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10-09 08:20:0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著濃霧的廣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那時他已經開始逃亡了。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著,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裡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著混戰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著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瑪奴斯和加奈也說著話,使他分心。然後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只有兩個同伴繼續談著。他被下午的事攪糊塗了,可並不喪氣。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運。離開巴黎並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上哪兒都沒關係,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里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希。瑪奴斯與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問了他們好幾遍,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麼旅館,向哪個郵局領取信件。他們和他作別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克利斯朵夫卻高高興興的握著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別這麼哭喪著臉。後會有期!這又不算一回事。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

  火車開了,他們望著他去遠了。

  「可憐的傢伙!」瑪奴斯嘆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

  天慢慢地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著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想著,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他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里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麼誰是他的主宰?……現在快車帶著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著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只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里維,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台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里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里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裡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閒逛,裝作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裡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著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僕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著,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著走廊里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里維微微笑著。他並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於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像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著「我又沒知道什麼」,——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里遞給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里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著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里維的意思,奧里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著又大又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里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的,氣喘吁吁的傢伙。他只有一個念頭,像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麼行!他隨便搭了下一班往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里嚷著:「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內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但不論他怎麼辦,總是太晚了。為奧里維是太晚了。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那麼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繼續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但曖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兩三點鐘以內,往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車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車站,在黑夜裡胡亂揀著一條路往前直闖。一會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撲在地下嚷著:「啊,奧里維!」

  他橫躺在路上,號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只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離得很遠了。一夜之間他都是往法國這一邊走著。他進入一家鄉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只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家,討了一塊麵包,要求借宿。農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麵包給他,帶他到牛棚里,把門反鎖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墊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著麵包。他淌著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心裡只想不要再活下去。農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裡的紙。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著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你去把我告發罷。」

  「你起來。」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夫做個手勢教他跟著走。他們從牛棚後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夫指著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地上了路。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走著;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隨時想停下來。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於是又走了一天。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麵包。而且他迴避村子。由於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拼命的奔逃。肉體的痛苦,疲倦,飢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隱隱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他但求找到一個棲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像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往著同一個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生的同鄉,叫作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不管勃羅姆為人怎麼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係怎麼疏闊,克利斯朵夫像受傷的野獸一般,拼著最後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並不完全陌生的人家裡。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濛;街道跟屋子只有紅與灰兩種顏色。他在城裡亂闖,什麼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他筋疲力盡,靠著意志的最後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台,剛好讓人家的屋子開個大門。克利斯朵夫每到一個平台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於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巷子裡很黑。他困頓不堪,閉上眼睛。心裡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一個女人。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裡頭亮。她背後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著斜陽的小花園。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等他開口。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目光。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里吐出來。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著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子,在黑洞裡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裡。他把身子靠著牆,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麼東西;耳朵里轟轟地亂響,只覺得天旋地轉。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門聲。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麼!教客人待在黑房裡!該死!阿娜,怎麼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這時燈火也來了。兩個人互相望著。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著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笑著,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是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麼表情,頭髮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後。他長得其丑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著他,握著他的手,心裡非常舒服。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麼攪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我是逃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斷了話,指著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內人。」

  她手裡拿著一盞燈,站在房門口。下巴長得很結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燈光照著她深色的頭髮,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麼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著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結巴巴的想說明來意,「我想你或許……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願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麼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裡;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著,「啊,他哭了……怎麼啦?……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於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打開的窗子裡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勃羅姆在床邊傴著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著,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勃羅姆扶著他的頭。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飢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別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睏倦之極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仿佛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扎,只聽見大鐘永遠打著半點。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著,噤住了嘴,好像被人淹在水裡,想掙紮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終於黎明來了,姍姍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著雨。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像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著,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像石頭一般的重。他似乎進了墳墓。光線黯淡。幾滴雨水打在窗上。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勃羅姆看他睜著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氣的說話了。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你靜靜的躺著罷。好好的歇著,別說話。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嘮嘮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著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像霧一般包圍著。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於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著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他一動不動的望著她。也不開口道謝。但在他好像一無所見的發呆的眼裡,少婦的影子像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隔了好久以後,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髮很濃,挽著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著,要是和別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地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氣固執,近乎兇狠。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著身體,低著頭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並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只管暗暗地磨自己。

  白天過了。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著走了。她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著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開口。過了一會,醫生來了,因為發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只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他睏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醜惡的生命的痕跡……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里維不願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於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裡,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屍的氣息折磨[19],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出臥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別人身邊。可是他一聽見人聲又馬上想躲開了。勃羅姆那時在飯廳里,很親熱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問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著他的胳膊,說:「別問我。過一晌再談罷……請你原諒。我簡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羅姆態度很殷勤,「你神經受了震動,前幾天的刺激太厲害了。別說話。別拘束。你愛怎辦就怎辦,好像在你自己家裡一樣。我們絕不打攪你。」

  他的確說到做到。為了避免驚動客人,他又趨於另外一個極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婦之間也不敢交談了;說話都放低著聲音,走路提著腳尖,屋子裡變得沒有一點聲響。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竊竊私語的情形和強制的靜默,非常難堪,只得要求勃羅姆照常辦事,跟從前一樣的過活。

  這樣以後,主人就一切都讓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幾小時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像遊魂似的踱來踱去,說不出想些什麼,幾乎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像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厭惡之極。唯一的念頭是跟「他」一起埋葬,萬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園的門開著,不知不覺走了出去。但一到陽光底下,他就非常難受,趕緊退回來,仍舊去關在護窗緊閉的屋子裡。天氣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陽。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靜。在飯桌上,他不聲不響的只顧吃著勃羅姆撿給他的菜,眼睛盯著桌子。有一天,勃羅姆指給他看客廳里有一架鋼琴;克利斯朵夫竟駭然掉過頭去。他對無論什麼聲音都厭惡,只求靜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虛,也只需要空虛。生命的歡樂,像大鵬般振翼高歌,直衝雲霄的歡樂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待在房裡,唯一的生命感覺,是隔壁屋子裡時鐘滴答的聲音,仿佛在他腦子裡擺動。可是歡樂的野鳥還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間飛起來,撞在棚欄上,使心靈深處有一陣可怕的騷動,「一個人獨自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中悲號……」

  人生的苦難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許還可能。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隨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個朋友。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這種幸福太美滿了,一朝得而復失的時候你簡直活不下去。它無形中充實了你的生活。它消滅了,生活就變得空虛:不但喪失了所愛的人,並且喪失了一切愛的意義。為什麼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朋友)呢?為什麼要有我呢?……

  這一下死的打擊對於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為那時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體暗中已經動搖了。人生有些年齡,機構的內部會醞釀一種蛻變,肉體與心靈特別容易受外界的打擊;精神疲憊,有種說不出的惆悵,對一切都覺得厭倦,對過去的成就毫不留戀,對前途也看不出一點兒端倪。在發作這些心病的年紀上,大多數人有家庭的責任把他們束縛著;這種責任固然使他們缺少批判自己、尋覓新路、重新締造堅強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時也做了他們的保鏢;固然,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牢騷滿腹,藏著不少的隱痛……還得永遠的往前走……沒法躲避的作業,對於家庭的照顧,逼著一個人像一匹站著打盹的馬似的,在兩根車轅中間拖著疲乏的身子繼續向前。——可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臨到一片空虛的時間就毫無依傍,沒有一點強迫他前進的東西,只是為了習慣而走著,不知道往哪兒去。力量被攪亂了,意識不清楚了。在他這樣迷迷糊糊的時候,要是來了一聲霹靂,把他的夢遊病驚醒過來,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幾封從巴黎轉過來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狀態驅散了一些時候。那是賽西爾和亞諾太太寫來的,無非是安慰的話。可憐的安慰!沒用的安慰!嘴裡談著痛苦的人並不是身受的人……那些書信只使他聽到那個已經消滅的聲音的回聲。他沒有勇氣答覆,人家也不再寫來了。在這個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跡,教自己消滅。痛苦能夠使一個人變得不公平:他過去喜歡的那些人為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個才永久存在。連著好幾個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談話,寫信給他:

  「我的靈魂,今天我沒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兒呀?回來罷,回來罷,跟我說話啊,寫信給我啊!」

  雖然他夜裡費盡心力,還是不能在夢中和他相見,這一點是很難辦到的,只要你還在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時候。只要以後你慢慢地把故人忘了,故人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經逐漸滲入心靈的墳墓。克利斯朵夫開始聽到屋內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不覺的關心起來了。他知道幾點鐘開門,幾點鐘關門,白天一共開關幾次,有幾種方式,依著來客的性質而定。他能認出勃羅姆的腳聲,在想像中看到醫生出診回來,在穿堂里掛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種細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聽慣的聲音到時沒聽見,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飯桌上,他也無意識的聽人家談話了,發覺勃羅姆差不多老是一個人說話,太太只簡短的回答幾句。雖然缺少談話的對手,勃羅姆可並不在乎,照舊高高興興的,講著他才看過的病人和聽來的閒話。有時,勃羅姆說著話,克利斯朵夫居然對他瞧著,勃羅姆發覺之下非常快活,更儘量打動他的興致。

  克利斯朵夫勉強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可是沒勁!他覺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樣的老!早上起來照著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姿勢,愚蠢的外形,覺得厭倦不堪。為什麼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拼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歸於虛無,創造有什麼用?他不能再攪音樂了。一個人唯有經過了患難才能對藝術(好似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有真切的認識。患難是試金石。唯有那個時候,你才能認出誰是經歷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強的人。經得起這個考驗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們看中的靈魂(所愛的藝術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們意外的庸俗。誰能夠不被洪濤淹沒呢?一朝被患難接觸到了,人世的美就顯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難也會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經鬆了下來,睡著了,他無窮無盡的盡睡,仿佛怎麼也睡不足。

  終於有一夜,他睡得那麼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勃羅姆夫婦出去了。窗子開著,明媚的天空笑著。克利斯朵夫覺得卸掉了一副重擔。他起來走到花園裡。一方狹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圍著高牆,像修道院模樣。在幾塊草地與極平常的花卉中間,有幾條鋪著細砂的小徑;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薔薇爬在一個花棚上。一個碎石砌成的洞內有一道細小的噴泉;一株靠牆的皂角樹,香味濃烈的枝條掛在隔鄰的花園高頭。遠處矗立著紅岩砌成的教堂的鐘樓。時間是傍晚四點。園中已經罩著陰影。樹巔和紅色的鐘樓還浴著陽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對著牆,仰著頭,從葡萄藤和薔薇的空隙中望著清朗的天。他似乎才從噩夢中醒來。周圍是一片靜寂。一根薔薇藤懶洋洋的掛在頭頂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謝了,落英繽紛,在空中散開來,好比一個無邪的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消逝了……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極,透不過氣來,把手捧著臉哭了……

  鐘聲響了。從這一個教堂到另一個教堂,鐘聲相應……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等到抬起頭來,鐘聲已止,夕陽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淚蘇解了,精神被沖洗過了,聽見心頭像泉水似的湧出一闋音樂,眼望著一鉤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陣腳聲驚醒之下,立刻回到房裡,關了門,閂上了,讓他音樂的泉源儘量奔瀉出來。勃羅姆上來招呼他吃飯,敲敲門,推了幾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羅姆從鎖孔里張望,看見克利斯朵夫大半個身子撲在桌上,四周堆滿了紙,才放心了。

  過了幾小時,克利斯朵夫筋疲力盡,走到樓下,發覺醫生在客廳里一邊看書一邊等著。他過去把他擁抱了,請他原諒他來到這兒以後的行動,並且不等勃羅姆開口,自動把最近幾星期中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他。他跟醫生提到這些,只有這麼一次,而勃羅姆是否完全聽清楚還是問題:因為一則克利斯朵夫的話沒有系統,二則夜色已深,勃羅姆雖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後(時鐘已經敲了兩點),克利斯朵夫發覺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從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復了常規。那種一時的興奮當然不能維持,他常常覺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傷,不致妨礙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受著憂苦侵蝕,心中存著死念,可是有一股那麼豐滿那麼專橫的生命力,便是在哀傷的言語中也會爆發,在他的眼睛,嘴巴,動作中間放射光芒。不過生命力的核心已經有條蛀蟲盤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會哀痛欲絕。他明明心裡很安靜,或是在看書,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間出現了奧里維的笑容,那張溫柔而疲倦的臉……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窩……他身子搖搖晃晃,一邊哼唧一邊把手抱著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彈著貝多芬的曲子,跟從前一樣彈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撲在地下,把頭埋在一張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覺得一切都「早已經歷過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言語,同樣的經驗。什麼都是熟識的,預料到的。某一張臉使他想起從前看到的另外一張臉,會說出——(他敢預先斷定),——而且真的說出,另外一個人說過的話;同樣的人經歷著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複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麼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教人發瘋。——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這種自欺欺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內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明知生活沒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干。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話硬放在死者嘴裡。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闖進去。他不對別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像很平靜了。

  巴爾扎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著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著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氣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接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道,一般布爾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著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氣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舊很小心的監視著他,使學生對老師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羅姆早。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那為他絕對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的印象,可是聽其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她從來不先向克利斯朵夫開口。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像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性的嫵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著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並不準確;不久他發現她的頭髮,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睛,都長得很美。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並不因之改變。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訕,很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於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力裝著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每句後面總帶著難堪的靜默。臨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儘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有時勃羅姆取笑她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醫生多半講著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種刻畫入微,淋漓盡致的敘述,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丟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

  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醫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並不見面。各人幹著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彈些東西給他聽。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態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她可並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對於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樂了。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現阿娜在那兒練琴,冷冷地,毫無興致,可是態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不興奮。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別注意整齊清潔。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像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誠。關於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嗎!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著話,阿娜做著活兒。由於勃羅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著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內直彈到深夜,使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於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但聽到某些可笑的驚嘆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勃羅姆終於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聲音壓低。並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盡裡頭,一聲不出,膝上放著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著眼,手指不動。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別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給恢復了。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但精神上還是病著。新長出來的氣力只有加強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會恢復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契,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於早晚的招呼,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城裡他一個人都不認得。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固然他自從奧里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待在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頗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不相往來的。他們是一般布爾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廝守著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禁森嚴。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財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別人的意見根本無足重輕。有些百萬富翁穿得像小布爾喬亞一樣,聲音嘶嗄,講著別有風趣的土話,天天一本正經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連一般勤謹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紀還是照常辦事。太太們自命為精通治家之道。女兒是沒有陪嫁的。有錢的父母要子女像自己一樣辛辛苦苦的去掙他們的家業。日常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那些巨大的財產有極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藝術品,辦美術館,襄助社會事業。慈善機關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數目很大的,隱名的捐款,這種又偉大又可笑的現象都是屬於另一時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邊還有別的世界。其實為了商業關係,為了交遊廣闊,為了教兒子們到遠方去遊學,他們對外邊的世界很熟悉。可是無論什麼出名的東西,無論哪個國外的名流,在他們心目中一定要經過他們認可之後才算成立。他們對自己的社會也管束極嚴,互相支持,互相監督。這樣就產生了一種集體意識,憑著一致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把個人的許多不同點——在那些性格剛強的人身上特別顯著的不同點——給遮掉了。每個人都奉行儀式,都有信仰。沒有一個人敢有一點兒懷疑,即使懷疑也不願意承認。你休想掏摸他們的心事:因為知道受著嚴密的監視,誰都有權利窺探別人的心,所以他們格外深藏。據說連那些離開鄉土而自以為獨立不羈的人,一朝回到本鄉,照舊會屈服於傳統,習慣和本城的風氣: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儀式,不得不信仰。在他們眼裡,沒有信仰是違反天性的,沒有信仰的人是低級的,行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就絕不能迴避宗教義務。不參加教禮等於永遠脫離自己的階級[20]。

  這種紀律的壓力似乎還嫌不夠。那些人在本身的階級裡頭還覺得彼此的聯繫不夠密切,所以在大組織中間又造成無數的小組織,把自己完全束縛起來。小組織大概有好幾百個,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會活動都有團體:有為慈善事業的,為虔修的,為商業的,為虔修而兼商業的,為藝術的,為科學的,為歌唱的,為音樂的;有靈修會,有健身會,有單為集會而組織的,有為了共同娛樂的,有街坊聯合會,有同業聯合會,有同等身份的人的會,有同等財富的人的會,有同等體重的人的會,有同名的人的會。據說有人還想組織一個不隸屬任何團體的人的團體,結果這種人不滿一打。

  在這城市、階級、團體三重束縛之下,一個人的心靈是給捆住了。無形的壓力把各種性格都約束了。其中多半是從小習慣的,從幾百年來就習慣的;他們認為這種壓迫很衛生;倘若有人想擺脫,就是不合體統或不健全。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誰也想不到他們心裡有什麼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報復一下的。每隔相當時候,必有幾個反抗的人,或是倔強的藝術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顧一切的斬斷鎖鏈,使當地的衛道之士頭痛。但衛道之士非常聰明,倘若叛徒沒有在半路上被壓到,倘若比他們更強,那麼他們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總難免鬧得滿城風雨)而設法把他收買。對方要是一個畫家,他們就把他送入美術館;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圖書館。叛徒大聲疾呼的說些不入耳的話,他們只做不聽見。他儘管自命為獨往獨來,結果仍舊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這便叫作以毒攻毒的治療。但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總是在半路上被扼殺的居多。那些安靜的屋子裡藏著不知多少無人知道的悲劇。裡頭的主人往往會從從容容的,一聲不響的跑去跳在河裡;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進療養院。大家把這些事滿不在乎的談著,態度的冷靜可以說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即使面對著痛苦與死亡也不會受影響。

  這些嚴肅的布爾喬亞,因為看重自己人,所以對自己人很嚴;因為瞧不起別人,所以對別人比較寬。對於像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僑,例如德國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們都相當寬大,覺得跟自己無關痛癢。並且他們愛好智慧,絕不為了前進的思想而驚慌,知道自己的兒孫是不受影響的。他們用著冷淡的,客氣的態度對待外僑,不讓他們親近。

  克利斯朵夫毋須人家多所表示。那時他正特別敏感,到處看到自私自利與淡漠無情,只想深自韜晦。

  勃羅姆的病家在社會上是個範圍很小的小圈子,屬於新教中教規極嚴的一派,勃羅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義上是舊教徒出身,事實上又已經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歧視。而他那方面也覺得有許多事看不上眼。他雖則不信仰,可是脫不了先天的舊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詩的意味多,對於人性取著寬容的態度,不求說明或了解,只知道愛或是不愛;同時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著絕對的自由,那是他無形中在巴黎養成的習慣。因此他和極端派的新教團體衝突是必然的事。加爾文主義的缺陷在這個宗派里格外顯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義,把信仰的翅膀斬斷了,讓它掛在深淵上面:因為這唯理主義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義同樣有問題,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詩變了散文。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對於理智——他們的理智——抱著一種絕對的,危險的信仰。他們可以不信上帝,不信靈魂不滅,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舊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們從來沒想到討論這個「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們寧可否定人生。他們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潛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塵世的精神」。他們造出許多幼稚的,簡化的,雛形的人生與人物。他們中間頗有些博學而實際的人,讀書甚多,閱歷不少,但看不見事物的真相,只歸納出一些抽象的東西。他們貧血得厲害;德行極高,但沒有人情味:而這是最要不得的罪惡。他們心地的純潔往往是真實的,並且高尚,天真,有時不免滑稽,不幸那種純潔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劇意味,使他們對別人冷酷無情,——不是由於憤怒,而是一種深信不疑的態度。他們怎麼會遲疑呢?真理,權利,道德,不是都在他們手裡嗎?神聖的理智不是給了他們直接的啟示嗎?理智是一顆冷酷的太陽,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見東西。在這種沒有水分與陰影的光明底下,心靈會褪色,血會幹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當時覺得最無意義的便是理智。這顆太陽只能替他照出深淵的內壁而不能指示一條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淵的深度。

  至於藝術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機會、也沒有心思去和它發生關係。當地的音樂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屬於新舒芒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這些樂派是鬥爭過的。只有兩人是例外:一個是大風琴師克拉勃,開著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個誠實君子,出色的音樂家,照某個瑞士作家的說法,要不是「騎在一匹被他餵得太飽的飛馬上」,他還能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另外一個是年輕的猶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氣魄,情緒很騷動;他也開著鋪子,賣瑞士土產:木刻的玩意兒,裴納的木屋和熊等等。這兩人因為不把音樂做職業,胸襟都比較寬大,很樂意親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別的時期,克利斯朵夫也會有那種好奇心去認識他們的,但那時他對藝術,對人,都毫無興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聽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裡穿過的那條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鄉的萊茵。在它旁邊,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夢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夢境也像萊茵一樣染著陰慘慘的色調。黃昏日落的時候,他在河邊憑欄眺望,看著洶湧的河流,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著,一眼望去只有動盪不已的大幅的輕綃,成千成萬的條條流水,忽隱忽現的漩渦:正如狂亂的頭腦里湧起許多雜亂的形象,永遠在那裡出現而又永遠化為一片。在這種黃昏夢境中,像靈柩一樣飄流著一些幽靈似的渡船,沒有一個人影。暮色漸濃,河水變成大塊的青銅,照著岸上的燈火烏黑如墨,閃出陰沉的光,反射著煤氣燈黃黃的光,電燈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紅的燭光。黑影里只聽見河水的喁語。永遠是微弱而單調的水聲,比大海更淒涼……

  克利斯朵夫幾小時的聽著這個死亡與煩惱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起來,爬上那些中間剝落的紅色的石級,穿著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著砌在牆頭裡的,被高頭教堂前面空漠的廣場上的街燈照著發光的欄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為什麼要活著?回想起親眼目睹的鬥爭,他不由得悵然若失,佩服那批對信念鍥而不捨的人。各種相反的思想,各種不同的潮流,循環不已:貴族政治之後是民主政治;個人主義之後是社會主義;古典主義之後是浪漫主義;尊重傳統之後又追求進步:交相起伏,至於無窮。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會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來:他們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權,抓光榮,然後再被新來的人用石子趕走,歸於消滅……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來逃避;那已經變成間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目標的工作。寫作?為誰寫作?為人類嗎?他那時正厭惡人類。為他自己嗎?他覺得藝術一無用處,填補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虛。只有他盲目的力偶爾鼓動他振翼高飛,隨後又力盡筋疲的掉下來。黑暗中只有一陣隱隱的雷聲。奧里維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跡。凡是充實過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為和其餘的人類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惱恨。他覺得過去的種種完全是騙自己:人與人的生活整個兒是誤會,而誤會的來源是語言……你以為你的思想能夠跟別人的溝通嗎?其實所謂關係只有語言之間的關係。你自己說話,同時聽人家說話;但沒有一個字在兩張不同的嘴裡會有同樣的意義。更可悲的是沒有一個字的意義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語言超出了我們所經歷的現實。你嘴裡說愛與憎……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愛,沒有憎,沒有朋友,沒有敵人,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善,沒有惡。所有的只是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為這些光明是從熄滅了幾百年的太陽中來的。朋友嗎?許多人都自居這個名義,事實上卻是可憐透了!他們的友誼是什麼東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誼是什麼東西?一個自命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過幾分鐘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為朋友犧牲了什麼?且不說他的必需品,單是他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時間,自己的苦悶,為朋友犧牲了沒有?我為奧里維又犧牲過什麼?(因為克利斯朵夫並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類都包括進去的虛無中,他只撇開奧里維一個人。)——藝術並不比愛情更真實。它在人生中究竟占著什麼地位?那些自命為醉心於藝術的人是怎麼樣愛藝術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貧弱。除了種族的本能,除了這個成為世界軸心的、宇宙萬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燼。大多數人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使他們整個的卷進熱情。他們要經濟,謹慎到近乎吝嗇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是的,可是什麼都具體而微,從來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凡是在受苦的時候,愛的時候,恨的時候,做無論什麼事的時候,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進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偉大的人了。熱情跟天才同樣是個奇蹟,差不多可以說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人生卻在準備給他一個可怕的否定的答覆。奇蹟是到處有的,好比石頭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著。

  「……別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21]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討厭音樂。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他打開隔室的門,低著頭往暗裡直衝,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原來是阿娜……這麼出其不意的一撞嚇得她叫起來。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著她的兩隻手。手是冰冷的,人好像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嚇吧?

  「我在飯廳里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他只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但他對於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阿娜靠著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誌。三個人都不說話。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著阿娜。他前面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反映著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著這個念頭,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著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著氣把她仔細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鏡子裡看她。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鬱積著一股暴戾之氣。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盯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著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訕,想強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著頭做活,沒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圍著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但他的確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勃羅姆一半由於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於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別來得懇切。往常阿娜只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請,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著嘴唇,只做不聽見。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蹟。聲音沉著,完全不像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著一層什麼的口音。一開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氣魄。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她唱著,他望著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陰沉的眼睛裡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並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著,被過於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著,一雙手放在膝蓋上。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顧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著她。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起,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她又回復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態度,只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曖昧的思想抬頭。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著眼睛出神。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一剎那間,阿娜四周布滿了火焰。女僕一邊呼救一邊逃。勃羅姆著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嚇壞了。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著火的內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著一個水瓶奔來,阿娜只剩著件內衣,露著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簾上的火焰。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只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她紅著臉,笨拙的用手遮著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丟下工作,逗它玩兒。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著,緊盯著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拼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著他,挺著胸部,神氣儼然。它會對著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別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這些畜生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她並不特別寵它,只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著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它還活著,叫得非常悲慘。勃羅姆光著頭跑出去,摟著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勃羅姆含著淚,眼看這小東西受著臨終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園子裡捏著拳頭,大踏步走著,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僕人工作,便問她:「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對於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於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與其終身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於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的確,這女人對誰都不愛。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乾枯了。

  十月將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著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鄉下有兩個義大利姊妹愛著一個男人。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等到抽過了簽,倒霉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另外一個對於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兩人先是咒罵,繼而動武,終而至於拔刀相向;隨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著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艷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著,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只要她們同意把屬於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干涉。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羅姆也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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