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奏議類上編八
2024-10-09 08:22:26
作者: (清)姚鼐
上皇帝書
蘇子瞻
臣近者不度愚賤,輒上封章言買燈事。自知瀆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鉞之誅。而側聽逾旬,威命不至,問之府司,則買燈之事尋已停罷。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聽之,驚喜過望,以至感泣。何者?改過不吝,從善如流,此堯、舜、禹、湯之所勉強而力行,秦、漢以來之所絕無而僅有。顧此買燈毫髮之失,豈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則所謂智出天下而聽於至愚,威加四海而屈於匹夫。臣今知陛下可與為堯、舜,可與為湯、武,可與富民而措刑,可與強兵而伏戎虜矣!有君如此,其忍負之!惟當披露腹心,捐棄肝腦,盡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於買燈者矣,而獨區區以此為先者,蓋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交淺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試論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將有待而後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誅,則是既已許之矣;許而不言,臣則有罪,是以願終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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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之所欲言者三: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勝伏強暴。至於人主所恃者誰與?《書》曰:「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臣,散則為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夫無田則飢,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苟非樂禍好亡,狂易喪志,孰敢肆其胸臆,輕犯人心乎?昔子產焚載書以弭眾言,賂伯石以安巨室,以為眾怒難犯,專欲難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惟商鞅變法,不顧人言,雖能驟致富強,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義,見刑而不見德,雖得天下,旋踵而亡。至於其身,亦卒不免,負罪出走而諸侯不納,車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間,豈願如此!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乂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為危辱。自古迄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悅矣,中外之人,無賢不肖,皆言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使副判官,經今百年,未嘗闕事。今者無故又創一司,號曰制置三司條例司。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幹於外。造端宏大,民實驚疑;創法新奇,吏皆惶惑。賢者則求其說而不可得,未免於憂;小人則以其意度於朝廷,遂以為謗。謂陛下以萬乘之主而言利,謂執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商賈不行,物價騰踴。近自淮甸,遠及川、蜀,喧傳萬口,論說百端:或言京師正店,議置監官;夔路深山,當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減克兵吏廩祿。如此等類,不可勝言,而甚者至以為欲復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顧。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曰:「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則無此謗,豈去歲之人皆忠厚,而今歲之士皆虛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諱其事,有其名而辭其意,雖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購人,人必不信,謗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條例司,一作「使」。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餘輩,求利之器也。驅鷹犬而赴林藪,語人曰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馴;操網罟而入江湖,語人曰我非漁也,不如捐網罟而人自信。故臣以為消讒慝而召和氣,復人心而安國本,則莫若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創此司者,不過以興利除害也,使罷之而利不興,害不除,則勿罷;罷之而天下悅,人心安,興利除害,無所不可,則何苦而不罷?陛下欲去積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議而後行,事若不由中書,則是亂世之法。聖君賢相,夫豈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書,熟議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設,無乃冗長而無名!
君臣宵旰,幾一年矣,而富國之效,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其誰不能?且遣使縱橫,本非令典。漢武遣繡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盜賊公行,出於無術,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於文、景,當時責成郡縣,未嘗遣使,及至孝武,以郡縣遲緩,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蕭齊,此弊不革。故景陵「竟」字避宋諱改「景」。王子良上疏極言其事,以為此等朝辭禁門,情態即異,暮宿州縣,威福便行,驅迫郵傳,折辱守宰,公私煩擾,民不聊生。唐開元中,宇文融奏置勸農判官,使裴寬等二十九人並攝御史,分行天下,招攜戶口,檢責漏田。時張說,楊瑒、皇甫璟、楊相如皆以為不便,而相繼罷黜。雖得戶八十餘萬,皆州縣希旨,以主為客,以少為多。及使百官集議都省,而公卿以下,懼融威勢,不敢異辭。陛下試取其傳讀之,觀其所行,為是為否。近者均稅寬恤,冠蓋相望,朝廷亦旋覺其非,而天下至今以為謗。曾未數歲,是非較然。臣恐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且其所遣,尤不適宜,事少而員多,人輕而權重。夫人輕而權重,則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興爭;事少而員多,則無以為功,必須生事以塞責。陛下雖嚴賜約束,不許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從其令而從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動而惡靜,好同而惡異,指意所在,誰敢不從?臣恐陛下赤子自此無寧歲矣!
至於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難。何者?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秦人之歌曰:「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何嘗曰長我粳稻耶?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遽信其說,即使相視地形,萬一官吏苟且順從,真謂陛下有意興作,上糜帑廩,下奪農時,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遺利,蓋略盡矣。今欲鑿空尋訪水利,所謂即鹿無虞,豈惟徒勞,必大煩擾!凡所擘畫利害,不問何人,小則隨事酬勞,大則量才錄用。若官私格沮,並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辦興修,便許申奏替換。賞可謂重,罰可謂輕,然並終不言諸色人妄有申陳,或官私誤興功役,當得何罪。如此,則妄庸輕剽浮浪奸人,自此爭言水利矣。成功則有賞,敗事則無誅,官司雖知其疎,豈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視可否,吏卒所過,雞犬一空。若非灼然難行,必須且為興役。何則?格沮之罪重,而誤興之過輕,人多愛身,勢必如此。且古陂廢堰,多為側近冒耕,歲月既深,已同永業,苟欲興復,必盡追收,人心或搖,甚非善政。又有好訟之黨,多怨之人,妄言某處司作陂渠,規壞所怨田產,或指人舊業,以為官陂,冒佃之訟,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無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鄉戶,猶食之必用五穀,衣之必用麻絲,濟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馬,雖其間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終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聞江浙之間,數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猶見燕、晉之棗栗,岷、蜀之蹲鴟,而欲以廢五穀,豈不難哉!又欲官賣所在坊場,以充衙前雇直,雖有長役,更無酬勞。長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漸衰散,則州郡事體,憔悴可知。士大夫捐親戚,棄墳墓,以從官於四方者,宣力之餘,亦欲取樂,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廚傳蕭然,則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陛下誠慮及此,必不肯為。且今法令莫嚴於御軍,軍法莫嚴於逃竄,禁軍三犯,廂軍五犯,大率處死,然逃軍常半天下。不知僱人為役,與廂軍何異?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勢必輕於逃軍,則其逃必甚於今日,為其官長,不亦難乎!
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與?異日天下恨之,國史記之曰青苗錢自陛下始,豈不惜哉!且東南買絹,本用見錢;陝西糧草,不許折兌,朝廷既有著令,職司又每舉行,然而買絹未嘗不折鹽,糧草未嘗不折鈔,乃知青苗不許抑配之說,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揀刺義勇,當時詔旨慰諭,明言永不戍邊,著在簡書,有如盟約。於今幾日,論議已搖,或以代還東軍,或欲抵換弓手,約束難恃,豈不明哉!縱使此令決行,果不抑配,計其間願請之戶,必皆孤貧不濟之人,家若自有贏餘,何至與官交易?此等鞭撻已急,則繼之逃亡;逃亡之餘,則均之鄰保;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為法也,可謂至矣,所守者約,而所及者廣,借使萬家之邑,止有千斛,而谷貴之際,千斛在市,物價自平;一市之價既平,一邦之食自足,無操瓢乞丐之弊,無里正催驅之勞。今若變為青苗,家貸一斛,則千戶之外孰救其飢?且常平宮錢,常患其少,若盡數收糴,則無借貸;若留充借貸,則所糴幾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勢不能兩立,壞彼成此,所喪愈多,虧官害民,雖悔何逮!臣竊計陛下欲考其實,則必亦問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謂此法有利無害。以臣愚見,恐未可憑。何以明之?臣頃在陝西,見刺義勇提舉諸縣,臣嘗親行,愁怨之民,哭聲振野。當時奉使還者,皆言民盡樂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則山東之盜,二世何緣不覺;南詔之敗,明皇何緣不知?今雖未至於斯,亦望陛下審聽而已。
昔漢武之世,財力匱竭,用賈人桑宏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時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孝昭既立,學者爭排其說,霍光順民所欲,從而予之,天下歸心,遂以無事。不意今者此論復興,立法之初,其說尚淺,徒言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然而廣置官屬,多出緡錢,豪商大賈,皆疑而不敢動,以為雖不明言販賣,然既以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者,未之聞也。夫商賈之事,曲折難行,其買也,先期而予錢;其賣也,後期而取直。多方相濟,委曲相通,倍稱之息,由此而得。今官買是物,必先設官置吏,簿書廩祿,為費已厚;非良不售,非賄不行,是以官買之價,比民必貴,及其賣也,弊復如前,商賈之利,何緣而得?朝廷不知慮此,乃捐五百萬緡以與之。此錢一出,恐不可復,縱使其間薄有所獲,而征商之額,所損必多。今有人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以一牛而易五羊,一牛之失,則隱而不言,五羊之獲,則指為勞績。陛下以為壞常平而言青苗之功,虧商稅而取均輸之利,何以異此!
陛下天機洞照,聖略如神,此事至明,豈有不曉?必謂已行之事,不欲中變,恐天下以為執德不一,用人不終,是以遲留歲月,庶幾萬一。臣竊以為過矣。古之英主,無出漢高。酈生謀撓楚權,欲復六國,高祖曰「善」,趣刻印,及聞留侯之言,吐哺而罵曰「趣銷印」。夫稱善未幾,繼之以罵,刻印銷印,有同兒戲,何嘗累高祖之知人,適足以明聖人之無我。陛下以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罷之,至聖至明,無以加此。議者必謂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勸陛下堅執不顧,期於必行。此乃戰國貪功之人行險僥倖之說,陛下若信而用之,則是徇高論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實禍,未及樂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願結人心者,此之謂也。
士之進言者為不少矣,亦嘗有以國家之所以存亡,歷數之所以長短告陛下者乎?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於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於短而亡。人主知此,則知所輕重矣。是以古之賢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貧而傷風俗。而智者觀人之國,亦必以此察之。齊,至強也,周公知其後必有篡弒之臣;衛,至弱也,季子知其後亡;吳破楚入郢,而陳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復;晉武既平吳,何曾知其將亂;隋文既平陳,房喬知其不久;元帝斬郅支,朝呼韓,功多於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釁生;宣宗收燕、趙,復河湟,力強於憲、武矣,銷兵而龐勛之亂起。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使陛下富如隋,強如秦,西取靈武,北取燕、薊,謂之有功可也,而國之長短則不在此。夫國之長短,如人之壽夭,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世有尫羸而壽考,亦有盛壯而暴亡。若元氣猶存,則尫羸而無害,及其已耗,則盛壯而愈危。是以善養生者,慎起居,節飲食,導引關節,吐故納新。不得已而用藥,則擇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無害者,則五藏和平而壽命長。不善養生者,薄節慎之功,遲吐納之效,厭上藥而用下品,伐真氣而助強陽,根本已空,僵仆無日。天下之勢,與此無殊。故臣願陛下愛惜風俗,如護元氣。
古之聖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齊眾,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於迂闊,老成初若遲鈍。然終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喪大也。曹參,賢相也,曰:「慎無擾獄市。」黃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譏謝安以清談廢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劉晏為度支,專用果銳少年,務在急速集事,好利之黨,相師成風。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為相,祐甫以道德寬大推廣上意,故建中之政,其聲翕然,天下想望,庶幾貞觀。及盧杞為相,諷上以刑名整齊天下,馴致澆薄以及播遷。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然考其成功,則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則十齣而九敗;以言其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知義,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喪考妣。社稷長遠,終必賴之。則仁祖可謂知本矣。今議者不察,徒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舉,乃欲矯之以苛察,齊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且天時不齊,人誰無過?國君含垢,至察無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則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廣置耳目,務求瑕疵,則人不自安,各圖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豈陛下所願哉!漢文欲用虎圈嗇夫,釋之以為利口傷俗,今若以口舌捷給而取士,以應對遲鈍而退人,以虛誕無實為能文,以矯激不仕為有德,則先王之澤,遂將散微。
自古用人,必須歷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為忠之名望,素非關、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悅。其後關羽果以為言。以黃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復慮此,而況其他?世常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為深恨,臣嘗推究其旨,竊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系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銳氣。昔高祖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當時將相群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兵,兇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歷艱難,亦必自悔其說,用之晚歲,其術必精,不幸喪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棄才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於晁錯,尤號刻薄,文帝之世,止於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為御史大夫。申屠賢相,發憤而死,更法改令,天下騷然,及至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於此可見。大抵名器爵祿,人所奔趨,必使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久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其得者既不以僥倖自名,則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使天下常調,舉生妄心,恥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
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薦更險阻,計析毫釐,其間一事聱牙,常至終身淪棄。今乃以一人之薦舉而予之,猶恐未稱,章服隨至,使積勞久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員多闕少,久已患之,不可復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怵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來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勾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已據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實亂矣。惟陛下以簡易為法,以清淨為心,使奸無所緣,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
臣非敢歷詆新政,苟為異論。如近日裁減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條式,修完器械,閱習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剛之必斷,物議既允,臣敢有辭?然至於所獻三言,則非臣之私見,中外所病,其誰不知!昔禹戒舜曰:「無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豈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於酒德哉!」成王豈有是哉!周昌以漢高為桀、紂,劉毅以晉武為桓、靈,當時人君曾莫之罪,書之史冊以為美談。使臣所獻三言,皆朝廷未嘗有此,則天下之幸,臣與有焉;若有萬一似之,則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為計,可謂愚矣!以螻蟻之命,試雷霆之威,積其狂愚,豈可屢赦?大則身首異處,破壞家門;小則削籍投荒,流離道路。雖然,陛下必不為此。何也?臣天賦至愚,篤於自信,向者與議學校貢舉,首違大臣本意,已期竄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獨然其言,曲賜召對,從容久之,至謂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雖朕過失,指陳可也。」臣即對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又俾述其所以然之狀。陛下頷之曰:「卿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獨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豈有容之於始,而不赦之於終?恃此而言,所以不懼。臣之所懼者,譏刺既眾,怨仇實多,必將詆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雖欲赦臣而不得,豈不殆哉!死亡不辭,但恐天下以臣為戒,無復言者。是以思之經月,夜以繼日,書成復毀,至於再三。感陛下聽其一言,懷不能已,卒吐其說,惟陛下憐其愚忠而卒赦之,不勝俯伏待罪憂恐之至!茅順甫云:指陳利害似賈誼,明切事情似陸贄。海峰先生云:雖自宣公奏議來,而筆力雄偉,抒詞高朗,宣公不及也。宣公止敷陳條達明白,足動人主之聽,故歐、蘇咸效其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