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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七 雜記類六

2024-10-09 08:24:40 作者: (清)姚鼐

  木假山記

  蘇明允

  予家有三峰,予每思之,則疑其有數存乎其間。且其櫱而不殤,拱而不夭,任為棟樑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人所材以及於斧斤,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

  然予之愛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所敬焉。予見中峰,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二峰者,莊栗刻峭,凜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峰,而岌然無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感也夫!

  張益州畫像記

  蘇明允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眾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疑「推」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眾寺,公不能禁。

  眉陽蘇洵言於眾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鄉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

  公南京人,慷慨有節,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以詩曰:

  天子在阼,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於巷於途。謂公暨暨,公來于于。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詳,往即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閒閒。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石鐘山記

  蘇子瞻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鏘鏘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獻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超然台記

  蘇子瞻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圃,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盧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

  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余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余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游桓山記

  蘇子瞻

  元豐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從二三子游於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遺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馬桓魋之墓也。」

  或曰:「鼓琴於墓,禮歟?」曰:「禮也。季武子之喪,曾點倚其門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為可得而害也,且死為石槨,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將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齒,既已化為飛塵,盪為冷風矣,而況於槨乎?況於從死之臣妾,飯含之貝玉乎?使魋而無知也,余雖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聞余鼓琴而歌,知哀樂之不可常,物化之五日也,其愚豈不少瘳乎!」

  二三子喟然而嘆,乃歌曰:「桓山之上,維石嵯峨兮,司馬之惡,與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維水瀰瀰兮,司馬之藏,與水皆逝兮。」歌闋而去。

  從游者八人:畢仲孫、舒煥、寇昌朝、王適、王遹、王肄,軾之子邁,煥之子彥舉。

  醉白堂記

  蘇子瞻

  故魏國忠獻韓公,作堂於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樂天《池上》之詩以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羨於樂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聞而疑之,以為公既已無愧於伊、周矣,而猶有羨於樂天,何哉?軾聞而笑曰:「公豈獨有羨於樂天而已乎?方且願為尋常無聞之人,而不可得者。」

  天之生是人也,將使任天下之重,則寒者求衣,飢者求食,凡不獲者求得,苟有以與之,將不勝其求。是以終身處乎憂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途,豈其所欲哉?夫忠獻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將歸老於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釋也。當是時,其有羨於樂天,無足怪者。

  然以樂天之平生,而求之於公,較其所得之厚薄淺深,孰有孰無,則後世之論,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亂略,謀安宗廟,而不自以為功;急賢才,輕爵祿,而士不知其恩;殺伐果敢,而六軍安之;四夷八蠻想聞其風采,而天下以其身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樂天之所無也。乞身於強健之時,退居十有五年,日與其朋友賦詩飲酒,盡山水園池之樂;府有餘帛,廩有餘粟,而家有聲伎之奉。此樂天之所有,而公之所無也。忠言嘉謀效於當時,而文采表於後世,死生窮達不易其操,而道德高於古人。此公與樂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無自少,將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於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非獨自比於樂天而已。

  古之君子,其處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實浮於名,而世頌其美不厭。以孔子之聖,自比於老彭,自同於丘明,自以為不如顏淵。後之君子,實則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為聖,白圭自以為禹,司馬長卿自以為相如,揚雄自以為孟軻,崔浩自以為子房,然世終莫之許也。由此觀之,忠獻公之賢於人也遠矣。

  昔公嘗告其子忠彥,將求文於軾以為記,而未果。既葬,忠彥以告軾,以為義不得辭也,乃泣而書之。

  靈璧張氏園亭記

  蘇子瞻

  道京師而東,水浮濁流,陸走黃塵,陂田蒼莽,行者倦厭,凡八百里,始得靈壁張氏之園於汴之陽。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餘浸,以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為岩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柏,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夏屋,有吳、蜀之巧。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果蔬可以飽鄰里,魚鱉筍茹可以饋四方之賓客。余自彭城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輿叩門,見張氏之子碩。碩求余文以記之。

  維張氏世有顯人,自其伯父殿中君與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靈璧,而為此園,作蘭皋之亭,以養其親。其後出仕於朝,名聞一時,推其餘力,日增治之,於今五十餘年矣。其木皆十圍,岸谷隱然,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於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於故而難出,出者狃於利而忘返,於是有違親絕俗之譏,懷祿苟安之弊。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為其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築室藝園於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沖,凡朝夕之奉,燕遊之樂,不求而足。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於以養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故其子孫,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稱,處者皆有節士廉退之行,蓋其先君子之澤也。

  余為彭城二年,樂其土風,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厭也,將買田於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靈璧,雞犬之聲相聞,幅巾杖履,歲時往來於張氏之園,以與其子孫游,將必有日矣。

  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記。

  武昌九曲亭記

  蘇子由

  子瞻遷於齊安,廬於江上。齊安無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諸山,陂陁蔓延,澗谷深密,中有浮圖精舍,西曰西山,東曰寒谿,依山臨壑,隱蔽松櫪,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每風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載酒,乘漁舟,亂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聞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攜徜徉而上,窮山之深,力極而息。掃葉席草,酌酒相勞,意適忘反,往往留宿於山上。以此居齊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將適西山,行於松柏之間,羊腸九曲,而獲少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蔭茂木,俯視大江,仰瞻陵阜,旁矚溪谷,風雲變化,林麓向背,皆效於左右。有廢亭焉,其遺址甚狹,不足以席眾客。其旁古木數十,大皆百圍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輒睥睨終日。一旦大風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據,亭得以廣。子瞻與客人山視之,笑曰:「茲欲以成吾亭邪?」遂相與營之。亭成,而西山之勝始具,子瞻於是最樂。

  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蓋天下之樂無窮,而以適意為悅。方其得意,萬物無以易之;及其既厭,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飲食,雜陳於前,要之一飽,而同委於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無愧於中,無責於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樂於是也。

  東軒記

  蘇子由

  余既以罪謫監筠州鹽酒稅,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鹽酒稅治舍,俯江之渭,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處,乃告於郡,假部使者府以居。郡憐其無歸也,許之。歲十二月,乃克支其敧斜,補其圮缺,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然鹽酒稅舊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於一。晝則坐市區,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暮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復出營職,終不能安於所謂東軒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讀書,竊嘗怪以顏子簞食瓢飲,居於陋巷,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私以為雖不欲仕,然抱關、擊柝尚可自養,而不害於學,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及來筠州,勤勞米鹽之間,無一日之休,雖欲棄塵垢,解羈縶,自放於道德之場,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後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水升斗之祿以自給者,良以其害於學故也。

  嗟夫!士方其未聞大道,沉酣勢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為樂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華而收其實,從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死生之為變,而況其下者乎!故其樂也,足以易窮餓而不怨,雖南面之王不能加之,蓋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區區欲磨洗濁污,晞聖賢之萬一,自視缺然,而欲庶幾顏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為魯司寇,下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無所不可。彼蓋達者之事,而非學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譴來此,雖知桎梏之害,而勢不得去,獨幸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伏田裡,治先人之敝廬,為環堵之室而居之。然後追求顏氏之樂,懷思東軒,優遊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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