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彌娜2
2024-10-09 08:17:11
作者: (法)羅曼·羅蘭
他過著悲慘的日子,只機械的幹著他的事,可沒有一點兒生活的勇氣。
一天晚上,他正不聲不響,垂頭喪氣的和家裡的人一同吃飯,郵差敲門進來,送給他一封信。沒看到筆跡,他的心就知道是誰寫的了。四個人眼睛直盯著他,用著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態度等他看信,希望他們無聊的生活得到點兒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盤子旁邊,忍著不拆,滿不在乎的說信的內容早已知道了。但兩個兄弟絕對不信,繼續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頓飯的時候受盡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關在房裡。他心兒亂跳,拆信的時候差點把信紙撕破。他擔心著不知信上寫的什麼,可是剛念了幾個字就快活極了。
那是一封很親熱的簡訊,彌娜偷偷地寫給他的。他稱他為「親愛的克利斯德蘭」,說他哭了好幾回,每晚都望著星,他到過法蘭克福,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城,有華麗的大商店,但他什麼都沒在意,因為心裡只想著他。他教他別忘了忠誠自矢的諾言,說過他不在的時候誰都不見,只想念他一個人。他希望他把他出門的時期整個兒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他也跟著成名。最後他問他可記得動身那天和他告別的小客廳,要他隨便哪天早上再去,他的精神一定還在那兒,還會用同樣的態度和他告別。他簽名的時候自稱為「永遠永遠是你的……」;信後又另外加了幾句,勸他買一頂平邊的草帽,別再戴那個難看的呢帽:——「平邊的粗草帽,圍一條很闊的藍絲帶:這兒所有的漂亮紳士都是戴的這一種。」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連快活的氣力都沒有了;突然之間他疲乏到極點,只能上床睡覺,把信翻來覆去地念著,吻著,藏在枕頭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陣無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濫起來。他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現在比較容易過了。彌娜忠誠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圍飄蕩。他著手寫回信,但沒有權利自由發揮,第一要把真情隱藏起來: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過分客套的話一向很可笑,現在還得拿這些套語來很拙劣的遮掩他的愛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著彌娜的回音:他此刻整個兒的生活就是等信了。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書。但他只想著彌娜,像精神病似的嘴裡老念著他的名字,把它當作偶像,甚至拿一冊萊辛的著作藏在口袋裡,因為其中有彌娜這個名字;每天從戲院出來,他特意繞著遠路走過一家針線鋪,因為招牌上有Minna這五個心愛的字母。
想到彌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話,他就責備自己不該荒廢時日。那種勸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虛榮,是表示對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動。為了不負他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不但是題贈給他,而且是真正為他寫的作品。何況這時他也沒有別的事可做。計劃剛想好,他就覺得樂思潮湧,好比蓄水池中積聚了幾個月的水,一下子決破了堤,奔瀉出來。八天之內他不出臥房,魯意莎把三餐放在門外,因為他簡直不讓他進去。
他寫了一闋銅簫與弦樂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與慾念的歌;最後一部是喁喁的情話,其中雜有克利斯朵夫那種帶點兒粗獷的詼謔。作品的骨幹是第二部Larghetto[34],描寫一顆熱烈天真的心,暗示彌娜的小影。那是誰也不會認得的,他自己更認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夠認得清清楚楚。他自以為把愛人的靈魂整個兒抓住了,快樂得發抖了。沒有一件工作比這個更容易更愉快。離別以後鬱結在他胸中的過度的愛情,在此有了發泄;同時,創造藝術品的慘澹經營,為控制熱情所作的努力,把熱情歸納在一個美麗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變得健全,各種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體上也有種暢快的感覺。這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創作的時候,他不再受慾念與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們了;凡是使他快樂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認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遊戲。只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因為過後他照舊碰到現實的枷鎖,而且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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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克利斯朵夫為這件工作忙著,就差不多沒有時間想到彌娜不在:他和他在一起生活。彌娜不在彌娜身上,而整個兒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後,他又孤獨了,比以前更孤獨更沒精神了;他想起寫信給他已經有兩星期而還沒有回音。
他又寫了封信,可不能再像第一封那樣的約束自己。他埋怨彌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說笑的口吻,因為他並不真的相信。他笑他懶惰,很親熱的耍弄了他幾句。他藏頭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他的好奇心,同時也因為想讓他回來以後出其不意的高興一下。他把新買的帽子描寫得很仔細;又說為了服從小王后的命令,——他把他每句話都當真的,——老守在家裡,對一切邀請都託病謝絕;可並沒補上一句,說他連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為某次爵府里有晚會找他,他竟沒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們頂喜歡的,心照不宣的話,以為只有彌娜一個人懂的,他覺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應該用到愛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誼代替了。
寫完了,他暫時寬慰了一下:第一因為寫信的時候好像就和彌娜當面談了一次;第二因為他相信彌娜一定會馬上答覆。所以他三天之內很有耐性,這是預算信件一來一往必需要的時間。可是過了第四天,他又覺得活不下去了,一點精力也沒有,對什麼事也不感興趣,除了每次郵班以前的那個時間。那時他可焦急得渾身發抖,變得非常迷信,為了要知道有沒有信來,到處找些占卜的徵兆,譬如灶肚裡木柴的爆裂聲,或是偶然聽到的什麼話。時間一過,他又垂頭喪氣;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標是等下次的郵班,而他還得用全副精神來撐到那個時間。到了傍晚,當天的希望斷絕之後,他可消沉到極點:似乎怎麼樣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幾小時的坐在桌子前面,話也不說,想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去睡覺的氣力,只要最後迸出一些殘餘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著亂夢,以為黑夜是永無窮盡的了。
這種連續不斷的等待,結果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親,兄弟,甚至郵差,收了他的信藏起來。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於彌娜的忠實,他沒有一刻兒懷疑過。所以要是他不寫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來了,或許已經死了。他抓起筆來寫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極的幾行,感情,字跡,什麼都不顧慮了。郵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亂塗一陣,信紙翻過來的時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時候把信封攪髒了:管它!他絕不能等下一次的郵班。他連奔帶跑的把信送到了郵局,便悽愴欲絕的開始再等。第二天夜裡,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彌娜病著,在那裡叫他;他爬起來,差點兒要動身去找他了。可是他在哪兒呢?上哪兒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彌娜的信來了,——半頁信紙——口氣又冷又傲慢。他說不懂他這種荒唐的恐懼是從哪兒來的,他身體很好,只是沒有空寫信,請他以後別這樣的衝動,並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沮喪。他可不懷疑彌娜的真誠,只埋怨自己,覺得彌娜惱他那些冒昧而荒謬的信是很對的,認為自己糊塗: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袋。但這些都是白費:他終究感到了彌娜的愛他不及他的愛彌娜。
以後幾天的沉悶簡直無可形容。虛無是沒法描寫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戀人生的樂趣——和彌娜的通信——被剝奪了,現在他只是機械的活著,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把他和彌娜離別的無窮盡的日子,像小學生似的在月曆上划去一天。
回來的日子已經過了。一星期以前他就該到了。克利斯朵夫從失魂落魄的階段轉變到狂熱的騷動。彌娜臨走答應把歸期和時刻先通知他。他隨時等候消息,預備去迎接;為了猜測遲到的原因,他把念頭都想盡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邊的地毯匠費休,常常吃過晚飯銜著菸斗來和曼希沃談話;有天晚上他又來了。獨自在那裡苦悶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後一次的郵差過後,正想上樓睡覺,忽然聽見一句話使他打了個寒噤。費休說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掛窗簾,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問道:
「他們可是回來了嗎?」
「別開玩笑了吧!你還不跟我一樣的明白?」費休老頭兒咕嚕著說。「早來了!他們前天就回來的。」
克利斯朵夫什麼話都聽不見了;他離開房間,整整衣衫預備出門。母親暗中已經留神了他一些時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地問他哪兒去。他一言不答,逕自走了,心裡很難過。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經是晚上九點。他們倆都在客廳里,看他來了似乎不以為奇,很從容的招呼他。彌娜一邊寫信一邊從桌上伸過手來,心不在焉的向他問好。他因為沒有把信擱下來表示抱歉,裝作很留心聽他的話,但又時常扯開去向母親問點兒事。他原來預備好一套動人的措辭,說他們不在的時候他多麼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說出幾個字,因為誰也不注意,也就沒勇氣往下說了:他自己聽了也覺得不順耳。
彌娜把信寫完了,拿著件活兒坐在一邊,開始講他旅行的經過,談到那愉快的幾個星期,什麼騎著馬出去玩兒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他慢慢地興奮起來,說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他們倆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聽著這篇話,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不知道取什麼態度好,只能很勉強的陪著他們笑,眼睛老盯著彌娜,但求他對自己望一眼。彌娜說話多半是對著母親的,偶爾望著他,眼神也跟聲音一樣,雖然和氣,可淡漠得很。他是不是為了母親而這樣留神呢?他很希望和他單獨談一談;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這兒。他設法把話扯到自己身上,談他的工作,談他的計劃;他覺得彌娜毫不關心,便竭力引起他對自己的興趣。果然他非常注意的聽著了,常常插幾個不同的驚嘆辭,雖然有時不甚恰當,口氣倒表示很關切。正當彌娜可愛的笑了笑,使他心裡飄飄然又存著希望的時候,他拿小手掩著嘴巴打了個呵欠。他立刻把話打住。他很客氣的道歉,說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為人家會留他的;可是並不。他一邊行禮一邊拖延時間,預備他們請他明天再來:但誰也不說這個話。他非走不可了。彌娜並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隨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廳的中央和他分別了。
他回到家裡,心中只覺得恐懼。兩個月以前的彌娜,他疼愛的彌娜,連一點影蹤也沒有了。怎麼回事呢?他變了怎麼樣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靈原來不是獨立的,整個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靈,一個接著一個,一個代替一個的湊合起來的。所以人的心會不斷地變化,會整個兒的消滅,會面目全非。可憐克利斯朵夫還從來沒見識過這些現象,一朝看到了簡單的事實,就覺得太殘酷了,不願意相信。並且他不勝驚駭的排斥這種念頭,硬以為自己看錯了,彌娜還是當初的彌娜。他決定第二天早上再去,無論如何要跟他談一談。
他睡不著覺,聽著自鳴鐘報時報刻,一小時一小時的數著。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轉,等到能進去了就馬上進去。他碰見的可並非彌娜,而是克里赫太太。他素來起早,好動,那時在玻璃棚下提著水壺澆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就開玩笑似的叫了起來:
「哦!是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話跟你談。請等一等……」
他進去放下水壺,擦乾了手,回出來望著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臉色笑了笑;他已經覺得大禍臨頭了。
「咱們到花園裡去吧,可以清靜些。」他說。
他跟著克里赫太太在花園裡走,那兒到處有他愛情的紀念。他看著孩子的慌亂覺得好玩,並不馬上開口。
「咱們就在這兒坐吧。」他終於說了一句。
他們坐在凳上,就是分別的前夜彌娜把嘴唇湊上來的那條凳上。
「我要談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克里赫太太裝出嚴肅的神氣,使孩子更窘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過去我認為你是個老實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濫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兒弄得七顛八倒。我是托你照顧他的。你該敬重他,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他語氣之中帶點兒說笑的意味:他對這種兒童的愛情並不當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覺不到;他一向把什麼事都看得很嚴重,當然認為那幾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馬上激動起來。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著眼淚結結巴巴的說,「我從來沒濫用您的信任……請您別那麼想,……我可以賭咒,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愛彌娜小姐,我全心全意地愛他,並且我是要娶他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憐的孩子,」他所表示的好意骨子裡是輕視,這一點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來了,「那是不可能的,你這話太幼稚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問。
他抓著他的手,不相信他是說的真話,而那種特別婉轉的聲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他繼續笑著說:「因為……」
他再三追問。他就斟酌著用半真半假的態度(他並不把他完全當真),說他沒有財產,彌娜還喜歡好多別的東西。他表示不服,說那也沒關係,金錢、名譽、光榮,凡是彌娜所要的,將來他都會有的。克里赫太太裝著懷疑的神氣,看他這樣自信覺得好玩,只對他搖搖頭。他可一味地固執。
「不,克利斯朵夫,」他口氣很堅決,「咱們用不著討論,這是不可能的。不單是金錢一項,還有多少問題!……譬如門第……」
他用不著說完。這句話好比一支針直刺到他的心裡。他眼睛終於睜開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來是譏諷,和藹的目光原來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他的距離,雖然他像兒子一樣的愛著他,雖然他也似乎像母親一樣的待他。他咂摸出來,他那種親熱的感情有的是高傲與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臉色煞白地站了起來。克里赫太太還在那兒聲音很親切的和他說著,可是什麼都完了;他再也不覺得那些話說得多麼悅耳,只感到他浮而不實的心多麼冷酷。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轉。
他回到自己房裡,倒在床上,憤怒與傲氣使他渾身抽搐,像小時候一樣。他咬著枕頭,拿手帕堵著嘴,怕人家聽見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彌娜,對他們深惡痛絕。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憤交集的抖個不停。非報復不可,而且要立刻報復。要是不能出這口氣,他會死的。
他爬起來,寫了一封又荒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像你所說的,你錯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錯看了你,吃了大虧。我以為你們是我的朋友。你也這麼說,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愛你們還遠過於我的生命。現在我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你對我的親熱完全是騙人:你利用我,把我當消遣,替你們弄弄音樂,——我是你們的僕人。哼,我可不是你們的僕人!也不是任何人的僕人!
你那麼無情的要我知道,我沒有權利愛你的女兒。可是我的心要愛什麼人,世界上無論什麼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沒有你的門第,我可是和你一樣高貴。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貴:我儘管不是一個伯爵,我的品德也許超過多少伯爵的品德。當差的也罷,伯爵也罷,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貴而沒有高貴的心靈的人,我都看作像塊污泥。
再會吧!你看錯了我,欺騙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麼樣,始終愛著彌娜小姐愛到死的人。(因為他是我的,什麼都不能把他從我心裡奪去的。)
他剛把信投入郵筒,就立刻害怕起來。他想丟開這念頭,但有些句子記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讀到這些瘋話,他連冷汗都嚇出來了。開頭還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彌娜完全斷絕以外絕不會有別的後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災難了。他還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氣暴躁,不至於當真,只把他訓斥一頓了事;而且,誰知道?或許他真誠的熱情還能把他感動呢。他等著,只要來一句話,他就會去撲在他腳下。他等了五天。然後來了一封信:
親愛的先生,既然你認為我們之中有誤會,那麼最好不要把誤會延長下去。你覺得我們的關係使你痛苦,那我絕不敢勉強。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不再來往,想必你認為很自然的吧。希望你將來有別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遠大,我要遠遠的,很同情的,關切你的音樂生涯。
約瑟芬·洪·克里赫
最嚴厲的責備也不至於這樣殘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誣衊你的人是容易對付的。但對於這種禮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麼辦法?他駭壞了。想到從今以後看不到彌娜,永遠看不到彌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覺得跟愛情相比,哪怕是一點兒的愛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氣都值不得什麼。他完全忘了尊嚴,變得毫無骨頭,又寫了幾封請求原諒的信,跟他發瘋一般鬧脾氣的信一樣荒謬。沒有回音。——什麼都完了。
他差點兒死。他想自殺,想殺人。至少他自以為這樣想。他恨不得殺人放火。有些兒童的愛與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種極端的愛與恨就在侵蝕兒童的心。這是他童年最兇險的難關。過了這一關,他的童年結束了,意志受過鍛鍊了,可是也險些兒給完全摧毀掉。
他活不下去了。幾小時地靠著窗子,望著院子裡的磚地,像小時候一樣,他想到有個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難。方法就在這兒,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見效的……立刻嗎?誰知道?……也許先要受幾小時殘酷的痛苦……這幾小時不等於幾世紀嗎?……可是他兒童的絕望已經到了那種地步,逼得他老在這些念頭中打轉。
魯意莎看出他在痛苦;雖然猜不透他想些什麼,但憑著本能已經有了危險的預感。他竭力去接近兒子,想知道他的痛苦,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憐的女人早就不會跟克利斯朵夫說什麼心腹話了。好些年來,他老是把思想壓在心裡;而他為了物質生活的煩惱,也沒有時間再去猜兒子的心事,現在想來幫助他,卻不知從何下手。他在他四周繞來繞去,像個在地獄中受難的幽靈;他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話,可是不敢開口,生怕惱了他。並且他雖然非常留神,他的舉動,甚至只要他一露面,他都覺得生氣;因為他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寬容。他的確愛著母親,母親也愛著他。但只消那麼一點兒小事就能使兩個相愛的人各自東西。例如一句過火的話,一些笨拙的舉動,無意之間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飯、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沒法分析的一種生理上的不痛快……儘管大家心裡認為不值一提,實際卻有數不清說不盡的意義。而往往就是這種小地方,足以使母子、兄弟、朋友,那麼親近的人永遠變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難關中並不能在母親身上找到依傍。何況情慾的自私只知有情慾,別人的好意對它也沒有什麼用。
一天晚上,家裡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裡既不思想也不動彈,只是沒頭沒腦的浸在那些危險的念頭中間;靜悄悄的小街上忽然響起一陣腳聲,緊跟著大門上敲了一下,把他從迷惘中驚醒了,聽到有些模糊的人聲。他記起父親還沒回家,憤憤地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來,像上星期人家發現他倒在街上那樣。曼希沃,這時已經毫無節制;他的不顧一切的縱酒與胡鬧,換了別人早已送命,而他體育家般的健康還是毫無影響。他一個人吃的抵得幾個人,喝起酒來非爛醉不休,淋著冷雨在外邊過夜,跟人打架的時候給揍個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來照舊嘻嘻哈哈,還想要周圍的人跟他一樣快活。
魯意莎已經下了床,急急忙忙去開門了。克利斯朵夫一動不動,掩著耳朵,不願意聽父親醉後的嘟囔,和鄰居嘰嘰咕咕地埋怨……
突然有陣說不出的悽愴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麼事……而立刻一陣慘叫聲使他抬起頭來,向門外衝去……
黑魆魆的過道里,只有搖曳不定的一盞燈籠的微光,在一群低聲說話的人中間,像當年的祖父一樣,擔架上躺著個濕淋淋的,一動不動的身體。魯意莎撲在他頸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邊的小溝里發現了曼希沃的屍體。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聲。世界上別的一切都消滅了,別的痛苦都給掃空了。他撲在父親身上,挨著母親,他們倆一塊兒哭著。
曼希沃臉上的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頭守著長眠的父親,覺得亡人那股陰沉安靜的氣息浸透了他的心。兒童的熱情,像熱病的高潮一般退盡了;墳墓里的涼氣把什麼都吹掉了。什麼彌娜,什麼驕傲,什麼愛情,唉!多可憐!在唯一的現實——死亡——面前,一切都無足重輕了。憑你怎麼受苦,願望,騷動,臨了還不是死嗎?難道還值得去受苦,願望,騷動嗎?……
他望著睡著的父親,覺得無限哀憐。他生前的慈愛與溫情,哪怕是一樁極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記起來了。儘管缺點那麼多,曼希沃究竟不是個兇橫的人,也有許多好的品性。他愛家裡的人。他老實。他有些克拉夫脫剛強正直的家風:凡是跟道德與名譽有關的,絕不許任意曲解,而上流社會不十分當真的某些醜事,他可絕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無論什麼危險的關頭會高高興興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會花錢,但對別人也一樣的豪爽:看見人家發愁,他是受不了的;隨便遇上什麼窮人,他會傾其所有的——連非他所有的在內,一齊送掉。這一切優點,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顯出來了:他還把它們誇大。他覺得一向錯看了父親,沒有好好的愛他。他看出父親是給人生打敗的:這顆不幸的靈魂隨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沒有一點兒反抗的勇氣,此刻仿佛對著虛度的一生在那裡呻吟哀嘆。他又聽到了那次父親的求告,使他當時為之心碎的那種口吻:
「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撲在床上,哭著,吻著死者的臉,像從前一樣的再三嚷著:
「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我愛您!原諒我吧!」
可是耳朵里那個哀號的聲音並沒靜下來,還在慘痛地叫著:
「別瞧不起我!別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的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的想道:「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兒到了這一步
嗎?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的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鬥,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欲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點兒墮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欺罔,為的是教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於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往前啊,往前啊,永遠不能停下來。」
「可是主啊,上哪兒去呢?不論我幹些什麼,不論我上哪兒,結局不都是一樣,不是早就擺在那裡了嗎?」
「啊,去死吧,你們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吧,你們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為了快樂而生的,是為了服從我的意志的。痛苦吧!死吧!可是別忘了你的使命是做個人。——你就得做個人。」
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