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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殖民擴張的民間性和盲目性

2024-10-09 08:43:30 作者: 錢乘旦

  大航海時代的英吉利民族,其海外冒險從西部港口開始,布里斯托人正是早期殖民活動的開路先鋒。布里斯托具有優越的地理條件,這裡的商人、漁民、水手等等,都可以方便地從事海上活動,包括經商、航海、掠奪,以及與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交往。他們從事漁業生產、海上貿易、海盜劫掠,或者自發地到海外去尋找金銀礦藏和貿易市場,多是結伴而行,以減少危險性。但在伊比利亞強權面前,都鐸君主對國人的海外探險與殖民活動,起初雖然採取支持的態度,但是由於英格蘭國力弱小,力量所限,在具體的政策或行動上,就表現得較為含蓄,有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直到都鐸王朝終結時,在海外殖民擴張方面,組織者、資助者和探險者的角色往往由民間團體、商業公司或個體商人充當,而不是英王或王室政府。就是說,英國的商人、冒險家等民間力量主導了英帝國的啟動,由私人特許公司出面組織、私人進行投資和探險,與其他殖民國家相比,英國的殖民活動體現出民間性的鮮明特點。

  民間性或私人性是英國早期海外殖民貿易的基本特徵。英國與葡萄牙、西班牙等國不同,它的殖民活動不是由政府來組織,而是由民間力量自發推動的事業。個體商人或私人特許商業貿易公司在獲得皇家頒發的特許狀後便籌措資金、招募人員、建造船隻,完成準備工作後再到海外去冒險,建立商站、開拓殖民地。也就是說,英帝國不是都鐸國家詳細論證和精心策劃的結果,[38]至少在都鐸時代,英國的政治家沒有制訂過帝國創建計劃。如果說英國政府同冒險家的海洋活動有什麼關聯的話,那就是,都鐸王室向他們簽發特許狀,並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他們的海外投資。特許狀對於冒險家們來說是尚方寶劍,一方面足以向英國國民證明王室的支持力度,從而接受其冒險活動的正當性;另一方面是向外國政府或外國人表示英國政府的保護政策,從而意識到阻撓或反對這些活動即是對抗英國王室。1497年,亨利七世將特許狀頒給約翰·卡波特,授權他「以充分自由的權力航行至東海、西海、北海的所有海域和海岸,去尋找、發現和考察位於世界任何部分的、迄今為基督教世界所不知的、異教徒和不信神者所居住的海島、陸地、國家和地區」,以期「給他的王國或至少給他所喜愛的布里斯托商人帶來利益」。作為對王室的回報,卡波特須將探險所得收益的五分之一交給英王。[39]對於王室來說,簽發特許狀並不困難,是一件有利可圖的事,何樂而不為。

  隨著都鐸新君主制的強化和國際環境的改變,英國殖民擴張的私人性和民間性特點也在不斷發生變化。16世紀80年代以後,英國人對殖民貿易擴張的興趣,從實踐上到理論上,都是有增無減。這一時期,英國農業「連續遭遇危機」[40],加之受圈地運動和宗教改革的雙重影響,失業人口不斷增多,這些都引發了持續的社會動盪,因而越來越多的人把向外擴張看作是醫治社會問題的重要手段。儘管一些個人冒險家推動殖民擴張的嘗試沒有成功,如吉爾伯特和雷利的教訓所表明的那樣,因為在荒涼的新大陸建立殖民地極為困難;[41]但是,私人冒險活動的重要性卻不可低估,因為正是那些失敗的努力和嘗試,積累了通向成功的經驗,為英帝國奠定了基礎。由於「英國國王財力短絀,不能資助殖民地;個人事業則熱衷於冒險,以及劫掠西班牙領地和擄獲西班牙船隻所得到的穩妥利益。這類活動增強了英國的信心,也增加了他們對海洋的認識,所以最終還是對帝國的成就有所裨益」[42]。與葡萄牙、西班牙相區別,私人的、民間的海上冒險活動是英帝國啟動時期的基本特點。那麼,這種特徵是如何形成的?

  從地理方面來看,島國環境是一個重要因素。不列顛島位於大西洋中,其南北最長不過600英里,東西最寬僅300英里,而在這片不足2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任何一個地方距離海洋都不會超過75英里。[43]英國人的「島國位置使他們不必花費開支來維持一支龐大的陸軍,而是要求他們把錢用於海軍以供保護之用」[44]。如此獨特的自然條件,哺育了吃苦耐勞的漁民和水手,造就了許多有個性、有勇氣的海洋冒險家。15世紀,布里斯托商人首先將探險與發現的觸角伸向大洋,這是中世紀人們不敢觸及的地方。為了避開西班牙、葡萄牙在南大西洋的海上霸權,英國人利用自身的優越地理位置選擇向北航行,探尋北大西洋的貿易航線,開拓可能存在的殖民地。西部的英國商人不僅朝北大西洋探險,還支持卡波特父子沿西北航線發現了紐芬蘭漁場和北美大陸。理察·錢塞勒向東北方探險,開闢了英俄間的貿易航線。伊莉莎白時期,漢弗萊·吉爾伯特、沃爾特·雷利等人到北美地區殖民;17世紀,英國人在北美大陸陸續建立了13個殖民地,分屬特許殖民地、自治殖民地、業主殖民地和皇家殖民地四種不同類型。這些成就既歸功於不列顛海島環境哺育出的優秀航海家,也歸因於英國地處北大西洋的地緣環境。

  從民族傳統方面說,酷愛「自由」是促進私人性、民間性殖民擴張的內在動力。英吉利民族來源於北方日耳曼人,「生而自由的英國人」(freeborn Englishman)是他們自詡的民族特徵。英國人有自治的傳統,在歷史上曾一再為「自由」而戰。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不同,英國人更願意由民間自發地向海洋探索,而伊比利亞人是在政府主導下開展探險與殖民活動的。基思·托馬斯指出,15—16世紀的英國人信奉「人類中心主義」,他們「躊躇滿志」,向海外冒險,勇於征服大自然。[45]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5世紀的布里斯托商人團體和16世紀霍金斯家族那樣的海盜兼商人冒險家,他們不受拘束、任意妄為的行動,恰是英吉利民族自由傳統的某種表達。

  

  從宗教方面說,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開啟了一個半世紀之久的宗教衝突的序幕。其間,英國的教派鬥爭激烈、衝突不斷,天主教與新教的鬥爭、國教與清教的鬥爭履現高潮。許多遭受宗教壓制的教派為了追求其宗教理想,把向海外移民作為重要的出路,其中就包括清教徒到北美創建殖民地:一批清教徒寄希望於建立一個「遠離教會和國家控制的『聖經共和國』」[46],於1620年9月搭乘「五月花」號(Mayflower)向新大陸航行。兩個月後,這些清教徒抵達北美麻薩諸塞灣東岸北端的科德角(Cape Cod),在一個被稱為「普利茅斯岩」(Plymouth Rock)的地方靠岸,他們在上岸前簽署了著名的《五月花公約》(Mayflower Compact),按許多美國人的說法,這就是現代美國的起源。1630年,在約翰·溫思羅普(John Winthrop)的率領下,麻薩諸塞灣公司第一批移民700人從英國到來,由此開啟了持續到1642年的清教徒北美「大遷徙」。登陸美洲之前,溫思羅普還發表演講,鼓勵大家團結協作,希望通過基督之愛的紐帶,致力於建立一個「山巔之城」(City upon the Hill)。[47]

  除了上述幾個原因,16—17世紀的客觀現實,也對早期英國海外殖民擴張私人性與民間性特徵的形成產生了影響。民族國家形成初期,英國人推進海外殖民擴張的過程,與維護民族國家的主權和平等發展權的過程相吻合。儘管這種做法有利於推動海外貿易與殖民帝國的建立,但其局限性也非常明顯。就私人殖民探險活動本身而論,不論組織得多麼完善,參與者多麼勇敢和多麼智慧,其結果大多註定失敗。都鐸後期,雖然伊莉莎白女王及其廷臣們多成為海外事業的投資合伙人,他們也只是以個人身份、而非政府名義介入其中,且他們的目的多受純粹冒險與獲利動機的制約。無論到西印度群島去搶劫西班牙運寶船,還是到東印度群島去開拓香料貿易,或是到西非海岸擄掠黑人,那些私人投資者都期望從中獲得高額的利潤回報,否則就不可能吸引投資者再進一步去推動同一條航線的冒險活動。由於資本通常在第一次冒險活動中就被消耗殆盡,那些商人冒險家根本得不到人力、物力和財力的後續補充,也就很難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並取得成功。只有獲得源源不斷的後備補充,商人冒險家才可能把探險活動進行下去,而任何參與冒險的個人或海盜,或小規模的私人團體,都無法做到這一點。在殖民冒險方面,私人或個體的力量極為有限,較政府行為更具危險性;只有當規模較大的特許公司採取聯合行動時,他們才更有可能取得成功。

  通過上述的考察,我們發現,都鐸英國的殖民擴張活動,除了卡波特、錢塞勒、德雷克等人的探險發現和德雷克、霍金斯的海盜劫掠有所成就外,那些以建立殖民地為目的的殖民冒險活動,幾乎都以失敗而告終,箇中原因有幾點不可忽視:一是大多數探險者單純為物質財富所誘惑,而不是為創建殖民地所吸引,[48]他們無法按照既定方案把探險活動向前推進。赫西指出:「殖民者首先做的不是種植採集,也不是打獵捕魚,而是尋找黃金、白銀或者富庶的印第安王國,這浪費了他們的主要精力。」[49]二是個人探險家缺乏必要的後勤補給,而私人贊助者又不能為遠征探險提供足夠的後續資本,故探險活動難以為繼。如1585年和1587年雷利爵士兩次派遣探險隊到達北美,創建了羅阿諾克島殖民地,但是前後都因補給不足而終告失敗。三是由於受到伊比利亞人的排擠,英國人不得不到既荒涼又難以生存的地方去拓殖,他們要取得成功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如此一來,英國殖民擴張活動的私人性、民間性特徵,就決定了英帝國的形成困難重重。

  就葡萄牙、西班牙、法國的殖民活動來看,它們一開始就受到王室的控制,由政府派遣軍隊和官員,負責推進殖民地事務,個體殖民者在殖民地的生活中不起主導作用。[50]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殖民活動中,商人、貴族、教士往往是三位一體,他們一旦取得了成功,便立即把所征服或侵占的土地直接宣布為王室所有。英國則是另外一番情形。從都鐸朝到斯圖亞特朝,王室不承擔殖民探險或建立殖民地所需的費用,而是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讓殖民者自力更生,聽任殖民地自生自滅。這就必然導致幾個後果:其一,英國人只能到人口稀少、遠離文明的北美大陸進行探險和殖民,以避開強大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勢力範圍。即使如此,他們的努力還是連連受挫。當時,北美新大陸乃為蠻荒之地,當地的印第安人處於落後狀態,其「原始的耕種方式不足以同時滿足印第安土著和新來的歐洲人」需要。[51]伊莉莎白一世時期,英國創建殖民地的失敗就證明了這一點。其二,英國後來建立的殖民地形式多樣,各不相同。1607—1733年,英國人在北美大陸東起大西洋沿岸、西迄阿巴拉契亞山脈之間的狹長地帶,共建立13個殖民地,分屬業主、公司、王室直轄和自治等四種形式,具有移民、定居、貿易經營和種植園開發等多種功能。這種情況在起初看來是不利的,但後來被證明更有活力。其三,英國的殖民地對母國保持著較強的政治獨立性。總督是殖民地的最高首腦,他們握有軍事、政治和財政大權,代表英王進行統治。但是殖民者卻關注殖民地自身的利益,而不是宗主國的利益,所以從一開始,殖民者的前途就同殖民地的命運相關聯,通過自治機構保護自己的權利,這種權利為後來擺脫英王的統治提供了制度保障。其四,不管是業主殖民地還是公司殖民地,或者是皇家殖民地還是自治殖民地,基本上都屬於生產型而非消費型的殖民地。在北美的自然環境下,殖民者不得不進行生產性的開發,早期的失敗使他們意識到農業種植之於殖民地的意義,一些殖民者還「與印第安人交好,虛心學習他們的生產、捕獵技能」[52]。與葡萄牙、西班牙對殖民地不計後果的殺戮、掠奪和破壞相比,英國人對殖民地的開拓有其明顯的優勢,以至於後來英國殖民地的經濟水平發展更高,因此也就更富裕。

  大航海時代早期的殖民擴張,是代價高昂的冒險活動,與地理的探險、發現、建立商棧和殖民活動相聯繫,只有在強大王權的保護下,並獲得持續不斷的經濟支持,才有可能取得成功。英國的殖民擴張遵循這樣的發展軌跡,它起始於以私人冒險為主的民間行為,逐漸發展為民間與官方兼而有之的合作冒險,最後成為整個國家的事業。不論在個人冒險活動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動機,英國人始終把私人的海外冒險看成是爭取民族國家平等發展權的重要手段,英王通過向本國的商人冒險家頒授特許狀,表明王室政府反對外國的海洋霸權和鼓勵國人參與殖民掠奪的明確態度。在推動海外殖民擴張方面,都鐸早期英王政府並沒有制訂具有遠見卓識的偉大計劃,採取極富創建性的努力,而是以權宜之計去應對、擺脫眼前的困境。從1588年擊潰無敵艦隊之日起,英國的海外殖民貿易擴張活動,開始加快了從私人性向官方性轉變的速度,儘管後來繼位的詹姆斯一世只是出於其親近西班牙的外交考慮,才延續了這種轉變過程。無論如何,都鐸朝歷代君主,甚至瑪麗一世也在其中,莫不把本國的商業和殖民擴張,視為追逐專制權力的重要途徑,也在客觀上促進了英帝國的啟動。

  最初,永久性的殖民地是由皇家特許公司建立起來的,這種私人性質的商業冒險公司正是推動英國早期殖民擴張的有力工具。到17世紀初,英商還可以通過斯圖亞特朝君主頒授的皇家特許狀,獲得海外殖民貿易壟斷權。實際上,從1624年皇家殖民地創建之時起,特許私人商業公司在建立和維持殖民地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即使在殖民地建立起來後,它們仍不同程度地起著殖民地自治政府的作用。猶如比爾德夫婦所說的:「用於商業活動的機構即資本家的公司是建立第一批成功的殖民地並為其在宗教、政治和經濟方面形成最初國家體制的機構。由此可見,不管從事殖民事業的商業公司是產生於追求利潤的唯一動機,還是來源於諸如經營商業和開展宗教宣傳這樣的一些混合誘因,它實質上是一種自治政府。象國家一樣,它可以無限期地存在下去,一直繼續到特許狀作廢為止;它的成員可能死亡,但通過不斷選舉繼任人員,公司仍舊維持下去。象國家一樣,它有法規、即一張由君主頒布的特許狀,這種憑照形成了約束選民和官員的最高法律。」[53]在這種意義上,王室特許狀就是最早獲得成功的英國殖民地的法律基礎。[54]可見,只有當民間力量與國家政權實現最緊密的結合時,國家才能形成向外衝擊的強大合力,去推進海外殖民活動,而英國的殖民冒險家之所以得以在條件惡劣的北美大陸立足,並創建永久性殖民地,其緣由就不言自明了。

  這也是英帝國啟動和發展的根基。

  英帝國前史,即英國民族國家形成時期的海外探險、發現與擴張的歷史,是一個漸進、曲折的發展過程。15世紀後期至16世紀初,英國人看到他們的近鄰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正如火如荼地前往東方和新大陸開展大航海,還有那些數不盡的財富隨著探險發現的推進而回流到伊比利亞半島。然而,此時的英國王族不是深陷內訌的泥潭,就是糾纏於毫無意義的歐洲大陸事務,或者與羅馬教皇及天主教國際勢力周旋,根本無意、也無力推動海外殖民活動。但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英國的商人冒險家不願錯失大航海時代造就的歷史機遇,他們走出國門,不自覺地充當了英吉利民族走向世界的引路人。然而,由於推動力的主體來自私人和民間,直到17世紀來臨時,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不僅政府的介入有限,而且沒有切實可行的長遠計劃。雖然民間的冒險活動造就了英國的殖民思想家、理論家和宣傳鼓動家,但是商人冒險家的行動擺脫不了盲目性和無序性的局限,有一種跟著感覺走的意味。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政府的逐漸介入,英國的殖民擴張才逐漸從無意識走向有意識、從民間發展到政府推動、從爭取平等海洋權推進到建立永久性殖民地。在殖民探險與擴張的過程,英國人既挑戰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殖民霸權,又積累了雄厚的資本,為大英帝國奠定了基礎。早在17世紀初,托馬斯·孟就充分肯定了英國商人冒險家的歷史地位。他指出:「商人肩負與其他各國往來的商務而被稱為國家財產的管理者,實在是受之無愧的。這種工作所得的榮譽與所負的責任同樣巨大,應該以極大的技巧和責任心去履行才好,這樣,私人的利益才會常常跟著公共利益而來。」[55]顯然,孟的觀點表達了早期英國民間商人在建立殖民地過程中的地位。

  當然,商人冒險家的私人性和民間性特徵,決定了英國早期殖民活動的盲目性、隨意性的特點。起初,英商的海外探險範圍,僅限於不列顛群島和愛爾蘭島附近,以及北海、波羅的海一帶海域。而且,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是零星的、分散的,與伊比利亞人那種宏大的國家計劃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從16世紀後期起,英國殖民活動的範圍逐漸擴大,已經觸及地中海、大西洋西部海域,以及非洲西部離岸的西屬、葡屬的幾個群島海域,最後又發展到北大西洋、北冰洋和美洲,乃至亞洲太平洋的廣大地區。不過,西班牙和葡萄牙由於先發優勢,他們壟斷了前往東方的海路和到新大陸的殖民活動。面對這兩大海上霸權勢力,剛剛走出國門的英國人因力量不足沒有實力去挑戰自己的對手,而雷利爵士兩度失敗的殖民經歷,冷卻了英國人向北美殖民探險的熱情。[56]在這種勢單力薄的情況下,英國個體商人和商人團體向海外的探險就不能不帶有極大的盲目性、隨意性,而那些分散的民間活動,或向東南方,從事涉足非洲大陸的奴隸貿易;或向西南方,染指西屬美洲殖民地,進行海盜劫掠;抑或朝向東北方,到波羅的海地區建立與沙俄的貿易聯繫;甚或朝向西北方,到荒無人煙的北美大陸去探險。在17世紀更強有力殖民擴張活動出現之前,英國人根本無法克服其殖民擴張的盲目性。雖然他們在盲目的探索中不斷有所發現,但與西班牙、葡萄在拉美地區和東方亞洲的活動相比,實有天壤之差,而英國人殖民擴張的未來所在,應是尚未被伊比利亞人染指的北美大陸。

  卡波特父子最早拉開了英國探險北大西洋和北美新大陸的序幕。如果說約翰·卡波特為布里斯托商人發現了不為人知的北美大陸和豐饒的紐芬蘭漁場,那麼可以說,托馬斯·莫爾是最早含糊其詞地描述北美大陸的英國人。莫爾關於移民海外的主張,雖然尚不成熟,但是很清楚,他的出發點就是要把建立海外殖民地作為解決國內社會問題的一種手段,而在客觀上,這種主張無疑成為英國人走向海外的重要推力。從16世紀50年代開始,他們探尋到達亞洲的便捷通道和開闢海外貿易市場的緊迫性越來越明顯,其直接誘因是安特衛普市場金融危機引起的正面反應。愛德華六世和瑪麗一世時期,英國人加快了對外探索的步伐,甚至冒著被天主教女王瑪麗壓制和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威脅的危險,大膽走出去,追求自己的海外利益。探險者後面有投機者,投機者後面是殖民者。英國的商人冒險家不顧王室禁令,朝東北方向探險,意外地開通了俄羅斯市場。他們的船隻並未停止航行,又朝西南方向駛去,闖入了伊比利亞人壟斷的非洲西海岸一帶。1553年,他們還把冒險活動範圍拓展到了更南部的黃金海岸,獲得了胡椒、象牙和黃金等珍奇貴重物品。奢侈品貿易是誘惑和刺激商人從事海上冒險活動的重要因素,這一點決不應該被低估。英商愛德華·卡斯寧(Edward Castlyn)與安東尼·希克曼合夥經營奢侈品貿易,在加那利群島駐紮經商,並成為瑪麗時期西非沿岸開拓航行的主要投資人。喬治·巴恩斯爵士、約翰·約克爵士、托馬斯·洛克(Thomas Lock)、安東尼·希克曼、愛德華·卡斯寧組成辛迪加,並於1554年再次遠航非洲西海岸,馬丁·弗羅比歇爵士也參加了此次探險行動。他們從非洲之行中獲得了幾內亞的穀物、象牙和四百磅黃金。此時,英商的舉動不再僅限於單純的商業冒險,而且漸漸具備了政治意義,就是反對伊比利亞人的海外霸權和要求實現所謂平等擴張權。

  民族國家形成時期,英商的謀利行為與都鐸王朝專制權力相結合,產生了一種強大力量,支撐著英吉利民族走向海洋擴張。伊莉莎白時期,深受伊比利亞強權擠壓的英國人,在法國胡格諾教徒赴北美探險活動的影響下,逐漸確定了殖民擴張的目標,就是把殖民地點選擇在美洲新大陸,以此作為進一步探尋到達亞洲之路的中轉站。隨著大航海的不斷深入和殖民擴張運動的演進,英國人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打敗伊比利亞的海上霸權,確立自己的海洋優勢,並建立海外永久性殖民地,對於英吉利民族未來的意義。「英國人的頭腦里確實是慢慢地才開始出現這樣的想法:既然別的國家可以帶了貨物、宗教、文化和刀槍越過海洋,他們自己也能建立一些主要由他們本族人民占領和統治的偉大國家。」[57]所以到16世紀後期,像約翰·迪、哈克盧伊特、培根等一大批探險史學家、重商主義者和帝國主義者,已經清晰地意識到了北美新大陸的真正價值,並把殖民擴張和建立殖民帝國的問題,提高到涉及富國強兵目標的高度來認識。他們不但大力倡導殖民和貿易的擴張,更是把建立殖民地視為解決英國社會問題和提升英國國際地位的必要途徑。可以說,直到此時英國的殖民擴張活動才有了較為清晰的目標,就是通過在北美建立永久性殖民地,擴張英國的海外帝國勢力。為了這個目的,「他們找到了實現帝國野心的合法性來源,即完成將美洲的異教徒歸化為基督徒的使命。」[58]

  建立永久性殖民地的嘗試,是英國海外擴張從盲目探險到有組織殖民運動的重要轉折。長期的海上實踐,鍛鍊了像霍金斯、德雷克、吉爾伯特、雷利等許多經驗豐富的冒險家,他們在謀求自身利益的同時,促進了由葡萄牙、西班牙人建立的舊殖民體系的瓦解,增強了英國人創建帝國的自信心。至17世紀上半葉,英國人對北大西洋的探險終於迎來了豐收季節。這一時期,西班牙因捲入曠日持久的「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而無力擴大西屬美洲殖民地,[59]這就給英國創造了極好的機會,去拓展他們自己在北美的殖民地。1606年4月,詹姆斯一世向來自倫敦、普利茅斯和布里斯托的三個商人群體頒發特許狀,授權普利茅斯維吉尼亞公司向「北維吉尼亞」殖民,授權倫敦和布里斯托公司(London and Bristol Company,or Newfoundland Company)向「南維吉尼亞」殖民。當年,普利茅斯維吉尼亞公司派出探險隊前往今天的緬因地區進行殖民,他們在惡劣的環境中堅持不到一年。1607年初,倫敦維吉尼亞公司則派出150人,分乘三艘船前往維吉尼亞,於當年5月在詹姆斯敦為英國建立了第一個永久性殖民地。詹姆斯敦殖民地成功的秘訣,就在於領導者「使用鐵腕紀律使殖民者專事農業生產,而不是把精力浪費在尋找並不存在的黃金白銀上」[60]。在最初的幾年裡,詹姆斯敦的殖民者受到了嚴寒、食物短缺和印第安人攻擊的威脅,屢次處於崩潰的邊緣,直到托馬斯·戴爾(Sir Thomas Dale)成為他們的領導人才出現轉機。由於北美大陸「原始的耕種方式不足以同時滿足印第安土著和新來的歐洲人」需要[61],1612年以後,來自母國的殖民者引進了菸草種植,運回國內的菸草在市場上大受歡迎。隨著種植業的改進,維吉尼亞殖民地日益發展壯大,並為後來的殖民者提供了成功的模式,鼓舞了英國人向北美其他地區的移民。至1640年內戰爆發前,英國人在北美和加勒比海地區,已經開闢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拓殖地。

  總之,英國的海外殖民活動,從盲目、無序的探險發現,發展到有組織、有計劃的殖民擴張,是一個漫長、漸進和充滿曲折的過程。儘管民間性和私人性的特徵並沒有發生根本改變,但隨著商人冒險公司的發展及官方的鼓勵和推動,英國海外擴張的規模已經逐漸向西班牙和葡萄牙看齊。至17世紀中葉,英國沿著大西洋海岸建立起來的北美殖民地,像珍珠一樣連成了串;英國的商船往來於北大西洋兩岸,將殖民地產出的原材料運回母國,又將更多的殖民者帶到北美新大陸。正是這種有組織、有計劃的海外殖民活動,最終啟動了英帝國。

  【注釋】

  [1] John Hutchinson & Anthony D.Smith eds.Nationali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Introduction.

  [2] P.E.Sum The Origins of Nationalism An Inquiry into the Determinants of Nationalism in Tudor England Ann Arbor MI UMI Co.1996 p.7.

  [3] 斯特萊切:《伊莉莎白女王和埃塞克斯伯爵:一部悲劇性的歷史》,戴子欽譯,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101—102頁。

  [4] Lord Elton Imperial Commonwealth New York Reynal & Hitchcock1946 p.2635.

  [5] 尼爾·弗格森:《帝國》,雨珂譯,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48頁。

  [6] D.B.Quinn Voyages and Colonising Enterprises of Sir Humphrey Gilbert vol.1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1940 p.6.

  [7] George B.Parks Richard Hakluyt and the English Voyages New York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1928 p.39.

  [8] D.C.Douglas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IX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p.104.

  [9] A.L.Rowse The Expansion of Elizabethan England London Macmillan1955 p.206.

  [10] J.A.Williamson Great Britain and the Empire a discursive history London A.& C.Black1944 p.25-26.

  [11] 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5.

  [12] D.B.Quinn Voyages and Colonising Enterprises of Sir Humphrey Gilbert vol.1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1940 p.9.

  [13] G.R.Elton ed.The New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 vol.2The Reformation1520—1559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8 p.524參見本文第一章第三目。

  [14] J.H.Rose A.P.Newton and E.A.Benians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British Empire vol.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9 p.107參見托馬斯·莫爾著《烏托邦》,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1頁。

  [15] 引自溫斯頓·邱吉爾《英語國家史略》上冊,薛力敏、林林譯,新華出版社1985年版,第548頁。

  [16]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6頁。

  [17] D.B.Quinn ed.The Roanoke Voyages1584—1590Documents to illustrate the English voyages to north America under the patent granted to Walter Raleigh I London Hakluyt Society1955 p.82-89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7.

  [18] Samuel Eliot Morison The European Discovery of America The northern voyages A.D.500—1600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 p.624631.

  [19] 帕姆利可灣位於北卡羅來納沿岸和離海岸不遠的諸島之間的大西洋。1524年,法國人最早發現北卡羅來納海岸。

  [20] D.B.Quinn ed.The Roanoke Voyages1584—1590Documents to illustrate the English voyages to north America under the patent granted to Walter Raleigh II London Hakluyt Society1955 p.531-532540.

  [21]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農業時代),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20頁。

  [22] D.C.Douglas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IX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5 p.61.

  [23] J.E.尼爾:《女王伊莉莎白一世傳》,聶文杞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330—331頁。

  [24] P.E.Sum The Origins of Nationalism An Inquiry into the Determinants of Nationalism in Tudor England Ann Arbor MI UMI Co.1996 p.84.

  [25] Liah Greenfeld Nationalism Five Roads to Modernity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 p.47-48.

  [26] 引自張箭《地理大發現研究:15—17世紀》,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00頁。

  [27] R.C.Simmons The American Colonies from settlement to independence London Longman1976 p.46.

  [28] Merrill Jensen ed.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an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p.85.

  [29] Josepher E.Illick ed.America & England1558—1776New York Appleton-CenturyCrofts1970 p.154-155.

  [30] 王覺非主編:《近代英國史》,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

  [31] Keith Wrightson English Society1580—1680London Routledge1982 p.23.

  [32] 阿薩·勃里格斯:《英國社會史》,陳叔平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頁。

  [33] Lord Elton Imperial Commonwealth Oxford Reynal & Hitchcock1946 p.14.

  [34] 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and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17.

  [35] Josepher E.Illick ed.America & England1558—1776New York Appleton-CenturyCrofts1970 p.147151.

  [36]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農業時代),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34、35頁。

  [37] 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and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19-20.

  [38] Hereford B.George The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the British Empire London Methuen & Co.1919 p.1.

  [39] G.E.Weare Cabot's Discovery of North America London John Macqueen1897 p.107.

  [40] Barry Coward The Stuart Age A History of England1603—1714New York Longman1980 p.4.

  [41] 邵政達、姜守明:《伊莉莎白一時期北美殖民失敗之探因》,載《學海》2011年第1期。

  [42] 塞繆爾·埃利奧特·莫里森、亨利·斯蒂爾·康馬傑、威廉·愛德華·洛伊希騰堡:《美利堅合眾國的成長》上卷,南開大學美國史研究室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7頁。

  [43] 參見錢乘旦、許潔明《英國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

  [44]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農業時代),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20頁。

  [45] 基思·托馬斯:《人類與自然世界:1500—1800年間英國觀念的變化》,宋麗麗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305頁。

  [46] Merrill Jensen ed.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an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p.19.

  [47] D.B.Quinn & A.N.Ryan England's Sea Empire1550—1642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1983 p.201.

  [48] Leonard W.Cowie Seventeenth-Century Europe London G.Bell1984 p.67.

  [49] 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and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17.

  [50] D.C.Douglas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IX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p.4.

  [51] A.L.Rowse The Expansion of Elizabethan England London Macmillan1955 p.216.

  [52] J.E.Pomfret & F.M.Shumway Founding the American Colonies1583—1660New York Evanston and London Harper and Row1970 p.118.

  [53]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農業時代),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48—49頁。

  [54] D.C.Douglas ed.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 IX American colonial documents to1776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 p.61.

  [55] 托馬斯·孟:《英國得自對外貿易的財富》,袁南宇譯,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頁。

  [56] J.E.Pomfret & F.M.Shumway Founding the American Colonies1583—1660New York Evanston and London Harper and Row1970 p.18-19.

  [57] 查爾斯·比爾德、瑪麗·比爾德:《美國文明的興起》第1卷(農業時代),許亞芬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23頁。

  [58] Nicholas Canny England's New World and the Old1480s—1630in Nicholas Canny The Origins of Empire British Overseas Enterprise to the Close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59] A.L.Rowse The Expansion of Elizabethan England London Macmillan1955 p.221.

  [60] W.D.Hussey The British Empire and Commonwealth1500to196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3 p.17.

  [61] A.L.Rowse The Expansion of Elizabethan England London Macmillan1955 p.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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