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陳登:以武立業的名士先驅者
2024-10-09 08:31:58
作者: 李浩白
漢末建安初年之際,中原的政治勢力格局基本已經定型:袁紹、袁術憑家世而拓業,呂布、劉備仗勇武而割據,孫策、孫權兄弟占地利而定基,曹操挾天子正統而崛起。這一階段的主線是「大吞小」「強吞弱」,零散而小股的地方性勢力從此亦基本上難成氣候。
在這樣日漸固化的勢力格局版圖之中,絕大多數的名流之士已然失去了獨立發展的外部空間:孔融、陳群等人投靠了許都的曹操,田豐、沮授等人依附了冀州的袁紹,張范兄弟和許汜等人也被迫歸入了袁術麾下。他們只能成為「依人成資型」的僚臣,而難以自立一方。即使以司馬懿兄弟之博學多才、能文能武,卻也唯有在曹操幕府之中身任掾吏。
然而,在這諸多名士當中,只有下邳陳登「以文入武」「以戰立業」,終至雄踞東南、崛立一方,成了當時名士大夫裡邊的「異類」。雍容座談、華而不實的許汜之流稱他是「湖海之士,豪氣不除」。其背後的緣由,只是這些清談之徒對陳登的奮發有為「羨慕嫉妒恨」罷了。
《後漢書》記載:陳登出身下邳盛族,其陳氏一門「歷世著名」,其祖父陳球貴為太尉,其父陳圭身居沛國相,其叔父陳瑀位居揚州刺史。而陳登本人亦是「忠亮高爽,沈深有大略,少有扶世濟民之志。博覽載籍,雅有文藝,舊典文章,莫不貫綜」。(摘自《三國志·魏書·陳登傳》)
陳登家族在漢末時期最先效力的對象是陶謙。他們起初也只想「依人而成勢」,定位於輔臣僚吏。可惜,陶謙年老不堪,並無餘力去拓展大業,最終在內外交困中去世。他臨終之際,卻將徐州牧之印轉授給了外來將領劉備。
此時,劉備卻故作姿態地謙讓了起來,素來敬服劉備「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的陳登親自出馬,和劉備之間有了一場鏗鏘震耳的對話。
下邳陳登謂先主(指劉備)曰:「今漢室陵遲,海內傾覆,立功立事,在於今日。彼州殷富,戶口百萬,欲屈使君撫臨州事。」
先主曰:「袁公路近在壽春,此君四世五公,海內所歸,君可以州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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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曰:「公路驕豪,非治亂之主。今欲為使君合步騎十萬,上可以匡主濟民,成五霸之業,下可以割地守境,書功於竹帛。若使君不見聽許,登亦未敢聽使君也。」(摘自《三國志·蜀書·先主傳》)
在這番對話中,陳登是代表徐州系本土世族集團和劉備交涉的,談吐之間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盡顯其「湖海之士」之本色,令劉備甚為欣賞。多年之後,劉備還向劉表稱讚道:
若元龍(陳登字元龍)文武膽志,當求之於古,造次難得比也。
儘管陳登有心輔佐劉備在徐州打出一個新天地來,可惜當時群敵環攻,呂布、袁術等梟雄實力雄厚,劉備終是勢單力薄,不到一年就被趕出了徐州。粗鄙無文、有勇乏謀的呂布及并州系武將集團強占了徐州。
陳登對呂布自然是不屑一顧的,只因他兵強勢大而不得不佯裝順從。但暗底下,陳登已經聯繫上了在許都「奉天子以討不臣」的曹操,準備內外呼應共取呂布。曹操對陳登亦十分重視,「拜(陳)登為廣陵太守,臨別,太祖(指曹操)執登手曰:『東方之事,便以相付。』令登陰合部眾以為內應」。
陳登終於有了朝廷的任命書作為自己的政治保障,可以名正言順地自立門戶了。《三國志》記載:
(陳)登在廣陵,明審賞罰,威信宣布。海賊薛州之群萬有餘戶,束手歸命。未及期年,功化以就,百姓畏而愛之。登曰:「此可用矣。」
他建立起一支屬於自己的獨立嫡系武裝力量,從此在徐州一域取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後來,曹操親來下邳征討呂布時,也需要他的兵力為助。陳登率軍為討呂先鋒,打得呂布焦頭爛額,竟至拿陳登的三個弟弟為人質來要挾他退兵。陳登執意不撓,毫不屈服,進圍日急。
最後,在陳登的大力協助下,曹操將呂布徹底盪定。陳登也因功晉爵,似東漢馬援一樣受封為伏波將軍,終於在已經固化的中原勢力格局版圖中冒出頭來,成了持節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的突然崛起,首當其衝而受到威脅的便是江東孫策兄弟。孫策意欲在袁曹交戰之際狙襲許都,第一步需要解決的就是陳登。加上陳登「甚得江淮間歡心」,又有「吞滅江南之志」,孫策視他為「臥榻之虎」,非得除他不可。《三國志》記載:
孫策遣軍攻(陳)登於匡琦城。
賊初到,旌甲覆水,群下咸以今賊眾十倍於郡兵,恐不能抗,可引軍避之,與其空城。水人居陸,不能久處,必尋引去。
登厲聲曰:「吾受國命,來鎮此土。昔馬文淵之在斯位,能南平百越,北滅群狄,吾既不能遏除凶慝,何逃寇之為邪!吾其出命以報國,仗義以整亂,天道與順,克之必矣。」乃閉門自守,示弱不與戰,將士銜聲,寂若無人。
登乘城望形勢,知其可擊。乃申令將士,宿整兵器,昧爽,開南門,引軍詣賊營,步騎鈔其後。賊周章,方結陳,不得還船。登手執軍鼓,縱兵乘之,賊遂大破,皆棄船迸走。登乘勝追奔,斬虜以萬數。賊忿喪軍,尋復大興兵向登。登以兵不敵,使功曹陳矯求救於太祖。
登密去城十里治軍營處所,令多取柴薪,兩束一聚,相去十步,縱橫成行,令夜俱起火,火然其聚。城上稱慶,若大軍到。賊望火驚潰,登勒兵追奔,斬首萬級。
連續兩次擊潰孫軍來犯,陳登可謂聲名大噪,威震江東。他若是繼續在徐州深耕細作、日漸坐大,難保不會取孫策兄弟而代之,成為曹操新的心腹之患。而曹操自知以功以德均不足以鎮服陳登,遂對他猜疑日盛。
其實,曹操應該也曾想過用自己的譙沛系將領夏侯惇、曹仁、夏侯淵等人來代替陳登收服江東。然而,北邊官渡對峙正急,他始終無法抽出譙沛系將領去處置江東。同時,他又十分擔憂陳登坐大成勢,於是不顧一切,借著孫策暴亡、孫權繼位、江東暫安之機,以緩和與江東孫氏之關係為明面上的理由,強行把陳登遷轉到東城郡擔任太守,遠離了他的基業之地—廣陵。
當陳登遷轉之時,「廣陵吏民佩其恩德,共拔郡隨登,老弱襁負而追之」(摘自《三國志·魏書·陳登傳》)。面對此情此景,曹操自然是又憂又喜:憂的是陳登果然才能出眾,久必為患;喜的是自己見幾而作,制敵於無形,終於把陳登「雪藏」了。
而陳登何等聰敏,亦洞察到了曹操心底深處的種種謀算。他自知再也無法展翼凌空,不久之後便鬱鬱而終。
但曹操很快就後悔了—他這種自剪羽翼的做法終於造成了嚴重後果:失去陳登制約的孫氏勢力在後面的幾年裡急劇膨脹,拓展了六郡之地,一直將勢力的前鋒逼近了荊州外圍,並最終聯合劉備集團在赤壁把曹方打得潰不成軍。
陳登個人雖然壯志難酬、懷才不遇,但他擁軍持節、獨當一面的經歷,卻揭示了整個時代的一股大趨勢:名士大夫終將領軍掌權、出將入相,作為新興勢力登上歷史的前台,而且這一進程終究是不可阻擋的。在他之後,魏國的賈逵、司馬懿,蜀漢的諸葛亮,東吳的陸遜,紛紛持節而起、揮師而戰,憑藉軍功武力改寫了各方的政治格局。從這一點而談,他其實並非許汜口中的「異類」,而是這個時代以武立業的名士先驅者。
在後世千百年間,陳登更是成了「豪傑之士」的代名詞。辛棄疾、陸游等文人墨士皆以他的事跡為楷模,激勵著自己昂揚有為。
明代著名詩人高啟有一首名為《念奴嬌·策勛萬里》的佳詞寫得極好。
策勛萬里,笑書生骨相,有誰相許?壯志平生還自負,羞比紛紛兒女。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風雲無便,未容黃鵠輕舉。
何事匹馬塵埃,東西南北,十載猶羈旅?只恐陳登容易笑,負卻故園雞黍。笛里關山,樽前日月,回首空凝佇。吾今未老,不須清淚如雨。
這首佳詞中,「只恐陳登容易笑」,成為對每一位在逆境中奮起的有志之士的一個強有力之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