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斯托港
2024-10-09 08:56:52
作者: (英)威爾斯
次日上午十點,馬弗爾先生坐在斯托港[1]郊外一間小客棧外的長凳上,鬍子沒理,灰頭土臉,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他身邊擺著幾本書,雙手深深地插在口袋裡,神情憔悴、緊張、不自在,不時鼓著腮幫。捆書的已經換成了繩子,包裹則在布蘭布爾赫斯特外的松林里扔掉了,因為隱形人的計劃臨時有變。馬弗爾先生坐在長凳上,雖然沒人瞧他一眼,他心裡還是火燒火燎的。叫人奇怪的是,他總慌慌張張地在各個口袋裡摸來摸去。
他坐了快一個小時,這時一位老水手夾著報紙從客棧里走出來,挨著他坐下了。「天兒不錯啊。」水手跟他搭訕。
馬弗爾先生四下張望,好像怕得要命。「是。」他回答。
「這時候正該是這個天氣。」水手不肯罷休。
「對。」馬弗爾先生說。
老水手掏出一根牙籤,全神貫注地(除了目光)忙了幾分鐘。這期間,他大大方方地打量一身塵土的馬弗爾先生和那幾本書。他走過來的時候,依稀聽見硬幣掉在口袋裡的叮噹聲,不禁對馬弗爾先生另眼相看。他的思緒隨即又飄回腦海中那個揮之不去的話題。
「書?」他聒噪地剔完牙,開口就是這一句。
馬弗爾先生嚇了一跳,轉頭看著書。「啊,是,」他應著,「對,是書。」
「書裡面有好些『非』夷所思的事兒呢。」水手說。
「你說得是。」馬弗爾附和地說。
「書外面也有好些非夷所思的事兒。」水手又說。
「同樣所言不差。」馬弗爾先生瞧了一眼這位談話對象,又四下張望。
「比如說,報紙上就有好些非夷所思的事兒。」水手說。
「的確。」
「這份報紙。」水手說。
「啊!」
「有篇報導。」水手盯著馬弗爾先生的眼睛,目光堅定從容,「例如說,有篇報導說有一個隱形人。」
馬弗爾先生咧開嘴,伸手在臉上撓了兩下,感覺耳朵發燙。「不知道接著還會寫什麼?」他底氣不足,「奧地利還是美利堅?」
「都不是,」水手說,「這兒。」
「主哇!」馬弗爾先生驚呼。
「我說『這兒』,當然不是說這個地方。」這句話讓馬弗爾先生長舒了一口氣,「是附近。」
「隱形人!」馬弗爾先生說,「那他都做了什麼?」
「樣樣都做。」水手拿眼睛盯著馬弗爾,又解釋說:「天殺的每一樣。」
「我四天沒看報了。」馬弗爾說。
「伊平,他是從那個地方下手的。」水手說。
「真的!」
「在那兒露面的。至於他打哪兒來,好像誰也不知道。看『伊平異聞』。報紙上說,證據非夷所思地充分——非夷所思啊。」
「主哇!」
「話說回來,這可是個非夷所思的故事。一個牧師和一個行醫的先生能做證,他們親眼所見——或者說見他不著。裡面說呀,這個人住在『車馬旅館』,起先誰也知不道他的不幸遭遇,是這麼說的,知不道他的不幸遭遇,後來旅館發生了『爭執』,上面說呀,他頭上的繃帶扯掉了。就這麼著,大家瞧見他的腦袋是看不見的。於是『立即』著手逮捕他,但他除掉衣物,上面說的,逃之夭夭,為此負隅頑抗,導致J.A.賈弗斯先生,裡面說的:英勇無畏、忠於職守的警察身負重傷。說得很清楚吧?有名有姓的。」
「主哇!」馬弗爾先生緊張地環顧四周,單憑著觸覺在口袋裡數錢。他萌生出一個新奇的想法。「真是太不可思議啦。」
「可不是?要我說,非夷所思。我可從來沒聽誰說過隱形人,不過這年頭倒是常聽到不少非夷所思的事兒——所以——」
「他就做了這些?」馬弗爾佯裝鎮定。
「這還不夠嗎?」水手反問。
「沒再回去嗎?逃走了,再就沒有了?」
「沒有了!」水手回答。「怎麼!——這些還不夠?」
「很夠了。」馬弗爾回答。
「我看可是夠了,」水手說,「我看可是夠了。」
「他沒有同夥吧——上面沒說他有同夥吧?」馬弗爾先生緊張地問。
「一位還不夠呀?沒有,謝天謝地——不妨這麼說吧,他沒有同夥。」
他說著緩緩點頭。「一想到那傢伙到處亂跑,我就渾身不舒服!眼下他『逍遙法外』,有證據表明他要去——我看他們的意思就是『去了』斯托港。瞧,就是咱們這兒!這回可不是那些美國奇聞了。再想想看他能幹出什麼事!要是他多喝了一杯,盯上你了,你可怎麼是好?再比方說他想搶錢——誰有本事攔著?他想去哪兒,想偷什麼東西,想大搖大擺地繞過警戒線,就跟你我從瞎子面前走過去一樣!還更容易呢!這兒的瞎子耳朵可尖著呢,我聽人說的。還有,要是他想喝上一杯,隨時隨地——」
「他可不是占盡奇大的上風,」馬弗爾先生說,「而且——嗯。」
「你說得不錯,可不是。」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馬弗爾先生不停警惕地四下張望,提防輕輕的腳步聲,觀察一切細微的變化。他似乎痛下決心。他用手攏著嘴,咳嗽一聲。
他再次四下張望,聽了聽動靜,接著身子向水手靠過去,低聲說:「實話告訴你——本人正好——對這個隱形人略知一二。小道消息。」
「啊!」水手來了興致,「你嗎?」
「不錯,本人。」
「真的!那我冒昧問一句——」
「你準保要大吃一驚,」馬弗爾先生用手攏著嘴,「『神』不可測。」
「真的!」
「實話告訴你。」馬弗爾先生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的。一瞬間,他神色大變。「嗷!」他驚叫一聲,直僵僵地站了起來,一臉痛楚。「哎呀!」
「怎麼了?」水手擔心地問。
「牙疼。」馬弗爾說著伸手捂著耳朵。他拿起了書。「我得走了,我估摸著。」他小心翼翼從談話對象身邊挪開身子,動作十分奇怪。「你不是正要跟我講這個隱形人嗎!」水手老大不高興。馬弗爾先生好像在和自己商量。「惡作劇。」一個聲音說。「是個惡作劇。」馬弗爾先生說。
「可報紙上寫著呢。」水手說。
「反正是惡作劇,」馬弗爾說,「我認識那個造謠的傢伙。根本就沒有什麼隱形人——唉喲。」
「那報紙又是怎麼回事兒?你的意思是——」
「沒一句是真的。」馬弗爾語氣堅決。
水手攥著報紙,目瞪口呆。馬弗爾先生突然一擰身,像四肢抽搐似的。「慢著。」水手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你的意思是——」
「不錯。」
「那你剛才幹嗎任由我胡說八道?你憑什麼把人當傻子耍?啊?」
馬弗爾先生噓出一口氣。水手一下子滿臉通紅,兩手攥成了拳頭。「我這兒說了十分鐘,你呢,你這個腦滿腸肥一臉麻子的混帳東西,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
「你少來跟我賣弄辭藻。」馬弗爾先生說。
「賣弄辭藻!我正要好好地——」
「得了。」一個聲音說。馬弗爾先生忽地身子一轉,邁開大步,腳步忽快忽慢。「快跑吧。」水手喊。「誰跑來著?」馬弗爾先生回嘴。他腳步匆匆,走得歪歪斜斜,時不時還向前一個趔趄。走著走著,他開始喃喃自語,又是抱怨又是數落。
「蠢鬼!」水手岔開腿,兩手叉腰,望著他遠去的身影。「我讓你瞧瞧,你這蠢驢——敢戲弄我!明明白白的——報紙上寫著呢!」
馬弗爾先生語無倫次地回嘴,越走越遠,最後轉過彎路,看不見了。水手還氣勢洶洶地站在路中央,後來屠夫駕著馬車來了,他只好作罷。他朝斯托港走去。「到處是非夷所思的蠢驢,」他喃喃自語,「就是想氣我,這就是他的蠢點子——報紙上可寫著呢!」
沒多久,他又將聽到一件非夷所思的事,就發生在他身邊。有人看見「一把金幣」(不多不少)飄在半空,卻看不見人,就在聖米迦勒巷子牆角。當天上午,另一個水手目睹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他立刻伸手去抓,結果被一拳打倒在地,等他爬起來的時候,長翅膀的錢已經不見了。我們的水手說,那會兒他什麼都敢信,可這也太離奇了。他事後一琢磨,才明白前因後果。
錢不翼而飛的消息是真的。附近各處,不論是肅穆莊嚴的倫敦郡銀行公司[2]還是店鋪旅館的錢柜子——那天陽光明媚,店門都敞開著——成把的硬幣和成卷的紙幣無聲無息地飄走了。錢貼著牆壁,順著幽暗的街道,敏捷地避開行人的視線。如果有人追查就會知道,這些錢無一例外落到了同一個人的口袋裡,就是斯托港郊外的小旅店門外那個頭戴破禮帽、神色慌張的先生。
[1]虛構地名,原型可能是港市朴次茅斯。
[2]原名薩里、肯特及蘇塞克斯銀行公司(Surrey,Kent and Sussex Banking Company),成立於1836年,1839年更名為倫敦郡銀行公司(London and County Bank)。1875年時為英國第一大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