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氏發動「高平陵事變」的底氣
2024-10-09 08:33:14
作者: 李浩白
曹魏正始十年(公元249年)正月,少帝曹芳前往拜謁位於高平陵的魏明帝曹叡之墓,輔政大臣、大將軍曹爽及其兄弟皆隨駕同行。
不料,他們前腳剛出京門,司馬懿父子後腳就發動了事變,以永寧宮郭太后的名義發出懿旨,封閉了各個城門,火速占據了武庫,分發各類武器給自己的親信部屬。同時,令司徒高柔持節代理大將軍之權,控制了原由曹爽所親領的禁軍營地;令太僕王觀代理中領軍之權,控制了原由曹爽之弟曹羲所領的中軍營地。然後,司馬懿派人追奏於曹芳,譴責曹爽「有無君之心」,罷去曹爽兄弟的官職、兵權,「以侯就第,不得逗留,以稽車駕;敢有稽留,便以軍法從事」!奏畢,他攜太尉蔣濟率兵親臨洛水浮橋,以應萬一。
曹爽兄弟聞變,如遭雷擊,在驚疑失措之中,相信了司馬懿的免罪承諾,不顧桓范、魯芝、楊綜等親信和僚屬的勸阻,選擇了束手降服,乖乖認輸。不久,他們連同自己的黨羽,全被司馬氏劾以大逆不道之罪而誅殺,俱夷三族。
司馬懿父子從此獨攬朝綱、權傾天下,再也無人掣肘,邁上了亡魏成晉的霸業之路。
不少人士認為司馬家一夕之間「劍走偏鋒」奪權成功,似乎勝得太過輕易,而曹爽兄弟則完全是被司馬氏「忽悠」住了,所以才會自取其敗。宋代史學家葉適就發出了驚詫之問:
嘉平之役,極是異事。曹氏造基立業,雖無兩漢本根之固,然自操至此已五六十年,民志久定;司馬懿再世受遺,信非忠貞,何遂盜奪!而況虛位無權,勢同單庶,一旦人主在外,閉門截橋,截取事柄,與反何殊?此至愚者所不敢為,懿號有智,而披猖妄作,自取族滅,然竟以勝,一異也。(摘自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七《魏志》)
但是我們縱觀史籍,周覽本末,認真剖析,就會發現:行事素以「穩、准、狠」見長的司馬懿父子發動這場驚心動魄的事變,實際上是有著周密的籌備和堅實的底氣的。所以,他們才一擊必中、一招制敵,迫使曹爽一派束手認輸、無力反擊。
第一,從正統法理的比較優勢上講,司馬懿比曹爽稍勝一籌。粗粗一看,曹爽手中握有少帝曹芳這張「王牌」,可以「奉天子以討不臣」,似乎占了上風。然而,司馬懿本身是先帝欽定的顧命輔政大臣,有「清君側、除奸佞」的天然職責和權力依據,再加上司馬懿手頭拿到了永寧宮郭太后全力支持他所作所為的鳳詔,能夠「挾太后而抗天子」。而且,郭太后確實是遭遇過曹爽仗勢欺凌的。《晉書·五行志》記載:
魏齊王正始六年(公元245年)二月丁卯,南安郡地震。是時,曹爽專政,遷太后於永寧宮,太后與帝相泣而別。連年地震,是其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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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實其時已為天下士民所共見,曹爽的「無君之心」昭然若揭,郭氏和曹爽矛盾已然公開化。所以,司馬懿取得郭太后鳳詔以「便宜行事」,根本不是脅迫而來,相反正是郭太后自願授權而為之。那麼,曹爽挾少帝以反抗,又有多少人不是認為他竟把少帝當作傀儡了呢?這樣的「挾天子以討司馬氏」,曹爽集團從起先一出手就落了下乘,也不會具有多大的政治感召力。
第二,從中樞群臣的支持度上看,司馬氏是遠超曹爽一派的。由於曹爽先前重用何晏、鄧颺、李勝等浮華空談派,亂改舊典、濫興秕政,且又驕奢淫逸、胡作非為,早已為朝廷的大多數公卿大夫所不滿。例如,大將軍府長史孫禮本是由魏明帝親下遺詔留在曹爽身邊輔佐他的,但曹爽嫌他「亮直不撓」,不便於自己獨斷專行,竟違背先帝遺詔將他外放了出去。又如少府卿王觀掌管內府寶庫,曹爽一派貪得無厭、多有干求,且又忌憚王觀守法不從,於是把他調任太僕,藉機中飽私囊。曹爽一派種種作為,堪稱「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引起眾怒,連孫禮都公開請求司馬懿站出來「主持公道」、制衡於他。故而,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事變時,自太尉蔣濟、司徒高柔等人以下大多數重臣宿士都站到了他這一邊。而曹爽那邊,卻只有一個大司農桓范出於鄉里舊誼而遁出城來幫他,其勢何等之孤!
第三,以四方州鎮之軍方勢力的實際情況而預估,曹爽一派亦是孤掌難鳴,不足以與「出將入相、故吏遍布」的司馬懿相對抗。《資治通鑑》里寫道,桓范「勸(曹)爽兄弟以天子詣許昌,發四方兵以自輔」。似乎是一條妙計。然而,根據當時的實際情形來分析,曹爽若是真以天子之詔徵發四方州鎮之兵相助,恐怕是「一廂情願」、難有響應。其時四方州鎮大將的名單是這樣的:執掌西翼大軍的是征西將軍夏侯玄;執掌南部諸軍的是征南將軍王昶;執掌東翼大軍的是征東將軍王凌;執掌北部諸軍的是征北將軍程喜,其下屬的并州刺史是孫禮、冀州刺史是裴徽、幽州刺史是毌丘儉。
在明面上,曹爽唯一可以倚用的助力,只有夏侯玄一人,因為他倆有表親之好、手足之舊。但夏侯玄身邊卻有一位司馬氏的舊部、前將軍郭淮—他在雍涼二州威望極高、人脈極廣,而且與司馬懿關係匪淺。在正始年間曹爽一派擅自發起的征蜀之役中,郭淮多有異議並以實際行動表示了強烈的抵制,是曹爽一黨的對立派無疑。《三國志·魏書·郭淮傳》記載:
(正始)五年(公元244年),夏侯玄伐蜀,(郭)淮督諸軍為前鋒。淮度勢不利,輒拔軍出,故不大敗。
其中「輒拔軍出」四個字,將郭淮的「不合作」態度畢露無遺。夏侯玄有他掣肘,又怎能調動得了關中兵馬東來支援?
征南將軍王昶,則是司馬懿實打實的「死黨」。他目前的一切地位和建樹,幾乎都是司馬懿一手栽培而出的。《三國志·魏書·王昶傳》里記載:
青龍四年(公元236年),詔「欲得有才智文章,謀慮淵深,料遠若近,視昧而察,籌不虛運,策弗徒發,端一小心,清修密靜,乾乾不解,志尚在公者,無限年齒,勿拘貴賤,卿校以上各舉一人」。太尉司馬宣王以(王)昶應選。正始中,轉在徐州,封武觀亭侯,遷征南將軍。假節都督荊、豫諸軍事。
倘若司馬懿的「清君側」之令一下,王昶必會如影隨形、聞聲而動,北上相助。他在襄陽發兵,比任何一方州鎮都能更快地抵達洛陽或許昌。
征東將軍王凌,出於太原王氏一脈,與司馬朗、司馬懿有故舊之交,而又門戶背景相同,應該也是傾向於支持司馬懿的。況且,他與曹爽的關係十分僵化,曹爽曾經起用過鄉里舊交文欽來制衡他。《三國志·魏書·文欽傳》記載:
(文欽)後復以淮南東門將,轉為廬江太守、鷹揚將軍。王凌奏欽貪殘,不宜撫邊,求免官治罪,由是征欽還。曹爽以欽鄉里,厚養待之,不治欽事。復遣還廬江,加冠軍將軍,貴寵逾前。
所以,王凌對曹爽肯定是心懷怨忌,在這一場「高平陵事變」中是不可能站到他同一陣線的,而文欽想幫曹爽抗禦司馬氏,卻也始終飛不過王凌這一關啊!
至於程喜、孫禮、裴徽、毌丘儉四人,均是地處偏遠,手頭兵馬較為稀少,在這場博弈之局中無足輕重、緩不應急。程喜的門戶背景與政治立場在史書中顯得模糊,在此可以不論。但孫禮、裴徽、毌丘儉三人,在高平陵事變當中的「站隊」倒可以淺議一下。孫禮本身就和曹爽積怨已深,曾經向司馬懿當面強烈請求他出來「主持公道」、制約曹爽。所以,他對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事變」是絕對支持的。而裴徽與司馬氏同屬名門世族集團,各種利益關係和政治訴求基本趨同,且裴氏一族又與司馬家關係甚佳。裴徽的侄兒裴秀後來成為司馬氏最密切的心腹之一。毌丘儉則在征燕之役中當過司馬懿的部屬,對司馬懿自是拱服。故而,他倆於「高平陵事變」中的立場至少是中立不倚的,但決不會主動支持曹爽。三位刺史的政治態度既是如此,身為征北將軍的程喜自然也被掣肘和影響,導致他最有可能的選擇是游移觀望。曹爽從他這裡,依然借不到半分力道。
這樣分析下來,曹爽兄弟在四方州鎮當中可謂是孤立無援,又怎敢採取桓范的建議去「自討苦吃」「自費力氣」?
第四,從雙方所擁有的嫡系人才資源來比較,司馬氏比曹爽一派更是勝出許多。司馬氏這邊人才濟濟,各有所長:拋開司馬懿、司馬孚和諸位並肩同行的元老重臣們之巨大影響力不論,司馬懿的嗣子司馬師身任中護軍,「雅有風采,沈毅多大略」,一夕之間召集三千死士赴難而作,連何晏都稱讚他「惟幾也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其次子司馬昭「忠肅寬明、樂善好士」,極有人脈,曾經擔任過征蜀將軍,有處變不驚之武略;其侄兒司馬望曾任平陽郡太守,「寬厚有父風」,而行軍打仗則「威化明肅」……這些司馬氏的壯年新秀,絕非曹爽兄弟這一批不親庶務的「紈絝子弟」所能相比的。他們手頭雖有一個「智囊」桓范,但又如何敵得過司馬家這邊「父明子賢、羽翼豐滿、群英薈萃」?
第五,從實戰鬥爭的手段上看,司馬氏已然掌握先機,隨時可以「收網」,令曹爽一派措手不及。曹爽兄弟此刻僅有屯田兵數千人作為侍衛,戰鬥力較弱。而司馬懿已經控制住洛水浮橋,手中又有數萬禁軍步騎,行動如風,迅捷如電。曹爽一旦有所異動,司馬父子必會雷霆出擊、疾馳而至—屆時,曹爽他們還未趕到許昌,已被司馬氏父子包抄在手、無處遁逃!更何況司馬氏又扣住了曹爽一派的三族親戚作為人質施以要挾,所以曹爽他們很難突破這層層牽絆而決裂反擊!他們只要露出絲毫猶豫,就是司馬氏的絕佳戰機。
從這五個方面而言,曹爽兄弟確實是被司馬懿父子壓製得死死的,所以他們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個夜晚後才認輸投降了。
當然,也有不少人認為,曹爽兄弟如果奮起一搏,勝負猶未可知。而曹爽只是貪戀「棧豆」才自尋死路的。實際上,政治鬥爭具有「你死我活」的殘酷性,曹爽又不是初涉宦海的政治新人,怎麼會不清楚這一點呢?他在幾年前,以太傅之位架空司馬懿、以征蜀之役謀取大名、逼迫郭太后遷入永寧宮、毀壞中壘中堅營以削弱司馬師的勢力,拳拳有力,招招見血,顯出了他的決斷和魄力。在高平陵事變中,他的智力和膽魄又未下降;依常理而論,他倘若覺得自己還能拼出一線勝機,就決不會束手降服的。
只不過,司馬懿父子布局周密、處處紮實,真的是令曹爽兄弟感到無隙可乘,所以他們才會就地投降。當局之人以切身之利害而做此決斷,總比我們這些局外之人應該更來得明晰切實一些。換了你我和曹爽易地而處,你認為你會有第二個選擇嗎?後來的王凌不也是落到了和曹爽一模一樣的境地了嗎?他又是如何選擇的?這還需要明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