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不大體面的屋子

2024-10-13 05:58:5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樓梯是靠幾扇臨著小天井的拉窗取光的,你一走上去,就能知道除了房東和弗萊齊埃之外,別的房客都是干手工業的。濺滿污泥的踏級有每個行業的標記,例如碎銅片,碎紐扣,零頭零尾的花邊和草綆等等。高頭幾層的學徒,在牆上塗些猥褻的漫畫。看門女人的最後一句話,自然引起了西卜太太的好奇心,她決意先去請教一下波冷醫生的朋友,且看印象如何,再決定是否把事情交給他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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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梭伐太太怎麼能服侍他的,有時我真想不過來,」看門女人跟在後面,把剛才的話加上一個註解。她又說:「我陪你上樓,因為要替房東送牛奶跟報紙去。」

  到了二層閣上的第二層[101],西卜太太在一扇怕人的門前站住了。不三不四的紅漆,門鈕四周二十公寸寬的地方,都堆了一層半黑不黑的油膩;在漂亮公寓裡,建築師往往在鎖孔上下釘一面鏡子,免得日子久了留下手上的污跡。大門上的小門,像酒店裡冒充陳年老酒的瓶子一樣糊滿了泥巴,盯著草頭花形的鐵條,紮實的鉸鏈,粗大的釘子,可以名副其實的叫作監獄的門。這些裝配,只有守財奴或是在小報上罵人而與大眾為敵的記者才想得出。樓梯上臭氣撲鼻,一部分是從排泄髒水的鉛管散布出來的。蠟燭的煙在樓梯頂上畫滿了亂七八糟的圖案。門鈴繩子的拉手是個骯髒的橄欖球,微弱的聲音表示門鈴已經開裂。總之,每樣東西都跟這個醜惡的畫面調和。西卜女人先聽見笨重的腳聲,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顯見是個大胖女人;而後梭伐太太出現了。她像荷蘭畫家勃羅侯筆下的老妖婆,身高五尺六寸,臉盤像個當兵的,鬍子比西卜女人的還要多,身子臃腫,胖得不正常了。她穿著件挺便宜的羅昂布衫,頭上包著一塊綢,還用主人家收到的印刷品做芯子,繞成頭髮捲兒,耳上戴著一副車輪大的金耳環,活像地獄裡守門的母夜叉。她拿著一隻東凹西凸的有柄的白鐵鍋子,淌出來的牛奶,使樓梯台上更多了一股味道,可是儘管酸溜溜的令人作嘔,外邊卻也不大聞得到了。

  「什麼事啊,太太?」她一邊問,一邊惡狠狠的瞅著西卜女人,大概她覺得來客穿得太體面了。天生充血的眼睛,使她看起人來格外顯得殺氣騰騰。

  「我來看弗萊齊埃先生,是他的朋友波冷醫生介紹的。」

  「請進來吧,太太,」梭伐女人忽然變得一團和氣,證明她早知道要有這個清早上門的客人。

  行了個像戲台上一樣的禮,那個半男性的老媽子粗手粗腳的打開辦公室的門,裡邊便是從前在芒德當過訴訟代理人的角色。這間臨街的辦公室,跟三等執達吏的辦公室一模一樣,文件櫃的木料是黑不溜秋的,陳舊的案卷已經紙邊出毛,吊下來的紅穗子也顯得可憐巴巴,文件夾看得出有耗子在上面打過滾,日積月累的塵埃把地板變做了灰色,天花板給煙燻黃了。壁爐架上的鏡子模糊一片;燒火的翻砂架上,木柴寥寥可數;新貨的嵌木座鐘只值六十法郎,是向法院拍賣來的;兩旁的燭台是鋅製的,還冒充四不像的岩洞式,好幾處的漆已經剝落,露出裡面的金屬。弗萊齊埃是一個矮小、乾癟、病態的男人,紅紅的臉上生滿小肉刺,足見他血液不清,他還時時刻刻搔著右邊的胳膊。假頭髮戴得偏向腦後,露出一個土黃色的腦殼,神氣很可怕。他從一張鋪著綠皮坐墊的穿藤椅上站起來,堆著笑臉,端過一張椅子,裝著甜蜜的聲音說道:

  「是西卜太太吧,我想?……」

  「是的,先生,」她平素大模大樣的氣概竟沒有了。

  很像門鈴聲的那種嗓音,和半綠不綠的眼睛裡那道尖利的光,把西卜女人嚇呆了。整個辦公室都有弗萊齊埃的氣息,仿佛裡頭的空氣會傳染似的。西卜太太這才明白幹麼弗洛麗蒙太太沒有做弗萊齊埃太太。

  「波冷跟我提過你了,好太太,」弗萊齊埃故意用著裝腔作勢的聲音,可是照舊的尖銳,單薄,像鄉下人做的酒。

  說到這兒,他把對襟便服的下擺拉了一下,遮住裹在破褲子裡的瘦膝蓋。那件印花布袍子破了好幾處,棉花老是不客氣從裡頭鑽出來,可是棉花的重量還老是把衣襟往兩邊敞開,露出一件顏色變黑了的法蘭絨上衣。他有模有樣的,把不聽話的長袍緊了緊帶子,顯出他蘆葦似的身腰,然後把兩根像死冤家的弟兄般永遠各自東西的木柴,拿火鉗撥在一處;緊跟著他又心血來潮的想起了什麼,站起身來叫了聲:

  「梭伐太太!」

  「怎麼呢?」

  「誰來我都不見。」

  「哎唷!還要你交代!」不男不女的老媽子口氣很強硬。

  「她是我的老奶媽,」弗萊齊埃不好意思的向西卜女人解釋。

  「她還有很多奶水呢,」當年中央菜場的紅角兒回答。

  弗萊齊埃笑了笑,閂上了門,免得女管家再來打斷西卜女人的心腹話。他坐下來,一刻不停的拉著衣擺,說道:

  「好罷,太太,把你的事講給我聽。你是我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朋友介紹來的,你相信我得了……是的,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西卜太太直講了半點鐘,對方不插一句話:他那好奇的神氣,活像一個年輕的兵聽著老禁衛軍里的老兵[102]說話。她的嘮叨,在她對付邦斯的幾幕里,我們已經領教過了。弗萊齊埃一聲不出,態度恭順,好像聚精會神的聽著西卜女人瀑布似的拉扯,使存著疑心的看門女人,把多少醜惡的印象引起的戒懼也減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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