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買賣的條件

2024-10-13 05:59:1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庭長太太抱著手臂聽著,好像一個人不得不聽一番說教似的;這時她放下手臂,瞅著弗萊齊埃,說道:

  「先生,關於你自己的事,你說得一明一白了;可是我覺得你對正文還是一篇糊塗帳……」

  「太太,再加一兩句,事情就揭穿了。庭長先生是邦斯先生獨一無二的三等親屬承繼人。邦斯先生病得很重,要立遺囑了,也許已經立了。他把遺產送給一個叫作許模克的德國朋友。遺產值到七十萬以上,三天之內,我可以知道準確的數目……」

  庭長太太聽了這個數字大吃一驚,不由得自言自語的說:

  「要是真的話,我跟他翻臉簡直是大錯特錯了,我不該責備他……」

  「不,太太,要沒有那一場,他會像小鳥一樣的開心,比您,比庭長,比我,都活得久呢……上帝自有它的主意,咱們不必多推敲!」他因為說得太露骨了,特意來這麼兩句遮蓋一下。「那是沒有辦法的!咱們吃法律飯的,看事情只看實際。太太,現在您可明白了,以庭長這樣高的地位,他對這件事絕不會也絕不能有所行動。他跟舅舅變了死冤家,你們不見他的面了,把他從社會上攆出去了;你們這樣做想必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事實是那傢伙病了,把財產送給了他唯一的朋友。在這種情形之下立的一張合乎法定方式的遺囑,一個巴黎高等法院的庭長能有什麼話說呢?可是,太太,我們在私底下看,這究竟是極不愉快的事,明明有權承繼七八十萬的遺產……誰知道,也許上一百萬呢,我們以法定的唯一的承繼人資格,竟沒有能把這筆遺產抓回來!……要抓回來,就得把自己牽入卑鄙齷齪的陰謀,又疙瘩,又無聊,要跟那些下等人打交道,跟僕役,下屬,發生關係,緊緊的盯著他們:這樣的事,巴黎沒有一個訴訟代理人,沒有一個公證人辦得了。那需要一個沒有案子的律師,像我這樣的,一方面要真有能力,要赤膽忠心,一方面又潦倒不堪,跟那些人的地位不相上下……我在我一區里替中下階級、工人、平民辦事……唉,太太,我落到這個田地,就因為如今在巴黎署理的那位檢察官對我起了惡感,不能原諒我本領高人一等……太太,我久仰您大名,知道有了您做靠山是多麼穩固的,我覺得替您效勞,幹了這件事,就有苦盡甘來的希望,而我的朋友波冷醫生也能夠揚眉吐氣了……」

  庭長太太有了心事。那一忽兒工夫,弗萊齊埃可真急壞了。芒德的檢察官,一年以前被調到巴黎來署理;他的父親維奈是中間黨派的一個領袖,當了十六年檢察署長,早已有資格當司法部長,他是陰險的庭長太太的對頭……傲慢的檢察署長公然表示瞧不起加繆索庭長。這些情形是弗萊齊埃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的。

  

  「除了在一件案子中接受兩造的委託以外,你良心上沒有別的疙瘩嗎?」她把眼睛瞪著弗萊齊埃問。

  「太太可以問勒勃夫先生,他對我是不錯的。」

  「你可有把握,勒勃夫先生替你在庭長跟包比諾伯爵面前說好話嗎?」

  「那我可以保證,尤其維奈先生已經離開芒德;因為,我可以私下說一句,勒勃夫先生很怕那個乾巴巴的檢察官。並且,庭長太太,要是您允許,我可以到芒德去見一見勒勃夫先生。那也不會耽誤事情,因為遺產的準確數目要過兩三天才能知道。為這樁事所用的手段,我不願也不能告訴太太,可是我對自己的盡心盡力所期望的報酬,不就等於保證您成功嗎?」

  「行,那麼你去想法請勒勃夫先生替你說句好話;要是遺產真像你說的那麼可觀,我還不大相信呢,那我答應你要求的兩個位置,當然是以事情成功為條件羅……」

  「我可以擔保,太太。可是將來我需要的時候,請把您的公證人,訴訟代理人都邀來,以庭長的名義給我一份委託書,同時請您要那幾位聽我調度,不能自作主張的行動。」

  「你負了責任,我當然給你全權,」庭長太太的口氣很鄭重,「可是邦斯先生真的病很重嗎?」她又帶著點笑容問。

  「我相信,太太,他是醫得好的,尤其他找的是個很認真的醫生;我的朋友波冷並沒起什麼壞心,他是聽了我的指揮,為您的利益去刺探情形的;他有能力把老音樂家救過來;可是病人身邊有個看門女人,為了三萬法郎會送他進墳墓,不是謀殺他,不是給他吃砒霜,她才不那麼慈悲呢,她更辣手,用的是軟功,成天不斷的去刺激他。可憐的老頭兒,換一個安靜的環境,譬如在鄉下吧,能有周到的服侍,朋友的安慰,一定會恢復;可是給一個潑辣的女人折磨——她年輕時候,是聞名巴黎的二三十個牡蠣美人之中的一個,又貪心,又多嘴,又蠻橫,——一病人給她磨著,要他在遺囑上送她大大的一筆錢,那不成問題肝臟會硬化的,也許現在已經生了結石,非開刀不可了,而那個手術病人是受不住的……醫生哪,是個絕頂好人!……他可為難死了。照理他應當教病人把那婆娘打發掉……」

  「那潑婦簡直是野獸了!」庭長夫人裝出溫柔的聲音叫。

  弗萊齊埃聽到這種跟自己相像的聲音,不由得在肚裡暗笑,他知道把天生刺耳的嗓音故意裝作柔和是什麼意思。他想起路易十一所說的故事。有位法官娶了一位太太,跟蘇格拉底的太太一模一樣[113],法官卻並沒那個大人物的達觀,便在燕麥中加了鹽餵他的馬匹,又不給它們喝水。有一天,太太坐了車沿著塞納河到鄉下去,那些馬急於喝水,便連車帶人一起拉到了河裡。於是法官感謝上帝替他這樣自自然然的擺脫了太太。這時,瑪維爾太太也在感謝上帝在邦斯身邊安插了一個女人,替她把邦斯不著痕跡的擺脫掉。她說:

  「只要有一點兒不清白,哪怕一百萬我也不拿的……你的朋友應當點醒邦斯先生,把看門女人打發走。」

  「太太,第一,許模克和邦斯兩位把這女人當作天使,不但不肯聽我朋友的話,還會把他打發走呢。其次,這該死的牡蠣美人還是醫生的恩人,他給比勒洛先生看病就是她介紹去的。他囑咐她對病人要一百二十分的柔和,可是這個話反而給她指點了加重病勢的方法。」

  「你的朋友對我舅舅的病認為怎麼樣呢?」

  弗萊齊埃的答話那麼中肯,眼光那麼尖銳,把那顆跟西卜女人一樣貪婪的心看得那麼清楚,使庭長太太為之一震。

  「六個星期之內,繼承可以開始了[114]。」

  庭長太太把眼睛低了下去。

  「可憐的人!」她想裝出哀傷的神氣,可是裝不像。

  「太太有什麼話要我轉達勒勃夫先生嗎?我預備坐火車到芒德去。」

  「好吧,你坐一會,我去寫封信約他明天來吃飯;我們要他來商量,把你那件冤枉事給平反一下。」

  庭長太太一走開,弗萊齊埃仿佛已經當上初級法庭庭長,人也不是本來面目了:他胖了起來,好不舒暢的呼吸著快樂的空氣,吹到了萬事如意的好風。意志那個神秘的寶庫,給他添了一般強勁的新生的力量,他像雷蒙諾克一樣,覺得為了成功竟有膽子去犯罪,只要不留痕跡。他一鼓作氣來到庭長太太面前,把猜測肯定為事實,天花亂墜的說得鑿鑿有據,但求她委託自己去搶救那筆遺產而得到她的提拔。他和醫生兩人,過的是無邊苦海的生活,心中存的亦是無窮無極的欲望。他預備把珍珠街上那個醜惡的住所一腳踢開。盤算之下,西卜女人的公費大概可有三千法郎,庭長那裡五千法郎,這就足夠去租一個像樣的公寓。並且他欠波冷的情分也能還掉了。有些陰險的性格,雖然被苦難磨得非常兇狠,也會感到相反方面的情緒,跟惡念一樣強烈:黎希留是個殘酷的敵人,也是個熱心的朋友。為了報答波冷的恩惠,弗萊齊埃便是砍下自己的腦袋都願意。庭長太太拿著一封信回進來,對這個自以為幸福而有了存款的人,偷偷的瞧了一下,覺得不像她第一眼看到的那麼丑了;並且他現在要做她的爪牙了,而我們看自己的工具和看鄰人的工具,眼光總是不同的。

  「弗萊齊埃先生,」她說,「我已經看出你是個聰明人,我也相信你是坦白的。」

  弗萊齊埃做了個意義深長的姿勢。

  「那麼,」她接著又說,「請你老老實實回答一個問題:你的行動會不會連累我,或是連累瑪維爾先生?……」

  「我絕不敢來見您的,太太,要是將來有一天,我會埋怨自己把泥巴丟在了你們身上,哪怕像針尖般小的污點,在你們身上也要像月亮般大。太太,您忘了我要做一個巴黎初級法庭的庭長,先得使你們滿意。我一生受的第一個教訓,已經使我吃不消了,還敢再碰那樣的釘子嗎?末了,還有一句話,我一切的行動,凡是關涉到你們的,一定先來請示……」

  「那很好。這兒是給勒勃夫先生的信。現在我就等你報告遺產價值的消息。」

  「關鍵就在這裡,」弗萊齊埃很狡猾的說,他對庭長太太行著禮,盡他的臉所能表示的做得眉花眼笑。

  「謝天謝地!」加繆索太太心裡想,「喔!我可以有錢啦!加繆索可以當選議員啦。派這個弗萊齊埃到鮑貝克縣裡去活動,他準會替我們張羅到多數的選票。這工具再好沒有了!」

  「謝天謝地!」弗萊齊埃走下樓梯的時候想,「加繆索太太真是一個角色!我要有這一類的女人做太太才好呢!行了,幹事要緊!」

  於是他動身上芒德向一個不大認識的人討情去了。他把這希望寄托在華蒂南太太身上。過去他的倒霉就是為了她;可是不幸的愛情,往往像可靠的債務人的一張到期不付的借票,會加你利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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