼強烈。突然間,他的渺小讓人無法忍受,他的渴望讓人無法忍受,一股不可抗拒的衝動湧上心頭,他很想祈禱。於是他祈禱起來。他含含糊糊地說著祈禱詞,斷斷續續,而且說得互相矛盾,他的靈魂在時間和空間裡緊張地掙扎著,穿越無數短暫即逝的生命的困惑,向著某種東西前進,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也許那東西可以解釋他的奮鬥和忍耐。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南邊下方遠處的屋頂上,享受著早晨清新的空氣。男人拿出一個望遠鏡觀察委員會大廈,並教那個女人如何使用。不久,他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畢竟從他們所在的位置上看不出任何流血的痕跡,於是,看了一會兒空蕩的天空後,她轉身對準了瞭望塔。在那裡,她看見兩個身穿黑衣的人,只是那兩個人太小了,讓人難以相信他們是人,其中一個在觀望,另一個對著空寂的天空比畫著。

  她把望遠鏡遞給那個男人。他看了看,叫道:

  「好像是主君啊。是的。我敢肯定。是主君!」

  他放下望遠鏡子,看著她:「他在揮舞雙手,像是在祈禱。我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崇拜太陽?在他那個時代,這個國家並沒有拜火教吧?」

  他又用望遠鏡看了看。「他現在不擺手了。想必他是無意間擺出了那種姿態吧。」他放下望遠鏡,沉思起來。「他除了好好享受,也沒別的事可做,只管玩就好了。奧斯特羅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奧斯特羅必須這麼做,因為是他把所有這些愚蠢的勞工集合起來的。他們和他們的歌!他只要睡上一覺,這一切就都是他的了,老天,睡一覺就能得到一切。這個世界太奇妙了。」

  [1]「黃禍論」形成於19世紀,是一種極端民族主義理論。「黃禍論」者宣揚黃種人對於白種人是威脅,白種人應當聯合起來對付黃種人。當時主要針對的是中國人。格拉哈姆沉睡前生活在19世紀,醒來後依然受到當時民族主義的影響。——編者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