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10-09 08:19:1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失敗可以鍛鍊一般優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靈,把純潔的和強壯的放在一邊,使它們變得更純潔更強壯;但它把其餘的心靈加速它們的墮落,或是斬斷它們飛躍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眾在這兒跟繼續前進的優秀分子分開了。優秀分子知道這層,覺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地人對於自己的缺少力量與孤立暗中也很難過。而最糟的是,他們不但跟大眾分離,並且也跟自己人分離。大家各自為政的奮鬥著。強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們並沒想到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們得互助!」他們都缺少對人的信賴,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動的需要,——那是一個民族在勝利的時候才會有的,——缺少元氣充沛的感覺,缺少攀登高峰的意念。

  關於這種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了解他們的心靈,屋子裡有的是不相識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們像在亞洲的沙漠中一樣孤獨。

  兩人的境況很苦,差不多沒有什麼固定的收入。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區脫抄譜和改編樂曲的工作。奧里維冒冒失失的辭退了教職。因為姊姊死後,他頹喪到極點,加上在拿端太太那個社會裡有了一次痛苦的戀愛經驗:——(他從來沒跟克利斯朵夫提,因為不願意泄露心中的苦惱;他的迷人的地方,一部分就是由於他跟最親密的朋友也永遠保持著那種幽密的神秘。)——在極需要沉默的精神頹唐的時期,教書的職務對他竟是一件沒法忍受的苦工。他對於這個需要把自己的思想高聲宣布出來,老是和群眾混在一起的行業,毫無興趣。要名副其實的做一個中學教員,必需有種使徒式的熱情:而這是奧里維所沒有的;至於大學的教席,必需經常接觸群眾,而這又是教一個像奧里維那樣愛孤獨的人感到痛苦的。他曾經作過兩三次公開演講,結果是怕羞得異乎尋常。他最厭惡拋頭露面的站在講壇上。他看到群眾,感覺到群眾,好像自己長著觸角一樣,他知道其中大多數是專為解悶而來的遊手好閒的人;但娛樂大眾的角色對他不是味兒。更糟的是,從講台上說出來的話常常會把你的思想改頭換面;而你一不留神,還會在舉動、語調、態度上面,表示思想的方式上面,甚至在心理方面,變成做戲。演講往往會碰到兩個暗礁:不是流於可厭的喜劇,便是流於時髦的學究氣。對著幾百個不認識而不作聲的人高聲朗誦的獨白,等於大眾可穿而誰也不合式的現成衣服,在一個有些孤僻與高傲的藝術家心中,簡直是虛偽得受不了。奧里維需要凝神默想,每說一句話都要使自己的思想表現得很完整,所以他把千辛萬苦掙來的教職放棄了;同時因為沒有姊姊再來阻攔他的沉思遐想,他便開始寫作。他很天真的以為只要有藝術價值,這價值就很容易被人賞識的。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發表一些東西簡直不可能。因為熱愛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損害自由的東西,只能在互相敵對的政黨把國土和輿論一齊割據的局勢之下,過著孤獨生活,好似一株沒法喘息的植物。他對於一切文學社團也抱著同樣孤立的態度,而他們也同樣的排斥他。在這些地方,他沒有、也不能有一個朋友。除了極少數真有志願的人,或是醉心於研究學問的人,一般知識分子的心靈的冷酷,枯索,自私自利,使他不勝厭惡。一個人為了頭腦——頭腦又不大——而不惜使心靈萎縮,真是可悲的事。沒有一點慈悲,只有那種聰明像藏在鞘里的利刃一般,這利刃說不定有天會直刺你的咽喉。你得時時刻刻的防著。交朋友也只能交一般愛好美的老實人,絕不以此圖利的,生活在藝術以外的人。藝術的氣息是大多數人不能呼吸的。唯有極偉大的人才能生活在藝術中間而仍保持生命的源泉——愛。

  奧里維只能靠自己。而這又是極脆弱的倚傍。任何鑽謀他都受不了。他不肯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點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膝的趨奉某個著名的劇院經理,甘心忍受比對僕役更不客氣的待遇,奧里維簡直臉都紅了。哪怕為了性命攸關的問題,他也不能這麼做。他只把原稿從郵局裡寄去,或是送往戲院或雜誌的辦公室,讓它原封不動的放上幾個月。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個中學時代的老同學,一個又懶又可愛的傢伙,對他始終存著欽佩而感激的情意,因為奧里維從前很高興而且很容易的替他做過槍手;他對於文學一竅不通,但文人倒認得不少,這就比深通文學有用得多;更因為他有錢,會交際,喜歡充風雅,他就聽讓那般文人利用。他在一個自己有股份的大雜誌的秘書面前替奧里維說了句好話:人家立刻把壓置了好久的原稿發掘出來,讀了一遍;又經過了多少的躊躇,——(因為即使作品有價值,作者的名字可沒有價值,社會上誰知道他這個人呢?)——終於決定接受了。奧里維一知道這個好消息,以為自己的苦難快完了,其實才不過是開頭呢。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還不算太難,但要把它印出來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時甚至要等一輩子,倘若你沒有學會趨奉別人或麻煩別人的本領,不時趁那些小皇帝剛起床的時候去朝見,讓他們想起有你這個人,明白你決意要隨時隨地跟他們糾纏的話。奧里維只知道坐在家裡,在等待期間把精力消磨盡了。他至多寫些信去,永遠得不到回復。煩躁的結果,他不能工作了。那當然是胡鬧,可是你不能用理智來解釋。他等每一班的郵差,對著桌子呆坐,非常苦悶,只為了下樓去等信件才走出自己的屋子:滿懷希望的目光,一瞧見門房那兒的信箱就立刻變成失望;他視而不見的在街上溜著,只想等會再來;等到最後一次郵班過了,除了上層的鄰居沉重的腳聲以外,屋子裡都靜下來的時候,他對於人家的那種冷淡感到窒息。他只求一句回音,只要一句就行了!難道他們連這樣的施捨也靳而不與嗎?那靳而不與的人可想不到自己會給他痛苦。各人都用自己的形象去看世界。心中沒有生氣的人所看到的宇宙是枯萎的宇宙;他們不會想到年輕的心中充滿著期待,希望,和痛苦的呻吟;即使想到,他們也冷著心腸,帶著倦於人世的意味,含譏帶諷的把他們批判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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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作品出版了。奧里維等得那麼久,看到作品問世已經沒有樂趣可言:那對他已經是死東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別人眼中還是活的。其中有些詩意和智慧的閃光,絕不致無人注意。但社會上對這件作品完全保持靜默。——他又寫了兩三篇論文。既然跟一切黨派都沒有關係,他始終遇到同樣的靜默,甚至於敵意。他只覺得莫名其妙。他挺天真的以為每個人對一件新的、即使是不十分好的作品,必定會表示好意。對一個發願要使別人得到一些美、力、或歡樂的人,大家不是應當感激的嗎?可是他得到的只有冷淡或菲薄。他明明知道,他在作品中表現的思想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還有別人和他一般思想;殊不知那一類老實人並不讀他的書,在文壇上也毫無說話的資格。便是有兩三個讀到他的文字,和他有同感,也永遠不會對他說出來;他們用靜默把自己封鎖了。正如在選舉的時候放棄投票一樣,他們在藝術上也放棄權利;他們不看那些使他們受不了的書,不看他們厭惡的戲,卻讓敵人去投票選舉他們的敵人,把一些只代表無恥的少數人的作品與思想捧上天去。

  奧里維既不能倚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敵人手中,聽憑與他的思想為敵的文人和受這種文人指揮的批評家擺布。

  這些初期的接觸使他心靈受傷了。他對於批評的敏感不下於老勃羅格耐,——新聞界的惡意所給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讓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奧里維連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為職務關係,還能感覺到法國文化的傳統,照理是能了解他的。但他們是服從紀律的,把精神整個兒交給工作的老實人,往往被吃力不討好的職業磨得牢騷滿腹,不能原諒奧里維與眾獨異的行為。因為是馴良的公務員,所以他們只有看到優越的才能跟優越的地位合而為一的時候才承認其優越。

  在這等情形之下,只有兩三條路可走:不是用強力摧破外界的壁壘,就是作可恥的妥協,或者是退一步只為自己寫作。奧里維對第一第二條都辦不到,便採取了最後一條。他為了生計,不得不忍著痛苦替人家輔習功課,另外自個兒寫些作品,——但因為沒有見到天日的可能,作品也慢慢地變得沒有血色,變成虛幻的,不現實的了。

  在這種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像暴風雨般突然闖了進來。他對於社會的卑鄙與奧里維的忍耐非常憤慨。

  「難道你沒有熱血嗎?」他嚷道。「你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這般畜生高明而讓他們壓迫嗎?」

  「怎麼辦呢?」奧里維說,「不能自衛,要跟我瞧不起的人鬥爭,我簡直受不了。我知道他們會不擇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擊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厭惡用他們那種惡毒的手段,而且還怕傷害他們。我小時候老老實實的讓同伴們打。人家以為我懦弱,怕挨打。其實我對於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個蠻橫的傢伙正在折磨我,旁邊有人跟我說:喂,跟他拼了罷,把他肚子上踢一腳不就結了!——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我是寧可挨打的。」

  「你太沒有熱血了,」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並且也是你們該死的基督教思想種的根!還有你們只剩了一些《教理問答》的宗教教育;經過割裂的《福音書》,淡而無味的,萎靡的《新約》……婆婆媽媽的慈悲,老是預備流眼淚的……可是你們的大革命,盧梭,勞白斯比哀,一八四八的革命……難道都忘了嗎?我勸你每天早上念一段血淋淋的《舊約》罷。」

  奧里維表示異議。他對於《舊約》有種天生的反感。這種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地翻著一部插圖本的聖經的時代,那是人家從來不看,也不許兒童看的東西。其實禁止也是多餘的。奧里維看不多時,馬上又惱又喪氣的把它闔上了,直到讀了《伊里阿特》《奧特賽》和《天方夜譚》那一類的書,才把看聖經的時候那種不愉快的印象抹掉。

  「《伊里阿特》中的神,」奧里維說,「是一般長得很美,極有神通而缺點很多的人:我懂得他們,我或是愛他們,或是不愛他們;即使我不愛,也喜歡這種人;我有點偏疼他們。我像巴脫洛格爾一樣,願意親吻阿希爾的受傷的腳[32]。但聖經里的上帝是一個自大狂的老猶太人,狂怒的瘋子,時時刻刻都在咒罵、威嚇,像發瘋的狼一般怒嗥,在雲端里發狂。我不懂得他,不喜歡他,他的無窮的詛咒使我頭痛,他的殘暴使我驚駭:

  對摩押的默示……

  對大馬色的默示……

  對巴比倫的默示……

  對埃及的默示……

  對海旁曠野的默示……

  對異象谷的默示……[33]

  「那簡直是個瘋子,自以為一身兼審判官,檢察官,劊子手,在自己監獄的庭院裡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這部殺氣騰騰的書充滿著頑強的恨意,令人氣都喘不過來……毀滅的叫喊……籠罩著摩勃地方的叫喊;到處可以聽到他的怒吼……他不時在屍橫遍野,婦孺慘斃的屠殺中休息一會;於是他笑了,好像姚蘇哀[34]軍隊中的老兵在圍城之後坐在飯桌前面的狂笑:

  萬軍之主耶和華給部下供張盛宴,讓他們吃著肥肉,喝著陳酒。……主的劍上滿著鮮血,塗著羊腰的油脂……[35]

  「最要不得的是,這個上帝還用欺騙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類的眼睛,造成他使他們受苦的理由:

  ————去,把這個種族的心變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讓他了解,不讓他改變主張,不讓他恢復健康。

  ————那麼主啊,到哪時為止呢?

  ————到屋無居民,土地荒蕪的時候……[36]

  「真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殘暴的人!……

  「當然,我不至於那麼愚蠢,不了解這種語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離;倘使我對這個猶太上帝有時會低徊讚嘆,也只像我對老虎低徊讚嘆一樣。莎士比亞專會製造妖魔鬼怪,也製造不出這樣一個代表恨、代表神聖而有德的恨的角色。這部書真可怕。一切瘋狂都是有傳染性的;恨就是其中之一。而這種瘋狂特別危險,因為它那殘忍的驕傲還自命為能夠澄清世界。英國使我發抖,因為它幾百年來就浸淫著清教徒思想。幸而它和我隔著一個海峽。一個民族只要還在把聖經作養料,我就不相信他是完全開化的。」

  「那麼你應當怕我羅,」克利斯朵夫說,「我就是醉心於這種思想的。那等於猛獅的骨髓,強健的心的食糧。《福音書》要沒有《舊約》做它的解毒劑,便是一盤淡而無味的,不衛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須拿聖經做骨幹。我們應當奮鬥,應當恨。」

  「我就恨這個恨。」奧里維說。

  「恐怕你連這種恨意都沒有吧!」

  「不錯,我連這點兒恨的氣力都沒有。我不能不看到敵人的理由。我常常念著畫家夏鄧的話: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綿羊!」克利斯朵夫說。「可是你想做綿羊也沒用。我要使你跳過壕溝,我要拼命抱著你向前。」

  果然他把奧里維的事抓在手裡,發動了論戰。他開始並不十分高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話說完就惱了;目的是為朋友辯護,結果反而對朋友不利;事後他發覺了,對於自己的笨拙覺得很難過。

  奧里維也並不欠朋友的情。他也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雖然他怕鬥爭,雖然頭腦清楚冷靜,嘲笑一切極端的言語和行動,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辯護的時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激烈。他頭腦糊塗了。一個人在愛情中是應當會糊塗的。奧里維的確做到了這一點。——可是他比克利斯朵夫更巧妙。這個為了自己的事作風那麼古板那麼笨拙的青年,為了使朋友成功倒很有手段,甚至也能玩弄權術;他拿出驚人的毅力和機巧替克利斯朵夫爭取朋友,有辦法使音樂批評家與音樂愛好者對克利斯朵夫感到興趣。倘使要他為了自己去干求那些人,他一定會臉紅的。

  兩人費了多少心力,結果也不容易改善他們的境況。相互的友愛使他們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債私下替奧里維印一部詩集,不料一部也沒賣掉。奧里維慫恿克利斯朵夫舉行一次音樂會,臨了是一個聽眾也沒有。克利斯朵夫對著空無一人的場子,很勇敢地拿亨特爾的話安慰自己:「好極了!這樣,音響的效果倒更好……」可是這種豪語並不能使他們把花的本錢收回。他們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這個艱難的情形中,唯一來幫助他們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猶太人,叫作泰台·莫克。他開著一家藝術照相館,對自己的行業很感興趣,識見很高,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還關心許多事,甚至把買賣都疏忽了。便是他專心於照相的時候,也僅僅是研究技術的改進,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雖然巧妙,也難得成功,倒反浪費了不少錢。他讀書極多,對於哲學、藝術、科學、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無不留意;他感覺極靈,凡是別具一格的,有點力量的個性,他都會發掘出來,仿佛那些個性所隱藏的磁力會吸引他。奧里維的朋友都是和奧里維一樣孤獨,一樣躲在一旁工作的,莫克在他們中間來來往往,成為一個聯絡人物,在他們不知不覺之間促成他們思想的交流。

  奧里維要把莫克介紹給克利斯朵夫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絕;過去的經驗使他不願意再跟以色列族的人交往。奧里維笑著說,他對猶太人的認識並不比他對法國人的更高明。於是克利斯朵夫答應再試一下;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泰台·莫克,就皺了皺眉頭。莫克表面上猶太色彩特別濃,就像一般不喜歡他們的人所想像的那個模樣:矮小,禿頂,身體長得很難看,鼻子臃腫,一雙斜眼戴著一副大眼鏡,臉上留著一簇亂七八糟的粗硬的黑鬍子,多毛的手,很長的胳膊,短而彎曲的腿:活像一個腓尼基教里的上帝。但他眉宇之間有種那麼慈愛的表情,把克利斯朵夫感動了。尤其莫克是很樸實的,不說一句廢話:沒有過分的恭維,只有非常識趣的一言半語。可是他最高興幫別人的忙:人家還沒開口,他已經把事情給辦妥了。他常常來,甚至來得太密了些;而幾乎每次都帶著些好消息:不是為奧里維介紹寫文章或教課的差事,就是為克利斯朵夫介紹學生。他從來不多耽留時間,竭力裝得很隨便。或許他已經覺察克利斯朵夫的不高興;因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那張一把大鬍子的臉在門口出現,就要做出不耐煩的動作,但事後又對莫克的好心非常感激。

  好心在猶太人身上並不少有:這是他們在所有的德行中最樂意承認的一種,即使他們並不實行。其實大多數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極的或無所謂的形式:寬容,淡漠,不願意作壞事,含譏帶諷的容忍,在他們都是好心的表現。莫克的好心卻是很積極的。他永遠預備為了什麼人或事而鞠躬盡瘁:為他清寒的猶太教友,為亡命的俄國人,為各國的被壓迫者,為不幸的藝術家,為一切的災難,為一切慷慨的善舉。他的荷包永遠打開著,不論怎樣不充裕,他總有方法掏出一些來;一文不名的時候,他會教別人掏出來;他從來不辭勞苦,不怕奔走,只要是為幫助別人。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態度。他的缺點便是表明自己老實與真誠的話說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確老實,的確真誠。

  克利斯朵夫對於莫克是同情與厭惡參半,有一回竟說了一句頑皮孩子的刻薄話;因為被莫克的好意感動了,他便親熱的抓著他的手說:

  「啊!多可惜!……你生為猶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奧里維吃了一驚,臉都紅了,仿佛說的是他自己。他很難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話圓過來。

  莫克笑了笑,帶著淒涼而嘲弄的神氣,靜靜地回答:

  「更不幸的是生而為人。」

  克利斯朵夫只覺得這句話是普通的牢騷;可是其中的悲觀意味,比他所能想像的深刻得多;奧里維憑著細緻的感覺立刻體會到了。除了大家認識的這個莫克以外,還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甚至在許多地方相反的莫克。他表面上的性格,是他把自己的天性長期壓制的結果。這個好像很純樸的人,骨子裡很喜歡繞圈子,只要一不留神,就把簡單的事搞得很複雜,使他最真實的感情也帶點做作的嘲弄的性質。他面上很謙虛,有時甚至過分的自卑,實際上卻非常驕傲,那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而痛自貶責的。他那種樂觀,活動,時時刻刻的忙著幫助別人,都是一種掩飾,遮蓋著根子很深的虛無主義,和不敢向自己瞧一眼的心情。莫克表示自己相信許多事:相信人類的進步,相信淨化以後的猶太精神的前途,相信法蘭西的使命是做一個新思想的戰士,——他真心的把這三件事看作三位一體。——奧里維卻看得很明白,對克利斯朵夫說:「其實他什麼都不信。」

  儘管莫克遊戲人生,非常灑脫,他仍舊是個神經衰弱的人,不願意看到內心的空虛。有時他精神上覺得一片虛無,半夜裡突然呻吟著驚醒過來。好像在水裡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處找一些藉口讓自己能夠有所行動。

  一個人生在一個太老的民族中間是需要付很大的代價的。他負擔極重:有悠久的歷史,有種種的考驗,有令人厭倦的經驗,有智慧方面與感情方面的失意,總之要有幾百年的生活,——沉澱在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煩悶的渣滓。塞米族的無窮的煩悶,和我們亞里安族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煩悶雖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確切的原因,原因消滅,煩悶也可以跟著消滅;而這原因大多是欲望不能滿足。但在某些猶太人,往往連生機都被一種致命的毒素侵蝕了。他們沒有欲望,沒有興趣,沒有野心,沒有愛,沒有快樂。這些跟祖國的傳統脫節的東方人,千百年來把精力消耗淨盡,竭力想達到不動心的境界而達不到;他們始終沒有失掉的——並非保持原狀而是過分誇張了的,——只有思想,只有無窮的分析,使他們對什麼都不覺得愉快,對一切行動都沒有勇氣。最有氣魄的人也只是造出些角色來給自己扮演,而並不為自己打算。他們之中有些很聰明很嚴肅的人,往往對現實生活不關痛癢,一切都逢場作戲;——他們雖不承認有這個意思,但遊戲人生的確是他們唯一的生活方式。

  莫克也是個演員,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著,為的要使自己麻木。但他的忙不像多半的人為了自私,而是為了別人。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忠誠是動人的,也是令人生厭的。克利斯朵夫有時對他很粗暴,過後又立刻後悔。莫克從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無論碰到什麼事都不會灰心。並非他對克利斯朵夫有怎麼熱烈的感情。他喜歡的是幫人家忙,而不一定是所幫的對象。對象僅僅是種藉口,使他能做些好事,混過日子。

  他花了那麼大的勁,居然使哀區脫決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衛》和別的幾件作品。哀區脫心裡很契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並不急於把他公諸大眾。等到莫克預備把這部樂譜自己出錢托另一個出版家刊印了,哀區脫才為了爭面子,自動接受下來。

  有一回奧里維病倒了,錢用完了,境況非常困難,莫克竟會想到向法列克斯·韋爾,那個和兩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裡的,有錢的考古學家去求援。莫克和韋爾是相識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們倆性格太不同了;莫克這種騷動的、神秘的、激烈的性情,粗魯的舉止,或許會引起平靜的、愛嘲弄的、舉動文雅而思想保守的韋爾的譏諷。另一方面,他們骨子裡也有共同點:對行動都沒有什麼深刻的興趣,只靠頑強的機械的生命力支持著。但兩人都不願意感覺到這一點。他們只關心自己所扮的角色,而這些角色彼此並無接觸。所以那天韋爾對莫克相當冷淡;莫克想把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打動韋爾的興趣,韋爾卻含譏帶諷的表示懷疑。莫克老是醉心於這個或那個理想,早已使猶太社會看了好笑,同時認為他是個到處向人借錢的危險分子。但他憑著一貫的不灰心的作風,這一回也絕對不灰心;他一面堅持,一面提到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的友誼,居然使韋爾動心了。他覺察到這一點,便繼續在這個題目上用功夫。

  他的確挑動了對方的心。這個擺脫一切,沒有朋友的老人,原來是把友誼看作神聖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對一個夭折的朋友的友誼。那是他內心的至寶,每次想起總覺得很安慰。他創立了一些事業,紀念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題獻給他。莫克說的克利斯朵夫與奧里維相互的友情使他大為感動。他的歷史距他們的頗有相像的地方。他所喪失的朋友當初對他是個長兄,是個青年時代的伴侶,他崇拜的指導者。一般年輕的猶太人,有的是智慧與慷慨的熱情,在冷酷的環境中極感痛苦,想復興他們的民族,再由他們的民族來復興世界,他們鞠躬盡瘁的消耗著自己的精力,像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幾小時:韋爾的亡友便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的火焰曾經使年輕的韋爾精神奮發。他在世的時候,韋爾始終跟著他在信仰的光輪中往前走著,——相信科學,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來的幸福。從朋友去世以後,懦弱而愛發牢騷的韋爾就讓自己從理想主義的高峰直掉到《傳道書》那樣的沙土裡[37],那種氣息是每個聰明的猶太人都有的,而且是隨時預備把他們的聰明吞掉的。但他從來沒忘了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所過的光明的日子,把差不多已經隱滅的光彩始終保存在心裡。他對誰都沒提過這位朋友,連對他所愛的妻子在內:那是一件神聖的事。而這個被大家認為冷酷而毫無風趣的老人,到了暮年還在心裡反覆念著一個印度古代婆羅門高僧的又溫婉又辛酸的句子。

  「世界上受過毒害的樹,還能產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兩個果子:一個是詩歌,一個是友誼。」

  韋爾從此對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感到了興趣。因為知道他們性情高傲,他就很識趣的向莫克要了一部奧里維最近出版的詩集。兩位朋友並沒採取什麼行動,甚至想都沒想到:他居然為這部作品弄到一筆學士院的獎金;而在他們艱苦的境況中,那也來得正是時候了。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這個出乎意外的幫助是出之於一個他準備加以詆毀的人,就對於自己可能說的話或可能想的念頭十分慚愧。雖然不喜歡拜訪人家,他也勉強捺著性子去向韋爾道謝。但這番好意沒有得到好結果。看到克利斯朵夫那種年輕人的熱情,老韋爾笑傲人生的脾氣不由自主的覺醒了;他們倆並不投機。

  那天克利斯朵夫訪問了韋爾,又感激又氣惱的回到頂樓上,發現莫克又來給奧里維一些新的幫助,同時又讀到呂西安·雷維–葛寫的一篇對他的音樂很不好的評論,——不是坦白的批評,而是冷言冷語的把克利斯朵夫跟他痛恨的三四流音樂家相提並論。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後和奧里維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們老是跟猶太人打交道;而且只跟猶太人打交道!難道我們自己也得變成猶太人嗎?仿佛我們是在勾引他們。敵人也罷,盟友也罷,我們到處只碰到他們。」

  「那是因為他們比旁人更聰明,」奧里維說。「在我們法國,一個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猶太人談談什麼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餘的人都抓著過去,不會動了。不幸,這個過去對猶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們的過去和我們的不同。所以我們跟他們只能談論現在的事,跟我們同種的人只能談昨天的事。你瞧,猶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動:商業,工業,教育,科學,慈善事業,藝術……」

  「別提藝術。」克利斯朵夫說。

  「我不說我對他們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還常常討厭呢。但至少他們是活的,懂得活著的人的。我們少不了他們。」

  「別誇張,」克利斯朵夫帶著取笑的口氣說,「我就少得了他們。」

  「對,你也許照舊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與作品沒法教大家認識的話(倘若沒有他們,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難道和我們同教的人會來幫助我們嗎?舊教教會讓它最優秀的子孫滅亡,絕對不救一下。凡是心靈深處真有宗教熱忱的人,為上帝獻身的人,如果膽敢不守舊教的規條,不承認羅馬的威權,那麼一般自稱為的舊教徒不但立刻把他們視同陌路,抑且視同仇敵,不出一聲的讓他們落在共同的敵人手裡。一顆自由的心靈,不管怎麼偉大,倘使單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從,那麼縱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純潔最神聖的部分,一般的舊教徒也認為他是不相干的。他不盲不聾,要用自己的念頭去思索;所以大家摒棄他,幸災樂禍的看著他獨自受苦,被敵人蹂躪,向他的弟兄們求救(他便是為了這般弟兄們的信仰而死的)。今日的基督舊教,它那種麻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寬恕敵人,可不能寬恕想喚醒它幫助它的人……可憐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沒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猶太人,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我們這批生為舊教徒而思想獨往獨來的人,我們的行動有什麼用?在今日的歐洲,猶太人是一切善與惡中間最活躍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隨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兇狠的敵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們中間嗎?」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他們曾經鼓勵我,支持我,在戰鬥中說過使我振作精神的話,證明我還有人了解。當然這些朋友中很少始終如一的:他們的友誼只是一堆乾草的火焰。可是也沒關係!這道轉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長夜中已經了不起了。你說得對:咱們不能忘了他們的好處!」

  「咱們尤其不能糊塗,」奧里維說,「不能再摧殘我們那個陷於病態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幾根最有生氣的枝條。倘使不幸而猶太人被逐出歐洲的話,歐洲在智慧與行動方面就會變成貧弱,甚至有完全破產的危險。特別在我們法國,在這樣一息僅存的情形之下,他們的放逐使我們的民族所受的打擊,要比十七世紀時放逐新教徒的結果更可怕。沒有問題,他們此刻占據的地位大大的超過了他們真正的價值。他們利用今日政治上跟道德上的混亂,還推波助瀾,因為他們喜歡這種局面,因為他們覺得在其中得其所哉。至於像莫克一般最優秀的人,他們的錯誤,是在於真心把法國的命運和他們猶太人的夢想合而為一,那往往對我們害多利少。可是我們也不能責備他們由著他們的心意來改造法國,那表示他們愛法國。倘使他們的愛情是可怕的,我們只有起而自衛,教他們歸到原位上去,他們的位置在我國是應當居於次要的。並非我認為他們的種族比我們的低劣,——(種族優越的問題是可笑而可厭的,)——可是我們不能承認一個還沒跟我們同化的異族,自命為對於我們的前途比我們自己認識更清楚。它覺得住在法國很舒服,那我也很高興;但它絕不能把法國變成一個猶太國!要是一個聰明而強有力的政府能把猶太人安放在他們的位置上,他們一定能成為最有效率的一分子,促成法蘭西的偉大;而這是對他們和我們同樣有利的。這些神經過敏的,騷動的,游移不定的人,需要一條能夠控制他們的法律,需要一個剛強正直,能夠壓服他們的主宰。猶太人好比女人:肯聽人駕馭的時候是極好的;但由他來統治就要不得了,不管對男人對女人都是如此,而接受這種統治更要教人笑話。」

  儘管相愛,儘管因為相愛而能夠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了解,甚至覺得很不愉快。結交的初期,各人都留著神,只把自己跟朋友相像的地方拿出來,所以雙方沒覺察。可是久而久之,兩個種族的形象浮到面上來了。他們有些小小的摩擦,憑著他們那樣的友情也不能永遠避免的摩擦。

  在誤會的時候,他們都攪糊塗了。奧里維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熱情、譏諷、懷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遠摸不著它的公式。奧里維方面,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覺得不痛快;他有那種讀書人的貴族氣息,不由得要笑這個強毅的、可是笨重的頭腦,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渾然一片,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騙,也受自己欺騙。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媽媽的感情,容易激動,容易粗聲大氣的流露衷曲,有時在奧里維看來是可厭的,甚至有點兒可笑的。除此以外,克利斯朵夫對於力的崇拜,德國人對於拳頭的信仰,更是奧里維和他的同胞不甘信服的。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奧里維的譏諷,常常會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種翻來覆去的推敲,無窮盡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是非,——在一個像奧里維這樣看重節操的人,那是很奇怪的現象,但它的根源就在於他兼收並蓄的智慧:因為他的智慧不願意對事情一筆抹殺,喜歡看到相反的思想。奧里維看事情,用的是一種歷史的,俯瞰全景的觀點;因為極需要徹底了解,所以同時看到正反兩面:他一會兒擁護正面,一會兒擁護反面,看人家替哪方面辯護而定;結果連他自己也陷於矛盾,無怪克利斯朵夫看了莫名其妙了。可是在奧里維,這倒並不是喜歡跟別人牴觸或標新立異,而是一種非滿足不可的需要,需要公道,需要通情達理:他最恨成見,覺得非反抗不可。克利斯朵夫對於不道德的人物與行為,往往誇大事實,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使奧里維聽了很不舒服。他雖然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純潔,天性究竟沒有那麼頑強,會受到外界的誘惑,濡染,接觸。他反對克利斯朵夫的誇張,但他自己在相反的方面也一樣誇張。這個思想上的缺點使他每天在朋友前面支持他的敵人。克利斯朵夫生氣了,埋怨奧里維的詭辯和寬容。奧里維只是笑笑:他很知道因為沒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才有這種寬容,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相信的事要比他多得多,而且接受得更徹底。克利斯朵夫是從來不向左右瞧一眼,只顧像野豬一般往前直衝的。他對於巴黎式的「慈悲」尤其厭惡。他說:

  「他們寬恕壞蛋的時候,最大的理由是作惡的人本身已經夠不幸了,或者說他們是不能負責的……可是第一,說作惡的人不幸是不確的。那簡直是把可笑的、無聊的戲劇上的道德觀念,荒謬的樂觀主義,像史克里勃和加波所宣傳的那一套:拿來實行了[38]。而史克里勃與加波,你們這兩個偉大的巴黎人,最配你們那些享樂的,偽善的,幼稚的,懦怯的,不敢正視自己丑態的布爾喬亞社會……一個壞蛋很可能是個快樂的人,甚至比別人更多快樂的機會。至於說他不能負責,那又是胡說了。既然人的天性對於善惡都不加可否,因此也可以說是偏於惡的,那麼一個人當然能夠犯罪而同時是健全的。德不是天生的,是人造的。所以要由人去保衛它!人類社會是一小群比較堅強而偉大的分子建築起來的。他們的責任是不讓狼心狗肺的壞蛋毀壞他們慘澹經營的事業。」

  這些思想實際上並不和奧里維的有多大分別;但因為奧里維本能的要求平衡,所以一聽到戰鬥的話,就特別表示出遊戲人生的態度。

  「別這樣的忙亂,朋友,」他對克利斯朵夫說,「讓世界滅亡罷。像《十日談》裡頭的那些夥伴一樣,正當翡冷翠城在薔薇遍地,杉樹成蔭的山坡底下為黑死疫毀滅的時候,我們且安安靜靜地欣賞一下思想的園林罷。」[39]

  他像拆卸機器一樣整天的分析藝術,科學,思想,希望從中找出些隱藏的機軸;結果他變得極端的懷疑,一切現實的東西都變為精神的幻想,變為空中樓閣,比幾何圖形都更空虛,因為幾何圖形還能說是滿足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憤慨之下,說道:

  「機器走得很好;幹嗎把它拆開來呢?你可能把它攪壞的。而且你的成績在哪兒?你要證明些什麼?證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為我們到處受到虛無包圍,我才奮鬥。你說什麼都不存在嗎?我,我可是存在的。沒有活動的意義嗎?我就在活動。喜歡死亡的人,讓他們死罷!我活著,我要活。我的生命在一隻秤托里,思想又在另一隻秤托里……思想,滾它的蛋!……」

  他逞著暴烈的性子,討論問題的時候不免出口傷人。他說過就後悔,恨不得把話收回來;但聽的人已經受到傷害。奧里維是很敏感的,臉很嫩,話重了一些,尤其是出之於他所愛的人,他簡直心都碎了。但他為了傲氣,把這一點憋在肚裡,只退一步做著反省的功夫。他也發覺他的朋友像所有的大藝術家一樣,會突然之間流露出無意識的自私。他覺得自己的生命有時候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還不及一闕美麗的音樂可貴:——(克利斯朵夫對他也不隱瞞這種思想。)——他了解克利斯朵夫,認為克利斯朵夫是對的;但他心裡很難過。

  並且,克利斯朵夫的天性中有各式各種騷亂不寧的成分,為奧里維摸不著頭腦而很操心的。第一是那種突如其來的古怪而可怕的脾氣。有些日子,克利斯朵夫不願意說話,或者像魔鬼上了身似的只想傷害人。再不然他失蹤了,你可以一整天大半夜的看不見他。有一次,他接連兩天沒回來。天知道他做些什麼!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其實是他的強烈的天性被狹窄的生活跟寓所拘囚著,好像關在雞籠里,有時差點兒要爆裂了。朋友的鎮靜使他氣惱,竟想加以傷害。他只得往外逃,用疲勞來折磨自己,在巴黎跟近郊四處亂跑,心中渺渺茫茫的希望有些奇遇,有時也真會碰到;他甚至希望鬧些亂子,例如跟人打架什麼的,把過於旺盛的精力發泄一下……奧里維因為身體嬌弱,覺得那是不可能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比他更了解。他從這種神思恍惚的境界中醒來,好比做了一個累人的夢,——對於做過的事和將來還會再做的事,有點兒慚愧,有點兒不安。可是那陣突如其來的瘋狂過去以後,他好比雷雨以後的天空,沒有一絲污點,晴朗萬里,威臨一切。他對奧里維更溫柔了,因為給了他痛苦而惱自己。他對兩人之間那些小小的口角弄不明白了。錯處並不都在他這方面,但他認為自己同樣要負責;他埋怨自己的好勝心,覺得與其把朋友駁倒而證明自己有理,還不如跟他一起犯錯誤。

  最糟的是他們在晚上發生誤會,鬧著彆扭過夜,那是兩個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床寫一張字條塞在奧里維的房門底下,第二天一醒過來就向他道歉。或者他還等不到天亮,當夜就去敲門。奧里維跟他一樣的睡不著。他明知克利斯朵夫是愛他的,並非故意要傷害他;但他需要聽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意思親口說出來。而克利斯朵夫果然說了:一切都過去了。那才多麼快慰呢!這樣他們才能睡著。

  「啊!」奧里維嘆道,「互相了解是多麼困難!」

  「難道非永遠互相了解不可嗎?」克利斯朵夫說。「我認為不必。只要相愛就行了。」

  他們事後竭力以溫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補救的這些小爭執,使他們格外相愛。吵了架,奧里維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納德的形象。於是兩位朋友互相體貼到極點。克利斯朵夫每逢奧里維的節日,總得作一個曲子題贈給他,送點兒鮮花,糕餅,禮物,天知道是怎麼買來的,因為他平常錢老是不夠用。在奧里維方面,卻是在夜裡睜著倦眼偷偷地為克利斯朵夫抄寫總譜。

  兩個朋友之間的誤會從來不會怎麼嚴重,只要沒有第三者插進來。但那是免不了的:在這個世界上,愛管閒事而挑撥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奧里維也認識克利斯朵夫從前來往的史丹芬一家,受著高蘭德吸引。克利斯朵夫當初沒有在他那邊遇到他,因為那時奧里維遭了姊姊的喪事,躲在家裡。高蘭德絕對不邀他去:他很喜歡奧里維,可不喜歡遭逢不幸的人;他說自己太容易感動,看到人家傷心會受不住,所以要等奧里維的悲傷淡下去。趕到他知道他已經痊癒而不至於再傳染別人的時候,就設法招引他。奧里維用不著人家三邀四請。他是個狷介與浮華兼而有之的人,很容易入迷的,何況那時又愛著高蘭德。他和克利斯朵夫說想再到他家裡去,克利斯朵夫因為尊重朋友的自由,沒有責備他,只是聳聳肩,帶著取笑的神氣回答說:「去吧,孩子,要是你覺得好玩的話。」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絕不跟著他去。他已經決意不和那些賣弄風情的姑娘來往。並非他厭惡女性:那才差得遠呢。對於一般勞動的青年婦女,每天清早睜著倦眼,急匆匆的,老是遲到的往工場或辦公室奔去的女工,職員,公務員,他都抱有好感。他覺得女人只有在活動的時候,掙取自己的麵包和過著獨立生活的時候,才有意思。他甚至覺得,唯有這樣,女性的風韻,動作的輕盈,感官的靈敏,他的生命與意志的完整,才能完全顯露出來。他瞧不起有閒的享樂的女子,認為那等於吃飽了東西的野獸,一方面在那裡消化食物,一方面感到無聊,作著些不健全的夢。奧里維卻是相反,他最喜歡女人「無所事事」的悠閒,喜歡他們花一般的嬌艷,以為只要長得美,能夠在周圍散布香味,就算他們不白活了。他的觀點是藝術家的觀點,克利斯朵夫的觀點卻更富於人間性。克利斯朵夫和高蘭德相反:越是深嘗人世的痛苦的人,他越喜歡。他覺得自己跟他們有一股友愛的同情作聯繫。

  高蘭德自從知道了奧里維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誼以後,更想見一見奧里維:因為他要詳細打聽一下。克利斯朵夫那麼傲慢的把他淡忘了使他有點兒氣憤,雖然不想報復,——那是不值得的,——卻很樂意跟他開個玩笑。這是東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貓的玩意兒。憑他那種迷人的本領,他毫不費力就套出了奧里維的話。只要不跟人家在一起,誰也比不上奧里維的明察和不受欺騙;面對著一雙可愛的媚眼,誰也比不上他的天真和輕信。高蘭德對於他跟克利斯朵夫的友誼表示那麼真誠的關切,所以他把他們的歷史原原本本講了出來,甚至把他從遠處看了好玩而都歸咎於自己的誤會,也說了一部分。他也對高蘭德說出克利斯朵夫的藝術計劃,說出他對法國與法國人的某些——當然不是恭維的——批評。這些事情本身都沒有什麼關係,但高蘭德立刻拿來張揚出去,還別出心裁的安排一下,為的使故事更動聽,也為的把克利斯朵夫耍弄一下。第一個聽到他的心腹話的,當然是那個跟他形影不離的呂西安·雷維–葛,而他並沒有保守秘密的理由,所以那些話就越來越添枝接葉的傳布開去,把奧里維形容做一個犧牲者,說話之間對他有種輕侮的同情。兩個角色既沒有多少人認識,照理故事是不會引起誰的興趣的;但巴黎人最喜歡管閒事。輾轉相傳,結果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有一天從羅孫太太嘴裡聽到了這些秘密。他在一個音樂會中遇到他,問他是不是真的和可憐的奧里維·耶南鬧翻了,又問起他的工作,言語之間所提到的某些事,克利斯朵夫以為只有他跟奧里維兩個人知道的。他向他追問消息的原委;他說是呂西安·雷維–葛告訴他的,而呂西安又是聽奧里維自己說的。

  這一下對克利斯朵夫簡直是當頭悶棍。生性暴躁,又不懂得懷疑,他壓根兒不想向人家指出這件新聞的不近事實;他只看見一樁事:便是他向奧里維吐露的秘密被泄漏給呂西安·雷維–葛了。他不能在音樂會裡再待下去,馬上走了。周圍只有一片空虛。他心裡想著:「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

  奧里維正在高蘭德那裡。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臥室下了鎖,使奧里維不能像平常一樣在回來的時候跟他說一會閒話。果然他聽見他回來了,把他的門推了推,在鎖孔中輕輕的和他招呼了一聲,他可是一動不動,在黑暗中坐在床上,雙手捧著腦袋,反覆不已的對自己說著:「我的朋友把我出賣了!……」這樣的直挨了大半夜。這時他才覺得自己怎樣的愛著奧里維;因為他並不恨朋友的欺騙,只是自己痛苦。你所愛的人對你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可以不愛你。你沒法恨他;既然他丟掉你,足見你不值得人家的愛,你只能恨自己。這便是致命的痛苦。

  第二天早上看到奧里維的時候,他一句不提;他覺得那些責備的話,自己聽了就受不住,——責備朋友濫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給敵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說。但他的臉色代他說了:神氣是冷冰冰的,含有敵意的。奧里維看了大吃一驚,可是莫名其妙。他怯生生的試探克利斯朵夫對他有什麼不滿意。克利斯朵夫卻粗暴的掉過頭去,置之不理。奧里維也惱了,不出聲了,只想著胸中的悲苦。那天他們整日沒有再見面。

  即使奧里維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於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會報復,甚至也不大會想到自衛。對於他,奧里維是神聖的。但他胸中的憤怒必需對什麼人發泄一下,而發泄的對象既然不可能是奧里維,就得輪到呂西安·雷維–葛了。依著他平素那種偏枉而激烈的性情,他把先前歸咎於奧里維的過失立刻派在呂西安頭上;他想到這樣一個傢伙居然能搶走他朋友的感情,像從前搶掉高蘭德對他的友誼一樣,就不由得妒火中燒。而那一天他又看到呂西安的一篇關於《斐但里奧》[40]的批評,愈加氣壞了。呂西安冷嘲熱諷的提到貝多芬,說劇中的女主角大可以得蒙底翁道德獎。這齣歌劇的可笑的地方,甚至音樂方面的某些錯誤,克利斯朵夫比誰都看得清楚;他對於世所公認的大師們從來不盲目的崇拜。但他也並不自命為永遠沒有矛盾,像法國人那樣始終合於邏輯。世界上有一般人很願意挑自己所喜歡的人的錯,可不答應別人那麼做:克利斯朵夫便是這麼一個人。並且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一個大藝術家,儘管尖刻,究竟是因為對藝術抱著熱烈的信仰,愛護大師的光榮,不能忍受他有一絲一毫的瑕疵;呂西安的那一套卻是想迎合群眾的卑鄙心理,挖苦一個大人物來逗大家發笑:這兩種批評當然是大不同的。何況克利斯朵夫雖然思想那麼灑脫,還暗中認為有一種音樂是絕對不能觸犯的:那不只是音樂而是更勝於音樂的音樂,是一顆偉大的仁慈的心靈的音樂,給你安慰,給你勇氣,給你希望的音樂。貝多芬的作品便屬於這一類;它現在受到一個卑鄙的傢伙的侮辱,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要義憤填胸了。那不光是一個藝術問題;一切使人生有點兒價值的東西:愛情,犧牲,道德,全部都牽涉到了。我們不能允許人家侵犯這些,正如不能允許人家侮辱一個為我們敬愛的女子;在這種情形之下,一個人當然要恨,要拼命了……而這個侮辱的人又不是別人,竟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傢伙,那更有什麼話說!

  碰巧當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個人劈面遇到了。

  為避免跟奧里維單獨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時的習慣,上羅孫家參加晚會去了。人家要求他彈奏,他勉強答應下來。但過了一會兒,他正聚精會神想著所奏的作品,忽然抬起眼睛,看到幾步以外的人堆里,呂西安含譏帶諷的在那兒打量他。他一個樂節沒彈完就馬上停住,站起身子,背對著鋼琴。大家頓時靜了下來,都有點兒發窘。羅孫太太詫異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過去,勉強堆著笑容,很謹慎的問(因為他不敢斷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彈下去了嗎,克拉夫脫先生?」

  「我彈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說過了就覺得措辭不大得體,但非但不因此檢點,倒反更煩躁了。他並沒注意到人家用著譏諷的態度看著他,逕自走去坐在客廳的一角,可以望見呂西安的動作的地方。旁邊坐著一個臉色紅紅,眼睛淺藍,神氣想睡覺的老將軍,以為應當向克利斯朵夫恭維一番作品的特色。克利斯朵夫不勝厭煩的彎了彎身子,胡亂回答了幾句。老人繼續說著,非常有禮,堆著一副痴騃的柔和的笑臉;他想請克利斯朵夫解釋怎麼能背出這許多頁音樂。克利斯朵夫恨不得一拳把老頭兒打倒在椅子底下。他只想聽呂西安的話,找機會斗他一斗。幾分鐘以來,他覺得自己要胡鬧了,怎麼也抑捺不住。——呂西安正在對幾位太太尖著嗓子解釋一般大藝術家的用意和秘密的思想。客廳里忽然靜了一會,克利斯朵夫聽見呂西安用著輕佻下流的隱喻,談著華葛耐和路易王[41]的交情。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著旁邊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過頭來。呂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臉色有點兒發白:

  「你這話是對我說的嗎?」

  「是對你這個狗種說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著又跳起來,說:

  「難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東西糟蹋完嗎?滾出去,壞蛋!要不然我就把你從窗里摔出去!」

  他迎著他走過去。婦女們都尖聲叫著閃開了。屋子裡亂了一陣。克利斯朵夫立刻給人包圍了。呂西安抬了抬身子,接著又坐了下去,恢復他那個隨便的姿勢。一個當差在旁邊走過,呂西安輕輕的招呼他,給了他一張名片,然後又若無其事的繼續談話,可是眼皮很緊張的顫動著,眼睛個不住,向四下里瞧了瞧大家的神色。羅孫過來站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抓著他的衣襟,把他推著向門口走去。克利斯朵夫又羞又憤,低著頭,只看到面前那片雪白的硬襯衫,不禁莫名其妙的數著它發亮的紐扣;胖子羅孫的呼吸直吹到他的臉上。

  「嗯,朋友,怎麼啦?」羅孫說。「這算是哪一門?你檢點檢點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你不是瘋了嗎?」

  「嘿!我再也不上你這兒來的了!」克利斯朵夫說著,掙脫了對方的手,往門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閃過一邊。在衣帽間裡,一個當差的托著一個盤送過來,盤裡放著呂西安·雷維–葛的名片。他糊裡糊塗的拿著,高聲念著;隨後他突然氣憤憤地在衣袋裡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東西,才撿出三四張折皺的骯髒的名片:

  「拿去!拿去!拿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些名片往盤裡亂丟,猛烈的手勢把其中的一張扔在了地下。

  於是他走了。

  奧里維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克利斯朵夫隨便挑了兩個證人:一個是音樂批評家丹沃斐·古耶,一個是瑞士某大學的私人教授[42]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裡認識的,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可以和他談談本國的事。經過雙方證人的協議,武器決定用手槍。克利斯朵夫是無論什麼武器都不會用的。古耶勸他到射擊房中去練一練,克利斯朵夫可拒絕了;因為決鬥要第二天才舉行,他當時又埋頭工作起來。

  當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做著噩夢,聽見一個模糊而固執的念頭在耳朵里嗡嗡的響著……「討厭,真討厭!……什麼事討厭呢?——明天那場決鬥羅……嘿,那不過是鬧著玩兒的!……誰也打不著誰的……可也說不定……那麼以後呢?……對啦,以後呢?那個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結果我的性命……太笑話了!……明天,兩天之內,我可能躺在這發臭的泥土底下……也罷!這兒也好,那兒也好……難道怕他不成?——可是,我明明覺得胸中有我自己的天地,在那裡慢慢地長大,如今為了一樁無聊事兒把這天地斷送,不是太胡鬧嗎?……這些現代的鬥爭,說是讓敵我雙方機會平等,真是見鬼!好一個平等,一個混蛋的性命,跟我的性命有同樣的價值!幹嗎不用拳頭或棍子來打一架呢?那倒還好玩。可是這冷冰冰的槍真不是味兒!……他對這一套當然是老手,我可從來沒拿過什麼手槍……他們說得不錯:我應當去學一學……他想打死我嗎?哼,我才要打死他呢。」

  他奔下樓去。附近就有一家射擊房:克利斯朵夫要了一支槍,叫人家指點他怎麼拿。第一下,他險些兒把店裡的管事打死;他重新來過,兩次,三次,還是沒有成績;他不耐煩了,而結果是更壞。旁邊有幾個青年看著,笑著。他並不在意,只一味的固執,對於旁人的訕笑既那樣的不在乎,意志又那樣的堅決,使閒人看了也對他這種笨拙的耐性表示關切了。看的人中間有一個過來指點他幾句。他平常性子那麼暴烈,此刻卻像孩子一般的聽話,硬要制服自己的手,不讓它發抖;他挺著身子,擰著眉,臉上流著汗,一聲不出,有時候氣憤憤地跳一下,然後又聚精會神的打靶子。他逗留了兩小時,兩小時以後,他竟然打中了靶子。不聽指揮的肉體被意志降服了:那也教人看了佩服。最初笑他的人有些已經走了,有些慢慢地不出聲了,卻捨不得走開。等到克利斯朵夫走出鋪子的時候,他們居然很親熱的跟他招呼。

  回到家裡,克利斯朵夫看到莫克很焦急的等著。莫克已經得悉吵架的事,想打聽原因。雖然克利斯朵夫支吾其辭的不願意指責奧里維,莫克也終於猜到了。他很鎮靜,又深知兩個朋友的為人,便斷定奧里維在這件事裡頭是無辜的。他馬上出去調查,毫不費事的就明白了所有的過錯原來都是由於高蘭德和呂西安·雷維一葛的多嘴。他急急忙忙的回來,把證據給克利斯朵夫看,以為這樣可以阻止他去決鬥了。可是相反:克利斯朵夫一知道是呂西安使他懷疑他的朋友的,便更加恨呂西安。莫克絮絮不休的勸阻他;他為了擺脫偏見,便滿口答應。可是他已經拿定主意,並且心裡很高興:他這是為了奧里維決鬥,而不是為自己了!

  車子穿進森林裡的小路的時候,證人之中有一個說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裡想些什麼,結果覺得他們都對他不關痛癢。巴德教授在那裡預算這件事幾點鐘可以完,能不能趕回去把他在國家圖書館手稿室開始的工作當天結束。因為他也是德國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個同伴中最關心決鬥的結果。古耶既不理會克利斯朵夫,也不理會巴德,只跟於里安醫生談些淫猥的生理學問題。年輕的於里安是都魯士人,從前和克利斯朵夫住在同一層樓上,常常向他借酒精燈,雨傘,咖啡杯等等,東西還來的時候沒有一次不是打爛了的。為交換起見,他替克利斯朵夫義務診病,把他做試驗品,看著他的天真覺得好玩。表面上他像西班牙貴族一樣的鎮靜,骨子裡老是喜歡挖苦人。他對眼前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認為滑稽透頂。他料到克利斯朵夫的笨拙,先就樂死了。他最得意的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錢讓他坐著車到森林裡來玩一下。——這是三個人的頭腦里最顯明的思想;他們把事情看作一件不費分文的娛樂。誰也不拿什麼決鬥放在心上。並且他們對於一切可能發生的後果都很冷靜的準備好了。

  他們比對方先到。樹林深處有家小客店。那是一個相當下流的娛樂場所,巴黎人常常到這兒來出賣他們的榮譽的。籬垣上開著野薔薇;葉子古銅色的橡樹蔭下擺著幾張小桌子。一張桌上坐著三個人,都是騎了自行車來的。一個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著短褲,腳上套著黑襪子;兩個是穿法蘭絨衣衫的男人,熱得頭昏腦漲,不時發出一些嗚嗚的聲音,仿佛連話都不會說了。

  車子一到,小客店裡稍微忙亂了一陣。古耶跟這個店裡的人已經認識多年,便自告奮勇去代辦一切。巴德把克利斯朵夫拉到一個花棚底下,叫了啤酒。空氣挺暖和,非常舒服,到處是蜜蜂的聲音。克利斯朵夫忘了為什麼到這兒來的。巴德倒空了瓶子,靜了一會,說道:

  「我想清楚了該怎麼辦。」

  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又說:「時間還來得及:過後我可以上凡爾賽去。」

  他們聽見古耶為了場地的租金跟店裡的主婦爭得很兇。於里安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那幾位騎自行車的遊客身旁走過的時候,大驚小怪的對女人裸露的大腿叫好,招來一大陣粗野的咒罵,於里安也老實不客氣回敬他們。巴德輕輕的說:「法國人都是無恥東西。兄弟,我祝賀你勝利。」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克利斯朵夫卻在那裡胡思亂想:斷片的樂句在腦海中飛過,好似一片和諧的蟲聲。他簡直想睡覺了。

  另外一輛車把小路上的細石子壓出沙沙的聲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見呂西安蒼白的臉上照例堆著笑容,不由得又動了火。他站起來,後面跟著巴德。

  呂西安戴著高領,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見了,他穿扮非常講究,恰好跟對方的衣衫不整成為對比。跟著下車的是勃洛克伯爵,那是以情婦眾多,收藏古代聖體匣,和極端保王黨的意見出名的體育家;——隨後是雷翁·摩埃,又是一個時髦人物,靠了文學而當選的議員,靠了政治野心而成功的文學家,年輕,禿頂,鬍子剃得精光,蒼白而帶黃的臉,長鼻子,圓眼睛,尖腦袋;——最後是愛麥虞限醫生,很細膩的標準塞米族,對人很客氣,可是心裡很冷淡;他是醫學學士院會員,某醫院院長,以淵博的著作和一種醫藥上的懷疑主義聞名的,老是用含譏帶諷的同情心聽病家訴苦,而並不想法給他們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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