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陷落3

2024-10-09 08:18:10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他說的是檸檬還是那打斷的故事。)

  隨後他又接著說:「我回來發現他留給我一個字條,謝謝我幫忙他的地方。他說回巴黎去,可沒留下地址。」

  「從此他再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張淒涼的臉在黑夜中不見了;那雙眼睛剛才只出現了一剎那,就像最後一次隔著車窗望著他的情形。

  法蘭西這個謎重新在他心頭浮起,更需要解決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萊哈脫太太問長問短,因為他自命為熟悉那個國家,他從來沒到過法國,可是仍舊能告訴他許多事情,萊哈脫是很愛國的,雖然對法國並不比太太認識得更清楚,心裡卻充滿著成見,看到麗麗對法國表示過分熱心的時候,不免插幾句保留的話;而他反更堅持他的主張,莫名其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他打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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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他,麗麗·萊哈脫的藏書比他的回憶更有價值。他搜集了一小部分法文書:有的是學校里的教科書,有的是小說,有的是隨便買來的劇本。克利斯朵夫既極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脫說他盡可以拿去看,就喜歡得像得了寶物似的。

  他先從幾本文選,——幾本舊的教科書入手,那是麗麗或萊哈脫從前上學用的。萊哈脫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學裡頭弄出一些頭緒,就該先從這些書著手。克利斯朵夫素來尊重比他博學的人的意見,便恭恭敬敬的聽了他的話,當晚就開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寶物看一個大概。

  他先認識了一大批法國作家,從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絕大多數。他翻了翻詩歌,從拉西納,雨果,到尼凡諾阿,夏伐納,一共有二十幾家。克利斯朵夫在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進散文的領域。於是又來了一大批知名與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里曼、瑪德·勃侖、服爾德、盧梭、米爾博、瑪薩特等。在這些法國文選中,克

  利斯朵夫讀到德意志帝國的開國宣言;又讀到一個叫作弗雷特烈–公斯當·特·羅日蒙的作家描寫德國人的文字,說:「德國人天生的宜於過精神生活,沒有法國人那種輕佻而喧鬧的快樂脾氣。他們富有性靈,感情溫婉而深刻,勞作不倦,遇事有恆。他們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壽命最長的民族。作家人才輩出,美術天賦極高。別的民族常以生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國人卻對於全人類都抱著一視同仁的熱愛。而且以它位居中歐的地勢來說,德國似乎就是人類的心和腦。」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驚訝,闔上書本想道:

  「法國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強者。」

  他另外拿起一冊。那是比較高一級的東西,為高等學校用的。繆塞在其中占了三頁,維克多·杜呂哀占了三十頁。拉馬丁占了七頁,蒂哀占了將近四十頁。《西特》差不多全本都選入了(只刪去了唐·第愛格和洛特里葛的對白,因為太長,)朗弗萊因為極力為普魯士張目而攻擊拿破崙一世,所以在選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別多,他一個人的文字竟超過了十八世紀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說《瓦解》中所寫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國慘敗的情形,被選了很多篇幅。至於蒙丹,拉·洛希夫谷,拉·勃呂伊哀,狄特洛,史當達,巴爾扎克,弗洛貝,簡直一個字都沒有[57]。反之,在別本書里所沒有的柏斯格,本書里倒以聊備一格的方式選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知道這個十七世紀的揚山尼派信徒「曾經參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學院[58]……」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丟開了,他頭昏腦漲,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對自己說:「我永遠弄不清的了。」他沒法整理出一些見解,把書翻來翻去,花了幾個鐘點,不知道讀什麼好。他的法文程度原來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費盡氣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可是這片混沌中間也有些閃爍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叱吒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聲。他從這一次初步的瀏覽上面慢慢地得到一些印象了,這也許是編者帶著偏見的緣故。那些德國的出版家,故意挑選法國人批評法國而推重德國的文章,由法國人自己來指出德國民族的優秀和法國民族的缺點。他們可沒想到,在一個像克利斯朵夫那樣思想獨往獨來的人心目中,這種襯托的辦法倒反顯出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於指摘自己,頌揚敵人。法國的史學家米希萊就很恭維普魯士王弗雷特烈二世,朗弗來也頌揚德拉法迦一役中的英國人,十九世紀的法國陸軍部部長夏拉讚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魯士。拿破崙的敵人詆毀拿破崙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敢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在這些刻薄的嘴裡也不能倖免。在路易十四的時代,那些戴假頭髮的詩人也一樣的放肆,莫利哀對什麼都不留情。拉·風丹納對什麼都要嘲笑。鮑阿羅呵斥貴族。服爾德痛罵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都在嬉笑怒罵上面用功夫。那簡直是藐視一切。老實的德國出版家有時為之嚇壞了,覺得需要求個良心平安;看到柏斯格把士兵跟廚子,小偷,流氓混為一談的時候,他們便替柏斯格申辯,在附註里說他要是見到了現代的高尚的軍隊,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又讚揚萊辛的改作拉·風丹納的《寓言》,原來是烏鴉受了吹拍而把嘴裡的乳餅給狐狸吃了,萊辛卻把乳餅改成一塊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願你們永遠只吃到毒藥,可惡的諂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對著強烈的陽光一樣睜不開眼睛;克利斯朵夫卻覺得非常痛快:他是愛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驚;一個德國人無論怎麼樣獨往獨來,總是奉公守法慣的,在他眼裡,法國人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確有點兒作亂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國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塗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至於真正否定的話,他倒認為是好笑的怪論。可是詫異也好,吃驚也好,總之他是慢慢地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隨便從這個感想跳到另一個感想,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法國小說的輕鬆快樂的氣息:——夏福、賽瞿、大仲馬、梅里曼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時還有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一陣陣從書本中傳出。

  快天亮的時候,睡在隔壁屋裡的魯意莎醒來,從克利斯朵夫的門縫裡看見燈還沒熄。他敲著牆壁,問他是不是病了。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他的房門忽然給打開了:克利斯朵夫穿著襯衣,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書本出現了,做著莊嚴而滑稽的姿勢。魯意莎嚇得從床上坐起,以為他瘋了。他哈哈大笑,舞動著蠟燭,念著莫利哀劇本中的一段台詞。他一句沒念完又撲哧笑了出來,坐在母親床腳下喘氣;燭光在他手裡搖晃。這時魯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麼事呀?什麼事呀?還不睡覺去!……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真的發瘋了嗎?」

  他照舊瘋瘋癲癲的說:「你得聽聽這個!」

  他說著坐在他床頭,把那出戲從頭再念起來。他仿佛看到了高麗納,聽到他那種誇張的聲調。魯意莎攔著他,嚷著:

  「去吧!去吧!你要著涼了。討厭!讓我睡覺!」

  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念著,裝著浮誇的聲音,舞動著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問母親是不是妙極。魯意莎翻過身去鑽在被窩裡,掩著耳朵說:

  「別跟我起膩!……」

  可是聽到他笑,他也暗暗的笑了。終於他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問他意見而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俯下身子一看,原來他已經睡熟了。於是他微微笑著,吻了吻他的頭髮,悄悄地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他又回到萊哈脫家去找書。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吞了下去。他多麼想愛那個高麗納與無名女郎的國家,他心中那麼豐富的熱情找到了發泄的機會。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隻語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氣息。他還加以誇張,尤其在滿口贊成他的萊哈脫太太前面。他雖是毫無知識,也故意要把法國文化跟德國文化作對比,拿法國來壓倒德國,一邊是氣氣丈夫,一邊因為在這個小城裡悶死了,藉此發發牢騷。

  萊哈脫聽了大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學科以外,其餘的知識只限於在學校里得來的一些。在他看來,法國人在實際事務上很聰明,很靈巧,很和氣,會說話,但不免輕佻,好生氣,傲慢,一點都不嚴肅,沒有強烈的感情,談不到真誠,——那是一個沒有音樂,沒有哲學,沒有詩歌(除掉鮑阿羅,裴朗日,高貝以外)的民族,是一個虛浮,輕狂,誇大,淫猥的民族。他覺得貶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簡直不夠用;因為沒有更適當的名詞,他便老是提到輕佻兩個字,這在他的嘴裡,像在大多數德國人嘴裡一樣,有種特別不好的意思。臨了他又搬出頌揚德國民族的老調,——說德國人是道德的民族(據埃爾特說,這就是跟別的民族不大相同的地方,)——忠實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誠、忠實、義氣、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像斐希特說的,)——還有德國人的力,那是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德國人的思想,——德國人的豪爽,——德國人的語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語言,和種族一樣保持得那麼純粹的,——德國的女子,德國的美酒,德國的歌曲,……「德國,德國,在全世界德國都是高於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萊哈脫太太跟著鬨笑。他們三個一起直著嗓子大叫大嚷,但還是很投機,因為他們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裡去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麗麗·萊哈脫很寵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飯菜,很高興能藉此機會滿足一下他自己的食慾。他在感情方面和烹調方面都體貼得不得了。慶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時候,他特意做了一塊蛋糕,四周插著二十支蠟燭,中央用糖澆成一個希臘裝束的肖像,手裡抱著一束花,代表依斐日尼。克利斯朵夫雖然嘴裡反對德國人,骨子裡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對他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現大為感動。

  至誠的萊哈脫夫婦還會想出更細膩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只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脫,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那出版家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給來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那是他為了編教科書而有往來的。這種瞞著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動人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也並沒一點兒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來:沒有一個人提到它。萊哈脫夫婦眼看社會這樣冷淡非常傷心,覺得幸而沒有把他們的舉動告訴克利斯朵夫;否則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實際上什麼都不會白費的,人生就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何努力絕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無音訊;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思想已經有了影響。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這樣的邁著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他們孤零零的待在內地,或是因為膽小,或是因為打不起精神而沒有對他說出他們的感想。

  只有一個人寫信給他。在萊哈脫把集子寄出了三個月以後,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氣的,熱烈地,表示寫的人非常感動的信,用的是老式的體裁,發信的地方是圖林根邦的一個小城,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極了,但他在萊哈脫家把擱在口袋裡忘了好幾天的信拆開來的時候,萊哈脫夫婦比他更愉快。他們一同看信。萊哈脫夫婦彼此丟著眼色,克利斯朵夫並沒注意。他當時滿面春風,可是萊哈脫髮現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幹嗎你不念下去了?」他問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往桌上一扔,憤憤地說:「嘿!豈有此理!」

  「怎麼啦?」

  「你去看吧!」

  他背對著桌子,站在一邊生氣了。

  萊哈脫和太太一起念著,看來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麼回事?我看不出呀……」「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著,拿起信來送到他眼前,「難道你不識字嗎?你沒看出他也是個勃拉姆斯黨嗎?」

  萊哈脫這才注意到:那位音樂導師的信里有一句話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於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嘆道:

  「嘿!朋友!我終算找到了一個朋友……可是剛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竟會馬上寫一封莽撞的覆信去;最多在考慮之下,以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氣的辦法了。幸而萊哈脫一邊笑他的生氣,一邊攔著他,不讓他再胡鬧。他們勸他寫一封道謝的信。但這封信因為是不樂意寫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強。彼得·蘇茲的熱心可並不因之動搖,又寫了兩三封非常親熱的信來。克利斯朵夫對書翰一道素來不大高明;雖然感於對方的真誠而有點兒回心轉意,他還是讓他們的通信中斷了。結果蘇茲也沒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他每天都看到萊哈脫夫婦,往往一天還看到好幾次。晚上,他們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獨了一天之後,他生理上需要說些話,把心裡想到的一齊倒出來,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陣,不問笑得有理無理,他需要發泄,需要鬆動一下。

  他弄點音樂給他們聽:因為沒有別的方法對他們表示感激,便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盡彈。萊哈脫太太完全不懂音樂,好不容易的壓著自己,才不至於打哈欠;但因為他喜歡克利斯朵夫,也就裝作很有興趣。萊哈脫雖然並不更懂,可對於某些音樂有種生理上的反應;那時他會受到劇烈的感動,甚至於眼淚都冒上來;他自己認為這種表示簡直是胡鬧。別的時候,可就毫無影響:他只聽見一片喧鬧的聲音。一般而論,他為之感動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無意義的段落。夫妻倆自命為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願意這麼相信。當然他常常存著俏皮的心跟他們開玩笑,彈些毫無價值的雜曲,教他們以為是他作的。等到他們大捧特捧的稱讚完了,他才說出他的惡作劇。於是他們提防了;從此以後,只要他用著莫測高深的神氣奏一個曲子,他們就疑心他又來搗鬼,便儘量加以批評。克利斯朵夫聽任他們說,附和他們,說這種音樂的確不值一文,隨後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們說得一點不錯!……這是我作的呀!」

  他因為耍弄了他們而樂死了。萊哈脫太太有點兒生氣,過來把他輕輕地打一下;但他那種天真的傻笑使他們也跟著笑起來。他們絕不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們就決定以後麗麗·萊哈脫永遠管批評,他的丈夫永遠管恭維:這樣,他們可以有把握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們眼裡,克利斯朵夫的可愛倒並不在於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點瘋癲,可是誠懇,有朝氣。人家說他的壞話反而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他們像他一樣給小城裡的空氣悶得發慌,也像他一樣的直爽,凡事要憑自己的頭腦判斷,所以他們拿他看作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利斯朵夫對兩位新朋友並不抱什麼幻想;他想到他們不了解——永遠不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覺得不勝悵惘。但他缺乏友誼而極需要友誼,所以他們能多少喜歡他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最近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兩年以前,他絕沒有這種耐性。他想起對待可厭而善良的於萊一家多麼嚴厲,不禁又後悔又好笑。哦!他居然學乖了!……他嘆了口氣,心裡對自己說:「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這個,他笑了笑,同時也覺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個朋友,一個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年輕,對於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這種心愿是最不容易實現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藝術家更幸福。這一類的人的歷史,他已經知道了一點。萊哈脫的藏書中,有一部分使他認識了十七世紀德國音樂家的艱苦的經歷。那時戰亂頻仍,疫癘流行,家破國亡,整個民族受著異族的蹂躪,心灰意懶,既沒有奮鬥的勇氣,對任何東西也沒有興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59];在這樣的環境中,偉大的心靈——特別是英勇的旭茲[60],——始終不懈的趲奔著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這種榜樣,誰還有抱怨的權利?他們沒有群眾,沒有前途,只為了自己和上帝而寫作。今天寫的明天也許就會毀掉,可是他們繼續寫著;他們並不喪氣,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們樂天的心情。他們只要能歌唱就滿足了,只要能活著,能掙口苦飯,能把他們的思想在藝術上表現出來,找到兩三個既不是藝術家,也不能了解他們的老實人真心的愛他們:除此以外對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麼。——而他克利斯朵夫,怎麼敢比他們更苛求呢?人生有個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誰也沒權利存什麼奢望:你想多要一點幸福,就得由你自個兒去創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想到這些,他心平氣和了,更喜歡那對老實的萊哈脫夫婦了。他萬萬沒想到連這點兒最後的友情也得被人剝奪。他沒想到內地人的惡毒。他們的仇恨,因為是沒有目標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達到了目的,恨意就會慢慢地解淡。但為了無聊而作惡的人是永遠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們永遠無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們消閒的犧牲品。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沒有垂頭喪氣的表現。他固然不再麻煩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無所求,人家對他毫無辦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會旁人對他作何感想,有何議論。這種情形教人看了有氣。而萊哈脫太太教人更氣。他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他平日的態度一樣有心觸犯輿論。麗麗·萊哈脫對人對事都沒有惹是招非的意思;他不過獨行其是,不問旁人的意見罷了。但這一點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大家暗中留神他們的行動。他們卻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慣的,萊哈脫太太是糊裡糊塗的,他們一同出去的時候,或是晚上靠在陽台上談笑的時候,都不知道顧忌。他們在舉動方面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齷齪的說他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看著愣住了。他連跟他調情打趣的念頭都從來沒有;他太方正了,對姦淫像清教徒一樣的痛恨,甚至想到這種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惡極的行為;而對麗麗·萊哈脫,他尤其不可能犯這個罪:他長得一點兒不美,憑什麼會引起他的熱情呢?

  他又羞又難堪的去看他的朋友,發覺他們也一樣的局促不安。他們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時也留神自己,不敢隨便有所動作,也不敢說話,慌慌張張的鬧得很僵。要是麗麗·萊哈脫一時恢復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說亂道的時候,他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會突然瞪他一眼,使他愣了一愣,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來;克利斯朵夫和萊哈脫也跟著慌了。各人都在心裡想:

  「他們知道沒有?」

  他們彼此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繼續不斷的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使他們騷亂不堪,屈辱得沒法忍受。他們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邊,沒有勇氣原封不動的扔在火里,偏偏手指顫巍巍的拆開來,心驚肉跳的展開信紙,而一讀到那些怕讀到的字句,題目相同而內容略有變化的辱罵,——存心搗亂的人所造的荒唐無稽的謠言,都悄悄地哭了。他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誰在那裡跟他們纏繞不休。

  有一天,萊哈脫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他所受的迫害告訴了丈夫;而他也含著淚說他受著同樣的痛苦。要不要告訴克利斯朵夫呢?他們不敢。可是總得通知他,要他謹慎一些才好。——萊哈脫太太紅著臉才說了幾個字,就大為奇怪的發覺,克利斯朵夫也一樣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險毒到這種死不放鬆的田地,使他們怕起來了。萊哈脫太太以為全城的人都在陰損他們。但他們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氣。他們不知道怎辦。克利斯朵夫說要去砍掉那個人的腦袋。——但那個人是誰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謠的人多添些資料……把那些信交給警察署罷,那更要把謠言傳布出去……假作痴呆又不可能了。他們的友誼已經受了影響。萊哈脫絕對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覺得這種猜疑是可恥的,荒唐的;他有心讓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塊兒。但他痛苦不堪;而麗麗也看得很明白。

  在他那方面,情形可更糟。他和克利斯朵夫一樣,從來沒想到什麼調情。然而那些謠言暗示他一種可笑的念頭,以為克利斯朵夫也許真的愛著他;雖然他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他認為至少應當防衛一下,當然不是言語之間有什麼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還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氣壞了。那太胡鬧了!說他會愛上這個又丑又平凡的小布爾喬亞!……而他竟相信這回事!……而他又沒法辯白,沒法對他和他的丈夫說:

  「得了吧!你們放心!絕沒有這種危險的!……」

  不,他不能得罪這一對好人。並且他覺得:他怕給他愛上,骨子裡就因為他有點兒愛他的緣故;而這種荒唐的傳奇式的念頭,的確是那些匿名信種下的根。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僵,那麼難堪,繼續不下去了。麗麗·萊哈脫只有嘴巴強,而沒有堅強的性格,對著當地人士的陰險沒了主意。他們想出種種藉口來避不見面,什麼「萊哈脫太太不舒服……萊哈脫有事……他們上外埠去待幾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謊話,常常無意之中露出破綻來。

  克利斯朵夫可比較痛快,他說:

  「咱們分手吧,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強。」

  萊哈脫夫婦一齊哭了。——但決絕之後,他們的確鬆了口氣。

  城裡的人大可得意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確是孤獨了。大家剝奪了他最後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論怎麼淡薄,但少了它一個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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