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只要耐心等待,自會水到渠成
2024-10-13 05:58:52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西卜太太照例橫衝直撞的闖進去,正碰到醫生跟他的老母親在飯桌上。他們吃著所有的生菜中最便宜的萵苣生菜。飯後點心只有一小尖角的勃里乳餅,旁邊擺著一盆四叫化水果[96],只看見葡萄梗,還有一盆起碼貨的蘋果。
「母親,你不用走,」醫生按著波冷太太的手臂,「這位便是我跟你提過的西卜太太。」
「太太萬福,先生萬福,」西卜女人說著,往醫生端給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喔!這位就是老太太?有這樣一位能幹的少爺,老人家真是好福氣!因為,太太,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從死路上拉回來的。」
波冷寡婦聽見西卜太太這樣恭維她的兒子,覺得她挺可愛。
「親愛的波冷先生,我這番來是報告你,反正咱們說說不要緊,可憐的邦斯先生情形很不好;並且為了他,我有話跟你談……」
「我們到客廳去坐吧,」波冷指著僕人對西卜太太做了個手勢。
一進客廳,西卜女人就長篇大論的講她跟兩個榛子鉗的關係,又把借錢的故事添枝接葉的背了一遍,說她十年來對邦斯與許模克幫了不知多大的忙。聽她的口氣,要沒有她那種慈母一般的照顧,兩個老人早已活不成了。她自居為天使一流;扯了那麼多的謊,澆上大把大把的眼淚,把波冷老太太也聽得感動了。末了她說:
「你明白,親愛的先生,第一我要知道邦斯先生打算把我怎麼安排,要是他死下來的話;當然,我絕不希望有這一天,因為,太太,你知道,我的生活就是照顧這兩個好人;可是,我要丟了一個,還可以照應另外一個。我是天生的熱心人,只想做人家的母親。要沒有人讓我關切,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簡直過不了日子……所以,倘使波冷先生肯替我在邦斯先生面前說句話,我真是感激不盡,一定會想法報答的。天哪!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可能算是多要嗎,我問你?……這對許模克先生也有好處……咱們的病人對我說,他會把我囑託給德國人,那是他心中的承繼人……可是這先生連一句像樣的法國話也說不上來,我能指望他什麼?再說,朋友一死,心裡一氣,他可能回德國去的……」
「親愛的西卜太太,」醫生的態度變得很嚴肅,「這一類的事跟醫生不相干。倘使有人知道我替病家的遺囑出主意,我的開業執照就要被吊銷。醫生接受病人的遺產,是法律禁止的……」
「有這種混帳法律嗎!我要跟你分遺產,誰管得了?」西卜女人馬上回答。
「不但如此,我還要進一步告訴你,我不能違背我做醫生的良心,對邦斯先生提到他的死。先是他的病還沒有危險到這個地步;其次,這種話在我嘴裡說出來,他要大受刺激,加重病勢,那時他真的有性命之憂了……」
「可是我老實不客氣勸過他料理後事,他的病也不見得更壞……他已經聽慣了!……你不用怕。」
「這些話一句都甭提了,好西卜太太!……那是公證人的事,跟醫生毫無關係……」
「可是,親愛的波冷先生,倘若邦斯先生自己問起你他的情形,要不要防個萬一,那時你可願意告訴他,把後事料理清楚也是恢復健康的好辦法嗎?……然後你再找機會替我說句話……」
「哦!要是他跟我提到立遺囑的話,我絕不阻擋他。」
「好啦,這不就得了嗎!」西卜太太嚷著,「我特意來謝謝你為我費的心,」她把一個封著三塊金洋的小紙包塞在醫生手裡,「眼前我只有這點兒小意思。啊!……我要有了錢,一定忘不了你,親愛的波冷先生,你這還不像好天爺到了世界上來嗎!……——太太,你家少爺真是個天使!」
西卜太太站起身來,波冷太太挺客氣的跟她行了禮,然後醫生把她送到門外。到了這裡,這位下層階級的瑪克白夫人[97],忽然胸中一亮,好像給魔鬼點醒了似的,覺得醫生對她假裝的病既然收了診費,一定能做她的同黨。
「親愛的波冷先生,」她說,「我受傷的事,你已經幫了忙,怎麼不願意說幾句話,救救我的窮呢?……」
醫生覺得自己落在了魔鬼手裡,他的頭髮被它無情的利爪一把抓住了。為這麼一點小事而壞了名聲,他不由得怕起來,馬上想到一個同樣陰險的念頭。
「西卜太太,」他把她拉回到看診室里,「我欠你的情分,讓我還了你吧,我在區公所的差事是靠你得來的……」
「咱們平分就是了,」她搶著說。
「分什麼?」
「遺產呀!」
「你不了解我,」醫生拿出道學家的神氣。「這種話不能再提。我有個中學裡的同學,非常聰明,我們特別知己,因為彼此的遭遇都差不多。我念醫學的時候,他在念法律;我在醫院裡實習,他在訴訟代理人古丟爾那兒辦公事。我是褲子裁縫的兒子,他是鞋匠的兒子;他沒有得到人家的好感,也沒有張羅到資本;因為歸根結底,資本還是要靠好感來的。他只能在芒德城裡盤下一個事務所……可是內地人太不了解巴黎人的聰明,跟我的朋友找了許許多多的麻煩……」
「那些壞蛋!」西卜女人插了一句。
「是的,因為他們勾結起來,一致和他過不去,竟找出一些好像是我朋友不對的事,逼他把事務所盤掉;檢察官也出面干涉了,那官兒是地方上的人,當然偏袒同鄉。我這可憐的朋友叫作弗萊齊埃,比我還窮,比我還穿得破爛,家裡的排場跟我的一樣,躲在我們這一區里只能在違警法庭和初級法庭辯護,因為他也是個律師。他住在珍珠街,就靠近這裡。你到九號門牌,走上四樓,就可看到樓梯台上有塊小紅皮招牌,印著:弗萊齊埃事務所。他專門替本區的門房,工人,窮人,辦理訴訟,收費很便宜,人也很老實。因為憑他的本領,只要壞一壞良心,他早已高車大馬的抖起來了。今天晚上我去看他。你趕明兒一清早去。他認得商務警察路夏先生,初級法庭的執達吏泰勃羅先生,初級法庭庭長維丹先生,公證人德洛濃先生;在街坊上那些吃公事飯的裡面,他已經是一個重要角兒了。倘使他做了你的代理人,倘使你能勸邦斯先生請他做顧問,那就像你一個人變了兩個人。可是你不能像跟我一樣,向他提出那些有傷尊嚴的話。他非常聰明,你們一定談得投機的。至於怎麼酬謝他,我可以做中間人……」
西卜太太很俏皮的望著醫生,說:
「上回修院老街開針線鋪的弗洛麗蒙太太,為了姘夫的遺產差點兒倒霉,後來一個吃法律飯的給她把事情挽回了,你的朋友是不是那個人?……」
「就是他。」
「哎,你說她可有良心?」西卜女人叫起來,「人家替她爭到兩千法郎年金,向她求婚,她倒不答應;聽說結果只送了一打荷蘭布襯衫,兩打手帕,整套內衣,就算謝了他!」
「西卜太太,那些內衣值到一千法郎;那時弗萊齊埃在街坊上剛出頭,也用得著衣衫。並且,一切代帳她都照付,沒有一句話……這件案子替弗萊齊埃招來了別的案子,現在他業務已經很忙,在我們眼裡,大小主顧都是一樣的……」
「唉,世界上吃苦的就是那些好人!」看門女人回答,「好吧,波冷先生,再見了,謝謝你。」
老鰥夫送命的慘劇,或者說可怕的喜劇,從此開場了。因緣湊合,他落在一般貪財的人手中,只能聽他們擺布。還有最強烈的情慾在那裡推波助瀾:一個是嗜畫如命的猶太人;一個是貪狠無比的弗萊齊埃,你要看到他躲在老巢里的模樣準會發抖呢;一個是無惡不作,只要能攪上一筆資本連犯罪也不怕的奧凡涅人。以上所述可以說是這齣喜劇的開場白;至於重要的角兒,至此為止都已經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