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氏的「姻親網」及其政治作用
2024-10-09 08:33:19
作者: 李浩白
馬克思曾經講過:「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一般而言,大多數的政治權謀家就是依靠編織各種關係、發展各種關係、利用各種關係來達到自己的政治目標的。而姻親關係,則是他們所有的可資利用之社會關係的「重中之重」。例如,歷代皇室通常都要藉助以後族、妃族為主的「國戚」來維護統治;而漢末以來的世家大族則必須憑藉姻親關係來增加自身的政治助力。
同樣,河內司馬氏在以馬代曹、亡魏成晉的過程中,極力拓展姻親範圍,編織出一張巨大而堅韌的「關係網」,使自己的政治勢力如虎添翼、四通八達,可謂立竿見影、效果顯著。在此,筆者對這一問題力作研探,以供引玉賜教。
第一,我們來看司馬懿本人的姻親關係。司馬懿的正妻張春華之門戶背景不詳。她的父親是粟邑縣令,至少應該在庶族之流。河內郡素有以漢桓帝時之司徒張歆為首的張氏一門,堪稱郡望,其孫張范、張承俱為著名高士。張春華與他們同為一姓,似也不乏此種可能。這樣一來,她的家族倒也和當時的司馬氏「門當戶對」。不過,張春華並非以知書達禮見長於世,而是以她的剛毅果決之風甚為司馬懿所倚重。
宣帝(指司馬懿)初辭魏武之命,托以風痹,嘗暴書,遇暴雨,不覺自起收之。家惟有一婢見之,後(指張春華)乃恐事泄致禍,遂手殺之以滅口,而親自執爨。帝由是重之。(摘自《晉書·后妃列傳》)
世人或許認為張春華行事未免太過冷酷,然而依當時的情勢而斷,她「舍一婢而護全族」亦有不得已之處,不可深責。且張春華嚴於內教,為司馬懿培養出了司馬師、司馬昭兩個「麟兒」,於司馬氏一族實是貢獻巨大。她的外侄山濤後來也成為司馬氏集團的骨幹成員。司馬昭甚至將駐在鄴城監視曹魏宗室的重任交付於他。
司馬懿的妾室伏夫人,出身於漢末的頂級名門—山東伏姓一脈,應是漢獻帝正宮皇后伏壽的同宗之親。伏氏一族與曹操有血海深仇,所以司馬懿在曹操生前是絕不敢納伏夫人為妾的。應該是到了黃初年間,曹丕為安撫漢室遺忠而大力推行「漢魏相融」之政策,這時司馬懿才納了伏氏為妾。他納取伏氏,更深層次的用意是和朝中潛伏下來的擁漢派勢力搭上關係,以備未雨綢繆之用。伏氏一門之中,伏完是漢室帝婿,其妻為漢桓帝長女陽安長公主;其女伏壽是漢室皇后,在漢廷上下有著深厚的影響力。司馬懿與伏氏聯姻,定會獲得曲阜孔氏、潁川荀氏等擁漢派名門望族的暗中追隨,成為司馬家堅實的政治後盾。
第二,我們再看司馬懿嗣子司馬師的姻親關係。司馬師的第一任妻子夏侯徽,是魏文帝曹丕「東宮之友」、征南大將軍夏侯尚之女,其母又為曹魏大司馬曹真之妹。司馬師娶到夏侯徽,自然有助於自己順風順水、飛黃騰達。而司馬家憑著這一層姻親關係,至少可以緩衝來自曹魏宗室當權派的疑忌與排擠。所以,司馬懿才能在親家翁夏侯尚死後迅速接掌他生前的征南大將軍之全部軍權,「加督荊、豫二州諸軍事」。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有與夏侯家的這層姻親關係,司馬懿才能順利突破魏室「非曹氏、夏侯氏不得執掌方面軍權」的規制束縛而拿到第一份兵權,否則他只能和陳群一樣被困在文官之職上難以抽身。
而夏侯徽本人對司馬家的直接和間接貢獻都是十分巨大的。她「雅有識度,帝(指司馬師)每有所為,必預籌劃」(摘自《晉書·景帝紀》),堪稱司馬師的賢內助。然而,馬、曹之爭剛萌初兆,夏侯徽便被司馬氏鴆殺。《晉書·后妃列傳》里記載:
後(指夏侯徽)知帝(指司馬師)非魏之純臣,而後既魏氏之甥,帝深忌之。青龍二年(公元234年),(夏侯徽)遂以鴆崩。
有史學家認為青龍年間夏侯氏一族勢力不小,司馬家是不敢對夏侯徽下此毒手的,所以史書記載有誤。筆者卻認為,在曹魏青龍年間,夏侯家最大的靠山曹真早已死去,其族中嗣子夏侯玄又深為魏明帝曹叡所不喜[《三國志·魏書·夏侯玄傳》記載:「(夏侯玄)嘗進見,與皇后弟毛曾並坐,玄恥之,不悅形之於色。明帝恨之,左遷為羽林監。」],夏侯家的勢力日漸衰弱,司馬家對他們談不上有所忌憚。
而且,我們回到「青龍二年(公元234年)」這個時間點上,來看一看當時司馬氏與魏廷內外的互動關係:在青龍二年(公元234年)八月,司馬懿終於耗死了蜀相諸葛亮、擋退了蜀軍,大功告成,可謂躊躇滿志。司馬氏的榮耀在這一年秋冬之際攀上了最高峰。
這時,司馬懿的職位為魏室大將軍,又擁有「假黃鉞」之重權,若再加上此番退蜀之功,應當是丞相、郡公一流的重賞才行。然而,司馬懿從內廷的「暗線」那裡探得的消息竟然是:魏明帝曹叡準備將自己從大將軍職務上挪開,遷為虛位無權的太尉(太尉的官級低於大將軍),一步一步使自己淡出軍界,使司馬氏的勢力在關中漸漸削弱。(《資治通鑑》記載:「青龍三年(公元235年)春,正月,戊子,以大將軍司馬懿為太尉。」)
曹叡的這番舉措,在司馬家看來,實屬忘恩負義。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肯定也會為之憤憤不平,並一時控制不住,可能在夏侯徽眼前泄漏了出來。夏侯徽沒料到司馬懿父子竟是這般表里不一的臣子,自然也就為魏室的安危存亡而憂慮不已。
司馬懿父子察覺她的異樣後,為了維護司馬氏表面上為魏廷「盡忠不貳」的政治形象,只得暗暗將她滅口除掉。這,也許才是夏侯徽之死的真相。夏侯徽的死去,一方面令司馬家從此缺少了一部分政治助力,再也不能緩衝與魏室宗親當權派的關係,導致司馬師後來在「浮華太和案」中被波及受貶;另一方面又使司馬家就此斬斷了牽絆,可以放開手腳籌劃代魏大計了。
司馬師的第二任妻子吳氏,是魏文帝曹丕「東宮四友」之振威將軍吳質的女兒。吳質在朝中是司馬懿的堅定同盟派,他曾向曹叡稱讚司馬懿「忠智至公」,乃「社稷之臣」也。但他又指責尚書令陳群「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還公開羞辱過曹真和董昭,得罪了不少高官顯貴。所以,吳質死後,竟被朝廷賜諡為「丑侯」。諡法有云:「怙威肆行曰丑。」可見,那些反吳人士對他的貶損實在厲害。司馬師自然不好再因娶嫁吳氏而冒犯那些反吳恨吳的豪門權貴,遂與她離婚。不過,二十年後,司馬師獨掌大權時,還是給自己這位曾經的岳父吳質平了反,改諡他為「威侯」,表達了自己與吳氏那場婚姻「始好不終」的歉意。吳質的兒子吳應也得到司馬氏政權的另眼相待,在易魏入晉後官居尚書。
司馬師的第三任妻子羊徽瑜,是典型的世家名媛。她背後的泰山郡羊氏一族乃是連出九世二千石之高官的豪門,其外祖父為漢末著名高士蔡邕,其後母為大名士孔融之女,具有深厚之極的文化背景。司馬師利用羊氏一族的廣泛影響力,可以在儒林清流中左右逢源、求名得名。而羊徽瑜的胞弟羊祜「博學善屬文」,「忠亮純茂」「經緯文武」,譽流域外、德服江表,後為司馬氏擬定滅吳大計,堪稱曠世逸才。羊祜之堂弟羊琇、羊瑾,均為司馬氏麾下之能臣,替司馬氏立有汗馬功勞。
第三,司馬師的二弟司馬昭之正妻王元姬,亦是出自儒家高第。她本人聰慧明敏,「苟有文義,目所一見,必貫於心」(摘自《晉書·后妃列傳》),對司馬氏集團多有襄助。
她的祖父王朗,位居司徒,「高才博雅」,素為儒林之冠。她的父親王肅足智多謀,實系司馬氏之「智囊」,在平定毌丘儉之亂、輔助司馬昭上位等各種關鍵時刻多次佐弼司馬氏轉危為安。司馬氏為了回報他,甚至將「中領軍」這樣重要的職位交付給他。而且,司馬懿父子發動高平陵事變後,王肅職為太常,第一個站出來主持擁戴司馬懿為丞相,禮儀一如霍光之故典。這對擁馬派勢力起到了重大的引領作用。
時鐘會以才能見任,後(指王元姬)每言於帝曰:「會見利忘義,好為事端,寵過必亂,不可大任。」會後果反。(摘自《晉書·后妃列傳》)
另外,在魏明帝年間,司馬氏通過王朗的三公辟舉之權,收攬到了一大批精英人才。《晉書·鄭袤傳》記載:
司空王朗辟(鄭袤)為掾,(鄭)袤舉高陽許允、扶風魯芝、東萊王基,朗皆命之,後咸至大位,有重名。
這裡面的鄭袤、魯芝、王基,後來全成了司馬氏集團的骨幹之臣。
第四,司馬懿第三子司馬乾的正妻是滿氏,系曹魏名將滿寵的女兒。司馬懿的五子司馬伷之正妻是諸葛氏,為曹魏徵東大將軍諸葛誕的女兒。原本司馬氏的軍權根基之地在於關中的雍、涼二州和南翼的荊、豫二州;而東翼的徐、揚二州一直是游離於司馬氏的掌控之外的。司馬氏和主軍淮南的滿寵、諸葛誕雙雙結親聯姻,其用意是不言自明的:司馬家就是意圖藉助他倆在東翼的軍界影響力為自己的代魏大業「保駕護航」。
第五,司馬懿的長女南陽公主嫁給了荀彧的孫子荀霬、次女高陸公主嫁給了杜畿的孫子杜預。荀彧為漢末一代儒宗,又是潁川系世族集團的首領;杜畿為漢宣帝時與霍光同朝輔政的御史大夫杜延年之後裔,家學淵源深厚,是清流事功派的傑出人物。司馬懿與他們結為秦晉之好,顯然是希望汲取他們背後之勢力集團的政治能量為自己所用。而杜預,確實在後來積極參與了晉朝的伐吳之役,並取得了輝煌戰果。
綜上所述,司馬懿父子所構建的「姻親網」,充分實現了曹魏內部各方勢力集團的交融平衡,周密而又堅實;往遠而觀,有京兆杜氏、山東伏氏、潁川荀氏、泰山羊氏等久遠世族;攬近而察,有昌邑滿氏、琅琊諸葛氏、河內張氏等新興名門;以文而論,有山東伏氏、東海王氏等儒林高第;以武而論,有沛郡夏侯氏、琅琊諸葛氏等將苑源流。司馬氏對他們「博採廣納」「唯才所宜」,利用他們背後所代表的勢力集團,共同拱起了司馬家代魏而立的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