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序跋類二

2024-10-09 08:21:47 作者: (清)姚鼐

  讀儀禮

  韓退之

  余嘗苦《儀禮》難讀,又其行於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於今,誠無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於是。孔子曰:「吾從周。」謂其文章之盛也。

  

  古書之存者希矣,百氏雜家,尚有可取,況聖人之制度邪!於是掇其大要奇辭奧旨著於篇,學者可觀焉。惜乎吾不及其時進退揖讓於其間,嗚呼盛哉!

  讀荀子

  韓退之

  始吾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聖人之道易行,王易王,伯易伯也;以為孔子之徒沒,尊聖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揚雄書,益尊信孟氏。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聖人之徒與!

  聖人之道不傳於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君,紛紛籍籍相亂,六經與百家之說錯雜,然老師大儒猶在;火於秦,黃、老於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於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矣。抑猶在軻、雄之間乎!

  孔子刪《詩》《書》,筆削《春秋》,合於道者著之,離於道者黜去之。故《詩》《書》《春秋》無疵。余欲削苟氏之不合者,附於聖人之籍,亦孔子之志與!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

  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

  韓退之

  韋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人謂韋侯美士,考功顯曹,盛山僻郡,奪所宜處,納之惡地,以枉其材,韋侯將怨且不釋矣。

  或曰:不然。夫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利則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豈韋侯謂哉!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為辭章,可謂儒者。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堤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

  荊潭唱和詩序

  韓退之

  從事有示愈以《荊潭酬唱詩》者。愈既受以卒業,因仰而言曰: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恆發於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

  「今僕射裴公,開鎮蠻荊,統郡惟九。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並勤,爵祿之報兩崇,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釐分寸,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巨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而和之,苟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

  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於公,書以為《荊潭唱和詩序》。

  上巳日燕太學聽彈琴詩序

  韓退之

  與眾樂之之謂樂,樂而不失其正,又樂之尤也。

  四方無鬥爭金革之聲,京師之人,既庶且豐,天子念致理之艱難,樂安居之閒暇,肇置三令節,詔公卿群有司,至於其日,率厥官屬飲酒以樂,所以同其休,宣其和,感其心,成其文者也。

  三月初吉,實惟其時。司業武公於是總太學儒官三十有六人,列燕於祭酒之堂。樽俎既陳,餚羞惟時。盞斝序行,獻酬有容。歌《風》《雅》之古辭,斥夷狄之新聲。褒衣危冠,與與如也。有儒一生,魁然其形,抱琴而來,歷階以升,坐於樽俎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風,賡之以文王、宣父之操,優遊夷愉,廣厚高明,追三代之遺音,想舞雩之詠嘆。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

  武公於是作歌詩以美之,命屬官咸作之,命四門博士昌黎韓愈序之。茅順甫云:風雅。

  張中丞傳後序

  韓退之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耶?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姜塢先生云:大曆中:巡子去疾上書;言城陷,賤所入自遠分。則當時有妄為是語者,去疾不詳而苟同之也。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新唐書》云:議者謂巡守睢陽,眾六萬,既糧盡,不持滿按隊出再生之路,與夫食人寧若殺人。於是張澹、李紓、董南史、張建封、樊晃、朱巨川、李翰,咸謂巡蔽遮江、淮,沮賊勢,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名士,由是天下無異言。鼐按:此文上兩段,皆專為遠辯當時之誣。下一段,申韓等之論,兼為張、許辯謗,而以「小人之好議論」五句上下文作紐。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強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州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強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余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圖,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於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余,須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

  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須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雲。

  論語辯二首

  柳子厚

  或問曰:「儒者稱《論語》孔子弟子所記,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參最少,少孔子四十六歲。曾子老而死,是書記曾子之死,則去孔子也遠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無存者已,吾意曾子弟子之為之也。何哉?且是書載弟子必以字,獨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號之也。」「然則有子何以稱子?」曰:「孔子之歿也,諸弟子以有子為似夫子,立而師之,其後不能對諸子之問,乃叱避而退,則固嘗有師之號矣。今所記獨曾子最後死,余是以知之,蓋樂正子春、子思之徒與為之爾。」或曰:「仲尼弟子嘗雜記其言,然而卒成其書者,曾氏之徒也。」此語程子亦取之,朱子載之《集注》前。然鼐疑其未必然。《檀弓》最推子游,似子游之徒所為,而於子游稱字,曾子、有子稱子,似聖門相沿,稱皆如此,非以字與子為重輕也。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曰:「余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天后土,有罪不敢赦。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無以爾萬方。」或問之曰:「《論語》,書記問對之辭耳。今卒篇之首,章然有是,何也?」柳先生曰:「《論語》之大,莫大乎是也,是乃孔子常常諷道之辭云爾。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也。上焉堯、舜之不遭,而禪不及己;下之無湯之勢,而己不得為天吏。生人無以澤其德,日視聞其勞死怨呼,而己之德涸焉無所依而施,故於常常諷道云爾而止也,此聖人之大志也,無容問對於其間。弟子或知之,或疑之,不能明,相與傳之。故於其為書也,卒篇之首,嚴而立之。」方侍郎云:摽然若秋雲之遠,使人可望而不可即。

  辯列子

  柳子厚

  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穆公時人。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雲子產、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

  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後,不可信。然觀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矣。方侍郎云:古雅澹蕩。

  辯文子

  柳子厚

  《文子》書十二篇,其傳曰老子弟子。其辭時若有可取,其指意皆本老子。然考其書,蓋駁書也。其渾而類者少,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凡孟、管輩數家,皆見剽竊,嶢然而出其類。其意緒文辭,叉牙相抵而不合,不知人之增益之與?或者眾為聚斂以成其書與?然觀其往往有可立者,又頗惜之。憫其為之也勞,今刊去謬惡亂雜者,取其似是者,又頗為發其意,藏於家。

  辯鬼谷子

  柳子厚

  元冀好讀古書,然甚賢《鬼谷子》,為其指要幾千言。《鬼谷子》要為無取,漢時劉向、班固錄書無《鬼谷子》,《鬼谷子》後出,而險戾峭薄,恐其妄言亂世,難信。學者宜其不道,而世之言縱橫者,時葆其書。尤者晚乃益出七術,怪謬異甚,不可考校。其言益奇,而道益陿,使人狙狂失守,而易於陷墜。幸矣,人之葆之者少,今元子又文之以指要,嗚呼,其為好術也過矣!方侍郎云:破空而游,邈然難攀。

  辯晏子春秋

  柳子厚

  司馬遷讀《晏子春秋》,高之,而莫知其所以為書。或曰,晏子為之而人接焉;或曰,晏子之後為之。皆非也。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

  墨好儉,晏子以儉名於世,故墨子之徒,尊著其事,以增高為己術者。且其旨多尚同、兼愛、非樂、節用、非厚葬久喪者,是皆出《墨子》。又非孔子,好言鬼神事,非儒、明鬼,又出《墨子》。其言問棗及古冶子等尤怪誕,又往往言墨子聞其道而稱之,此甚顯白者。

  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子之不詳也!蓋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後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

  辯鶡冠子

  柳子厚

  愚溪詩序

  柳子厚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曰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知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地。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罕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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