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給老鰥夫的警告

2024-10-13 05:59:22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三天以後,許模克正在睡覺,因為老音樂家和西卜太太已經把看護病人的重任分擔了,她跟可憐的邦斯,像她所說的搶白了一場。肝臟炎有個可怕的症候,我們不妨在此說一說。凡是肝臟受了損害的病人,都容易急躁,發怒,而發怒會教人暫時鬆動一下,正如一個人發燒的時候精力會特別充沛。可是高潮一過,他馬上衰弱到極點,像醫生所謂的虛脫了,而身體所受的內傷也格外嚴重。所以害肝病的人,尤其因精神受了打擊而得肝病的人,大發雷霆以後的虛弱特別危險,因為他的飲食已經受到嚴格的限制。這是擾亂人的液體機能的熱度[115],對血和頭腦部不相干的。全身的刺激引起一種抑鬱感,使病人對自己都要生氣。在這等情形中,無論什麼事都可以促成劇烈的衝動,甚至有性命之憂。下等階級出身的西卜女人,既沒有經驗,也沒有教育,儘管醫生告誡,也絕不肯相信液體組織會把神經組織弄得七顛八倒。波冷的解釋,在她心目中只是做醫生的一廂情願。她像所有平民階級的人一樣,無論如何要拿東西給邦斯吃,只要波冷斬釘截鐵的告訴她:「你給邦斯吃一口隨便什麼東西,就等於把他一槍打死,」才能攔住她不偷偷的給他一片火腿,一盤炒雞子,或是一杯香草巧克力。在這一點上,一般平民真是固執到極點;他們生了病不願意進醫院,就因為相信醫院裡不給病人吃東西,把他們活活餓死。病人的妻子夾帶食物所造成的死亡率,甚至使醫生不得不下令,在探望病人的日子,家屬的身體必須經過嚴格搜查。西卜女人為了要立刻撈一筆錢,想跟邦斯暫時翻臉,便把怎樣上戲院去看經理,怎樣和舞女哀絡綺思鬥嘴,統統告訴了邦斯。

  「可是你到那兒去幹麼呀?」病人已經問到第三遍。只要西卜女人一打開話匣子,他就攔不住的了。

  「那時候,趕到我訓了她一頓,哀絡綺思小姐知道了我是誰,她就扯了白旗,咱們也變做世界上最好的朋友。——現在你問我上那兒去幹什麼是不是?」她把邦斯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有些多嘴的人,可以稱為多嘴的天才的,就會這樣的把對方插進來的話,或是反對的意見,或是補充的言論,拉過來當作材料,仿佛怕他們自己的來源會枯竭似的。

  「哎,我是去替你的高狄沙先生解決困難呀;他有出芭蕾舞劇要人寫音樂;親愛的,你又沒法拿些紙來亂劃一陣,交你的差……我就無意中聽到,他們找了一個迦朗育先生,去給《莫希耿》寫音樂……」

  「迦朗育!」邦斯氣得直嚷,「迦朗育一點兒才氣都沒有,他要當第一提琴手我還不要呢!他很聰明,寫些關於音樂的文章倒很好;可是我就不相信他能寫一個調子!……你哪兒來的鬼念頭,會想起上戲院去的?」

  「哎唷,瞧你這個死心眼兒,你這個魔鬼!……得了吧,小乖乖,咱們別說來就來生那麼大的氣好不好?……像你現在這樣,你能寫音樂嗎?難道你沒有照過鏡子?要不要我給你一面鏡子?你只剩皮包骨頭了……力氣就跟麻雀差不多……你還以為能夠寫音符?……連我的帳你都寫不起來呢……喔,對啦,我得上四樓去一趟,他們該我十七個法郎……十七法郎也是個數目呀;付了藥劑師的帳,咱們只剩二十法郎了……所以哪,我得告訴那個人,看上去倒是個好人,那個高狄沙……我喜歡這名字……他是嘻嘻哈哈的快活人,很配我的胃口……他呀,他可不會鬧肝病的!……我把你的情形告訴了他……不是嗎,你身體不行,他暫時叫人代替你的位置……」

  「代替了!」邦斯大叫一聲,在床上坐了起來。一般而論,生病的人,尤其被死神的魔掌拿住了的,拼命想抓住差事的勁兒,簡直跟初出道的人謀事一樣。所以聽說位置有人代替,快死的人就覺得已經死了一半。他接著說:

  

  「可是醫生說我情形很好呢!他認為我不久生活就能照常了。你害了我,毀了我,要了我的命!……」

  「嘖!嘖!嘖!嘖!」西卜女人叫起來,「你又來啦!好吧,我是你的劊子手,你在我背後老對許模克先生說這些好聽的話,哼!我都聽見的……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惡人。」

  「你可不知道,只要我的病多拖上半個月,我好起來的時候,人家就會說我老朽,老頑固,落伍了,說我是帝政時代的,十八世紀的古董!」病人這樣嚷著,一心只想活下去。「那時,迦朗育在戲院裡從頂樓到賣票房都交了朋友啦!他會降低一個調門,去遷就一個沒有嗓子的女戲子,他會爬在地下舔高狄沙的靴子;他會拉攏他的三朋四友,在報紙上亂捧一陣;可是,你知道,西卜太太,平常報紙專門在光頭上找頭髮的呢!……你見了什麼鬼會跑得去的?……」

  「怪啦!許模克先生為這件事跟我商量了八天呢。你要怎麼辦?你眼裡只看見你自己,你自私自利,恨不得叫別人送了命來治好你的病!……可憐許模克先生,一個月到現在拖得筋疲力盡,走投無路,他哪兒都去不成了,又不能去上課,又不能到戲院裡去上班,難道你不看見嗎?他通宵陪著你,我白天陪著你。早先我以為你窮,所以由我陪夜,現在再要那麼辦,我白天就得睡覺,那麼家裡的事誰管?你的寶貝又歸誰看著呢?……有什麼法兒,病總是病呀!……不是嗎?……」

  「許模克絕不會打這個主意的……」

  「那麼是我憑空想出來的?你以為我們的身體是鐵打的?要是許模克先生照舊一天教七八個學生,晚上六點半到十一點半在戲院裡指揮樂隊,不消十天他就沒有命了……這好人,為了你便是擠出血來都願意,你可要他死嗎?我可以叫爺叫娘的起誓,像你這種病人真是從來沒見過……你的理性到哪兒去啦?難道送進了當鋪嗎?這兒大家都在為你賣命,每件事都盡了力,你還不滿意……你要逼我們氣得發瘋不是?……我嗎,不說別的,我人快倒下來了!……」

  西卜女人盡可以信口胡說,邦斯氣得話都說不上來了,他在床上扭來扭去,結結巴巴的只能迸出幾個聲音,他要死過去了。到了這個階段,照理急轉直下,吵架一變而為親熱的表示。看護女人撲到病人身邊,捧著他的腦袋,硬逼他睡下去,把被單蓋在他身上。

  「你怎麼能這樣呢!我的乖乖,怪來怪去只能怪你的病!波冷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得了吧,你靜靜吧。好孩子,乖一點呀。凡是接近你的人都把你當作寶貝似的,醫生甚至一天來瞧你兩回!倘使看到你煩躁成這樣,他要怎麼說呢?你教我沉不住氣,唉,你真是不應該……一個人有西卜太太看護的時候,應當敬重她呀!……你卻又叫又嚷!……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以的。說話會刺激你的……幹麼要生氣呀?這都是你的錯兒,老跟我鬧彆扭!喂,咱們講個理吧!倘使許模克先生和我,我是把你當作心肝寶貝一般的,倘使我們認為做得不錯……那麼,告訴你,就是做得不錯!」

  「許模克不會不跟我商量,就叫你上戲院去的……」

  「要不要叫醒他,要他來做見證呢?可憐的好人睡得像登了天似的。」

  「不!不!倘使我的好朋友許模克決定這樣辦,那麼也許我的病比我自己想像的要重得多,」邦斯說著,對他臥房裡陳設的美術品好不悽慘的瞧了一眼。「得跟我心愛的畫,跟我當作朋友一般的這些東西……跟我那個超凡入聖的許模克告別了!——喔!可是真的嗎?」西卜女人這惡毒的戲子把手帕掩著眼睛。這個沒有聲音的答覆頓時使病人黯然若失。地位與健康,失業與死亡,在這個最受不起打擊的兩點上受了打擊,他完全消沉了,連發怒的氣力也沒有了。他奄奄一息的愣在那裡,好似害肺病的人和臨終苦難掙扎過了的情景。

  西卜女人看見她的俘虜完全屈服了,便道:「我說,為了許模克先生的利益,你最好把德洛濃先生找來,他是本區的公證人,人挺好的。」

  「你老是跟我提到這個德洛濃……」

  「嘿!隨你將來給我多少,請這個請那個,我才不在乎呢!」

  她側了側腦袋錶示瞧不起金錢。於是兩人都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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