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論辨類五

2024-10-09 08:21:37 作者: (清)姚鼐

  商論

  蘇子由

  商之有天下者三十世,而周之世三十有七;商之既衰而復興者五王,而周之既衰而復興者,宣王一人而已。夫商之多賢君,宜若其世之過於周;周之賢君不如商之多,而其久於商者乃數百歲,其故何也?

  蓋周公之治天下,務以文章繁縟之禮,和柔馴擾剛強之民。故其道本於尊尊而親親,貴老而慈幼,使民之父子相愛,兄弟相悅,以無犯上難制之氣;行其至柔之道,以揉天下之戾心,而去其剛毅果敢之志。故其享天下至久,而諸侯內侵,京師不振,卒於廢為至弱之國。何者?優柔和易,可以為久,而不可以為強也。若夫商人之所以為天下者,不可復見矣。嘗試求之《詩》《書》。《詩》之寬緩而和柔,《書》之委曲而繁重者,舉皆周也。而商人之詩駿發而嚴厲,其書簡潔而明肅,以為商人之風俗,蓋在乎此矣。

  夫惟天下有剛強不屈之俗也,故其後世有以自振於衰微,然至其敗也,一散而不可復止。蓋物之強者易以折,而柔忍者可以久存。柔者可以久存,而常困於不勝;強者易以折,而其末也,乃可以有所立。此商之所以不長,而周之所以不振也。

  嗚呼!聖人之慮天下,亦有所就而已,不能使之無弊也。使之能久而不能強,能以自振而不能以及遠。此二者,存乎其後世之賢與不賢矣。太公封於齊,尊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弒之臣。」周公治魯,親親而尊尊,太公曰:「後世寖衰矣。」夫尊賢尚功,則近於強;親親尊尊,則近於弱。終之齊有田氏之禍,而魯人困於盟主之令。蓋商之政近於齊,而周公之所以治周者,其所以治魯也。故齊強而魯弱,魯未亡而齊亡也。

  六國論

  蘇子由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人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沖,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

  

  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強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借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三國論

  蘇子由

  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

  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邪?漢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項籍乘百戰百勝之威,而執諸侯之柄,咄嗟叱吒,奮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勢飄忽震盪,如風雨之至,天下之人,以為遂無漢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橫塞其沖,徘徊而不得進,其頑鈍椎魯,足以為笑於天下,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則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慮久而無成,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彼欲用其所長,以制我於一時,而我閉門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項籍固已憊矣。

  今夫曹公、孫權、劉備,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已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據勢勝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廣收信、越出奇之將,以自輔其所不逮;有果銳剛猛之氣而不用,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此三事者,三國之君,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獨有一劉備近之而未至,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欲為椎魯而不能鈍,欲為果銳而不能達,二者交戰於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棄天下而入巴蜀,則非地也;用諸葛孔明治國之才,而當紛紜征伐之沖,則非將也;不忍憤憤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將以攻人,則是其氣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於二袁之間,困於呂布而狼狽於荊州,百敗而其志不折,不可謂無高祖之風矣,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唯漢高帝為不可及也夫?

  漢文帝論

  蘇子由

  老子曰:「柔勝剛,弱勝強。」漢文帝以柔御天下,剛強者皆承風而靡。尉佗稱號南越,帝復其墳墓,召貴其兄弟,佗去帝號,俯伏稱臣。匈奴桀敖,陵駕中國,帝屈體遺書,厚以繒絮,雖未能調伏,然兵革之禍,比武帝世十一二耳。吳王濞包藏禍心,稱病不朝,帝賜之几杖,濞無所發怒,亂以不作。使文帝尚在,不出十年,濞亦已老死,則東南之亂,無由起矣。至景帝不能忍,用晁錯之計,削諸侯地,濞因之號召七國,西向入關,漢遣三十六將軍,竭天下之力,僅乃破之。

  錯言諸侯強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世皆以其言為信,吾以為不然。誠如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遷延數歲之後,變故不一,徐因其變而為之備,所以制之者固多術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則虎斃,不幸則人死,其為害亟矣。晁錯之計,何以異此?若能高其垣牆,深其陷阱,時伺而謹防之,虎安能必為害?此則文帝之所以備吳也。

  嗚呼!為天下慮患,而使好名貪利小丈夫制之,其不為晁錯者鮮矣!

  唐論

  蘇子由

  天下之變,常伏於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內重則為內憂,外重則為外患。古者聚兵京師,外無強臣,天下之事,皆制於內,當此之時,謂之內重。內重之弊,奸臣內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橫行於四海,而莫能禁。其亂不起於左右之大臣,則生於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內也。古者諸侯大國,或數百里,兵足以戰,食足以守,而其權足以生殺,然後能使四夷盜賊之患,不至於內,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內患不作。當此之時,謂之外重。外重之弊,諸侯擁兵,而內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內,而亦不可使在外也。

  自周之衰,齊、晉、秦、楚,綿地千里,內不勝於其外,以至於滅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於此也,於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中,夷滅其城池,殺戮其豪傑,使天下之命皆制於天子。然至於二世之時,陳勝、吳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無敢誰何。趙高擅權於內,頤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於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擁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於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

  至於漢興,懲秦孤立之弊,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遺孽餘烈,至於文、景,而為淮南、濟北、吳、楚之亂。於是武帝分裂諸侯,以懲大國之禍,而其後百年之間,王莽遂得以奮其志於天下,而劉氏之子孫無復齟齬。魏、晉之世,乃益侵削諸侯,四方微弱,不復為亂。而朝廷之權臣,山林之匹夫,常為天下之大患。此數君者,其所以制其內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內則為內憂,在外則為外患。而秦、漢之間,不求其勢之本末,而更相懲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禍循環無窮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於天下,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謹守之,不忍以分於人,此匹夫之所謂智也,而不知其無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聖人將有所大定於天下,非外之有權臣,則不足以鎮之也。而後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剪其股肱,而責其成功,亦已過矣。

  夫天下之勢,內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強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內之大臣,而絕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勢相持而後成,而不可一輕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盡以沿邊為節度府,而范陽、朔方之軍,皆帶甲十萬,上足以制夷狄之難,下足以備匹夫之亂,內足以禁大臣之變,而將帥之臣常不至於叛者,內有重兵之勢以預製之也。貞觀之際,天下之兵八百餘府,而在關中者五百,舉天下之眾,而後能當關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於乘間釁以邀大利者,外有節度之權以破其心也。

  故外之節度,有周之諸侯外重之勢,而易置從命,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內之府兵,有秦之關中內重之勢,而左右謹飭,莫敢為不義之行,是以上無逼奪之危,下無誅絕之禍。蓋周之諸侯,內無府兵之威,故陷於逆亂,而不能以自正;秦之關中,外無節度之援,故脅於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無周秦之害,形格勢禁,內之不敢為變,而外之不敢為亂,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敗之遺蹤,而論計之得失,徒見開元之後,強兵悍將,皆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為猖狂不審之計。

  原過

  王介甫

  天有過乎?有之,陵歷斗蝕是也。地有過乎?有之,崩弛竭塞是也。天地舉有過,卒不累覆且載者何?善復常也。人介乎天地之間,則固不能無過,卒不害聖且賢者何?亦善復常也。故太甲思庸,孔子曰「勿憚改過」,揚雄貴遷善,皆是術也。

  予之朋有過而能悔,悔而能改,人則曰:「是向之從事云爾!今從事與向之從事弗類,非其性也,飾表以疑世也。」夫豈知言哉!

  天播五行於萬靈,人固備而有之。有而不思則失,思而不行則廢。一日咎前之非,沛然思而行之,是失而復得,廢而復舉也。顧曰「非其性」,是率天下而戕性也。且如人有財,見篡於盜,已而得之,曰「非夫人之財,向篡於盜矣」,可歟?不可也。財之在己,固不若性之為己有也。財失復得,曰「非其財」且不可,性失復得,曰「非其性」,可乎?

  復仇解

  王介甫

  或問復仇。對曰:非治世之道也。

  明天子在上,自方伯、諸侯以至於有司,各修其職,其能殺不辜者少矣;不幸而有焉,則其子弟以告於有司;有司不能聽,以告於其君;其君不能聽,以告於方伯;方伯不能聽,以告於天子。則天子誅其不能聽者,而為之施刑於其仇。亂世,則天子、諸侯、方伯,皆不可以告。故《書》說紂曰:「凡有辜罪,乃罔恆獲,小民方興,相為敵仇。」蓋仇之所以興,以上之不可告,辜罪之不常獲也。方是時,有父兄之仇而輒殺之者,君子權其勢,恕其情,而與之可也。故復仇之義,見於《春秋傳》,見於《禮記》,為亂世之為子弟者言之也。《春秋傳》以為父受誅,子復仇,不可也。此言不敢以身之私,而害天下之公,又以為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此言不以有可絕之義,廢不可絕之恩也。

  《周官》之說曰:「凡復仇者,書於士,殺者無罪。」疑此非周公之法也。凡所以有復仇者,以天下之亂,而士之不能聽也。有士矣,不能聽其殺人之罪以施行,而使為人之子弟者仇之,然則何取於士而祿之也?古之於殺人,其聽之可謂盡矣,猶懼其未也,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書於士,則殺之無罪,則所謂復仇者,果所謂可仇者乎?庸詎知其不獨有可言者乎?就當聽其罪矣,則不殺於士師,而使仇者殺之何也?故疑此非周公之法也。

  或曰:「世亂而有復仇之禁,則寧殺身以復仇乎?將無復仇而以存人之祀乎?」曰:「可以復仇而不復,非孝也;復仇而殄祀,亦非孝也。以仇未復之恥,居之終身焉,蓋可也。仇之不復者天也,不忘復仇者己也。克己以畏天,心不忘其親,不亦可矣。

  息爭

  劉才甫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語、文學,其鄙有樊遲,其狂有曾點。孔子之師,有老聃,有郯子,有萇弘、師襄。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仲弓問子桑伯子,而孔子許其為簡;及仲弓疑其太簡,然後以雍言為然。是故南郭惠子問於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嗚呼,此其所以為孔子歟!

  吾以為天地之氣化,萬變不窮,則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盡。昔者曾子之一以貫之,自力行而入;子貢之一以貫之,自多學而得。以後世觀之,子貢是則曾子非矣。然而孔子未嘗區別於其間,其道故有以包容之也。夫所惡於楊、墨者,為其無父無君也。斥老、佛者,亦曰棄君臣,絕父子,不為昆弟夫婦,以求其清淨寂滅。如其不至於是,而吾獨何為訾警之?

  大盜至,胠篋探囊,則荷戈戟以隨之;服吾之服,而誦吾之言,吾將畏敬親愛之不暇。今也操室中之戈,而為門內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夫未嘗深究其言之是非,見有稍異於己者,則眾起而排之,此十足以論人也。人貌之不齊,稍有巨細長短之異,遂斥之以為非人,豈不過哉!北宮黝、孟施捨,其去聖人之勇蓋遠甚,而孟子以為似曾子、似子夏。然則諸子之跡雖不同,以為似子夏、似曾子可也。

  居高以臨下,不至於爭,為其不足與我角也。至於才力之均敵,而惟恐其不能相勝,於是紛紜之辯以生。是故知道者,視天下之歧趨異說,皆未嘗出於吾道之外,故其心恢然有餘。夫恢然有餘,而於物無所不包,此孔子之所以大而無外也。恣肆縱盪處,本於《莊子》,但不逮《莊子》之閎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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