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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六 雜記類五

2024-10-09 08:24:36 作者: (清)姚鼐

  宜黃縣學記

  曾子固

  

  古之人,自家至於天子之國,皆有學;自幼至於長,未嘗去於學之中。學有《詩》、《書》、六藝、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節,以習其心體、耳目、手足之舉措;又有祭祀、鄉射、養老之禮,以習其恭讓;進材、論獄、出兵、授捷之法,以習其從事;師友以解其惑,勸懲以勉其進,戒其不率。其所以為具如此。而其大要,則務使人人學其性,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雖有剛柔緩急之異,皆可以進之於中,而無過不及。使其識之明,氣之充於其心,則用之於進退、語默之際,而無不得其宜;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而無足動其意者。為天下之士,為所以養其身之備如此。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古今治亂之理,至於損益廢置,先後終始之要,無所不知。其在堂戶之上,而四海九州之業,萬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則隨所施為,無不可者,何則?其素所學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於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出,而無斯須去於教也。其動於視聽四支者,必使其洽於內;其謹於初者,必使其要於終。馴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積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則刑罰措;其材之成,則三公百官得其士;其為法之永,則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則雖更衰世而不亂。為教之極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從之,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聖人之製作盡壞,千餘年之間,學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體性之舉動,唯其所自肆,而臨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講。士有聰明朴茂之質,而無教養之漸,則其材之不成,夫疑「固」然。蓋以不學未成之材而為天下之吏,又承衰敝之後而治不教之民。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盜賊刑罰之所以積,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慶曆三年,天子圖當世之務,而以學為先,於是天下之學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士之學者皆相率而寓於州,以群聚講習。其明年,天下之學復廢,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釋奠之事,以著於令,則常以廟祀孔氏,廟廢不復理。皇祐元年,會令李君詳至,始議立學,而縣之士某某與其徒,皆自以謂得發憤於此,莫不相勵而趨為之。故其材不賦而羨,匠不發而多。其成也,積屋之區若干,而門序正位,講藝之堂,棲士之舍,皆足。積器之數若干,而祀飲寢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從祭之士,皆備。其書經、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無外求者。其相基會作之本末,總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當四方學廢之初,有司之議,固以謂學者人情之所不樂。及觀此學之作,在其廢學數年之後,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響應而圖之如恐不及。則夫言「人之情不樂於學者」,其果然也歟?宜黃之學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為令,威行愛立,訟清事舉,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時,而順其慕學發憤之俗,作為宮室教肄之所,以至圖書器用之須,莫不皆有以養其良材之士。雖古之去今遠矣,然聖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與學而明之,禮樂節文之詳,固有所不得為者。若夫正心、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務,則在其進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於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於鄉鄰族黨,則一縣之風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歸,非遠人也,可不勉歟!

  縣之士來請曰:「願有記。」故記之。十二月某日也。

  筠州學記

  曾子固

  周衰,先王之跡息。至漢,六藝出於秦火之餘,士學於百家之後。言道德者,矜高遠而遺世用;語政理者,務卑近而非師古;刑名兵家之術,則狃於暴詐。惟知經者為善矣,又爭為章句訓詁之學,以其私見妄穿鑿為,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學者靡然溺於所習。當是時,能明先王之道者,揚雄而已。而雄之書,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於其時者,皆勇於自立,無苟簡之心,其取與、進退、去就,必度於禮義。及其已衰,而縉紳之徒,抗志於強暴之間,至於廢錮殺戮,而其操愈厲者,相望於先後。故雖有不軌之臣,猶低徊沒世,不敢遂其篡奪。

  自此至於魏、晉以來,其風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於今,士乃有特起於千載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後之學者。世雖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習其說者,論道德之旨,而知應務之非近;議政理之體,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亂於百家,不蔽於傳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漢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則未必眾也。故樂易惇樸之俗微,而詭欺薄惡之習勝。其於貧富貴賤之地,則養廉遠恥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於漢也。

  夫所聞或淺,而其義甚高,與所知有餘,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漢之士,察舉於鄉間,故不得不篤於自修。至於漸摩之久,則果於義者,非強而能也。今之士選用於文章,故不得不篤於所學。至於循習之深,則得於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觀之,則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豈非信歟!令漢與今有教化開導之方,有庠序養成之法,則士於學行,豈有彼此之偏,先後之過乎?夫大學之道,將欲誠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國家天下,而必本於先致其知,則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難至也。以今之士,於人所難至者既幾矣,則上之施化,莫易於斯時,顧所以導之如何爾!

  筠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絕。當慶曆之初,詔天下立學,而筠獨不能應詔,州之士以為病。至治平三年,蓋二十有三年矣,始告於知州事、尚書都官郎中董君儀。董君乃與通判州事、國子博士鄭君蒨,相州之東南,得亢爽之地,築宮於其上,齋祭之室,誦講之堂,休息之廬,至於庖、湢、庫、廄,各以序為。經始於其春,而落成於八月之望。既而來學者,常數十百人。二君乃以書走京師,請記於予。

  予謂二君之於政,可謂知所務矣。使筠之士,相與升降乎其中,講先王之遺文以致其知,其賢者超然自信而獨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則是宮之作,非獨使夫來者玩思於空言,以干世取祿而已。故為之著予之所聞者以為記,而使歸刻焉。鼐按:《宜黃》《筠州》二記,論學之指皆精甚。然《宜黃記》隨筆曲注,而渾雄博厚之氣,郁然紙上,故最為曾文之盛者。《筠州記》體勢方幅,而氣脈亦稍弱矣。

  徐孺子祠堂記

  曾子固

  漢元興以後,政出宦者,小人挾其威福,相扇為惡,中材顧望,不知所為。漢既失其操柄,紀綱大壞。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傑特起之士,相與發憤同心,直道正言,分別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於不容,而織羅鉤黨之獄起。其執彌堅,而其行彌厲,志雖不就,而忠有餘。故及其既沒,而漢亦以亡。當是之時,天下聞其風、慕其義者,人人感慨奮激,至於解印綬,棄家族,骨肉相勉,趨死而不避。百餘年間,擅強大、覬非望者相屬,皆逡巡而不敢發。漢能以亡為存,蓋其力也。

  孺子於時,豫章太守陳蕃、太尉黃瓊辟,皆不就。舉有道,拜太原太守,安車備禮召,皆不至。蓋忘己以為人與獨善於隱約,其操雖殊,其志於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節於亂世,不以死生動其心,異於懷祿之臣遠矣,然而不屑去者,義在於濟物故也。孺子嘗謂郭林宗曰:「大木將顛,非一繩所維,何為棲棲不皇寧處?」此其意亦非自足於丘壑,遺世而不顧者也。孔子稱顏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孟子亦稱孔子:「可以進則進,可以止則止,乃所願則學孔子」。而《易》於君子小人消長進退,擇所宜處,未嘗不惟其時則見,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

  孺子姓徐,名穉,孺子其字也,豫章南昌人。按圖記:章水北徑南昌城,西曆白社,其西有孺子墓。又北歷南塘,其東為東湖,湖南小洲上有孺子宅,號孺子台。吳嘉禾中,太守徐熙於孺子墓隧種松,太守謝景於墓側立碑。晉永安中,太守夏侯嵩於碑旁立思賢亭,世世修治,至拓跋魏時,謂之聘君亭。今亭尚存,而湖南小洲,世不知其嘗為孺子宅,又嘗為台也。予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處結茅為堂,圖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賓屬拜焉。

  襄州宜城縣長渠記

  曾子固

  熙寧六年,余為襄州,過京師,曼叔時為開封,訪余於東門,為余道長渠之事,而諉余以考其約束之廢舉。余至而問焉,民皆以謂賢君之約束,相與守之,傳數十年如其初也。余為之定著令,上司農。八年,曼叔去開封為汝陰,始以書告之。而是秋大旱,獨長渠之田無害也。夫宜知其山川與民之利害者,皆為州者之任,故余不得不書以告後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

  越州趙公救災記

  曾子固

  熙寧八年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前民之未飢,為書問屬縣,災所被者幾鄉?民能自食者有幾?當廩於官者幾人?溝防構築,可僦民使治之者幾所?庫錢倉粟,可發者幾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幾家?僧道士食之羨粟書於籍者,其幾具存?使各書以對,而謹其備。州縣吏錄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萬一千九百餘人以告。

  故事:歲廩窮人,當給粟三千石而止。公斂富人所輸,及僧道士食之羨者,得粟四萬八千餘石。佐其費,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憂其眾相蹂也,使受粟者男女異日,而人受二日之食。憂其且流亡也,於城市郊野為給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給。計官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職而寓於境者,給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為之告富人,無得閉糶。又為之出官粟,得五萬二千餘石,平其價予民。為糶粟之所凡十有八,使氽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為工三萬八千,計其傭與錢,又與粟再倍之。民取息錢者,告富人縱予之,而待熟,官為責其償。棄男女者,使人得收養之。明年春,大疫,為病坊處疾病之無歸者,募僧二人,屬以視醫藥飲食,令無失所時。凡死者,使在處隨收瘞之。法廩窮人,盡三月當止,是歲盡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屬。有上請者,或便宜多輒行。公於此時,蚤夜憊心力不少懈,事巨細,必躬親。給病者藥食,多出私錢。民不幸罹旱、疫,得免於轉死,雖死,得無失斂埋,皆公力也。

  是時旱、疫被吳越,民饑饉疾癘死者殆半,災未有巨於此也。天子東向憂勞,州縣推布上恩,人人盡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為得其依歸。所以經營綏輯先後終始之際,委曲纖悉,無不備者。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於一時,其法足以傳後。蓋災診之行,治世不能使之無,而能為之備。民病而後圖之,與夫先事而為計者,則有間矣。不習而有為,與夫素得之者,則有間矣。余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樂為之識其詳,豈獨以慰越人之思?將使吏之有志於民者,不幸而遇歲之災,推公之所已試,其科條可不待頃而具,則公之澤,豈小且近乎?

  公元豐二年,以大學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於衢。其直道正行在於朝廷,豈弟之實在於身者,此不著。著其荒政可師者,以為《越州趙公救災記》雲。

  擬峴台記

  曾子固

  尚書司門員外郎晉國裴君,治撫之二年,因城之東隅,作台以游,而命之曰擬峴台,謂其山溪之形擬乎峴山也。數與其屬與州之寄客者游,而間獨求記於余。

  若夫雲煙開斂,日光出沒,四時朝暮,雨暘明晦,變化之不同,則雖覽之不厭,而雖有智者,亦不能窮其狀也。或飲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靚觀微步,旁皇徙倚,則得於耳目與得之於心者,雖所寓之樂有殊,而亦各適其適也。

  撫非通道,故貴人富賈之游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螣之災少。其民樂於耕桑以自足,故牛馬之牧於山谷者不收,五穀之積於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枹鼓之警,發召之役也。君既因其土俗,而治以簡靜,故得以休其暇日,而寓其樂於此。州人士女,樂其安且治,而又得游觀之美,亦將得同其樂也,故予為之記。其成之年月日,嘉祐二年之九月九日也。

  廣德軍重修鼓角樓記

  曾子固

  熙寧元年冬,廣德軍作新門鼓角樓成,太守合文武賓屬以落之,既而以書走京師屬鞏曰:「為我記之。」鞏辭不能,書反覆至五六,辭不獲,乃為其文曰:

  蓋廣德居吳之西疆,故鄣之墟,境大壤沃,食貨富穰,人力有餘。而獄訟赴訴,財貢輸入,以縣附宣,道路回阻,眾不便利,歷世久之。太宗皇帝在位四年,乃按地圖,因縣立軍,使得奏事專決,體如大邦。自是以來,田裡辨爭,歲時稅調,始不勤遠,人用宜之。而門閎隘庳,樓觀弗飾,於以納天子之命,出令行化,朝夕吏民,交通四方,覽示賓客,弊在簡陋,不中度程。

  治平四年,尚書兵部員外郎知制誥錢公輔守是邦,始因豐年,聚材積土,將改而新之。會尚書駕部郎中朱公壽昌來繼其任,明年政成,封內無事,乃擇能吏,揆時庀徒,以畚以築,以繩以削,門阿是經,觀闕是營,不督不期,役者自勸。自冬十月甲子始事,至十二月甲子卒功。崇墉崛興,復宇相瞰,壯不及僭,麗不及奢。憲度政理,於是出納;士吏賓客,於是馳走;尊施一邦,不失宜稱。至於伐鼓鳴角,以警昏昕,下漏數刻,以節晝夜,則又新是四器,列而棲之。邦人士女,易其聽觀,莫不悅喜,推美誦勤。

  夫禮有必隆,不得而殺;政有必舉,不得而廢。二公於是兼而得之,宜刻金石,以書美實,使是邦之人,百世之下,於二公之德尚有考也。

  學舍記

  曾子固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於是銳意欲與之並,而是時家事亦滋出。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於家,

  齊州二堂記

  曾子固

  齊濱濼水,而初無使客之館。使客至,則常發民調材木為舍以寓,去則徹之,既費且陋。乃為徙官之廢屋,為二堂於濼水之上以舍客,因考其山川而名之。

  蓋《史記?五帝紀》謂:「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鄭康成釋:歷山在河東;雷澤在濟陰;負夏,衛地。皇甫謐釋:壽丘,在魯東門之北;河濱,濟陰定陶西南陶丘亭是也。以予考之,耕稼陶漁,皆舜之初,宜同時,則其地不宜相遠。二家所釋雷澤、河濱、壽丘、負夏,皆在魯、衛之間,地相望,則歷山不宜獨在河東也。孟子又謂「舜,東夷之人」,則陶漁在濟陰,作什器在魯東門,就時在衛,耕歷山在齊,皆東方之地,合於孟子。按圖記,皆謂《禹貢》所稱雷首山在河東,媯水出焉,而此山有九號,歷山其一號也。予觀《虞書》及《五帝紀》,蓋舜娶堯之二女,乃居媯汭,則耕歷山蓋不同時,而地亦當異。世之好事者,乃因媯水出於雷首,遷就附益,謂歷山為雷首之別號,不考其實矣。由是言之,則圖記皆謂齊之南山為歷山,舜所耕處,故其城名歷城,為信然也。今濼上之北堂,其南則歷山也,故名之曰「歷山之堂」。

  按圖:泰山之北,與齊之東南諸谷之水,西北匯於黑水之灣,又西北匯於柏崖之灣,而至於渴馬之崖。蓋水之來也眾,其北折而西也,悍疾尤甚,及至於崖下,則泊然而止。而自崖以北,至於歷城之西,蓋五十里,而有泉湧出,高或至數尺,其旁之人,名之曰「趵突之泉」。齊人皆謂嘗有棄糠於黑水之灣者,而見之於此。蓋泉自渴馬之崖潛流地中,而至此復出也。趵突之泉冬溫,泉旁之蔬甲經冬常榮,故又謂之溫泉。其注而北,則謂濼水,達於清河,以入於海,舟之通於齊者,皆於是乎出也。齊多甘泉,冠於天下,其顯名者以十數,而色味皆同,以予驗之,蓋皆濼水之旁出者也。濼水嘗見於《春秋》,魯桓公十有八年,「公及齊侯會於濼」,杜預釋在歷城,西北入濟。濟水自王莽時,不能被河南,而濼水之所入者清河也,預蓋失之。今濼上之南堂,其西南則濼水之所出也,故名之曰「濼源之堂」。

  夫理使客之館,而辨其山川者,皆太守之事也,故為之識,使此邦之人尚有考也。熙寧六年二月乙丑記。

  墨池記

  曾子固

  臨川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於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窪然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雲也。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

  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於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於此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墨池之上,今為州學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彰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於楹間以揭之,又告於鞏曰:「願有記。」推王君之心,豈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學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被於來世者如何哉!

  序越州鑑湖圖

  曾子固

  鑑湖,一曰南湖,南並山,北屬州城漕渠,東西距江。漢順帝永和五年,會稽太守馬臻之所為也,至今九百七十有五年矣。其周三百五十有八里,凡水之出於東南者皆委之。州之東,自城至於東江。其北堤,石楗二,陰溝十有九,通民田。田之南屬漕渠,北東西屬江者皆溉之。州之東六十里,自東城至於東江。其南堤,陰溝十有四,通民田。田之北抵漕渠,南並山,西並堤,東屬江者皆溉之。州之西三十里,曰柯山斗門,通民田。田之東並城,南並堤,北濱漕渠,西屬江者皆溉之。總之溉山陰、會稽兩縣十四鄉之田九千頃。非湖能溉田九千頃而已,蓋田之至江者盡於九千頃也。其東曰曹娥斗門,曰槁口斗門,水之循南堤而東者,由之以入於東江。其西曰廣陵斗門,曰新逕斗門,水之循北堤而西者,由之以人於西江。其北曰朱儲斗門,去湖最遠。蓋因三江之上,兩山之間,疏為二門,而以時視田中之水,小溢則縱其一,大溢則盡縱之,使入於三江之口。所謂湖高于田丈余,田又高海丈余。水少則泄湖溉田,水多則泄田中水入海,故無荒廢之田,水旱之歲者也。由漢以來幾千載,其利未嘗廢也。

  宋興,民始有盜湖為田者。祥符之間二十七戶,慶曆之間二戶,為田四頃。當是時,三司轉運司猶下書切責州縣,使復田為湖。然自此吏益慢法,而奸民浸起,至於治平之間,盜湖為田者,凡八千餘戶,為田七百餘頃,而湖廢幾盡矣。其僅存者,東為漕渠,自州至於東城六十里,南通若耶溪,自樵風涇至於桐鳴十里,皆水廣不能十餘丈,每歲少雨,田未病,而湖蓋已先涸矣。

  自此以來,人爭為計說。蔣堂則謂宜有罰以禁侵耕,有賞以開告者。杜杞則謂盜湖為田者,利在縱湖水,一雨則放聲以動州縣,而斗門輒發。故為之立石則水,一在五雲橋,水深八尺有五寸,會稽主之;一在跨湖橋,水深四尺有五寸,山陰主之。而斗門之鑰,使皆納於州,水溢則遣官視則,而謹其閉縱。又以謂宜益理堤防斗門,其敢田者,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猶以為未也,又以謂宜加兩縣之長以提舉之名,課其督察,而為之殿賞。吳奎則謂每歲農隙,當僦人浚湖,積其泥塗以為丘阜,使縣主役,而州與轉運使、提點刑獄督攝賞罰之。張次山則謂湖廢,僅有存者,難卒復,宜益廣漕路,及他便利處,使可漕,及注民田,里置石柱以識之,柱之內禁敢田者。刁約則謂宜斥湖三之一與民為田,而益堤使高一丈,則湖可不開,而其利自復。范師道、施元長則謂重侵耕之禁,猶不能使民無犯,而斥湖與民,則侵者孰御;又以湖水較之,高於城中之水或三尺有六寸,或二尺有六寸,而益堤壅水使高,則水之敗城郭廬舍可必也。張伯玉則謂日役五千人浚湖,使至五尺當十五歲畢,至三尺當九歲畢。然恐工起之日,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雖有智者,猶不能必其成。若日役五千人益堤,使高八尺當一歲畢,其竹木費凡九十二萬有三千,計越之戶二十萬有六千,賦之而復其租,其勢易足。如是,則利可坐收,而人不煩弊。陳宗言、趙誠復以水勢高下難之。又以謂宜從吳奎之議,以歲月復湖。當是時,都水善其言,又以謂宜增賞罰之令。其為說如此,可謂博矣。

  朝廷未嘗不聽用,著之於法。故罰有自錢三百至於千,又至於五萬;刑有杖百至於徒二年。其文可謂密矣。然而田者不止而日愈多,湖不加浚而日愈廢,其故何哉?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也。昔謝靈運從宋文帝求會稽回踵湖為田,太守孟顗不聽;又求休崲湖為田,頡又不聽,靈運至以語詆之。則利於請湖為田,越之風俗舊矣。然南湖由漢歷吳、晉以來接於唐,又接於錢鏐父子之有此州,其利未嘗廢者。彼或以區區之地當天下,或以數州為鎮,或以一國自王,內有供養祿廩之須,外有貢輸問饋之奉,非得晏然而巳也。故強水土之政,以力本利農,亦皆有數,而錢鏐之法最詳,至今尚多傳於人者,則其利之不廢有以也。近世則不然。天下為一,而安於承平之故,在位者重舉事而樂因循。而請湖為田者其言語氣力往往足以動人。至於修水土之利,則又費財動眾,從古所難。故鄭國之役,以謂足以疲秦,而西門豹之治鄴渠,人亦以為煩苦。其故如此,則吾之吏,孰肯任難當之怨,來易至之責,以待未然之功乎?故說雖博而未嘗行,法雖密而未嘗舉,田者之所以日多,湖之所以日廢,由是而已。故以為法令不行,而苟且之俗勝者,豈非然哉!夫千歲之湖,廢興利害,較然易見。然自慶曆以來,三十餘年,遭吏治之因循,至於既廢而世猶莫寤其所以然。況於事之隱微,難得而考者,由苟簡之故而弛壞於冥冥之中,又可知其所以然乎?

  今謂湖不必復者,曰湖田之入既饒矣,此游談之士,為利於侵耕者言之也。夫湖未盡廢,則湖下之田旱,此方今之害而眾人之所睹也。使湖盡廢,則湖之為田亦旱矣,此將來之害而眾人所未睹者。故曰此游談之土為利於侵耕者言之,而非實知利害者也。謂湖不必浚者,曰益堤壅水而已,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也。夫以地勢較之,壅水使高,必敗城郭,此議者之所已言也。以地勢較之,浚湖使下,然後不失其舊,不失其舊,然後不失其宜,此議者之所未言也。又山陰之石則,為四尺有五寸,會稽之石則,幾倍之。壅水使高,則會稽得尺,山陰得半,地之窪隆不並,則益堤未為有補也。故曰此好辯之士,為樂聞苟簡者言之,而又非實知利害者也。二者既不可用,而欲禁侵耕開告者,則有賞罰之法矣;欲謹水之蓄泄,則有閉縱之法矣;欲痛絕敢田者,則拔其苗、責其力以復湖,而重其罰,又有法矣;或欲任其責於州縣,與運使、提點刑獄,或欲以每歲農隙浚湖,或欲禁田石柱之內者,又皆有法矣。欲知浚湖之淺深用工若干,為日幾何,欲知增堤竹木之費幾何,使之安出,欲知浚湖之泥塗積之何所,又已計之矣。欲知工起之日,或浮議外搖,役夫內潰,則不可以必其成,又已論之矣。誠能收眾說而考其可否,用其可者,而以在我者潤澤之,令言必行,法必舉,則何功之不叫成,何利之不可復哉!

  鞏初蒙恩,通判此州,問湖之廢興於人,求有能言利害之實者。及到官,然後問圖於兩縣,問書於州與河渠司,至於參核之而圖成,熟究之而書具,然後利害之實明。故為論次,庶夫計議者有考焉。

  熙寧二年冬臥龍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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