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譯者弁言[1]

2024-10-09 08:17:39 作者: (法)羅曼·羅蘭

  在全書十卷中間,本冊所包括的兩卷恐怕是最混沌最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因為克利斯朵夫在青年成長的途中,而青年成長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曖昧、矛盾、騷亂的歷史。頑強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更其頑強的和年代久遠的傳統與民族性拘囚在樊籠里。它得和社會奮鬥,和過去的歷史奮鬥,更得和人類固有的種種根性奮鬥。一個人唯有在這場艱苦的戰爭中得勝,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難關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兒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質世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還有最悲壯的是現在的自我和過去的自我衝突:從前費了多少心血獲得的寶物,此刻要費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脫。

  「這個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五體投地的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的。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第一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乾淨。」

  是這種心理狀態驅使克利斯朵夫肆無忌憚地抨擊前輩的宗師,抨擊早已成為偶像的傑作,抉發德國民族底矯偽和感傷性,在他的小城裡樹立敵人,和大公爵衝突,為了精神的自由喪失了一切物質上的依傍,終而至於亡命國外。(關於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對於某些大作的攻擊,原作者在卷四底初版序文里就有簡短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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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強烈獷野的力在胸中衝撞奔突的騷亂,尚未成形的藝術天才掙扎圖求生長的苦悶,又是青年期底另外一支精神巨流。

  「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布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裡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面。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剌剌的風吹過;神經像樹葉般發抖……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裡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里沸騰,像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麼來呢?……像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焦急的聽著臟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個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心靈在成長時期所共有的感覺。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儘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捲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瞧,這不是貝多芬式的藝術論麼?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觀麼?現代的西方人是從另一途徑達到我們古諺所謂「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譯者所熱誠期望讀者在本書中有所領會的,也就是這個境界。

  「創造才是歡樂」,「創造是消滅死」,是羅曼·羅蘭這闋大交響樂中的基調;他所說的不朽,永生,神明,都當作如是觀。

  我們尤須牢記的是,切不可狹義地把《克利斯朵夫》單看作一個音樂家或藝術家底傳記。藝術之所以成為人生底酵素,只因為它含有豐滿無比的生命力。藝術家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模範,只因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較最完全的一個。而所謂完全並非是圓滿無缺,而是顛撲不破地、再接再勵地向著比較圓滿無缺的前途邁進的意思。

  然而單用上述幾點籠統的觀念還不足以概括本書的精神。譯者在第一冊卷首的獻辭和這段弁言底前節里所說的,只是《克利斯朵夫》這部書屬於一般的、普泛的方面。換句話說,至此為止,我們的看法是對一幅肖像畫的看法:所見到的雖然也有特殊的徵象,但演繹出來的結果是對於人類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領會。可是本書還有另外一副更錯雜的面目:無異一幅巨大的歷史畫,——不單是寫實的而且是象徵的,含有預言意味的。作者把整個十九世紀末期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民族史、藝術史來做這個新英雄底背景。於是本書在描寫一個個人而涉及人類永久的使命與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時期的歷史性。

  最顯著的對比,在卷四與卷五中占著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兩個民族的比較研究。羅曼·羅蘭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對德國作一極其嚴正的批判:

  「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他們更想來一套令人作惡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吃敗仗的時候,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家強盛,他們就像萊辛一樣的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壓力,來完成的……」(在此,讀者當注意這段文字是在本世紀初期寫的。)

  儘量分析德國民族以後,克利斯朵夫便轉過來解剖法蘭西了。卷五用的「節場」這個名稱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說起當時的巴黎樂壇時,作者認為「只是一味的溫和,蒼白,麻木,貧血,憔悴……」又說那時的音樂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賦他們都齊備,——只少一樣:就是強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對那些音樂界的俗物尤其感到噁心的,是他們的形式主義。他們之間只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寄於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靈本身便是音樂;他所愛,所憎,所苦,所懼,所希望,又無一而非音樂……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但法國有多少人想到這一點呢?對這個化學家式的民族,音樂似乎只是配合聲音的藝術。它把字母當作書本……」

  等到述及文壇、戲劇界的時候,作者所描寫的又是一片頹廢的氣象,輕佻的癖習,金錢的臭味。詩歌與戲劇,在此拉丁文化底最後一個王朝里,卻只是「娛樂的商品」。籠罩著知識階級與上流社會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氣:

  「豪華的表面,繁囂的喧鬧,底下都有死的影子。」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這批人,一切都歸結到貧瘠的享樂。貧瘠,貧瘠。這就是病根所在。濫用思想,濫用感官,而毫無果實……」

  對此十九世紀底「世紀末」現象,作者不禁大聲疾呼:

  「可憐蟲!藝術不是給下賤的人享用的下賤的芻秣。不用說,藝術是一種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艱苦的奮鬥去換來,等到『力』高歌勝利的時候才有資格得到藝術的桂冠……你們沾沾自喜的培養你們民族的病,培養他們的好逸惡勞,喜歡享受,喜歡色慾,喜歡虛幻的人道主義,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們簡直是把民族帶去上鴉片煙館……」

  巴黎的政界,婦女界,社會活動的各方面,卻逃不出這腐化的氛圍。然而作者並不因此悲觀,並不以暴露為滿足,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壞後面早就潛伏著建設的熱情。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劇烈抨擊古代宗師,正是他後來另創新路的起點。破壞只是建設底準備。在此德法兩民族底比較與解剖下面,隱伏著一個偉大的方案: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濟法蘭西的萎靡,以法蘭西的自由救濟德意志的柔順服從,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應當從這兩個主要民族底文化交流中發軔。所以羅曼·羅蘭使書中的主人翁生為德國人,使他先天成為一個強者,力的代表(他的姓克拉夫脫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秉受著古弗拉芒族底質樸的精神,具有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然後到萊茵彼岸去領受纖膩的、精煉的、自由的法國文化底洗禮。拉丁文化太衰老,日耳曼文化太粗獷,但是兩者匯合融合之下,倒能產生一個理想的新文明。克利斯朵夫這個新人,就是新人類底代表。他的最後的旅程,是到拉斐爾底祖國去領會清明恬靜的意境。從本能到智慧,從粗獷的力到精煉的藝術,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趨向,是未來文化——就是從德國到法國——底第一個階段。從血淋淋的戰鬥到平和的歡樂,從自我和社會的認識到宇宙的認識,從擾攘騷亂到光明寧靜,從多霧的北歐越過了阿爾卑斯,來到陽光絢爛的地中海,克利斯朵夫終於達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觸到了生命底本體,握住了宇宙底真如,這才是最後的解放,「與神明同壽」!義大利應當是心靈底歸宿地。(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齊亞便是義大利底化身。)

  尼采底查拉圖斯脫拉現在已經具體成形,在人間降生了。他帶來了鮮血淋漓的現實。托爾斯泰底福音主義的使徒只成為一個時代底幻影,煙霧似的消失了,比「超人」更富於人間性、世界性、永久性的新英雄克利斯朵夫,應當是人類以更大的苦難、更深的磨鍊去追求的典型。

  這部書既不是小說,也不是詩,據作者的自白,說它有如一條河。萊茵這條橫貫歐洲的巨流是全書底象徵。所以第一卷第一頁第一句便是極富於音樂意味的、包藏無限生機的「江聲浩蕩……」

  對於一般的讀者,這部頭緒萬端的迷宮式的作品,一時恐怕不容易把握它的真際,所以譯者謙卑地寫這篇說明作為引子,希望為一般探寶山的人做一個即使不高明、至少還算忠實的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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