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空中樓閣
2024-10-13 05:58:01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當天晚上,瑪維爾庭長夫人跟公公去商量,碰巧包比諾全家人馬也在那兒。做母親的沒有能招到一個親戚的兒子做女婿,自然想等機會出口氣;瑪維爾太太便透露一些口風,表示賽西爾攀了一門了不起的好親事。「賽西爾攀給了誰呢?」大家異口同聲的問。於是,庭長太太自以為守著秘密,說了好多半吞半吐的話,也說了好多咬耳朵的心腹話,再加貝蒂哀太太從旁證實,使那件事第二天在邦斯吃飯的小圈子裡歸納成這樣的幾句:
「賽西爾 特 瑪維爾攀了一個年輕的德國人,存心濟世的銀行家,噢!他有四百萬呢;簡直是小說中人物,真正的少年維特,極有風度,心地極好,早年也荒唐過來,這一下可發瘋似的愛上了賽西爾;真是一見生情,連邦斯畫上所有的聖母都比不過賽西爾一個,你說這愛情還不可靠嗎?」諸如此類。
再過一天,有幾位客人上門來向庭長太太道喜,目的只為探探是否真有那顆金牙齒[62],庭長夫人那套措辭巧妙,大同小異的對答,可以給所有的母親作參考,好似從前大家參考《尺牘大全》一樣。
「一樁婚事,」她對希弗維爾太太說,「只要等新人從區公所跟教堂里回來才算確定,而我們這時還不過在相親的階段;所以我希望你看在我們的老交情面上,別在外邊張揚……」學者霍斯脫親往檢驗確實,為文證明,引起學術界爭辯。邇後一金銀工匠前往檢視,發現所謂金臼齒者乃以金葉子貼在齒上偽裝而成。
「你好福氣,庭長太太,這年月結親也真不容易。」
「可不是!這一回是碰巧;不過婚姻多半是這樣成功的。」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哎,賽西爾真的要大喜了嗎?」加陶太太問。
「是的,」庭長夫人懂得對方用「真的」二字挖苦她,「我們一向太苛求,耽擱了賽西爾的親事。現在可是一切條件都齊備了:財產,性情,品格,而且長得一表人才。我親愛的小姑娘也的確配得上這些。勃羅納先生非常可愛,非常漂亮;他喜歡排場,見過世面,可是愛賽西爾愛得發瘋似的,真誠得不得了;所以,雖然他有三四百萬,賽西爾也犧牲了清高的念頭接受了……我們並沒這麼大的野心,可是……有錢總不至於是壞事。」
庭長夫人對勒巴太太說的又是一套:
「噢!我們決意應允他,倒並非為他的財產,而是為他對賽西爾的感情。勃羅納先生急得很,希望滿了法定期限就結婚[63]。」
「聽說他是一個外國人?……」
「是的,太太;可是老實說,我覺得很高興。我將來不是招了個女婿,而是得了個兒子。勃羅納先生真是太懂事了。你簡直想不到他對奩贈制度會那麼高興的接受……這是對家屬最可靠的保障……他要買一百二十萬法郎的農場和草原,併入瑪維爾田莊。」
第二天,她又把同樣的題目做了幾篇不同的文章。據說勃羅納先生是個王爺,行事全是王爺氣派,從來不斤斤較量;要是瑪維爾先生替他弄到了完全國籍[64],(以庭長的勳勞,司法部也應當為他破一次小小的例,)女婿將來可以承繼岳父做貴族院議員。沒有人知道勃羅納先生的家私有多大,他養著全巴黎最好的馬,有全巴黎裝備最好的車……諸如此類。
加繆索一家興高采烈的宣傳,正好說明這件事在他們是喜出望外的。
在邦斯舅舅家相過親以後,瑪維爾先生受著太太慫恿,立刻邀請司法部長,高等法院的首席庭長,檢察署長,在理想的女婿晉謁那天到家裡來吃飯。雖然約的日子很侷促,三位大人物居然答應了;他們懂得家長希望他們扮的角色,也就不吝臂助。對那些想釣個有錢女婿的母親,法國人都很樂意幫忙的。包比諾伯爵夫婦雖然覺得這種請客有些俗氣,也答應來湊滿那一天的貴賓名單。客人一共有十一位。其中當然少不了賽西爾的祖父,老加繆索和他的太太。請這頓飯的目的,是預備以那些客人的地位聲望,使勃羅納先生當天就開口求親。至於勃羅納,像上文所說的,早已給描寫成一個德國的大資本家,鑑賞力極高(有他對小妞子的愛情為證),將來在銀行界準是紐沁根,格雷,杜 蒂哀等等的勁敵。
庭長夫人裝著挺隨便的神氣,把當天的客人告訴她心目中的女婿。
「今天是我們每星期照例的便飯,只有熟客,並無外人。先是庭長的父親,想你已經知道,他不久就要晉升為貴族院議員了;其次是包比諾伯爵和伯爵夫人,雖說他們的兒子因為財產不夠,配不上賽西爾,我們照舊是好朋友;還有是我們的司法部長,我們的首席庭長,我們的檢察署長,都是些熟朋友……我們開飯要晚一些,因為議院總得六點鐘散會。」
勃羅納意味深長的瞅著邦斯,邦斯搓著手,仿佛說:「是呀,都是我們的朋友,我的朋友!……」
機靈的庭長夫人有話要跟舅舅談,讓賽西爾跟她的維特單獨在一塊兒。賽西爾拉拉扯扯說了好多話,故意教弗列茲瞧見她藏在一邊的一本德文字典,一本德文文法,一本歌德的集子。
「哦!你在學德文?」勃羅納說著,不由得臉上一紅。
世界上只有法國女人才會想出這種迷人的圈套。
「噢!這怎麼行!怎麼可以翻我的東西呢,先生?」她又補上兩句,「我想讀原文的歌德,已經念了兩年德文了。」
「大概文法很難懂吧,書還只裁開了十頁 ……[65] 」勃羅納很天真的說。
賽西爾羞得馬上轉過身去,不讓他看見臉上的紅暈。德國人是經不起這種誘惑的,他挽著賽西爾的手把她拉回來,瞧得她好難為情的,他的眼神,和奧古斯德 拉風登小說中那些未婚夫妻的一樣。
「你可愛極了!」他說。
賽西爾做了個熱烈的手勢,表示說:「可是你呢!誰見了你不喜歡呢?」
庭長夫人和邦斯回進客廳,女兒湊在她耳邊說:
「事情很順當,媽媽!」
在這種晚會中,一個家庭的景象是不容易描寫的。看到母親為女兒俘獲了一個有錢的夫婿,每個人都覺得高興。大家對新人和家長說些雙關的或針對雙方的吉利話;在聽的人方面,勃羅納只是裝聾作傻,賽西爾是心領神會,庭長是但願多聽幾句,邦斯全身的血都在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看到他戲院裡台上全部的腳燈都亮了起來,因為賽西爾很巧妙的,悄悄的告訴他,說父親有意送他一千二百法郎年金;老人當下便堅決的謝絕了,說他自己有的是財產,勃羅納最近不是提醒了他嗎?
部長,首席庭長,檢察署長,包比諾夫婦,那些忙人都走了,只剩下老加繆索,退休的公證人加陶,和在場照呼他的貝蒂哀。邦斯這好好先生以為都是自己人了,便非常不雅的向庭長夫婦道謝賽西爾剛才的提議。好心腸的人都是這樣的,什麼都憑感情衝動。勃羅納覺得這筆年金等於給邦斯的佣金,不由得犯了猶太人的疑心病,立刻變得心不在焉,表示他不光是在冷冷的打算盤。
「我的收藏或是它的售價,不管我跟我的朋友勃羅納做成交易也罷,我保留下去也罷,將來終是歸你們家裡的,」邦斯這樣告訴他的親戚。他們聽到他有著這麼大的財富都很出驚。
勃羅納冷眼旁觀,注意到那些俗物對邦斯從窮光蛋一變而為有產人士以後的好感,同時也發覺賽西爾是給父母寵慣的全家的偶像,便有心教這些布爾喬亞詫異一下,驚嘆幾聲。他說:
「關於邦斯先生的收藏,我對小姐說的數目只是我出的價;以獨一無二的藝術品而論,沒有人敢預言這個收藏在標賣的時候能值多少。單是六十幅畫就可能賣到一百萬,其中有好幾張都值到五萬一幅。」
「做你的承繼人倒真有福氣嘍,」加陶對邦斯說。
「噯,我的承繼人不就是我的小外甥賽西爾嗎?」老人絕對不肯放鬆他的親戚關係。
這句話使在場的人都對老音樂家表示不勝欽佩。
「那她將來好發筆大財啦,」加陶一邊笑著說一邊告辭了。
那時屋子裡只有老加繆索,庭長,庭長夫人,賽西爾,勃羅納,貝蒂哀,和邦斯,大家以為男的就要正式開口了。果然,等到只剩下這些人的時候,勃羅納問了一句話,父母一聽就覺得是好預兆。
「我想小姐是獨養女兒吧……」勃羅納問庭長太太。
「一點不錯,」她很驕傲的回答。
「所以你跟誰都不會有糾葛的,」好人邦斯湊上一句,讓勃羅納能放心大膽的提親。
勃羅納卻上了心事,沒有下文了,屋子裡頓時冷冰冰的有些異樣的感覺。庭長夫人那句話仿佛是承認女兒害了瘟疫。庭長覺得女兒這時不應該在場,便對她遞了個眼色。她出去了。勃羅納還是不作聲。大家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成了僵局。幸虧老加繆索經驗豐富,把德國人帶往庭長太太屋裡,只說要拿邦斯找來的扇子給他瞧瞧。他猜到一定是臨時有了問題,便向兒子媳婦做個暗號,教他們留在客廳里。
「你瞧瞧這件好東西!」老綢緞商拿出扇子來。
「值五千法郎,」勃羅納仔細看過了回答。
「先生,你不是來向我孫女求婚的嗎?」
「是的,先生。你可以相信,我覺得這樣一門親事對我是莫大的榮幸。我從來沒見過比賽西爾小姐更美,更可愛,對我更合適的姑娘;可是……」
「噢!用不著可是,要就把可是的意義馬上說給我聽……」
「先生,」勃羅納鄭重其事的回答,「我很高興我們彼此還沒有什麼約束,因為大家把獨養女兒的資格看作了不得的優點,我可完全看不出好處,反而覺得是個極大的障礙……」
「怎麼,先生,」老人大為詫異,「你會把天大的利益看作缺點的?你這個觀念未免太古怪了,我倒要請教一下你的理由呢。」
「先生,」德國人的態度非常冷靜,「我今晚到府上來,是預備向庭長先生求親的。我有心替賽西爾小姐安排一個美麗的前程,把我的財產獻給她。可是一個獨養女兒是被父母優容慣的,從來沒人違拗她的意志。我見過好些人家都供奉這一類的女神,這兒也不能例外:令孫女不但是府上的偶像,而且庭長夫人還加上些……你也知道,不必我多說了。先生,我眼見先父的家庭生活為了這個緣故變成了地獄。我所有的災難都是我後母一手造成的,她便是人家百般疼愛的獨養女兒,沒有出嫁的時候千嬌百媚,結了婚簡直是化身的魔鬼。我不說賽西爾小姐不是一個例外;可是我年紀不輕,已經到四十歲,因年齡差別而發生的齟齬,使我沒有把握教一個年輕的女人快活,因為庭長對她百依百順慣了,她的話平日在家裡像聖旨一樣。我有什麼權利要求賽西爾小姐改變她的思想跟習慣呢?過去她使些小性子,父親母親都樂於遷就的,將來和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相處,她可是自私自利的呢;她要固執一下,低頭服輸的準是那個中年人。所以我採取老老實實的辦法,把來意打消了。再說,我只到這兒來拜訪一次,倘使必要的話,我願意犧牲我自己 ……[66]"
「先生,倘若你的理由是這樣,」未來的貴族院議員說,「那麼雖然有些古怪,倒也言之成理……」
「先生,千萬別懷疑我的誠意,」勃羅納立刻接過他的話,「要是在一個兄弟姊妹很多的家庭里有個可憐的姑娘,儘管毫無財產,只消教養很好,——那種人家在法國很多——只消我認為她品性優良,我就會娶她。」
說到這裡,彼此不作聲了,弗列茲 勃羅納趁此丟下老祖父,出來向庭長夫婦客客氣氣行了禮,走了。賽西爾面無人色的回進客廳,把少年維特匆匆告辭的意義揭曉了;她躲在母親的更衣室里把話全聽了去。
「他回絕了!……」她咬著母親的耳朵說。
「為什麼?」庭長夫人問她的公公,他神氣非常不自然。
「推說獨養女兒都是寵慣的孩子,」老人回答,「嗯,這句話倒也不能完全派他錯。」他因為二十年來給媳婦磨得厭煩死了,樂得藉此頂她一下。
「我女兒會氣死的!你要她的命了!……」庭長夫人扶著女兒對邦斯叫著。賽西爾聽了就順水推舟倒在母親懷裡。
庭長夫婦倆把女兒扶在一張椅子上,她終於完全暈了過去。祖父便打鈴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