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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曹操為什麼不做開國皇帝

2024-10-09 08:31:13 作者: 李浩白

  建安年間荀彧及擁漢派的「反曹暗鬥」

  公元196年,是東漢建安元年,從這一年起,曹操親迎漢獻帝劉協遷都於許縣,將漢室小朝廷置於自己的掌控之中,並施行「奉天子以令不臣」「借天子以納人心」之兩大方略,把自己的代漢大業一步一步推向了巔峰。

  雖然在此期間,曹操於表面上對漢帝表現出了極度的恭敬和尊崇,但以荀彧、楊彪、孔融為首的擁漢派卻是不易被騙的。他們和曹操展開了一次次驚心動魄而又不露聲色的暗鬥,多方掣肘和牽制,嚴重阻礙了曹操「化家為國、以曹代漢」的謀划進程。

  在消滅袁紹之前,楊彪、荀彧、孔融等擁漢派對曹操是鼎力支持的。畢竟,當時的袁紹是曹操和擁漢派共同的大敵。他們只有攜起手來一致對外,才能取得抗袁勝利。

  官渡之戰結束,袁紹大敗之後,曹操志得意滿,驕氣勃發,企圖在代漢大業上更進一步。《後漢書》記載:

  (建安)九年,(曹)操拔鄴,自領冀州牧。有說操宜復置九州者,以為冀部所統既廣,則天下易服。

  曹操正有此意,將欲從之,求問於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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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彧的目光何等之敏銳,一下便明白了曹操的言外之意:他想以冀州為基地而拓展自己的代漢之業!想不到剛剛剷除了一個大逆賊袁紹,卻又產生了第二個「袁紹」!但荀彧此刻亦不能硬行勸阻,便採用「擺事實,算細帳,量得失」的方法向曹操婉言進諫。

  今若依古制,是為冀州所統,悉有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並之地也。公前屠鄴城,海內震駭,各懼不得保其土宇,守其兵眾。今若一處被侵,必謂以次見奪;人心易動,若一旦生變,天下未可圖也。願公先定河北,然後修復舊京,南臨楚郢,責王貢之不入,天下咸知公意,則人人自安。須海內大定乃議古制,此社稷長久之利也。(摘自《後漢書·荀彧傳》)

  見到荀彧把利弊得失算得如此精確,曹操也只好答道:「微足之下相難,所失多矣!」於是,擱淺了復置九州的動議。

  這是荀彧及擁漢派與曹操在建安年間的第一個回合,荀彧險勝一招。從此之後,他們雙方的暗鬥就正式拉開了帷幕。

  時隔不久,曹操將提議「復置九州」的勸進功臣董昭擢拔成「千秋亭侯」,與荀彧所獲得的「萬歲亭侯」形成意味深長的鮮明對照,以此暗示荀彧應當從此擁曹代漢。

  然而,荀彧對此保持了沉默,沒有做出任何響應。

  建安十一年(公元206年),曹操基本上已經底定北方,終於騰出手來,意圖對許都的漢室小朝廷實行「權力洗牌」。《後漢書·楊彪傳》記載了他祭出的一記重招—「諸以恩澤為侯者皆奪封」,要破除擁漢派世族集團的世襲之權,削減出諸多的列侯爵位,然後由他來安插自己的親信之士。

  這一個回合中,他高舉著「任人唯賢、廢除冗官」的大旗,連荀彧也不能公開反對。很顯然,他勝了一招。擁漢派的首領楊彪見勢不妙,遂以退為進,稱疾請辭,把太尉之位虛懸了出來。

  曹操這個時候就應該有了「廢除三公、自任丞相」的攬權之謀,但他隱而不發,還在等待著最佳的時機出手。

  到了第二年,即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率軍親征烏桓,不料他最得力的謀士「智囊」郭嘉卻在隨行途中暴病而亡。他的死亡,極是蹊蹺。郭嘉曾經根據自己的體質狀況而言:

  吾往南方,則不生還。(摘自《三國志·魏書·郭嘉傳》)

  然而最弔詭的是,他此番到了北方,反而性命不保。筆者據此推測,郭嘉應該是死於非正常的下毒暗殺,而非自然患病死亡。他的死亡,令曹操折一臂膀、損失極大,同時在客觀上造成了擁漢派勢力獲益最大。不過,此事到底是不是擁漢派勢力或反曹派勢力所為,史書沒有明載,筆者於此僅作一家之言,可供一覽。

  就在這同一年,曹操已經決定「廢除三公、自任丞相、獨攬大權」。他欲行此事,必先求得荀彧等世族領袖的支持。為此,他親上奏表,要為荀彧加官晉爵,與自己同升共榮。

  昔袁紹作逆,連兵官渡。時眾寡糧單,圖欲還許。尚書令荀彧,深建宜住之便,遠恢進討之略,起發臣心,革易愚慮,堅營固守,徼其軍實,遂摧撲大寇,濟危以安。紹既破敗,臣糧亦盡。將舍河北之規,改就荊南之策。彧復備陳得失,用移臣議,故得反旆冀土,克平四州。向使臣退軍官渡,紹必鼓行而前,敵人懷利以自百,臣眾怯沮以喪氣,有必敗之形,無一捷之勢。復若南征劉表,委棄兗、豫,飢軍深入,逾越江沔,利既難要,將失本據。而彧建二策,以亡為存,以禍為福,謀殊功異,臣所不及。是故先帝貴指縱之功,薄搏獲之賞;古人尚帷幄之規,下攻拔之力。原其績效,足享高爵,而海內未喻其狀,所受不侔其功,臣誠惜之,乞重平議,增疇戶邑。(摘自《後漢書·荀彧傳》)

  他這是極為高明的籠絡收買之術。荀彧自然識得破,卻不為所動,「深自陳讓,至於十數,乃止」。

  曹操向荀彧展示了自己應該展示的善意之後,接下來便是雷厲風行地推行自己「廢三公、設丞相」之攬權大略了。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開始著手「廢除三公」。當時的「三公」之中,太尉楊彪已經稱疾而退,還留有擁漢派名士、司徒趙溫。趙溫自以為可將曹操長子曹丕納入漢室台閣為人質而制約曹氏,遂徵辟曹丕為自己屬下的掾吏。不料,曹操突然翻臉,反手一劍,上奏指責他「私厚己之子弟,選舉不實」,免去了趙溫的司徒之職。至此,楊彪退位,趙溫免官,三公之中就只剩下曹操這個司空在位。於是,曹操便順水推舟,借勢而上,自任丞相,位冠百僚,權傾天下。

  擁漢派大臣們對此甚為不滿。太中大夫孔融上奏漢帝,請求恢復古制,在京師方圓千里寰內不以其地封賜臣下。而曹操身為武平縣侯,他的封邑武平縣距離許都僅有三百里路程,恰巧就在這京師方圓千里寰內,若依孔融的奏議,難不成還要他退出縣邑交歸漢室?

  曹操暴怒之下,也顧不得孔融那聖門後裔、士林領袖的名流身份,借御史大夫郗慮之手,捏造了種種罪名,把孔融下獄處死,同時為自己南征劉表而開刀祭旗。

  這是曹操和擁漢派大臣們公開決裂的開始。從這一天起,曹操基本上不再掩飾他「以曹代漢」的真面目了。應該有許多卿士大夫向曹操求情寬饒孔融,但曹操一句也沒聽。而荀彧也從此在史簡里沉默了。

  曹操拿下荊州之順利如有神助,所以他得意揚揚,以為憑著一紙書函就能嚇得江東孫權不戰而降。不料,孫權卻和劉備組成了聯軍,與他兵戎相見,毫不示弱。

  赤壁之戰過程中,曹操才突然發現以荀彧、荀攸叔侄為核心的智囊團竟是毫無作為,未曾向他進獻一計一策!原來,擁漢派名士們為了報復他濫殺孔融、獨攬大權,決定和他斷絕一切實質性的合作關係。曹操感到自己被孤立了,所以他在華容道上逃出生天時,才會仰天痛呼:「哀哉奉孝(指郭嘉)!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這一個回合,曹操大輸特輸—失去了統一天下的最佳機會,只得含淚忍看鼎分之勢漸成!

  但曹操在奪得荊州後也不是沒有收穫。至少,在荊襄之地上,他可以招攬到一批嶄新的人才為己所用,衝破中原名門世族集團的壟斷。於是,荊襄名士桓階被他選中,並任為丞相府主簿,總領萬機,以此與中原名士大夫們制衡。

  為了打破擁漢派士族集團對朝廷人事選任大權的壟斷,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之春,曹操繞過尚書台選曹署,直接發令給各州郡。

  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摘自《三國志》)

  然而,此舉依然是一記「空拳」,虛而無力。荀彧本人就是「好士愛奇」之偉傑,對曹氏的用人方針並不排斥。更何況荀彧實為中原賢士大夫的至高領袖,「名重天下,莫不以為儀表,海內英俊咸宗焉」,他的影響力豈是曹操所能比擬的?曹操招來的人才,終是和江東的張昭一樣「入宮則拜曹,出宮則拜荀」。

  在不可逆轉的時勢催逼之下,曹操已經年近六旬,上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太多了,他和荀彧終於走到了「圖窮匕見」的關頭。

  不過,曹操也明白荀彧手中還有一張非常厚實的「底牌」—那就是以司隸校尉之職兼持節督關中諸軍的鐘繇。荀彧與鍾繇同出潁川一脈,又素有通家之好,關係深厚之極。《三國志·魏書·荀彧傳》記載:

  鍾繇以為顏子既歿,能備九德,不貳其過,唯荀彧然。

  可見,鍾繇對荀彧之推崇無以復加。

  此刻,鍾繇坐鎮關中,手下有馬騰父子、韓遂等多股軍隊,在官渡之戰時還能撥出二千多匹戰馬支援曹操,可謂舉足輕重。荀彧一旦與鍾繇東西聯手勤王扶漢,對曹操腹背夾擊,那就不堪設想了。

  曹操有如芒刺在背,便將西征關中之事擺上了議程。丞相府倉曹屬高柔不知其真正用意,建議道:「大兵西出,韓遂、馬超疑為襲己,必相扇動。」曹操自有成竹在胸,對他的進言毫不理睬。

  其實,他把鍾繇的忠漢之誠真是高估了。鍾繇不似荀彧,他一直在漢室和曹氏之間玩著「兩面下注」的把戲:一方面他假意裝病避事而讓曹操對他不生疑忌,另一方面他亦暗暗利用關中勢力為漢室撐腰。例如擁漢派名臣蘇則當時身為武都郡太守,顯然就是鍾繇一手提拔的。《三國志》里記載:

  (蘇)則及臨淄侯(曹)植聞魏氏代漢,皆發服悲哭。

  而馬騰、馬超父子和韓遂對曹操的敵意,應該也是鍾繇暗中離間種下的。

  荀彧在漢室如此危急之際,可能也想過要借用鍾繇的關中兵力來制約曹操。但行事務求周密的他,亦看出鍾繇其實只是關中諸軍的弱勢「盟主」,手下各部人馬十分鬆散,根本擰不成「一股繩」對外出擊。而曹操又用兵如神、所向披靡,縱是鍾繇迫不得已拉起大旗反戈一擊,只怕也是敗多勝少。他只能寄望於用鍾繇的這幾股兵力對曹操從客觀上造成幾分牽制就足夠了。

  曹操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關中,佯裝以討伐張魯為藉口而調動大量嫡系部隊強行入陝奪權。實際上,他本可以命令鍾繇自行率領韓遂、馬超等人馬南伐漢中。但他真正的用意是從鍾繇手中奪走關中軍權,又怎會下令讓鍾繇借戰立功從而把軍權抓得更牢呢?

  鍾繇也十分聰明,故意將曹操的討張之令公開散發至雍、涼二州,頓時激得馬超、韓遂等人懼而叛亂,把關中炒成了一鍋「沸水」。而他則順勢讓出兵權,在明面上給了曹操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曹操對鍾繇的「通達時務」是比較滿意的。他把鍾繇立刻轉任為丞相府「前軍師」的文職,同時任用夏侯淵代替鍾繇屯據長安。關中的軍權,終於全部落到了他的掌中。從此,擁漢派再無地方勢力作為支撐。

  正是在這樣的時勢背景下,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之冬,董昭公開跳了出來,站到前台提出了勸進曹操為魏公的奏議,向擁漢派世族集團徹底攤牌。

  荀彧除了在口頭上表示異議之外,毫無制約之力。

  曹操蕩平韓遂、馬超之後,東來許都,悍然動用最後一招:借著共討孫權的名義將荀彧強行扣在自己的幕府之中,令他無法再用漢朝尚書令的身份和職權為漢獻帝效忠。

  幾天後,曹操帶兵殺向孫權的駐地濡須口,荀彧「因病」留守壽春。稍晚,荀彧憂憤之極,服毒自盡。

  第二年正月,也就是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曹操逼漢帝下詔,合併冀、幽、並、青、徐、兗、司、豫、荊等十四州,復為古之「九州」。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時的那個動議,在九年之後化為了現實。

  過了四個月,漢帝再次下旨:以冀州十郡封曹操為魏公,並以丞相領冀州牧如故。

  這一次,朝堂之上再沒了孔融那清越激昂的聲音和荀彧那岸然卓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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