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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奏議類上編九

2024-10-09 08:22:30 作者: (清)姚鼐

  代張方平諫用兵書

  蘇子瞻

  臣聞好兵猶好色也,傷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賊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聖人之兵,皆出於不得已,故其勝也,享安全之福;其不勝也,必無意外之患。後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勝也,則變遲而禍大;其不勝也,則變速而禍小。是以聖人不計勝負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禍。何者?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殆於道路者七十萬家。內則府庫空虛,外則百姓窮匱,饑寒逼迫,其後必有盜賊之憂;死傷愁怨,其終必致水旱之報。上則將帥擁眾,有跋扈之心;下則士眾久役,有潰叛之志。變故百出,皆由用兵。至於興事首議之人,冥謫尤重,蓋以平民無故緣兵而死,怨氣充積,必有任其咎者。是以聖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動干戈,由敗而亡者,不可勝數。臣今不敢復言,請為陛下言其勝者。秦始皇既平六國,復事胡越,戍役之患,被於四海。雖拓地千里,遠過三代,而墳土未乾,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嬰就擒,滅亡之酷,自古所未嘗有也。漢武帝承文、景富溢之餘,首挑匈奴,兵連不解,遂使侵尋及於諸國,歲歲調發,所至成功。建元之間,兵禍始作,是時蚩尤旗出,長與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師行三十餘年,死者無數,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殭屍數萬,太子父子皆敗。故班固以為太子生長於兵,與之終始,帝雖悔悟自克,而歿身之恨,已無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繼事夷狄,煬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誅滅強國,威震萬里,然而民怨盜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無敵,尤喜用兵,既已破滅突厥、高昌、吐谷渾等,猶且未厭,親駕遼東,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後武氏之難,唐室陵遲,不絕如線。蓋用兵之禍,物理難逃。不然,太宗仁聖寬厚,克己裕人,幾至刑措,而一傳之後,子孫塗炭,此豈為善之報也哉!由此觀之,漢、唐用兵於寬仁之後,故勝而僅存;秦、隋用兵於殘暴之餘,故勝而遂滅。臣每讀書至此,未嘗不掩卷流涕,傷其計之過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隨即敗衂,惕然戒懼,知用兵之難,則禍敗之興,當不至此。不幸每舉輒勝,故使狃於功利,慮患不深。臣故曰:勝則變遲而禍大,不勝,則變速而禍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無意於兵,將士惰偷,兵革朽鈍。元昊乘間,竊發西鄙,延安、涇原、麟、府之間,敗者三四,所喪動以萬計,而海內晏然;兵休事已,而民無怨言,國無遺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無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諒其有不得已之實故也。今陛下天錫勇智,意在富強,即位以來,繕甲治兵,伺候鄰國,群臣百僚,窺見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執國命者,無憂深思遠之心;樞臣當國論者,無慮害持難之識;在台諫之職者,無獻替納忠之議;從微至著,遂成厲階。既而薛向為橫山之謀,韓絳效深入之計,陳昇之、呂公弼等陰與之協力,師徒喪敗,財用耗屈,較之寶元、慶曆之敗,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邊兵背叛,京師騷然,陛下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無怒敵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賴祖宗積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無功,感悟聖意。然淺見之士,方且以敗為恥,力欲求勝,以稱上心。於是王韶構禍於熙河,章惇造釁於梅山,熊本發難於渝瀘。然此等皆戕賊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心,而取空虛無用之地以為武功,使陛下受此虛名,而忽於實禍,勉強砥礪,奮於功名。故沈起、劉彝復發於安南,使十餘萬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路之人斃於輸送,貲糧器械,不見敵而盡。以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憲之師,復出於洮州矣!今師徒克捷,銳氣方盛,陛下喜於一勝,必有輕視四夷、陵侮敵國之意,天意難測,臣實畏之!

  且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屠於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鬻賣男女,薰眼折臂自經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譬猶屠殺牛羊,刳臠魚鱉以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見其號呼於梃刃之下,宛轉於刀幾之間,雖八珍之美,必將投筯而不忍食,而況用人之命以為耳目之觀乎!且使陛下將卒精強,府庫充實,如秦、漢、隋、唐之君,既勝之後,禍亂方興,尚不可救;而況所任將吏罷軟凡庸,較之古人萬萬不逮。而數年以來,公私窘乏,內府累世之積,掃地無餘;州郡徵稅之儲,上供殆盡;百官廩俸,僅而能繼;南郊賞給,久而未辦。以此舉動,雖有智者,無以善其後矣。且飢疫之後,所在盜賊蜂起,京東河北,尤不可言。若軍事一興,橫斂隨作,民窮而無告,其勢不為大盜,無以自全。邊事方深,內患復起,則勝、廣之形,將在於此。此老臣所以終夜不寐,臨食而嘆,至於痛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聞之,凡舉大事,必順天心。天之所向,以之舉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舉事必敗。蓋天心向背之跡,見於災祥豐歉之間。今自近歲日蝕星變,地震山崩,水旱癘疫,連年不改,民死將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見矣!而陛下方且斷然不顧,興事不已。譬如人子得過於父母,惟有恭順靜默,引咎自責,庶幾可解。今乃紛然詰責奴婢,恣行箠楚,以此事親,未有見赦於父母者。故臣願陛下遠覽前世興亡之跡,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絕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鄰,安靜無為,為社稷長久之計,上以安二宮朝夕之養,下以濟四方億兆之命。則臣雖老死溝壑,瞑目於地下矣。

  昔漢祖破滅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戰百勝,祀漢配天。然至白登被圍,則講和親之議;西域請吏,則出謝絕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蓋經變既多,則慮患深遠。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輕議討伐,老臣庸懦,私竊以為過矣。然而人臣納說於君,因其既厭而止之,則易為力;迎其方銳而折之,則難為功。凡有血氣之倫,皆有好勝之意。方其氣之盛也,雖布衣賤士,有不可奪,自非智識特達,度量過人,未有能於勇銳奮發之中,捨己從人,惟義是聽者也。今陛下盛氣於用武,勢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獻言不已者,誠見陛下聖德寬大,聽納不疑,故不敢以眾人好勝之常心,望於陛下。且意陛下他日親見用兵之害,必將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嘗一言,臣亦將老且死,見先帝於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余嘗謂東坡此書是子虛烏有之事。蓋東坡在黃州,既聞永樂徐禧之敗,神宗悔痛,乃追作是文,聊以發揮已意。其以烹宰禽獸為譬,乃是在黃州戒殺後議論也。史言神宗於永樂事後,恨昔無人言其不可,又言:「在內惟呂公著,在外惟趙卨,言用兵非好事耳。」吾度公著、卨之言,未必能及東坡此言之痛快。若果先代方平,而方平上之,帝安得忘之哉!近畢秋帆《續資治通鑑》取東坡書,為方平實事,載於元豐四年,又載帝述呂公著、趙卨事於元豐六年,是矛盾之說也。又方平乃僉人,屢為司馬溫公所彈,畢書據蘇氏私懷作志之美而嘉予之,皆非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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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上皇帝書

  蘇子瞻

  按公黃州上文潞公書,則此奏具稿而未及上也。

  臣以庸材,備員冊府,出守兩郡,皆東方要地。私竊以為守法令、治文書、赴期會,不足以報塞萬一;輒伏思念東方之要務、陛下之所宜知者,得其一二,草具以聞,而陛下擇焉。

  臣前任密州建言:自古河北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存亡;而京東之地,所以灌輸河北,瓶竭則罍恥,唇亡則齒寒。而其民喜為盜賊,為患最甚,因為陛下畫所以待盜賊之策。及移守徐州,覽觀山川之形勢,察其風俗之所上,而考之於載籍,然後又知徐州為南北之襟要,而京東諸郡安危所寄也。昔項羽入關,既燒咸陽而東歸,則都彭城。夫以羽之雄略,舍咸陽而取彭城,則彭城之險固形便,足以得志於諸侯者可知矣。臣觀其地,三面被山,獨其西平川數百里,西走梁、宋,使楚人開關而延敵,材官騶發,突騎雲縱,真若屋上建瓴水也。地宜粟麥,一熟而飽數歲。其城三面阻水,樓堞之下以汴、泗為池,獨其南可通車馬,而戲馬台在焉。其高十仞,廣袤百步,若用武之世,屯千人其上,聚檑木炮石凡戰守之具,以與城相表里,而積三年糧於城中,雖用十萬人不易取也。其民皆長大,膽力絕人,喜為剽掠,小不適意,則有飛揚跋扈之心,非止為盜而已。漢高祖沛人也,項羽宿遷人也,劉裕彭城人也,朱全忠碭山人也,皆在今徐州數百裡間耳。其人以此自負,凶桀之氣,積以成俗。魏太武以三十萬眾攻彭城不能下;而王智興以卒伍庸材,恣睢於徐,朝廷亦不能討,豈非以其地形便利,人卒勇悍故耶?州之東北七十餘里,即利國監,自古為鐵官商賈所聚,其民富樂。凡三十六冶,冶戶皆大家,藏鏹巨萬,常為盜賊所窺,而兵衛寡弱,有同兒戲。臣中夜以思,即為寒心:使劇賊致死者十餘人白晝入市,則守者皆棄而走耳。地既產精鐵,而民皆善鍛,散冶戶之財以嘯召無賴,則烏合之眾,數千人之仗,可以一夕具也。順流南下,辰發巳至,而徐有不守之憂矣。不幸而賊有過人之才,如呂布、劉備之徒,得徐而逞其志,則東京之安危未可知也。

  近者河北轉運司奏乞禁止利國監鐵,不許入河北,朝廷從之。昔楚人忘弓不能忘楚,孔子猶小之,況天下一家,東北二冶皆為國興利,而奪彼與此,不已隘乎?自鐵不北行,冶戶皆有失業之憂,詣臣而訴者數矣。臣欲因此以征冶戶,為利國監之捍屏。今三十六冶,冶各百餘人,採礦伐炭,多饑寒亡命強力鷙忍之民也。臣欲使冶戶每冶各擇有材力而忠謹者保任十人,籍其名於官,授以卻刃刀槊,教之擊刺,每月兩衙集於知監之庭而閱試之,藏其刃於官以待大盜,不得役使,犯者以違制論。冶戶為盜所擬久矣,民皆知之,使冶出十人以自衛,民所樂也;而官又為除近日之禁,使鐵得北行,則冶戶皆悅而聽命,奸猾破膽而不敢謀矣。

  徐城雖險固,而樓櫓敝惡,又城大而兵少,緩急不可守,今戰兵千人耳。臣欲乞移南京新招騎射兩指揮於徐,此故徐人也,嘗屯於徐,營壘材石既具矣,而遷於南京,異時轉運使分東、西路,畏饋餉之勞而移之西耳。今兩路為一,其去來無所損益,而足以為徐之重。城下數里,頗產精石無窮,而奉化廂軍,見闕數百人。臣願募石工以足之,聽不差出使,此數百人者,常採石以甃城,數年之後,舉為金湯之固。要使利國監不可窺,則徐無事;徐無事,則京東無虞矣。沂州山谷重阻,為逋逃淵藪,盜賊每入徐州界中,陛下若采臣言,不以臣為不肖,願復三年守徐,且得兼領沂州兵甲,巡檢公事,必有以自效。

  京東惡盜,多出逃軍。逃軍為盜,民則望風畏之,何也?技精而法重也。技精則難敵,法重則致死,其勢然也。自陛下置將官,修軍政,士皆精銳,而不免於逃者,臣嘗考其所由,蓋自近歲以來,部送罪人配軍者,皆不使役人而使禁軍。軍士當部送者,受牒即行,往返常不下十日,道路之費,非取息錢不能辦。百姓畏法不敢貸,貸亦不可復得,惟所部將校,乃敢出息錢與之,歸而刻其糧賜。以故上下相持,軍政不修,博弈飲酒,無所不至,窮苦無聊,則逃去為盜。臣自至徐,即取不系省錢百餘千別儲之,當部送者,量遠近裁取,以三月刻納,不取其息;將吏有敢貸息錢者,痛以法治之;然後嚴軍政,禁酒、博。比期年,士皆飽暖,練熟技藝,等第為諸郡之冠。陛下遣敕使按閱,所具見也。臣願下其法諸郡,推此行之,則軍政修而逃者寡,亦去盜之一端也。

  臣聞之漢相王嘉曰:「孝文時,二千石長吏安官樂職,上下相望,莫有苟且之意。其後稍稍變易,公卿以下轉相促急,司隸部刺史發揚陰私,吏或居官數月而退。二千石益輕賤,吏民慢易之,知其易危,小失意則起離畔之心。前山陽亡徒蘇令縱橫,吏士臨難,莫肯仗節死義者,以守相威權素奪故也。國家有急,取辦於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難危,乃能使下。」以王嘉之言而考之於今,郡守之威權,可謂素奪矣。上有監司伺其過失,下有吏民持其長短,未及按問,而差替之命已下矣。欲督捕盜賊,法外求一錢以使人且不可得。盜賊凶人,情重而法輕者,守臣輒配流之,則使所在法司復按其狀,劾以失入。惴惴如此,何以得吏士死力,而破奸人之黨乎?由此觀之,盜賊所以滋熾者,以陛下守臣權太輕故也。臣願陛下稍重其權,責以大綱,闊略其小故。凡京東多盜之郡,自青、鄆以降,如徐、沂、齊、曹之類,皆慎擇守臣,聽法外處置強盜,頗賜緡錢,使得以布設耳目,畜養爪牙。然緡錢多賜則難常,少又不足於用。臣以為每郡可歲別給一二百千,使以釀酒,凡使人葺捕盜賊,得以酒與之,敢以為他用者坐贓論。賞格之外,歲得酒數百斛,亦足以使人矣。此又治盜之一術也。然此皆其小者,其大者非臣之所當言,欲默而不發,則又私自念遭值陛下英聖特達如此,若有所不盡,非忠臣之義,故昧死復言之。

  昔者以詩賦取士,今陛下以經術用人,名雖不同,然皆以文詞進耳。考其所得,多吳、楚、閩、蜀之人。至於京東、西、河北、河東、陝西五路,蓋自古豪傑之場,其人沉鷙勇悍,可任以事,然欲使治聲律,讀經義,以與吳、楚、閩、蜀之人爭得失於毫釐之間,則彼有不仕而已,故其得人常少。夫惟忠孝禮義之士,雖不得志,不失為君子;若德不足而才有餘者,困於無門,則無所不至矣。故臣願陛下特為五路之士,別開仕進之門。漢法:郡縣秀民,推擇為吏,考行察廉,以次遷補,或至二千石,入為公卿。古者不專以文詞取人,故得士為多。黃霸起於卒史,薛宣奮於書佐,朱邑選於嗇夫,邴吉出於獄吏,其餘名臣循吏由此而進者,不可勝數。唐自中葉以後,方鎮皆選列校以掌牙兵。是時四方豪傑不能以科舉自達者,皆爭為之,往往積功以取旄鉞,雖老奸巨盜,或出其中,而名卿賢將如高仙芝、封常清、李光弼、來瑱、李抱玉、段秀實之流,所得亦已多矣。王者之用人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蛟龍生之;及其去而之他,則魚鱉無所還其體,而鯢鰍為之制。今世胥史、牙校皆奴僕庸人者,無他,以陛下不用也。今欲用胥史、牙校,而胥史行文書,治刑獄錢穀,其勢不可廢鞭撻,鞭撻一行,則豪傑不出於其間,故凡士之刑者不可用,用者不可刑。故臣願陛下采唐之舊,使五路監司、郡守,共選士人以補牙職,皆取人材心力有足過人而不能從事於科舉者,祿之以今之庸錢,而課之鎮稅場務、督捕盜賊之類,自公罪杖以下聽贖。依將校法,使長吏得薦其才者,第其功閥,書其歲月,使得出仕比任子,而不以流外限其所至。朝廷察其尤異者擢用數人,則豪傑英偉之士漸出於此途,而奸猾之黨可得而籠取也。其條目委曲,臣未敢盡言,惟陛下留神省察。

  昔晉武平吳之後,詔天下罷軍役,州郡悉去武備,惟山濤論其不可。帝見之曰「天下名言也」,而不能用。及永寧之後,盜賊蜂起,郡國皆以無備不能制,其言乃驗。今臣於無事之時,屢以盜賊為言,其私憂過計亦已甚矣,陛下縱能容之,必為議者所笑。使天下無事而臣獲笑可也,不然,事至而圖之,則已晚矣。干犯天威,罪在不赦。茅順甫曰:此等文字,識見、筆力,併入西漢。

  圜丘合祭六議札子

  蘇子瞻

  臣伏見九月二十二日詔書節文:俟郊禮畢,集官詳議祠皇地祗事,及郊祀之歲廟享典禮聞奏者。臣恭睹陛下近者至日親祀郊廟,神祗饗答,實蒙休應。然則圜丘合祭,允當天地之心,不宜復有改更。

  臣竊為議者欲變祖宗之舊,圜丘祀天而不祀地,不過以謂冬至祀天於南郊,陽時陽位也;夏至祀地於北郊,陰時陰位也,以類求神,則陽時陽位,不可以求陰也。是大不然。冬至南郊,既祀上帝,則天地百神,莫不從也。古者秋分夕月於西郊,亦可謂陰位矣,至於從祀上帝,則以冬至而祀月於南郊,議者不以為疑。今皇地祗亦從上帝,而合祭於圜丘,獨以為不可,則過矣。《書》曰:「肆類於上帝,禋於六宗,望於山川,遍於群神。」舜之受禪也,自上帝、六宗、山川、群神,莫不畢告,而獨不告地祗,豈有此理哉?武王克商,庚戌,柴望。柴,祭上帝也;望,祭山川也。一日之間,自上帝而及山川,必無南、北郊之別也,而獨略地祗,豈有此理哉?臣以知古者祀上帝,則並祀地祗矣。何以明之?《詩》之序曰:「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此乃合祭天地,經之明文,而說者乃以比之「豐年,秋冬報」也,曰:「秋、冬各報,而皆歌《豐年》;則天、地各祀,而皆歌《昊天有成命》也。」是大不然。《豐年》之詩曰:「豐年多黍多徐,亦有高廩,萬億及秭,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禮,降福孔皆。」歌於秋可也,歌於冬亦可也。《昊天有成命》之詩曰:「昊天有成命,二後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緝熙,單厥心,肆其靖之。」終篇言天而不及地,頌所以告神明也,未有歌其所不祭,祭其所不歌也。今祭地於北郊,歌天而不歌地,豈有此理哉?臣以此知周之世祀上帝,則地祗在焉,歌天而不歌地,所以尊上帝,故其《序》曰「郊祀天地也」。《春秋》書「不郊,猶三望」。《左氏傳》曰:「望,郊之細也。」說者曰,三望,泰山、河、海。或曰,淮海也。又或曰,分野之星及山川也。魯,諸侯也,故郊之細,及其分野山川而已。周有天下,則郊之細,獨不及五嶽、四瀆乎?岳瀆猶得從祀,而地祇獨不得合祭乎?秦焚詩書,經籍散亡,學者各以意推類而已。王、鄭、賈、服之流,未必皆得其真。

  臣以《詩》《書》《春秋》考之,則天地合祭久矣。議者乃謂合祭天地,始於王莽,以為不足法。臣竊謂禮當驗其是非,不當以人廢。光武皇帝,親誅莽者也,尚採用元始合祭故事。謹按《後漢書?郊祀志》:建武二年,初制郊兆於洛陽,為圜壇八陛,中又為重壇,天地位其上,皆南鄉,西上。此則漢世合祭天地之明驗也。又按《水經注》:伊水東北至洛陽縣圜丘東,大魏郊天之所,准漢故事為圜壇八陛,中又為重壇,天地位其上。此則魏世合祭天地之明驗也。唐睿宗將有事於南郊,賈曾議曰:「有虞氏褚黃帝而郊嚳,夏后氏稀黃帝而郊鯀,郊之與廟皆有禘。禘於廟,則祖宗合食於太祖;禘於郊,則地祇群望,皆合於圜丘,以始祖配享,蓋有事祭,非常祀也。三輔故事,祭於圜丘,上帝后土,位皆南面,則漢嘗合祭矣。」時褚無量、郭山惲等皆以曾言為然。明皇天寶元年二月敕曰:「凡所祠享,必在躬親,朕不親祭,禮將有闕。其皇地祗宜於南郊合祭。」是月二十日,合祭天地於南郊,自後有事於圜丘皆合祭。此則唐世合祭天地之明驗也。

  今議者欲冬至祀天,夏至祀地,蓋以為用周禮也。臣請言周禮與今禮之別。古者一歲,祀天者三,明堂饗帝者一,四時迎氣者五,祭地者二,饗宗廟者四。為此十五者,皆天子親祭也;而又朝日夕月,四望山川,社稷五祀,及群小祀之類,亦皆親祭,此周禮也。太祖皇帝受天眷命,肇造宋室,建隆初郊,先饗宗廟,並祀天地;自真宗以來,三歲一郊,必先有事景靈,遍饗太廟,乃祀天地:此國朝之禮也。夫周之禮,親祭如彼其多,而歲行之,不以為難;今之禮,親祭如此其少,而三歲一行,不以為易,其故何也?古者天子出入,儀物不繁,兵衛甚簡,用財有節,而宗廟在大門之內,朝諸侯,出爵賞,必於太廟,不止時祭而已。天子所治,不過王畿千里,唯以齋祭禮樂為政事。能守此,則天下服矣,是故歲歲行之,率以為常。至於後世,海內為一,四方萬里,皆聽命於上,機務之繁,億萬倍於古。日力有不能給。自秦、漢以來,天子儀物日以滋多,有加無損,以至於今,非復如古之簡易也。今所行皆非周禮:三年一郊,非周禮也;先郊二日而告原廟,一日而祭太廟,非周禮也;郊而肆赦,非周禮也;優賞諸軍,非周禮也;自后妃以下至文武官,皆得蔭補親屬,非周禮也;自宰相宗室以下至百官,皆有賜賚,非周禮也。此皆不改,而獨於地祇則曰:「周禮不當祭於圜丘。」此何義也?

  議者必又曰:夏至不能行禮,則遣官攝祭祀,亦有故事。此非臣之所知也。《周禮?大宗伯》「若王不與則攝位」,鄭氏注曰:「王有故,則代行其祭事。」賈公彥疏曰:「有故,謂王有疾及哀慘皆是也。」然則攝事非安吉之禮也。後世人主,不能歲歲親祭,故命有司行事,其所從來久矣。若親郊之歲,遣官攝事,是無故而用有故之禮也。

  議者必又曰:省去繁文末節,則一歲可以再郊。臣將應之曰:古者以親郊為常禮,故無繁文;今世以親郊為大禮,則繁文有不能省也。若帷城幔屋,盛夏則有風雨之虞。陛下白宮入廟,出郊,冠通天,乘大輅,日中而舍,百官衛兵暴露於道,鎧甲具裝,人馬喘汗,皆非夏至所能堪也。王者父事天,母事地,不可偏也。事天則備,事地則簡,是於父母有隆殺也。豈得以為繁文末節,而一切欲損去乎?國家養兵,異於前世。自唐之時,未有軍賞,猶不能歲歲親祠。天子出郊,兵衛不可簡省,大輅一動,必有賞給。今三年一郊,傾竭帑藏,猶恐不足,郊賚之外,豈可復加?若一年再賞,國力將何以給?分而與之,人情豈不失望?

  議者必又曰:三年一祀天,又三年一祀地。此又非臣之所知也。三年一郊,已為疏闊,若獨祭地而不祭天,是因事地而愈疏於事天,自古未有六年一祀天者。如此則典禮愈壞,欲復古而背古益遠,神祇必不顧饗,非所以為禮也。

  議者必又曰:當郊之歲,以十月神州之祭,易夏至方澤之祀,則可以免方暑舉事之患。此又非臣之所知也。夫所以議此者,為欲舉從周禮也。今以十月易夏至,以神州代方澤,不知此周禮之經耶?抑變禮之權耶?若變禮從權而可,則合祭圜丘,何獨不可?十月親祭地,十一月親祭天,先地後天,古無是禮,而一歲再郊,軍國勞費之患,尚未免也。

  議者必又曰:當郊之歲,以夏至祀地祇於方澤,上不親郊而通爟火,天子于禁中望祀。此又非臣之所知也。《書》之望秩,《周禮》之四望,《春秋》之三望,皆謂山川在境內而不在四郊者,故遠望而祭也。今所在之處,俯則見地,而雲望祭,是為京師不見地乎?

  此六議者,合祭可不之決也。夫漢之郊禮,尤與古戾,唐亦不能如古。本朝祖宗欽崇祭祀,儒臣禮官講求損益,非不知圜丘、方澤皆親祭之為是也。蓋以時不可行,是故參酌古今,上合典禮,下合時宜,較其所得,已多於漢、唐矣。天、地、宗廟之祭,皆當歲遍,今不能歲遍,是故遍於三年當郊之歲;又不能於一歲之中,再舉大禮,是故遍於三日。此皆因時制宜,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今並祀不失親祭,而北郊則必不能親往,二者孰為重乎?若一年再郊,而遣官攝事,是長不親祀地也。三年間郊,當行郊地之歲,而暑雨不可親行,遣官攝事,則是天、地皆不親祭也。夫分祀天、地,決非今世之所能行,議者不過欲於當郊之歲,天、地、宗廟,分而為三耳。分而為三,有三不可:夏至之日,不可以動大眾,舉大禮,一也;軍賞不可復加,二也;自有國以來,天、地、宗廟,惟享此祭,累聖相承,惟用此禮,此乃神祇所歆,祖宗所安,不可輕動,動之則有吉凶禍福,不可不慮,三也。凡此三者,臣熟計之,無一可行之理。伏請從舊為便。昔西漢之衰,元帝納貢禹之言毀宗廟,成帝用丞相衡之議改郊位,皆有殃咎,著於史策,往鑒甚明,可為寒心。伏望陛下詳覽臣此章,則知合祭天地乃是古今正禮,本非權宜,不獨初郊之歲所當施行,實為無窮不刊之典。願陛下謹守太祖建隆、神宗熙寧之禮,無更改易郊祀廟享,以敉寧上下神祇。仍乞下臣此章,付有司集議,如有異論,即須畫一解破臣所陳六議,使皆屈伏,上合周禮,下不為當今軍國之患。不可固執,更不論當今可與不可施行,所貴嚴祀大典,蚤以時定。取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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