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9 08:43:43
作者: 錢乘旦
編寫一部中國學者自己寫的英帝國通史,一直是我們的願望。今天,當這部書稿完成時,可以說這個夙願正在變成現實。
英國,一個大陸離島、蕞爾小國,何以能從歐洲如林的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在科技思想、工業文明、制度文化和紳士風範方面成為時代的弄潮兒,獨步天下百年之久?大英帝國,一個貿易與殖民的「日不落」大帝國,又何以能無中生有,由小及大地發展,獨霸世界長達一個世紀?不管你承認與否,英國、聯合王國和大英帝國的歷史,猶如神話一般,是任何一位當代史家或政治家都無法繞開的話題。目前,國內學界雖不乏英國史著述,但迄今尚無一部資料豐厚、內容翔實和觀點鮮明的大英帝國通史類著作。這的確是件憾事。
記得,那是二十多年前,筆者師從錢乘旦教授學習英國史,先生問及學位論文選題事,我說要做都鐸時期英國社會史方面的文章。先生則一再提醒說,還是做帝國史吧。英帝國史,當屬政治史,或對外關係史的範疇,當時對於這方面,我連一點知識儲備也沒有,要完成這樣的命題作文,的確沒有把握。
還記得,最初接觸英國史,是我再入北京師範大學讀書的時候。三十多年前,我跟著李雅書、孔祥民二位先生,接觸較多的是羅馬史和德國史的知識。確定碩士學位畢業論文選題時,我按照自己的興趣,逕自選擇了都鐸史專題,這要歸因於學界前輩戚國淦先生的影響。戚老家住西絨線胡同39號,在宣武門附近,我們幾個研究生每周都要騎車去上課,聽先生講「都鐸王朝史料學」。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那間正屋坐北朝南,就是我們讀「私塾」、經常向先生討教的地方。戚先生待人寬厚,尤愛後學。那時,他在北京師範學院(首都師範大學前身)工作,主持都鐸王朝史研究室,還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兼帶世界古代中世紀史專業研究生。對於我來說,能向先生請益、學習都鐸史,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這不僅有助於學位論文的撰寫,也為我打下了日後研究英國史的初步基礎。
又記得,在南京大學求學的幾年間,錢先生不僅向我們傳授了許多治史方法,還讓我與英國史結下了不解之緣。先生長我十來歲,他求真、務實、睿智,完全屬於大智慧之人。不過由於是在職讀學位,除了課堂上聆聽和適當參與討論外,課後我就不得不回到辦公桌前,因而幾無專門時間去看書、做溫習。到了做學位論文的時候,雖然自己抱定了認真的態度,可是因知識積澱少,史學悟性與治學功力均為一般,再加上精力投入有限,所以對論文終稿的質量如何,心裡完全沒底。答辯時間比較好記,那是1999年9月9日下午三點,地點在文史樓五樓的一間會議室。五位委員一字排開,我端坐著,表面沉著,實則內心忐忑。依程序,我陳述了選題理由、立意依據,還有材料的搜集情況、主要創新之處與不足,等等,並一一回答了諸位先生的詰問。當主席宣布論文答辯通過時,至此我才真正體會到如釋重負一詞的真正含義,但我那份忐忑感似乎沒有完全消失,就好像從未消失過一樣。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十多年。適逢錢先生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計劃出版由諸位同門學人完成的系列博士學位論文集合而成的多卷本英帝國史。這是一項浩大的學術工程,也是自己再思考帝國史的大好時機。現在,我依然帶著那份忐忑的心情,重新審讀當年的文章,深感其中有太多的地方需要修訂,還更真切地領悟了當初先生們的寬諒意與仁愛心。為求真、求實和反映學界的新進展,也為銘記先生們的諄諄教誨,這次修訂我做了應盡的努力。與十大幾年前的舊稿相比,這裡向讀者呈現的新樣,不僅參考、充實了一些新資料、新成果,而且修正、調整了謀篇布局,不過唯一不曾改變的就是一以貫之的中心思想:其一,英國民族國家的形成起步於15—16世紀,與英國的現代轉型相吻合;其二,都鐸時期的海外殖民活動,既構成英國民族國家形成過程的重要內容,也起到促進英國實現現代轉型的推力作用;其三,將現代早期英國的殖民活動,放到現代社會轉型和民族國家形成的宏觀背景下考察,有助於加深理解都鐸時期英國海外殖民活動的動因、依據、性質與特點,及其之於大英帝國建構的意義。
綜而論之,都鐸時期英國的海外殖民活動,涉及大英帝國的肇始或萌動,相當於大英帝國前史,因而本書涵蓋的內容,主要是對英國早期殖民思想,民族國家與大英帝國的關係,重商主義的基本國策、新君主制和民間力量之於海外殖民活動的影響,以及從民族國家走向帝國之路等一系列問題的思考。其中,民族國家,或民族主義,是本文的立論基礎,也是理解大英帝國啟動的一個重要視角。基於此,本文認為都鐸時期英國的殖民活動,和新君主制、宗教改革、重商主義等重大歷史事件一起,共同構成了民族國家和社會轉型這個歷史大環境的諸多要素,正是在這些要素的作用下,大英帝國逐漸地生根、發芽,自然而然地形成、發展起來。當然,不論近代英國史還是大英帝國史,都有許多待解謎需要認識,惟願本文能成為有興致的讀者前往其中探險、以期有所發現道路上的一塊踏足石。
四十年前,我把歷史選作專業來學習,完全是那個高考可以改變命運的年代不自覺選擇的結果,而這一選擇,也註定了終身職業。不能說自己在史學的海洋中能擊水自如,有成就、有悟性,但持之以恆,一點點地向前探索,無疑會培養對史學研究的興趣,還會偶有雖波瀾不驚、卻也值得欣喜的發現。這種感覺,或許,只對真正感知它的人才有意。
喜愛上英國史,我要感謝孔先生和戚先生,經孔先生引薦,我隨戚先生最初接觸英國史;戚先生雖為大家,幾無門戶陳見,多為勉勵後學;我要感謝錢先生,不管在南大還是北大,先生與弟子間始終保持著學術聯繫,每每讓我們從治學中受益。本文之所以能順利完成,我要感謝我的夫人巫嬰非,她的督促與鞭策,讓我不至蹉跎歲月。
2014年7月25日
謹記於盱眙都梁後山居
2018年6月22日
補記於金陵月光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