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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 碑誌類下編十

2024-10-09 08:24:19 作者: (清)姚鼐

  亡友方思曾墓表

  歸熙甫

  余友方思曾之歿,適島夷來寇,權厝於某地。已而其父長史公官四方,子升幼,不克葬。某年月日,始祔於其祖侍御府君之墓,來請其墓上之文,亦以葬未有期,不果為,至是始畀其子升,俾勒之於石。

  蓋天之生材甚難,其所以成就之尤難。夫其生之者,率數千百人之中得一人而已耳。其一人者果出於數千百人之中,則其所處必有以自異,而不肯同於數千百人之為;而其所值又有以激之,是以不克安居徐行以遽入於中庸之道,則天之所以成材者其果尤難也。思曾少負奇逸之姿,年二十餘,以《禮經》為經闈首薦。既一再試春官不利,則自叱而疑曰:「吾所為以為至矣,而又不得,彼必有出於吾術之外者。」則使人具書幣走四方,求嘗已得高第者,與夫邑里之彥,悉致之於家而館餼之。其人亦有為顯官以去者,然思曾自負其才,顧彼之術實不能有加於吾,亦遂厭棄不能以久。方其試而未得也,則憤憾而有不屑之志。其後每偕計吏行,時時絕大江,徘徊北岸。輒返棹登金、焦二山,徜徉以歸,與其客飲酒放歌,絕不與豪貴人通;間與之相涉,視其齷齪,必以氣陵之。聞為佛之學於臨安者,思曾往師之,作禮讚嘆,求其解說。自是遇禪者,雖其徒所謂墮龍啞羊之流,即跪拜施捨,冀得真乘焉。而人遂以思曾果溺於佛之說,不知其有所不得志而肆意於此。以是知古之毀服童發逃山林而不處,未必皆積志於其教,亦有所憤而為之者耶!以思曾之材,有以置之,使之無憤憾之氣,其果出於是耶?然使假之以年以至於今,又安知憤憾不益甚,而將不出於是耶?抑彼其道,空蕩翛然不與世競,而足以消其憤憾之氣耶?抑將平其氣無待於外,安居徐行而至於中庸之途也?此吾所以嘆天之成材為難也。

  思曾諱元儒,後更曰欽儒。曾祖曰麟,贈承德郎禮部主事。祖曰鳳,朝列大夫、廣東僉事、前監察御史。父曰築,今為唐府長史。侍御與兄鵬,同年舉進士,侍御以忤權貴出,而兄為翰林春坊至太常卿,亦罷歸。思曾後起,謂必光顯於前之人,而竟不得位以歿,時嘉靖某年月日也。春秋四十。娶朱氏,福建都轉運鹽使司判官希陽之女。男一人,升;女三人,皆側出。

  思曾少善余,余與今李中丞廉甫,晚步城外隍橋,每望其廬,悵然而返,其相愛慕如此。後余同為文會,又同舉於鄉,思曾治園亭田野中,至梅花開時,輒使相召,予多不至,而思曾時乘肩輿過安亭江上,必盡醉而歸。嘗以余文示上海陸詹事子淵,有過獎之語,思曾陵曉乘船來告。余非求知於世者,而亦有以見思曾愛余之深也。思曾之葬也,陳吉甫既為銘,余獨痛思曾之材,使不得盡其所至,亦為之致憾於天而已矣。海峰先生云:學荊公為文折旋有氣。

  趙汝淵墓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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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歸熙甫

  宋熙陵九王子,其八為周恭肅王元儼。恭肅王生定王允良,定王生安康郡王宗絳,安康郡王生南陽侯仲纊,南陽侯生處州兵馬鈐轄士翮,士翮始遷嚴陵。士翮生保義郎不玷,又自嚴陵徙浦江。不玷生三觀使武經郎善近,善近生武翼郎汝涅,汝涅生崇傒。自定王以後至崇傒,始失其官為士庶。崇傒生必俊,必俊生良仁,始自浦江徙吳,今長洲之金莊也。良仁生友端,友端生季永,季永生同芳,同芳生巘。巘生四子:濂、潛、深、濱。潛者,汝淵諱也。汝淵於兄弟次在二,授室於崑山真義里朱氏。汝淵年六十有六,卒嘉靖四十二年十二月某日。朱孺人年五十五,卒嘉靖三十八年正月某日。生子男一人:世貞。孫男四人:和平、和順、和德皆夭;最後生和敬。孫女一人。其葬以隆慶二年十二月某日,墓在長洲之某鄉。

  宋自青城之難,王子三千餘人,盡為北俘。其散處四方,僅僅有存者,若周王之後,以詩書世其家,故譜系頗可考。其在長洲,同魯其賢者也。同魯於汝淵為再從父,汝淵夫婦孝敬,修士人之行。世貞方將以進士起其家。世貞於余先妻魏氏,內外兄弟也,故屬余銘。銘曰:

  宋失維城,宗淪於朔。哀哉重昏,鼎折覆餗。不仁之殃,迨其九族,存者孑遺,逃竇而延。惟恭肅王,當世稱賢,宜其孫子,百葉以傳。宜君宜王,今為士庶,亦修於家,魚菽以祭。曷以銘之?不愧其世。

  沈貞甫墓志銘

  歸熙甫

  自余初識貞甫時,貞甫年甚少,讀書馬鞍山浮屠之偏。及余娶王氏,與貞甫之妻為兄弟,時時過內家相從也。余嘗入鄧尉山中,貞甫來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諸山,觀太湖七十二峰之勝。嘉靖二十年,余卜居安亭,安亭在吳淞江上,界崑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於此。貞甫是以益親善,以文字往來無虛日。以余之窮於世,貞甫獨相信,雖一字之疑,必過余考訂,而卒以余之言為然。蓋余屏居江海之濱二十年間,死喪憂患,顛頓狼狽,世人之所嗤笑,貞甫了不以人之說而有動於心,以與之上下。至於一時富貴翕赫,眾所觀駭,而貞甫不余易也。嗟夫!士當不遇時,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於心,余何以得此於貞甫邪?此貞甫之歿,不能不為之慟也。

  貞甫為人伉厲,喜自修飭,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嘗假以辭色。遇事激昂,僵仆無所避。尤好觀古書,必之名山及浮圖老子之宮,所至掃地焚香,圖書充幾。聞人有書,多方求之,手自抄寫,至數百卷。今世有科舉速化之學,皆以通經學古為迂,貞甫獨於書知好之如此,蓋方進於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數年,而為書益勤。余甚畏其志,而憂其力之不繼,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余在安亭,無事每過其精廬,啜茗論文,或至竟日。及貞甫歿,而余復往,又經兵燹之後,獨徘徊無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莫之嘆矣。

  貞甫諱果,字貞甫。娶王氏,無子,養女一人。有弟曰善繼、善述。其歿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於某原之先塋,可悲也已。銘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於斯!

  歸府君墓志銘

  歸熙甫

  按歸氏出春秋鬍子,後滅於楚,其子孫在吳,世為吳中著姓。至唐宣公,仍世貴顯,封爵官序,具載《唐史》。宋湖州判官罕仁,居太倉,其別子居常熟之白茆,居白茆已數世矣。由湖州而下,差以昭穆,府君,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

  府君初為農,已乃延禮師儒,教訓諸孫,彬彬向文學矣。府君少時,亦嘗學書,後棄之,夫婦晨夜力作。白茆在江海之壖,高仰瘠鹵,浦水時浚時淤,無善田。府君相水遠近,通溪置閘,用以灌溉。其始居民鮮少,茅舍歷落數家而已。府君長身古貌,為人倜儻,好施捨,田又日墾,人稍稍就居之,遂為廬舍市肆,如邑居雲。晚年,諸子悉用其法,其治數千畝如數十畝,役屬百人如數人。吳中多利水田,府君家獨以旱田。諸富室爭逐肥美,府君選取其磽者,曰:「顧我力可不可,田無不可耕者。」人以此服府君之精。

  蓋古之王者之于田功勤矣,下至保介、田畯、遂師、遂大夫、縣正、里宰、司稼,設官用人,如是悉也。漢二千石遣令、長、三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受田器,學耕種養苗狀,時趙過、蔡癸之徒,皆以好農為大官。今天下田,獨江南治耳,中原數千里,三代畎澮之跡未有復也。議者又欲放前元海口萬戶之法,治京師瀕海萑葦之田,以省漕壯國本。茲事行之實便,而久不行,豈不以任事者難其人邪?或往往嘆事功之不立,謂世無其人,若府君,豈非世之所須也?銘曰:

  昔在顓頊,曰惟我祖。綿綿汝、潁,蹙於荊楚。迄唐而昌,鳴玉接武。湖州來東,海魚為伍。亦有別子,居白茆浦。曠然江海,寂無煙火。孰生聚之?府君之撫。府君頎頎,才無不可。實甽畮之,終古瀉鹵。黍稷薿薿,有萬斯畝。曷不虎符?藏於茲土。敘為田處,極酣恣,似《貨殖傳》。

  女二二壙志

  歸熙甫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時又戊戌戊午,予以為奇。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見予,輒常常呼予。一日予自山中還,見長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予出門,二二尚躍入予懷中也。既到山數日,日將晡,予方讀《尚書》,舉首忽見家奴在前,驚問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卻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時已死矣。」蓋生三百日而死,時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予既歸為棺斂,以某月日瘞於城武公之墓陰。嗚呼!予自乙未以來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見,可哀也已!

  女如蘭壙志

  歸熙甫

  須浦先塋之北累累者,故諸殤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蘭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逾周,能呼予矣。嗚呼!母微而生之又艱,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撫,臨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為也?

  寒花葬志

  歸熙甫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

  杜蒼略先生墓志銘

  方靈皋

  先生姓杜氏,諱岕,字蒼略,號些山,湖廣黃岡人。明季為諸生,與兄浚,避亂居金陵,即世所稱茶村先生也。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異。茶村先生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貴人,必以氣折之,於眾人未嘗接語言,用此叢忌嫉;然名在天下,詩每出,遠近爭傳誦之。先生則退然一同於眾人,所著詩歌、古文,雖子弟弗示也。方壯喪妻,遂不復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數十年未嘗易。室中終歲不掃除。有子教授里巷間,窶艱,每日中不得食,男女啼號;客至,無水漿,意色間無幾微不自適者。間過戚友,坐有盛衣冠者,即默默去之。行於途,嘗避人,不中道與人語,雖兒童、廝輿,惟恐有傷也。

  初,余大父與先生善,先君子嗣從游,苞與兄百川亦獲侍焉。先生中歲道仆,遂跛,而好游,非雨雪常獨行,徘徊墟莽間。先君子暨苞兄弟暇則追隨,尋花蒔,玩景光,藉草而坐,相視而嘻,衝然若有以自得,而忘身世之有系牽也。辛未、壬申間,苞兄弟客游燕、齊,先生悄然不怡,每語先君子曰:「吾思二子,亦為君惜之。」

  先生生於明萬曆丁巳四月初九日,卒於康熙癸酉七月十九日,年七十有七,後茶村先生凡七年,而得年同。所著《些山集》藏於家。其子掞以某年月日卜葬某鄉某原,來征辭。銘曰:

  蔽其光,中不息也。虛而委蛇,與時適也。古之人與!此其的也。有逸氣,《望溪集》中所罕見。

  李抑亭墓志銘

  方靈皋

  雍正十年冬十月朔後九日,過吾友抑亭,遂赴海淀。次日歸,聞抑亭蹶而瘖,日再往視,越六日而死。

  始余見君於其世父文貞公所,終日溫溫,非有問不言。及供事蒙養齋,始習而慕焉,期月而後,無貴賤老少,背面皆曰:「李君,君子人也。」其後余移武英殿領修書事,首舉君自助,殿中無貴賤老少,稱之如蒙養齋。君自入翰林,再充順天鄉試同考官,典試雲南,士論翕然。視學江西,高安朱相國每曰:「百年中無或並也。」按察司李蘭,以咨革諸生,君常難之,劾君牽制有司之法,而彈章亦具列其廉明。余自獲交文貞,習於李氏族姻,及泉、漳間士大夫,其私論鄉人,各有向背,而信君無異辭。君被劾,當降補國子監丞,群士日夜望君之至。既受職,長官相慶,而涖事未彌月。用此六館之士,尤深痛焉。

  往者歲在戊申,君弟鍾旺蹶而瘖,卒於君寓,余既哭而銘之。君在江西,喪其良子清江,又為之銘,以塞君悲。而今復見君之死。古者親舊相與宴樂,而樂歌之辭乃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有以也。君在蒙養齋及殿中,與余共晨夕各一二年;返自江西,無兼旬不再三見者。辛亥春,余益病衰,凡公事必私引君自助,無旬日不再三見者。一日不見而君疾,一言不接而君死,故每欲銘君,則愴然不能舉其辭。喪歸有日矣,乃力疾而就之。

  君諱鍾僑,字世邠,福建泉州安溪縣人。康熙壬午舉於鄉,壬辰成進士,年五十有四。所著《論語孟子講蒙》十卷、《詩經測義》十卷、《易解》八卷,藏於家;《尚書》《周官》,皆有說未就。父諱鼎征,康熙庚申舉人,戶部主事,誥授奉直大夫。母莊氏,贈宜人。兄弟五人,四舉甲乙科。兄天寵,自入翰林十餘年,與君相依,皆不取室人自隨。痛兩弟羈死,乃引疾送君之喪以歸。君娶黃氏,敕封孺人。子五人,四舉甲乙科。長清載,庚戌進士,兵部武選司額外主事;次清芳,癸卯舉人,揀選知縣;次清江,癸卯舉人,揀選知縣;次清愷,壬子副榜貢生;次清時,壬子舉人,世父撫為己子。女一,適士族。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鄉某原。銘曰:

  蓄之也深,而施者微;將踵武於儒先,而年命摧。悼餘生之無成,猶有望者夫人,而今誰與歸?

  舅氏楊君權厝志

  劉才甫

  舅氏楊君諱紹奭,字稚棠,於書無所不讀。少工為科舉之文,而郁不得志;既困無所合,而讀書益奮發不衰。年已老,頭白且禿,猶依燈火坐讀《禮經》,至城上三鼓不輟。蓋君之於書,自其天性,而非以求名聲、利祿也。舅氏性剛直,於尋常人未嘗苟有所酬答;與鄉人處,雖貴顯,有不善,即面責無少依阿。臨財廉,執事果,可謂好學有道君子者也。娶邱氏,累生男不育,而舅氏遂無子。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七日,病癰而卒。嗚呼!可痛也。

  舅氏於諸甥中,尤愛憐櫆,嘗撫予指吾父而言曰:「此子殆能大劉氏之門,然未知吾及見之否。」平居設酒食,召櫆與飲,舅氏自提觴行趣令醉。櫆謝已醉,不能飲,舅氏笑曰:「予性嗜飲,每過從人家飲酒,主飲者不趣予飲,吾意輒不樂,以此度人意皆然。乃者舅氏實飲汝酒,當不使甥意不樂也。」酒半,仰首歔欷,徐顧謂櫆曰:「予窮於世,今老,旦暮且死,然未有子息。汝讀書能為古文辭,其傳於後世無疑,當為我作傳,則吾雖無子,猶有子焉。」櫆受命而退,未及為,而舅氏遂舍予以卒。悲夫!

  君既卒之七日,其兄子某,以君之柩權厝於縣城北月山之麓,櫆涕泣而為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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