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的歷史
2024-10-13 05:58:49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波冷醫生住在奧萊昂街。他占著底層的一個小公寓,包括一個穿堂,一個客廳,兩間臥房。一邊通穿堂一邊通醫生臥室的一間小屋子,改成了看診室。另外附帶一個廚房,一間僕人的臥室,一個小小的地窖。小公寓屬於正屋側面的陪房部分。整幢屋子很大,是帝政時代拆掉了一座老宅子蓋起來的,花園還保留著,分配給底層的三個公寓。
醫生住的公寓四十年沒有刷新過。油漆,花紙,裝修,全是帝政時代的。鏡子,框子的邊緣,花紙上的圖案,天花板,堊漆,都積著一層四十年的油膩灰土。雖是在瑪萊區的冷角里,這小公寓每年還得一千法郎租金。醫生的母親波冷太太,六十七歲,占著另外一間臥房。她替褲子裁縫做些零活,什麼長統鞋套,皮短褲,背帶,腰帶,和一切有關褲子的零件;這行手藝現在已經衰落了。又要照顧家務,又要監督兒子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僕人,她從來不出門,只在小花園中換換空氣;那是要打客廳里一扇玻璃門中走出去的。她二十年前做了寡婦,把專做褲子的裁縫鋪盤給了手下的大夥計;他老是交些零活給她做,使她能掙到三十銅子一天。她為獨養兒子的教育犧牲一切,無論如何要他爬上高出父親的地位。眼看他當了醫生,相信他一定會發達,她繼續為他犧牲,很高興的照顧他,省吃儉用,只希望他日子過得舒服,愛他也愛得非常識趣,那可不是每個母親都能辦到的。波冷太太沒有忘了自己是女工出身,不願意教兒子受人嘲笑或輕視,因為這好太太講話多用S音,正像西卜太太的多用N音。偶然有什麼闊氣的病人來就診,或是中學的同學,或是醫院的同事來看兒子,她就自動的躲到房裡去。所以波冷醫生從來不用為他敬愛的母親臉紅;她所缺少的教育,由她體貼入微的溫情給補救了。鋪子大約盤到兩萬法郎,寡婦在一八二○年上買了公債;她的全部財產便是每年一千一百法郎的利息。因此有好多年,鄰居們看到醫生母子的衣服都晾在小花園裡的繩子上;為要省錢,所有的衣服都由老太太和僕人在家裡洗。這一點日常瑣事對醫生很不利;人家看他這麼窮,就不大相信他的醫道。一千一的利息付了房租。開頭的幾年,清苦的家庭都是由矮胖的老太太做活來維持的。披荊斬棘的幹了十二年,醫生才每年掙到三千,讓老太太大約有五千法郎支配。熟悉巴黎的人都知道這是最低限度的生活。
病人候診的客廳,家具十分簡陋:一張挺普通的桃木長沙發,面子是黃花的粗絲絨的,四張安樂椅,六張單靠,一張圓桌,一張茶桌,都是褲子裁縫的遺物,當年還是他親自選購的。照例蓋著玻璃罩的座鐘是七弦琴的形式;旁邊放著兩個埃及式的燭台。黃地紅玫瑰花的布窗簾,居然維持了那麼些年。姚伊工廠這種惡俗的棉織物,想不到一八○九年奧倍剛夫初出品時還得到拿破崙的誇獎。看診間的家具,格式也相仿,大半拿父親臥房裡的東西充數。一切顯得呆板,寒傖,冰冷。如今GG的力量高於一切,協和廣場的路燈杆都給鍍著金漆,讓窮人自以為是有錢的公民而覺得安慰;在這種時代,哪個病家會相信一個沒有名沒有家具的醫生是有本領的?
穿堂兼做飯廳;老媽子沒有廚房工作或不陪老太太的時候,就在這兒做活。你一進門,看到這間靠天井的屋子,窗上掛著半紅半黃的紗窗簾,你就能猜到這個淒涼的,大半日沒有人的公寓,情形是怎麼悲慘。壁櫥里準是些發霉的麵團,缺角的盤子,舊瓶塞,整星期不換的飯巾,總之是巴黎的小戶人家捨不得的丑東西,早該扔進垃圾簍的。所以,在這個大家把五法郎一塊的錢老放在心上老掛在嘴邊的時代,三十五歲的醫生只能做個單身漢。他的母親在社會上是拉不到一點關係的。十年之間,在他行醫的那些家庭中,可以促成羅曼史的機會,他連一次也沒碰上。他的病人,生活情形都和他的不相上下;他看到的不是小職員便是做小工業的。最有錢的主顧是肉店老闆,麵包店老闆,和一區里比較大一些的零售商;這等人病好了,大多認為是天意,所以對這個拼著兩腿走得來的醫生,只要送兩法郎的診費就夠了。醫生的車馬往往比他的學識更重要。
平凡而刻板的生活,久而久之對一個最冒險的人也免不了有影響。人總是適應自己的境遇的,早晚會忍受生活的平庸。因此,波冷醫生幹了十年還繼續在做他的苦工,而開場特別覺得苦悶的那種失意也早已沒有了。雖然如此,他還存著一個夢想,因為巴黎人全有個夢想。雷蒙諾克,西卜女人,都做著自己的夢很得意。波冷醫生的希望是碰到一個有錢有勢的病人,由他一手治好,然後靠這個病人的力量謀到一個差事,不是什麼醫院的主任,便是監獄醫生,或是幾個大戲院的,或是部里的醫生。他能當上區公所的醫官就是走的這個路子。西卜太太介紹他去看她的房東比勒洛,被他治好了。比勒洛是包比諾伯爵夫人的舅公,病癒之後去向醫生道謝,看他清苦,便有心照應他,要求那個很敬重他的外甥孫婿,那時正在部長任上,給他弄到這個區公所的位置。這是五年以前的事,有了這筆微薄的薪水,波冷才放棄了鋌而走險的出國計劃。一個法國人,非到山窮水盡的田地是絕不肯離開本國的。波冷醫生特意登門向包比諾伯爵道謝;可是這位要人的醫生是大名鼎鼎的皮安訓,當然波冷沒有取而代之的希望。十六年來,包比諾是當軸最親信的十幾位紅人之一,可憐的醫生以為得到了這位部長的提拔,不料結果仍舊隱沒在瑪萊區,在窮人與小布爾喬亞中間混,只多了個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差事,逢著區裡有死亡報告的時候去檢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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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冷當年實習的成績很好,開業之後非常謹慎,經驗也不少了。並且在他手裡死掉的病人,家屬絕不會起鬨;他盡有機會實地研究各種各樣的病。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牢騷當然是可想而知的了。天生的瘦長臉本來已經很憂鬱,有時候表情簡直可怕:好比黃羊皮紙上畫著一雙眼睛,像太丟狒一樣火辣辣的,神氣跟阿賽斯德的一樣陰沉[94]。醫道不下於有名的皮安訓,自以為給一雙鐵手壓得無聲無臭的人,該有怎樣的舉動,姿勢,目光,你們自己去想像吧。他最幸運的日子可以有十法郎收入,而皮安訓每天的進款是五六百:波冷不由自主的要作這個比較。這不是把德謨克拉西所促成的妒恨心理暴露盡了嗎?再說,這被壓迫的野心家並沒什麼可以責備自己的地方。他為了想發財,曾經發明一種近乎莫利松丸的通便丸,交給一個轉業為藥劑師的老同學去發行。不料藥劑師愛上滑稽劇院的一個舞女,破產了;而藥丸的執照用的是藥劑師的名義,那個了不得的發明便給後任的藥房老闆發了財。老同學動身上墨西哥淘金,又帶走波冷一千法郎積蓄。他跑去問舞女討債,反被人家當作放印子錢的。自從比勒洛老人病好之後,波冷沒有碰到一個有錢的病家。他只能像只吃不飽的貓,在瑪萊區拼著兩條腿奔東奔西,看上一二十個病人,拿兩個銅子到兩法郎的診費[95]。要遇到一個肯出錢的病家,對他簡直比登天還難。
沒有案子的青年律師,沒有病家的青年醫生,是巴黎特有的兩種最苦悶的人:心裡有苦說不出,身上穿的黑衣服黑褲子,線縫都發了白,令人想起蓋在頂樓上的鋅片,緞子背心有了油光,帽子給保護得小心翼翼,手套是舊的,襯衫是粗布的,那是首悲慘的詩歌,陰森可怕,不下於監獄裡的牢房。詩人、藝術家、演員、音樂家等等的窮,還窮得輕鬆,因為藝術家天生愛尋快樂,也有得過且過,滿不在乎的脾氣,就是使天才們慢慢的變成孤獨的那種脾氣。可是那兩等穿黑衣服而坐不起車的人,因職業關係只看到人生的爛瘡和醜惡的面目。他們初出道的艱苦時期,臉上老帶著兇狠與憤憤不平的表情,鬱結在胸中的怨恨與野心,仿佛一場大火潛伏在那裡,眼睛就是一對火苗。兩個老同學隔了二十年再見的時候,有錢的會躲開那個潦倒的,會不認得他,會看著命運在兩人之間劃成的鴻溝而大吃一驚。一個是時來運轉,登上了雲路;一個是在巴黎的泥淖中打滾,遍體鱗傷。見了波冷醫生那件外套與背心而躲開的老朋友,不知有多少!
現在我們就很容易明白,為什麼在西卜女人假裝重傷的那出戲裡,波冷醫生配搭得那麼好。各種貪心,各種野心,都是體會得到的。他一方面看到門房女人的五臟六腑沒有一點損傷,脈搏那么正常,動作那麼靈活,一方面又聽她高聲叫痛,他就懂得她的裝死作活是有作用的。把這假裝的重症很快的治好,不是可以在本區里轟動一下嗎?他便誇大其詞的說西卜女人受的傷變了腸脫出,必須急救才有希望。他拿許多所謂秘方靈藥給她,又替她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手術,結果非常圓滿。他在台北蘭醫生的驗方大全中找出一個古怪的病例,應用到西卜太太身上,還很謙虛的把這次的成績歸功於偉大的外科醫生,說他自己不過是仿照名醫的治療罷了。巴黎一般初出道的人就是這樣窮極無聊。只要能爬上台,什麼都可以用作晉身之階;不幸世界上沒有一樣東西用不壞的,便是梯子也不能例外,所以每行里的新進人物簡直不知道哪種木料的踏級才靠得住了。你自以為成功的事,有時巴黎人竟給你一個不理不睬。他們因為捧場捧膩了,便像寵慣的孩子一般噘著嘴,不願意再供奉什麼偶像;或者說句真話,有時他們根本找不到有才氣的人值得一捧。蘊藏天才的礦山,出品也有停頓的時候,那時巴黎人就表示冷淡了,他們不是永遠樂意把庸才裝了金來膜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