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西卜女人叫屈
2024-10-13 05:59:25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那時許模克已經睡了六個多鐘點,給肚子餓鬧醒了。他走進邦斯屋子,一言不發的對他看了一會,因為西卜女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他:「噓!」
然後她站起來走近德國人,附在他耳邊說:
「謝天謝地!這一下他快睡著了,剛才他凶得像要吃人似的!……也難怪,他是跟他的病掙扎……」
「哪裡!我倒是很有耐性呢,」病人悽惻的聲音表示他已經萎靡到極點。「可是,親愛的許模克,她到戲院去教人把我開差了。」
他歇了一下,沒有力氣說下去。西卜女人趁此機會對許模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說他神志不清。她說:
「你別跟他分辯,他快死過去了……」
「她還說是你叫她去的……」邦斯瞧著老實的許模克補上一句。
「是的,」許模克拿出代人受過的勇氣,「那沒有法兒呀。你別多講!……讓我們把你救過來!……有了這些家私還要拼命做事,你傻不傻?……只要你快快好起來,咱們賣掉些小古董,安安靜靜的躲在一邊過日子,帶著這個好西卜太太……」
「她把你教壞了!」邦斯很痛苦的回答。
西卜女人特意站在床後,好偷偷的對許模克做手勢。病人看不見她,以為她走了,接著又說:
「她要我的命!」
「怎麼!我要你的命?……」她突然閃出身子,紅著眼睛,把拳頭插在腰裡。「做牛做馬,落得這個報答嗎?……哎唷,我的天!」
她眼淚馬上涌了出來,就手兒倒在一張沙發里;這悲劇式的動作對邦斯又是個加重病勢的刺激。
「好吧,」她又站起身子瞪著兩個朋友,眼睛裡射出兩顆子彈和一肚子的怨毒。「我在這兒不顧死活的干,還不見一點好,我受夠了。你們去找一個看護女人吧!」
兩個朋友聽了,相顧失色。
「喔!你們倆儘管擠眉弄眼的做戲吧!我主意拿定了!我去請波冷醫生找個看護女人來。咱們把帳算一算。你們得還我在這兒墊的錢……我本意是永遠不跟你們要的……哼,我還為你們又向比勒洛先生借了五百法郎呢……」
「那是他的病呀!」許模克撲過去抱著她的腰,「你耐著點吧!」
「你,你是一個天使,我會跪在地下親你的腳印。可是邦斯先生從來沒有喜歡過我,老是恨我的……並且還以為我要在他遺囑上有個名字呢!……」
「噓——!你要他的命了!」許模克叫著。
「再會,先生,」她走過來對邦斯像霹靂似的瞪了一眼,「你說我對你那麼壞,我還是希望你好。趕到你對我和和氣氣,覺得我做的事並沒有錯的時候我再來!暫時我待在家裡……你是我的孩子,哪有孩子反抗媽媽的?……——不,許模克先生,你再說也沒用……你的飯我給你送來,我照常服侍你;可是你們得找個看護女人,托波冷醫生找吧。」
說完她走了,氣勢洶洶的關上房門,把一些貴重而細巧的東西震得搖搖欲墜。瓷器的叮噹聲,在受難的病人聽來,仿佛一個熬著車刑的人,聽到了最後那個送他上天的聲音。
一小時以後,西卜女人不走進邦斯的臥室,只隔著房門招呼許模克,說他的晚飯已經在飯廳里了。可憐的德國人臉色慘白,掛滿了眼淚走出來。
「可憐的邦斯神志糊塗了,他竟把你當作一個壞人。那都是他的病喲,」許模克這麼說著,想討好西卜女人而同時不責備邦斯。
「喔!他的病,我真是受夠了!告訴你,他又不是我的父親,又不是我的丈夫,又不是我的弟兄,又不是我的孩子。他討厭我,那麼好,大家拉倒!你哪,你到天邊,我也跟你到天邊;可是一個人賣了命,拿出了真心,拿出了全部的積蓄,甚至連丈夫都來不及照顧,你知道,西卜病了,結果我還給人家當作壞人……那真是他媽的太那個了……」
「他媽的?」
「是的,他媽的!廢話少說。咱們談正經。你們該我三個月的錢,每月一百九十法郎,一共是五百七!我代付了兩次房租,連捐稅和小費,六百法郎,收條在這裡;兩項加起來,一千二不到,另外我借給你們兩千,當然不算利息;總數是三千一百九十二法郎……除了這個,你至少還得預備兩千法郎對付看護女人,醫生,藥,和看護女人的伙食。所以我又向比勒洛先生借了一千法郎在這裡,」她把高狄沙給的一千法郎拿給許模克看。
許模克對她這筆帳聽得呆住了,因為他的不懂銀錢出入,就好比貓的不懂音樂。
「西卜太太,邦斯是頭腦不清楚!請你原諒他,照舊來服侍他,做我們的好天使吧……我給你磕個頭求情吧。」
德國人說著跪在了地下,捧著這劊子手的手親吻。
「聽我說,小乖乖,」她把他扶了起來,親了親他的額角,「西卜病了,躺在床上,我才叫人去請了波冷醫生。在這個情形之下,我的事一定要料理清楚。並且,西卜看我哭哭啼啼的回去,氣惱得不得了,不准我再上這兒來了。他要收回他的錢,那也難怪,錢原來是他的。我們做女人的能有什麼法兒?還了他三千二百法郎,說不定他的氣會消下去。可憐的人!那是他全部的家私,二十六年的積蓄,流著汗掙來的。他明天一定要這筆錢,不能再拖了……唉,你不知道西卜的脾氣;他一冒火,會殺人的呢。也許我能跟他商量,照舊來服侍你們。你放心,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預備受他的氣,因為我太喜歡你了,你是一個天使。」
「不,我不過是個可憐蟲,只知道愛我的朋友,恨不得犧牲了性命去救他……」
「可是錢哪……許模克先生,哪怕一個子兒不給我,你也得張羅三千法郎,對付你們的用途!你知道我要是你,我怎麼辦?我絕不三心兩意,立刻把沒用的畫兒賣掉七八張;再拿你屋子裡因為沒處放而靠壁堆著的,搬些出來補在客廳里。只要那兒數目不缺,管他這一張那一張!」
「幹麼要補上去呢?」
「哎,他壞得很哪!不錯,那是他的病,平常他是像綿羊一般的!他可能起來,東找西尋;雖說他軟弱得連房門都出不來,萬一他闖進客廳,畫的數目總是不錯啦!……」
「對!」
「將來等他完全好了,咱們再把賣畫的事告訴他。那時你都推在我頭上得啦,說要還我的錢,沒有法兒。我才不怕負責呢。」
「不是我的東西,我總不能支配的……」老實的德國人很簡單的回答。
「那麼我去告一狀,讓法院把你和邦斯先生都傳得去。」
「那不是要他命嗎?……」
「這兩條路你自己挑吧!……我的天!我看你還是先把畫賣了,以後再告訴他……那時你拿法院的傳票給他看。」
「好,你去告我們吧……那我總算有個理由……將來可以把判決書給他做交代……」
當天晚上七點鐘,西卜太太跟一個執達吏商量過了,把許模克叫了去。德國人見了泰勃羅,當場聽說要他付款;他渾身哆嗦的答了話,執達吏吩咐他和邦斯都得上法院去聽候裁判。那個衙門裡的小官兒和備案的公事,把許模克駭壞了,再也不敢抵抗。
「賣畫就賣畫吧,」他含著一包眼淚說。
下一天早上六點,瑪古斯和雷蒙諾克一齊來把各人的畫卸了下來。二千五百法郎的兩張正式收據是這樣寫的:
本人茲代表邦斯先生,將油畫四幅出售與埃里 瑪古斯先生,共得價二千五百法郎整,撥充邦斯先生個人用途。計開:女像一幅,疑係丟勒所作;又人像一幅,屬於義大利畫派;又荷蘭風景畫一幅,布勒開爾作;又《聖家庭》一幅,屬於翡冷翠畫派,作家不詳。
給雷蒙諾克的收據,措辭相仿;他的四張畫是葛灤士,格勞特 勞朗,盧本斯,和梵 伊克的作品,收據上都用法國畫派法蘭德畫派含混過去了。
「這筆錢,使我相信了這些小玩意兒的確有點價值……」許模克拿到了五千法郎說。
「對啦,有點價值……」雷蒙諾克回答,「我很願意出十萬法郎統統買下來呢。」
邦斯有些次等的畫堆在許模克屋裡;奧凡涅人受了西卜女人之託,就在那一批中挑出幾幅尺寸相同的放在老框子內,補足了八張空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