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狼狽為奸

2024-10-13 05:58:4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邦斯美術館存放大部分作品的屋子,是從前建築師替法國舊貴族設計的那種老式客廳,有二十五尺寬,三十尺長,十三尺高。四面掛著邦斯藏的六十七幅畫,牆上裝有白漆描金的護壁板,白漆已經發黃,描金已經變紅,和諧的色調倒也不妨害畫的效果。柱頭上放著十四座雕像,有的在屋角,有的在畫中間,柱子一律是蒲勒出品。靠壁半人高的地位擺著紫檀木酒櫃,每個都刻花,富麗堂皇,放的是各式古玩。客廳中間,一排雕花的食器柜上全是最珍貴的手工藝品:象牙,銅器,木雕,琺瑯,金銀器物,與瓷器等等。

  猶太人踏進寶殿,立刻認出四幅最精彩的畫直奔過去,那些作家是他的收藏中沒有的。他的心情,仿佛博物學者發現了採集不到的標本,不惜從西方跑到東方,踏進熱帶,跋涉沙漠,橫渡大草原,穿越原始森林去尋訪的。四幅畫中第一幅是賽白斯蒂安 但爾 畢翁菩的,第二幅是弗拉 巴多洛美奧的,第三幅是霍培瑪的風景,第四幅是亞爾倍 丟勒的《女像》,簡直是四寶!在繪畫史上,賽白斯蒂安是集三大畫派的精萃於一身的人。他原來是佛尼市畫家,到羅馬去在彌蓋朗琪羅的指導之下學拉斐爾的風格。彌蓋朗琪羅有心訓練自己的大弟子,用拉斐爾的方法去攻倒拉斐爾。因此,賽白斯蒂安雖是懶散的天才,但在為數有限而相傳稿本出於彌蓋朗琪羅手筆的畫上,的確把佛尼市派的色彩,翡冷翠派的布局,與拉斐爾的風格融於一爐。這種兼有三家之長的藝術,其完美的程度可以從巴黎美術館藏的《龐第奈里肖像》[93]上看到,它可以毫無愧色的比之於鐵相的《拿著手套的人》,拉斐爾的那幅兼有科累佐之妙的《老人像》,雷沃那 特 文琪的《查理八世像》。這四幅都有一樣的光彩與色澤,異曲同工,價值相等。人類的藝術可以說是至此而極。它還勝過自然,因為自然界的美不過是曇花一現。邦斯藏的賽白斯蒂安,是畫在石版上的《瑪德派教徒的祈禱》,其鮮艷,工整,沈著,還有過於《龐第奈里肖像》。巴多洛美奧的《聖家庭》,可能有好多鑑賞家認作拉斐爾。霍培瑪的風景在標賣時可以值到六萬法郎。丟勒的《女像》,很像有名的紐倫堡的《霍邱肖像》。霍邱和丟勒是朋友,那張肖像曾經由荷蘭,普魯士,巴維哀幾邦的君主出到二十萬法郎想收買,而且想收買了幾次都沒成功。邦斯這幅,畫的或許便是霍邱的妻子或女兒。這假定很有可能,因為畫上女人所擺的姿勢,顯然跟另一張是對稱的;而爵徽的畫法,地位,在兩幅上也相同。最後,旁邊寫的四十一歲,也和另一幅上的年齡相配。不消說得,紐倫堡霍邱家的後人對那幅藏畫素來視為至寶,最近才完成了一張銅刻的圖。

  埃里 瑪古斯輪流瞧著四幅畫,眼淚都冒上來了。

  

  「這幾張畫,你要是能讓我花四萬法郎買到,我每張送你兩千法郎酬勞……」他咬著西卜女人的耳朵說。西卜女人聽到這一筆天外飛來的橫財,不由得愣住了。

  猶太人的欣賞到了如醉若狂的境界;神志亂了,平時的貪心也動搖了,他沒頭沒腦的沉浸在裡面了。

  「那麼我呢?……」雷蒙諾克問,他對畫還是外行。

  「這裡的東西都沒有什麼高低,」猶太人很狡猾的附著奧凡涅人的耳朵說,「隨便挑十張畫,跟我一樣的條件,你就發財啦!」

  三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貪慾獲得了滿足,每個人都咂摸著人生最大的快樂。不料病人一聲叫喊,像鐘聲似的在空氣中餘音不絕……

  「誰呀?……」邦斯嚷著。

  「先生,你睡下去呀!」西卜女人奔過去硬要邦斯睡下。「嗯!你不想活嗎?……來的不是波冷先生,是那個好人雷蒙諾克,他不放心你,特意來打聽你的消息!……瞧大家對你多好,全屋子的人都在為你著急。你怕什麼呢?」

  「我聽你們有好幾個人呢,」病人說。

  「好幾個!喔!你在做夢嗎?這樣下去,你會發瘋的,告訴你!……好,你瞧吧。」

  西卜女人奔過去打開房門,遞個眼色叫瑪古斯退後去,叫雷蒙諾克上前來。

  「噯,親愛的先生,」奧凡涅人順著西卜女人的口氣說,「我來候候你,這屋裡的人為了你都覺得害怕……你知道,誰都不喜歡屋子裡有死神進門的!……還有莫尼斯特洛老頭,你不是跟他很熟嗎?他要我對你說,倘使要用錢,他可以幫忙……」

  「哼,他派你來瞧瞧我的古董!……」老收藏家起了疑心,說話很不客氣。

  害肝病的人幾乎都有一種特殊的,說來就來的反感;他們的肝火會釘住某一件東西或某一個人。邦斯一心一意只想守護他的寶物,以為有人在覬覦它們;他平日常叫許模克去瞧瞧可有人溜進禁地。

  「你的收藏相當精,可能引起收貨的人注意,」雷蒙諾克很調皮的回答;「我對高等古玩是外行,但大家認為先生是大鑑賞家,所以我雖然不大懂,也願意閉著眼睛向先生買點東西。……倘使你要用錢的話,因為這些要命的病是最花錢的……上回我姊妹鬧肚子,十天工夫就花了三十銅子,其實不吃藥也會好的……醫生都是些壞蛋,專門趁火打劫……」

  「再見,先生,謝謝你,」邦斯一邊回答,一邊很不放心的把眼睛盯著舊貨鬼。

  「我送他出去吧,」西卜女人輕輕的告訴病人,「免得他拿了什麼東西。」

  「對,對,」病人不勝感激的向西卜女人遞了個眼色。

  西卜女人帶上房門,這個舉動可又引起了邦斯的疑心。她走出去看見瑪古斯一動不動的站在四幅畫前面。只有能體會理想的美,對登峰造極的藝術有股說不出的感情,會幾小時的站在那裡鑑賞特 文琪的《莫娜 麗莎》,科累佐的《安底奧潑》,安特萊 但爾 薩多的《聖家庭》與《鐵相的情婦》,陶米尼耿的《花叢中的兒童》,拉斐爾的單色畫和《老人像》的人,才能了解瑪古斯那種出神的境界。

  「你輕輕的走吧!」西卜女人吩咐他。

  猶太人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出去,眼睛老瞅著畫,好比一個情人望著情婦向她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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