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女朋友們5
2024-10-09 08:19:37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可是他也無須去看或觀察別人,只要觀察一下自己就行了。這個在外面看來多麼蒼白暗淡的生命,裡面是何等的光明燦爛!何等的豐滿充實!多少的回憶,多少的寶藏,都是誰也想不到的!……這些回憶與寶藏是不是真實的呢?當然是真實的,既然他覺得真實……渺小的生命被神奇的幻夢改變了面目!
亞諾太太回想他的過去,直追溯到童年;於是那些煙消雲散的希望,又像小小的花朵般悄悄地開放了……兒時第一次愛慕的對象,是個使他一見生情的少女:他愛著他,那種愛情只有一個人在非常純潔的年齡才會有,他曾經想親他的腳,做他的女兒,跟他結婚;偶像出嫁了,不大幸福,生了一個孩子,不久就死了,接著他也死了……十二歲上,他又愛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性情專橫,非常淘氣,嘻嘻哈哈,喜歡惹他哭,然後拼命的親他;兩人對於將來定下許多想入非非的計劃:不料那姑娘突然進了嘉曼麗德教會修行,不知道為什麼,據說是很快活……後來,他又對一個年紀比他大得很多的男人有了熱情。但誰也沒知道這股熱情,連那個被愛的人也是茫然。他卻藉此把犧牲的熱誠和感情大大發泄了一番……後來,又是另外一股熱情;這一回人家可愛他了。可是因為膽怯,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他不敢相信人家愛他,也不敢表示他愛人家。幸福過去了,來不及抓握……後來……後來……多少瑣瑣碎碎的事,對他都有一種深刻的意義:或是朋友的親切的表示,或是奧里維無意中說的一句可愛的話,或是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他的音樂喚引起來的神奇的世界,或是一個陌生人的目光,——是的,便是在這個忠實,純潔,賢德的女人心中,也會有些不貞的念頭,使他惶惑,使他臉紅。而他雖然竭力想丟開這種無邪的思念,心裡究竟感到一點兒暖意……他很愛丈夫,雖說他並不完全符合他的理想。但他的心多好,有一天和他說:「我的好太太,你才不知道你在我心中占著什麼地位。你是我整個的生命……」他聽了心都融化了;那一天他覺得自己整個的、永久的、跟他合而為一了。每過一年,他們的結合總更緊密一些。工作的夢,旅行的夢,孩子的夢,結果是一無所有……而亞諾太太還在夢想這些。他有個理想中的孩子,因為不斷地想著,而且想得那麼深切,所以差不多真有這個孩子了,就像在眼前一樣。他為他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時時刻刻把他認為最美的,最心愛的成分使理想中的孩子變得更美……
他的天地不過是這麼一些。但大千世界都包括在裡面了。多少無人知道的,連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劇,藏在表面上最恬靜最平庸的生命中間!最悲壯的是:——這些滿懷希望而一無所遇的生命,儘管聲嘶力竭的要求他們應得的權利,要求自然所答應而又拒絕他們的東西,儘管熬著熱情的悲痛,但表面上什麼都不顯露出來!
亞諾太太的運氣是他並不只關切自己。他的生命在他的幻夢中只占據一部分。他也在體驗他所認識的或曾經認識的人的生活,為他們設身處地;他想著克利斯朵夫,想著他的女朋友賽西爾。他今天又在想著。兩個婦女彼此感情很好。奇怪的是,兩人之中倒是壯健的賽西爾需要來依傍嬌弱的亞諾太太。那高大,結實,快樂的姑娘,骨子裡並沒有外表那樣的強。他正感到劇烈的苦悶。最安靜的心也不能避免命運的奇襲。他慢慢地有了一種感情,先是不願意理會,但它越來越強,逼得他非承認不可了:——原來他愛著奧里維。這個青年的柔和懇切的態度,近乎女性的魅力,懦弱而容易受人支配的性格,立刻把他吸引了:——(一個富於母性的人特別喜歡需要他照顧的人。)——以後知道了這對夫婦的苦悶,他對奧里維更有了一種危險的同情心。當然,光是這些理由還不足以解釋感情問題。誰能說為什麼一個人愛上某一個人呢?往往兩人對於這種愛都是不相干的;那是時間的播弄:它會突然之間使一顆不加提防的心遇到隨便什麼感情就被征服。——等到賽西爾把自己的心境看清楚了,就很勇敢地拔掉那支愛情的箭,認為這是不應該有的,荒唐的。可是他因之痛苦不已,傷口始終不能平復。沒有一個人猜到他的心事:他鼓足勇氣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唯有亞諾太太知道他骨子裡忍著多少痛苦。賽西爾常常把頭倒在清瘦的亞諾太太懷裡,悄悄地流幾滴眼淚,擁抱他,然後快快活活的走了。他喜歡這個嬌弱的朋友,覺得他的毅力與信仰都比自己高強。他並不吐露心中的秘密。但亞諾太太能夠在片言隻語上猜到。他覺得人生是個無法消解的可悲的誤會。一個人只能愛,憐憫,夢想。
要是夢想在他胸中像蜂房一般過於喧鬧,使他有點頭暈了,他便走到鋼琴前面讓自己的手在鍵盤上輕輕撫弄,把音響的那種安慰心靈的光明罩著人生的幻景……
然而這位好太太絕不忘記日常功課的時間:亞諾回家的時候,看到燈總是點上了,晚飯也端整好了,妻子那張蒼白的臉笑容可掬的等著他。他萬萬想不到他在精神上所做的那些旅行。
困難的是要把日常生活和海闊天空的精神生活並行不悖的放在一起。幸而亞諾在書本和藝術其中也過著一部分幻想生活,靠那些作品的永恆的火,維持著他心中搖搖不定的火焰。可是近年來他也漸漸有了許多操心的事;教書這一行的苦悶,待遇的不公平,夤緣得勢的現象,同事之間與學生之間的麻煩事兒,使他變得憤懣,開始談論政治,罵政府,罵猶太人,認為自己在教育界裡遇到的失意的事都應該由特萊弗斯負責。他這種滿腹牢騷的性情也傳染了一些給亞諾太太。他快近四十,正是生命力動搖而求平衡的年紀,在思想上頗有些空白。某一時期,他們倆都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不知道把他們生命的網結在什麼上面好。不問現實的支持是怎麼軟弱,好歹總得有一個,才能寄託自己的夢想。他們可是什麼支持都沒有,不能再互相依傍。他非但不幫助他,反而要依靠他了。他覺得支持不了丈夫,於是他自己也支持不住了。唯有一樁奇蹟才能把他救出來。他就呼籲這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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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奇蹟是從靈魂深處來的。亞諾太太感到他孤獨的心裡有一個荒唐而神聖的需要,需要不顧一切的創造,為了創造而創造,需要在空間織起他的網來,讓神的呼吸,讓風把他吹到應當去的地方。結果是神的氣息把他和人生重新聯繫起來,替他找到了無形的依傍。於是,夫婦倆又用著他們最純粹的血,很耐性的織造那些美妙而虛無的夢境。
亞諾太太一個人在家裡……天快黑了。
他被一陣鈴聲驚醒,打斷了夢想。他把活計仔細收拾好了,走去開門。進來的是克利斯朵夫,神色非常緊張。他很親熱的抓著他的手,問:
「什麼事啊,朋友?」
「唉,奧里維回來了。」
「回來了?」
「今天早上他來了,和我說: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擁抱了。他哭著說:我只有你了。他走了……」
亞諾太太大吃一驚,合著手說:「可憐!」
「他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補上一句,「跟他的情夫走了。」
「那麼他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他都丟下了。」
「可憐的女人!」亞諾太太又道。
「他始終愛著他,只愛著他,」克利斯朵夫說,「這一下的打擊使他爬不起來了。他老跟我說著:克利斯朵夫,他欺騙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騙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說:既然他欺騙了你,他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了。把他忘了罷,或者乾脆把他殺了罷!」
「噢!克利斯朵夫,你說什麼?這話太殘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們大家都覺得殺人是原始時代的野蠻行為:我一定要聽到你們漂亮的巴黎社會攻擊這種獸性,認為一個男人不應該殺死欺騙他的女人,同時你們還要說出寬恕那個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這批亂交的狗居然義憤填膺的反對獸性,真是太妙了!他們把人生摧殘了,剝奪了它所有的價值,再來誠惶誠恐的崇拜人生……怎麼!這個沒有心肝沒有廉恥的生命,這個肉包著血的臭皮囊,原來在他們眼中是值得尊重的東西!他們對於這塊屠場上的肉恭敬得無微不至,誰敢去觸犯它便是罪大惡極。殺死靈魂倒沒關係,但肉體是神聖的……」
亞諾太太回答:「殺死靈魂的兇手當然是最可惡的兇手,但絕不能因此而認為殺害肉體就不成其為罪惡,這一點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說得對。我這是脫口而出,根本沒想過……誰知道!也許我真會那麼做。」
「不會的,你這是毀謗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熱情控制的時候,我會像別人一樣殘忍。你瞧我剛才緊張成什麼樣子!……一個人看到所愛的朋友痛哭,怎麼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對付一個拋棄了兒子,跟情夫跑掉的該死的女人,還會嫌太嚴厲嗎?」
「別這麼說,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麼,你為他辯護嗎?」
「我是可憐他。」
「我可憐那些痛苦的人,卻不可憐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為他不痛苦?以為他是有心拋棄他的孩子,毀壞他的生活嗎?你得知道他把他自己的生活也毀了。我不大認識他,克利斯朵夫。我只見過他兩次,都是偶然碰到的,他沒跟我說一句好聽的話,對我並無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認識他。我斷定他不是一個壞人。可憐!我能猜到他心中經過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這麼嚴肅,這麼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雖然心好,但你是個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是冷酷的,儘管慈悲也沒用;——你對自身以外的事都不聞不問。你們從來不替身邊的女人著想,只管用你們的方式去愛他們,絕不操心去了解他們。你們對自己太容易滿足了,自以為認識我們……可憐!如果你知道我們有時多麼痛苦,因為看到你們——並非不愛我們,——而是看到你們愛我們的方式,看到最愛我們的人把我們當作是怎麼樣的人!有些時候,克利斯朵夫,我們不得不把指甲深深地掐在肉里,免得叫起來:噢!別愛我們罷,別愛我們罷!怎麼都可以,只不要這樣的愛我們!……你知道有個詩人說過下面那樣的話嗎?——便是在自己家裡,在自己的兒女中間,表面上儘管安富尊榮,女人也受到一種比最不幸的苦難還要難忍千百倍的輕蔑。——你把這些去想一想罷,克利斯朵夫……」
「你這些話把我弄糊塗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經過這些苦悶。」
「真的嗎?……可是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使我相信,你會做出像這個
女人一樣的行為。」
「我沒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處在他的地位會怎麼辦。」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賭咒那是不可能的。」
「別打賭!我差點兒跟他一樣……我很難過要毀掉你對我的好印象。可是你應當學一學怎樣認識我們,要是你不願意對人不公平的話。——是的,我沒做出這樣瘋狂的事也是千鈞一髮了。而且還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兩年以前,我有個時期極苦悶,覺得自己一無所用,誰也不重視我,誰也不需要我,丈夫沒有我也沒關係,我簡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麼!我上樓去看你……你記得嗎?……當時你沒懂得我的意思。其實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以後,不知經過些什麼,也不知你對我說了些什麼,我記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幾句話……(你完全是無心的……)……對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時只要一點兒極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從你屋子裡出來,回到家裡,我關上大門,哭了一天,以後就好了,那一陣苦悶過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問,「你對那件事後悔嗎?」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瘋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納河裡了。我決受不了那種恥辱,受不了我給丈夫的痛苦。」
「那麼你現在是快樂的了?」
「是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怎麼快樂,我就怎麼快樂。兩個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於一種單純的愛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虛幻的,——而是由於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經驗,多少灰色的,平凡的歲月,再加上渡過了多少難關的回憶。隨著年齡的老去,情形變得好起來……這些都是不容易的。」
他突然停下,臉紅了:「天哪!我怎麼能說出來?……我怎麼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這番話對誰都不能說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著他的手回答,「我把這件事看作神聖的。」
亞諾太太因為透露了這些秘密很難為情,把身子轉過一邊,後來又說:
「照理我不該告訴你這些……可是你瞧,這是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結合得最好的夫婦之間,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時間……不光是像你所說的一時糊塗,而是真實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夠把你帶上瘋狂的路,毀滅整個的生命,甚至兩個人的生命。所以我們不應當太嚴。大家就是在最相愛的時候也會使彼此痛苦的。」
「那麼應不應當過著各管各的,孤獨的生活?」
「那對我們更糟。一個女人要過孤獨的生活,像男人一樣的奮鬥(往往還要防著男人),在一個沒有這種觀念而大家對之抱著反感的社會裡,是最可怕的……」
他不作聲了,微微探著身子,眼睛瞅著壁爐里的火焰。隨後,他又用著那種蒙著一層的聲音,很溫和的,斷斷續續的往下說:
「然而這不是我們的過失:一個女人的孤獨並非由於任性,而是由於迫不得已;他必需自己謀生,不依靠男人,因為他沒有錢就沒有男人要他。他不得不孤獨,而一點得不到孤獨的好處:因為,在我們這兒,他要是像男子一樣的獨往獨來,就得引起批評。一切對他都是禁止的。——我有個年輕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學當教員。他哪怕被關在一間沒有空氣的牢房裡,也不至於比他現在這種自由的環境更孤單更窒息。中產階級對這些努力以工作自給的女子是閉門不納的;它用著猜疑而輕視的態度看待他們,惡意的偵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男子中學裡的同事們對他們疏遠,或是因為怕外界的流言蜚語,或是因為暗中懷著敵意,或是因為他們粗野,有坐咖啡店、說野話的習慣,或是整天工作以後覺得疲倦,對於知識婦女覺得厭惡等等。而他們女人之間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學校宿舍里的時候。女校長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熱情,不了解他們一開場就被這種枯索的職業與非人的孤獨生活磨得心灰意懶;他讓他們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幫助,只認為他們驕傲。沒有一個人關切他們。他們沒有財產,沒有社會關係,不能結婚。工作時間之多使他們無暇創造一種靈智的生活給自己作依傍跟安慰。這樣的一種生活,倘若沒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異乎尋常的情操支持,——我說異乎尋常,其實應該說是變態的,病態的:因為把一個人整個的犧牲掉是違反自然的,那簡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麼慈善事業能不能給他們一條出路呢?一顆真誠的靈魂在這方面得到的又無非是悲苦的經驗。那些官辦的或者名流辦的救濟機關,實際只是慈善家的茶話室,把輕佻、善舉、官僚習氣,混在一塊兒,令人作嘔;他們在調情說笑之間拿人家的苦難當作玩具。要是有個女人受不了這種情形,膽敢自個兒直接闖到那個他只有耳聞的苦難場所,那他看到的景象簡直無法忍受,簡直是個活地獄。試問他要幫助又從何幫助起?他在這個苦海中淹沒了。然而他依舊掙扎,為苦難的人奮鬥,跟他們一同落水。他要能救出一二個來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他自己,有誰來救他呢?誰想到來救他呢?因為他,他為了別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裡煎熬;他把他的信仰給了別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漸減少;所有那些受難的人都抓著他,他支持不住了。沒有一個人加以援手……有時人家還對他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認識那個了不起的女人嗎?他獻身給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業:在家裡收留著才分娩的、為公共救濟會所拒絕的、或者是怕救濟會的妓女,竭力幫助他們恢復身心康健,連他們的孩子一起收留著,喚醒他們的母愛,幫他們重建家庭,找工作,過著安分守己的生活。他所有的力量還不夠對付這種悽慘的,令人失意的事業,——(救出來的人太少了!願意被救的人太少了!還有那些死亡的嬰兒,生下來就被判了死刑的無辜!……)——而這個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這個發願要補贖人類自私的罪行的無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樣批評他?公眾的惡意誣衊他在事業中賺錢,甚至說他剝削那些受他保護的人。他不得不離開本區,心灰意懶的搬往別處……你永遠想像不到一般獨立的女子,對於今日這個守舊的,沒有心肝的社會,作著何等殘酷的苦鬥,——這個毫無生氣,瀕於死境的社會,還要拿出它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別人生活!」
「可憐的朋友,這種命運不是女子所獨有的,我們都嘗到這些鬥爭的滋味。可是我也認識避難的地方。」
「哪裡是避難的地方?」
「藝術呀。」
「這是為你們的,不是為我們的。便是在男人中間,能夠得到它好處的又有幾個?」
「例如咱們的朋友賽西爾。他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麼?啊!你對一個人的結論下得太容易了!因為他勇敢,因為他不老抓著他的傷心事,因為他瞞著別人,你便說他是幸福的!不錯,他因為強壯,因為能夠奮鬥而幸福。但他的鬥爭是你不知道的。你以為他天生是配過這種藝術的騙人的生活的嗎?喝,藝術!有些可憐的女子希望靠寫作、演戲、唱歌來成名,以為那是幸福的頂點!那麼,是否因此就可以把他們別的一切都剝奪了,使他們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給什麼才好?……藝術!如果我們同時沒有其餘的一切,光是藝術對我們有什麼用?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令人把其餘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個可愛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覺得不夠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夠……女人總是不大幸福的。做個女人真難,比做個男人難多了。你們不大想到這些。你們,你們能為了思想為了活動而忘掉一切。你們使自己變成殘廢,反而覺得快樂。可是一個健全的女子臨到這種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壓掉一部分是違反人性的。我們哪,我們在某種方式下幸福的時候,又因為不能得到另一種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們有好幾個靈魂。你們只有一個,而且更強,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殘酷的。我佩服你們。但你們不能過於自私!你們沒想到你們自私的程度。你們無意之中給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麼辦法呢?那不是我們的過失。」
「不錯,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們的過失,也不是我們的。歸根結底,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人們說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麼才是自然的呢?」
「對,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談得上自然。獨身不是自然的。結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結合只能使弱者受強者欺侮。我們的社會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們造出來的。大家說人類是合群的動物。真是胡說!那是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為他的便利,為了要保衛自己,為了求享樂,為了求偉大。這些需要逼他簽訂了某些契約。但自然會起來反抗人為的約束。自然對我們並不適宜。我們設法征服它。那是一種鬥爭:結果我們常常打敗,而這也不足為奇。怎麼樣才能跳出這個樊籠呢?——唯有堅強。」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們要慈悲,要擺脫自私,要呼吸生命,要愛生命,愛光明,愛自己卑微的任務,愛那一小方種著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橫的方面發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侷促一隅的樹向著太陽上升!」
「是的。咱們先要彼此相愛。但願男子自認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他的俘虜或主宰!但願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驕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別人!咱們都是弱者,得互相幫助。切勿對倒在地下的人說:我不認識你了。應當說:拿出勇氣來,朋友。咱們會突破難關的。」
他們不說話了,對著壁爐坐著,小貓蹲在他們中間,大家都待著不動,望著火出神。快要熄滅的火焰閃閃爍爍的映在亞諾太太清秀的臉上;平時所沒有的內心的激動,使他臉色有點兒紅。他奇怪自己居然會這樣的吐露心腹。他從來沒說過這麼多話,以後也不會說這麼多的了。
他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問:「那麼,你們把那孩子怎麼辦呢?」
他一開始就在想這個念頭。那天他簡直變了一個人,滔滔不竭的說著話,像喝醉了似的,但心裡只想著這個問題。一聽克利斯朵夫最初幾句話,他就惦念著那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想到撫育他的快樂,在這顆小小的靈魂周圍織起他的幻夢與愛,但他緊跟著又想道:「不,這是不對的,我不應該拿別人的苦難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他無論如何壓不下這念頭。他一邊說話一邊在靜默的心頭抱著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是的,當然我們想到這問題。可憐的孩子!奧里維跟我都不能撫育。應當有個女人來照顧。我想到也許有個女朋友可能幫助我們……」
亞諾太太屏著氣等著。
克利斯朵夫繼續往下說:「我想來跟你商量這件事。碰巧賽西爾上我們那兒去,就是一會兒以前。他一知道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動得不得了,表示那麼高興,和我說:克利斯朵夫……」
亞諾太太血都停止了;他聽不見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他真想對他嚷道:「喂,喂,把他給我罷!……」
克利斯朵夫還說著話,他聽不見他說些什麼,但是勉強振作了一下,想到賽西爾從前對他吐露的心事,便對自己說:「賽西爾比我更需要。我還有我親愛的亞諾……還有我家裡這些東西……而且,我比他年紀大……」
於是他笑了笑,說:「那很好。」
爐火熄了,他臉上的紅光也褪下去了。可愛的疲倦的臉上只有平時那種隱忍的慈愛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騙了。」
這種思想把奧里維壓倒了。克利斯朵夫為了好意而儘量的反激他也是沒用。
「那有什麼辦法呢?」他說。「朋友的欺騙是一種日常的磨難,像一個人害病和鬧窮一樣,也像跟愚蠢的人鬥爭一樣。應當把自己武裝起來。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個可憐的男子。」
「啊!我就是個可憐的男子。我在這等地方顧不得驕傲了……一個可憐的男子,是的,需要溫情的,沒有了溫情便會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沒有完,還有別的人可以愛。」
「我對誰都不信任了,根本沒有朋友了。」
「奧里維!」
「對不起。我並不懷疑你,雖然我有時候懷疑一切……懷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強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他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麼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對你很粗暴;但這是為激勵你,使你反抗。把愛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齊為了一個取笑你的人犧牲,不是見鬼嗎!不是可恥嗎!」
「那些愛我的人對我有什麼相干!我愛的是他啊。」
「干你的工作罷!那是你以前感到興趣的……」
「現在可不行了。我厭倦到極點,好似已經離開了人生。一切都顯得很遠,很遠……我眼睛雖然看見,可是心裡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樂此不疲,每天做著同樣的鐘擺式的動作,從事於無聊的作業,報紙的爭辯,可憐的尋歡作樂;想到那些為了攻擊一個內閣,一部書,一個女戲子而鼓起的熱情……啊!我覺得自己多老!我對誰都沒有恨,沒有怨:只覺得一切使我厭煩,一切都是空的。寫作嗎?為什麼寫作?誰懂得你呢?我只為了一個人而寫作;我整個的人生都是為了一個人……如今什麼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覺。」
「那麼,朋友,你睡罷。讓我來看護你。」
但睡眠就是奧里維最難做到的。啊!倘若一個痛苦的人能睡上幾個月,直到傷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換了一個人的時候,那可多好!但誰也不能給他這種恩典;而他也絕對不願意。他最難忍受的痛苦,莫過於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奧里維像一個發著寒熱的人,把寒熱當作養料。那是一場真正的寒熱,每天在同一時間發作,尤其在薄暮時分,太陽下去的時候。其餘的時間,他就受愛情磨折,被往事侵蝕,想著同樣的念頭,像一個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裡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專注著唯一的固定的念頭。
他不像克利斯朵夫那樣能詛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為對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負責,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個人:雅葛麗納也是個犧牲者;——是他的犧牲者。他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怎麼應付的呢?倘若他沒有能力使他幸福,為什麼要把他跟他連在一起呢?他斬斷那個傷害他的束縛原是他權利以內的事。他想:「這不是他的錯,是我的錯。我愛他不得其當。我的確很愛他,但不懂得怎麼愛他,既然不能使他愛我。」
這樣,他就歸咎於自己。這也許是對的;但抱怨過去並無濟於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機會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強者發現事情無可挽救的時候,能忘記人家給他的傷害,也能忘記自己給人家的傷害。但一個人的強並非靠理智,而是靠熱情。愛情與熱情是兩個遠房的家族,難得碰在一起的。奧里維有的是愛情;他只在攻擊自己的時候才有力量。在他這個心神沮喪的時期,一切的病都乘虛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氣管炎,肺炎,都來找到他了。大半個夏天,他病著。克利斯朵夫,靠著亞諾太太的幫忙,盡心服侍他,終於把病魔趕走了。但對付精神上的疾病,他們無能為力;無窮無盡的悲傷慢慢地使他們覺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災禍往往會令人特別孤獨。人類對於禍害有種本能的厭惡,似乎怕它有傳染性;至少它是可厭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裡痛苦而還能原諒你的人太少了!永遠是約伯的朋友那個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責備約伯不耐煩。書亞人比勒達認為約伯的遭難是上帝懲罰他的罪惡;拿瑪人瑣法指斥約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蘭姆族巴拉迦的兒子以利戶大發雷霆,因為約伯自以為義,不以神為義。」[75]——世界上真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應徵的一大批,被選中的寥寥無幾。奧里維卻是被選中的。像一個厭世的人說的:「他似乎樂意受人虐待。可是扮這種受難的角色並沒好處,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奧里維對誰都不能說出他的痛苦,便是對最親密的人也不能。他發覺那會使他們喪氣。連他心愛的克利斯朵夫對這種固執的苦惱也感到不耐煩。他自知笨拙,沒法挽救。實在說來,這個慷慨豪爽,經過多少苦難的人,並不能感覺到奧里維的痛苦。這是人類天性的一種缺陷。儘管你慈悲,矜憐,聰明,受過無數的痛苦:你絕不能感到一個鬧著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長下去,你可能認為病人的訴苦不免誇大。而當疾病是無形的,藏在靈魂深處的時候,豈不令人更覺得誇張?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個人為了一種對他不相干的感情愁悶不已,自然要覺得可惱。末了,這個局外人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便對自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
是的,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你要使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點好處,只能愛他,沒頭沒腦的愛他,不去勸他,不去治療他,只是可憐他。愛的創傷唯有用愛去治療。但愛並不是汲取不盡的,便是那些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所積聚的愛是有限的。朋友們把所能找到的親熱的話說完了,寫完了,自以為盡了責任以後,就小心謹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丟在一邊,仿佛他是個罪犯。但因他們暗中慚愧對他幫助得那麼少,便繼續幫助,可是幫得越來越少了;他們想法使病人忘記他們,也想法忘記自己。如果不識時務的苦難一味固執,有點兒回聲傳到他們隱避的地方,他們就要嚴厲的批判那個沒有勇氣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時候,他們除了真心可憐他以外,暗中一定還想著:「可憐的傢伙!我當初沒想到他這樣的不中用。」
在這種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可憐你而愛你的目光,可能給你多少安慰!那時一個人才感到慈悲的價值,而比較之下,一切其餘的東西都顯得貧弱了!……使奧里維對亞諾太太比對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這種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非常有耐性,為了愛而把心中的感想瞞著奧里維呢。但奧里維的目光被痛苦磨鍊得更尖銳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鬥爭,看到自己的悲傷沉重的壓在克利斯朵夫心上。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對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親近了,恨不得對他說:「算了罷,朋友,你去吧!」
這樣,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有如一架簸谷機把糠跟穀子分作兩處,它把願意活的放在一邊,願意死的放在另一邊。這是可怕的求生的規律,比愛情更強!母親看到兒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們,自己還是要逃的,不跟他們一塊兒死的。可是他們的愛兒子愛朋友明明是千百倍於愛自己……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著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里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批判他。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他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他顯得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他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他知道,奧里維和他的關係,在奧里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著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他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他的苦悶給廓清了:他精神上回復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著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他能在這個小生命中發現他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於他的;他能夠愛他,熱烈的愛他,用著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他的溫情中並非全無惆悵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里來的孩子相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烏東說過的一句取笑的話:「你和夜鶯是天生的一對,怎麼會不相愛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像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難得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而寧願愛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兩個極端才會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尋找能毀滅自己的東西,它傾向於儘量消耗自己的,熱烈的生活,不喜歡儉約的謹慎的生活。對於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這辦法是對的,因為他所求的並非在於儘可能的活得長久,而是在於活得轟轟烈烈。
可是不像法朗梭阿士看得那麼透的克利斯朵夫,以為愛情是一股違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毀滅的比較,它給人的好處真是太微末了。圓滿的愛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圓滿的愛情傷害你的心。它有什麼好處給人呢?
正當他這樣毀謗愛情的時候,他看到愛神溫柔的譏諷的笑著,對他說: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奧國大使館去出席一個晚會。夜鶯在那邊唱修倍爾脫,雨果·伏爾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他看到自己的成功和他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現在得到優秀階級的賞識了。便是在廣大的群眾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號召力;雷維–葛一流的人再沒法裝作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個音樂會裡演奏;還有一部劇本被喜歌劇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裡關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經屢次幫助過他的朋友,繼續促成他的志願。克利斯朵夫好幾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幫他活動而竭力躲著。他想要找這個人,但這朋友似乎惱著克利斯朵夫沒早點兒設法認識他,所以老是不讓他找到。並且他忙著別的事,想著奧里維,想著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報上讀到他在舊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像他在外國一個人住著客店,不願意接見任何人,不願意寫信給任何朋友,咬緊牙齒,孤零零的在那裡等死。
被這些思想糾纏著,他避開眾人,躲在一間地位冷僻的小客廳里。背靠著牆壁,站在被樹木花草遮得陰暗的一角,他聽著夜鶯的美妙的,淒涼的,熱烈的聲音唱著修倍爾脫的《菩提樹》;純潔的音樂喚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悵。對面壁上,一面大鏡子反映出隔壁客廳里的燈光和人物。他並不看到鏡子,只望著自己的內心;眼睛蒙著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忽而,像修倍爾脫的《菩提樹》一般,他莫名其妙的哆嗦起來,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過了幾秒鐘。隨後,眼淚沒有了,他瞧見前面鏡子裡有一個「女朋友」對他望著……女朋友?他是誰呢?他除了知道他是朋友,是他認識的以外,什麼都不知道;眼睛對著他的眼睛,他靠在牆上繼續哆嗦。他微微笑著。他既沒看到他的臉龐與身體的線條,也沒看到他眼睛是什麼顏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麼衣著。他只看見一樣,就是在他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來的慈悲。
而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頭喚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歲至七歲的期間,他在學校里非常可憐,才被一般比他年長有力的同學羞辱了一場,打了一頓,大家嘲笑他,老師又不公平的責罰他:別的孩子在玩兒,他卻垂頭喪氣蹲在一邊,悄悄地哭著。一個神態幽怨的,不跟別的同學玩的女孩子,——(從那時起他從來沒想到他,但此刻分明看到他的模樣:短短的身材,頭很大,淡黃的頭髮與眉毛簡直像白的一般,藍眼睛顯得慘白,寬大而暗淡的腮幫,微微虛腫的嘴唇與臉龐,一雙紅紅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裡,看著他哭;接著他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頭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滿懷好意的堆著笑容說:「別哭啦!……」
於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聲嚎了出來,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圍裙上。他卻用著顫抖而溫婉的聲音又說了聲:「別哭啦!……」
過了幾星期,他死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大概已經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為什麼他這時忽然想到他呢?在這個出身微賤的,在遙遠的德國小城裡被人遺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著他的貴族少婦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顆靈魂,雖然億兆的生靈各各不同,好像在太空中旋轉的無數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為時間分隔著的心靈的,都是同一道愛的光明。當年在那個安慰他的女孩子蒼白的嘴唇上映現過的微光,現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一群人像潮水似的把門擋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見另外一個客廳里的情形。他縮回到黑影里,躲在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亂的情緒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見他,唯恐他已經走了。但他一走進客廳,立刻在人堆里把他找到了,雖然不再像鏡子裡那個模樣。這一下他看到的是他的側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婦女中間,肘子擱在安樂椅的靠手上,支著頭,微微探著身子在那裡聽人家談話,臉上堆著一副機靈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他的面貌活像拉斐爾的名畫《聖體爭辯》中的聖·約翰,眼睛半開半闔,想著自己的念頭微笑……
然後他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點沒有詫異的神氣。他這才發覺他的微笑是對他而發的。他向他行著禮,非常感動的走近去:
「您認不得我了嗎?」他問。
就在這時候,他認出了他,叫了聲:「葛拉齊亞……」[76]
同時,大使夫人在旁邊過,說他們彼此仰慕了這麼久,這一回終於相遇,真是幸事;他把克利斯朵夫介紹給「裴萊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裡激動得那麼厲害,根本沒聽見;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姓字。在他心目中,他始終是他的小葛拉齊亞。
葛拉齊亞二十二歲,一年以前嫁了奧國大使館的一個青年隨員。他是貴族出身,和奧國的首相有親戚關係;人非常時髦,喜歡玩兒,高雅大方,已經有點未老先衰。他當初是真心的愛上了他,現在雖把他看透了,還是愛他的。他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為駐巴黎使館的隨員。由於斐萊尼伯爵的社會關係,也由於他本身的魅力和聰明,從前為了些小事就會吃驚的膽怯的少女,在他既不賣弄也不發窘的巴黎社會中,竟變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輕,美貌,討人喜歡,也知道自己討人喜歡:這些都成為一種力量。同樣有作用的是他生就一顆平靜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欲望與命運又是非常調和,使他很快樂。這是人生最美麗的階段;但由義大利的光明與和平培養起來的他的拉丁精神,依舊保持著那種恬靜的音樂氣息。很自然的,他在巴黎社交場中有了勢力:他並不為之驚奇,而且懂得把這種勢力運用到有求於他的藝術事業與慈善事業中去,可是不居名義:因為他在鄉下別莊內所消磨的無拘無束的童年,始終給他留下獨立不羈的性格,覺得社會又有趣又可厭;但他能適應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與殷勤的笑容來遮蓋他的厭煩。
他沒忘記他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當年不聲不響的抱著天真的愛的女孩子,固然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葛拉齊亞是個極有理性而全無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對於自己幼年時代的誇大的感情覺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這些往事,他照舊很激動。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回憶的確是他一生最純潔的歲月的回憶。他聽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他非常高興,好似其中也有他的一分:因為他的成就是他早已預感到的。他來到巴黎以後就想法尋訪他,邀請他,在請柬上加注他少女時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把請柬往紙簏里扔掉了。他並不生氣,繼續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聽他的生活狀況。最近使報紙上抨擊克利斯朵夫的筆戰突然停止的,便是由於他的力量。淳樸的葛拉齊亞和報界沒有多大交際;但為了幫助一個朋友,他能夠運用狡猾的手段,籠絡那些他最不喜歡的人。他把狺狺狂吠的報紙經理請來,略施小技就使他大為顛倒;他滿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僅僅在無意之間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對克利斯朵夫的攻擊很可詫異也很可鄙,那攻擊就立刻中止了。經理把預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謾罵的文字臨時抽掉;執筆的記者請問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頓罵。他還更進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內製造一篇熱烈恭維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結果當然是照辦,文字的確寫得很熱烈,可也是荒謬絕倫。他又發起在大使館內舉行幾個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樂會,更因為知道他有心提拔賽西爾,也就幫助那年輕的女歌唱家顯露頭角。末了他利用和德國外交界的交誼,慢慢地用著巧妙的手腕,使當局注意到被德國判罪的克利斯朵夫。他無形中促成了一種輿論,準備向德皇要求特赦,讓一個為國增光的藝術家能夠回去。又因為這個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實現,他設法使人家答應克利斯朵夫回故鄉去逗留兩天而假作痴聾。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個看不見的朋友在保護他而始終不知道是誰的,此刻才在鏡中對他微笑的聖·約翰臉上辨認出來。
他們談著過去。究竟談些什麼,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見所愛的人,也聽不見所愛的人。一個人真愛的時候,甚至會想不到自己愛著對方。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他在面前:這就夠了。其餘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齊亞停止了說話。一個很高大的青年,長得相當美,很有風度,不留鬍子,頭髮已經禿了,帶著一副厭煩而輕蔑的神氣,從單眼鏡里打量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又高傲又有禮貌的彎著身子。
「這位便是我的丈夫。」他說。
客廳里的聲音又聽到了。心裡的光明熄滅了。克利斯朵夫頓時心中冰冷,不聲不響的答著禮,馬上告退。
這些藝術家的心靈,和統治他們感情生活的那種幼稚的原則,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這位朋友從前愛他的時候是被他忽視的,他多少年來一向沒想起的;如今才跟他重遇,他就覺得他是他的,是他的實物了;倘若別人把他占有了,那是從他那裡搶去的;他自己也沒有權利委身於另外一個人。克利斯朵夫並沒覺察自己有這些情緒。但他那個創造的精靈代他覺察了,使他在這幾天內產生了幾支把苦惱的愛情描寫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許多時候沒去看他。奧里維的痛苦和健康問題老是把他糾纏著。終於有一天,找到了他留下的地址,他決心去了。
走在樓梯上,他聽見工人們敲錘子的聲音。穿堂里很雜亂的堆著箱龕。僕役回答說伯爵夫人不能見客。克利斯朵夫大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樓了,不料僕人又追上來,一邊道歉一邊請他進去。克利斯朵夫被帶到一間客室里,地毯已經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齊亞浮著光輝四射的笑容迎上前來,又快樂又興奮地伸著手。他同樣快樂而激動的握著他的手,吻了一吻。
「啊!」他說,「你能夠來,我快活極了!我真怕不能再見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陰影又罩了下來。
「你瞧,」他指著室內凌亂的情形,「本星期末,我們就要離開巴黎了。」
「離開多少時候呢?」
他做了個手勢:「誰知道?」
他迸足了氣力說話,喉管已經在抽搐了。
「上哪兒去呢?」
「美國。我的丈夫調到駐美大使館去當一等秘書。」
「那麼,那麼,那麼……」他嘴唇發抖了,「……就此完了嗎?」
「朋友!」他被他的聲音感動了。「不,並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著淚。
「朋友!」他又叫了一聲。
他把手蒙著眼睛轉過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別難過啊。」他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這時他又想到那個德國小姑娘。他們倆都不作聲了。
「為什麼你來得這麼晚?」他終於問道。「我想法要見你。你可從來沒回音。」
「我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告訴我,是你幫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沒有猜到嗎?……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夠回到德國去的嗎?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護衛我嗎?」
他回答:「我很高興能為你盡些力。我應當報答你的多著呢!」
「什麼?我又沒幫過你忙。」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好處。」
於是他講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時代,由於他的音樂,他發現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慢慢地,帶著點興奮地情緒,他又顯明又含蓄的,說起當年參與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樂會,他對這音樂會的感觸與悲哀,說出他怎樣的哭,怎樣的寫信給他而沒有回音,因為他沒收到。克利斯朵夫聽著,把現在對著這個嫵媚的臉龐所感到的溫情與激動,統統移注到過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們天真的談著話,覺得非常親切,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一邊說一邊握著葛拉齊亞的手。突然之間他們倆都不作聲了:葛拉齊亞發覺克利斯朵夫愛著他,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發覺了……
從前葛拉齊亞愛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愛著葛拉齊亞,而葛拉齊亞對他只有一種恬靜的友誼了:他愛著另外一個。好比兩架生命的鐘: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點,就可以使雙方全部的生涯改觀……
葛拉齊亞把手縮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強抓著。他們不聲不響的呆坐了一會。
然後葛拉齊亞說了聲:「再見。」
克利斯朵夫又嘆道:「這樣就完了嗎?」
「也許這樣倒更好。」
「在你動身以前,我們不能再見了嗎?」
「不能了。」他說。
「我們什麼時候再能相會呢?」
他做了一個惆悵的困惑的手勢。
「那麼我們這次相見有什麼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說。
但一看到他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補充:「啊,對不起,我這話是不應該的。」
「我永遠會想念你的。」他說。
「可憐!我連想念你都不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他平心靜氣的用幾句話把平時的生活告訴了他,描寫他過日子的方式。他提到他和他的丈夫,始終堆著那副親切的美麗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點忌妒的說,「你愛他嗎?」
「愛的。」他回答。
他站起身來。
「再會了。」
他也站起來。這時他才發覺他懷著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溫柔,妒忌,和熱烈的憐憫。他把他送到小客廳門口。他轉過身來,向朋友的手傴著身子,親了長久。他一動不動,半闔著眼睛。終於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地走了出去。
……那時誰要問我什麼,
我唯有裝著謙卑的臉,
只回答他一個字:
愛。
那天是諸聖節。外邊是陰沉的天和寒冷的風。克利斯朵夫在賽西爾家。賽西爾站在孩子的搖籃旁邊,順路來探望的亞諾太太探著身子瞧著。克利斯朵夫獨自在那裡出神。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幸福,可並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陽!我用不著看到你才能愛你!便是在陰暗中發抖的冗長的冬季,我的心仍舊充滿著你的光明;我的愛情使我感到溫暖:我知道你在這裡……
賽西爾也在幻想。他打量著孩子,居然相信這是他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創造生命的幻想,真應該祝福你啊!生命……什麼是生命?它並不是像冷酷的理智和我們的肉眼所見到的那個模樣,而是我們幻想中的那個模樣。生命的節奏是愛。
克利斯朵夫望著賽西爾,眼睛很大而帶點村野的臉上閃耀著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親更純粹的母親。他又望著亞諾太太溫柔而疲倦的臉。他在這張臉上看到,像一本打開的書一樣清楚,看到這個做妻子的生活中隱藏著多少的甜酸苦辣,雖然人家一點沒猜疑到,有時卻和朱麗葉或伊索爾特的愛情同樣富於喜樂與痛苦的滋味。但他的這種喜樂與痛苦更近於宗教的偉大……
人事的與神事的結合——配偶[77]
他想,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並不在於信仰的有無;同樣,結婚與不結婚的女子的苦樂,也並不在於兒女的有無。幸福是靈魂的一種香味,是一顆歌唱的心的和聲。而靈魂的最美的音樂是慈悲。
這時奧里維走進來了。他動作很安詳,藍眼睛裡頭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對孩子微微笑著,跟賽西爾和亞諾太太握了握手,開始安安靜靜地談話。他們都用著親熱而詫異的態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著滿腔悲苦把自己幽閉著的孤獨中間,好似一條躲在窠里的青蟲,艱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後,終於把他的苦難像一個空殼似的脫下了。他怎樣的自以為找到了一個美妙的目標來貢獻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從此他對於生命只關切一點,便是把生命作犧牲;而從他心中捨棄了生命的那一天起,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這是必然之理。朋友們都望著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麼事,又不敢動問;但他們覺得他是解脫了,他心中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遺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走向鋼琴,和奧里維說:「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給你聽?」
「勃拉姆斯?」奧里維說。「你現在彈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諸聖節,對誰都應當寬恕。」克利斯朵夫說。
為了免得驚醒孩子,他放低著聲音唱著蘇勃地方的一支老歌謠中的幾句:
我感謝你曾經愛過我,
希望你在別處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叫了起來。
克利斯朵夫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好了,我的孩子,咱們運氣不壞。」
他們四個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圍,不做一聲。要是有人問他們想些什麼,——那麼,他們臉上表示著謙卑的神氣,只回答你一個字:
————愛。
卷八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