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好事有時候是白做的
2024-10-13 05:57:03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那時法蘭西最健美的男兒,正在跟聯盟國最健美的男兒一刀一槍的廝殺[15];因此,按照埃里安德的理論,邦斯的醜陋被稱為別具一格[16]。他替什麼美麗的太太辦了一點事,人家會叫他一聲「可愛的人」,但他的安慰也不過是這句空話而已。
在這一段約莫有六年(一八一○至一八一六)的時期內,邦斯攪上了好吃好喝的壞習慣,眼看請他吃飯的主人們那麼豪爽,端出時鮮的菜,開出頂好的酒;點心,咖啡,飯後酒,無一不講究。帝政時代就有這種好客的風氣;正當多少的國王王后雲集巴黎的時候,大家都模仿他們光華顯赫的氣派。當時的人喜歡學帝王的樣,正如現在的人喜歡學國會的樣,成立好多有會長、副會長、秘書等等的團體,例如苧麻研究會,葡萄改良會,蠶種研究會,農業會,工業會,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人還在尋訪社會的爛瘡,把良醫國手組成團體呢!
再說邦斯吧。受過這種訓練的胃,必然影響到一個人的氣節;對烹調的了解越深刻,志氣也就越消沉。肉慾盤踞著你整個的心,在那裡發號施令,意志和榮譽都給打得粉碎;它要你不惜犧牲使它滿足。口腹之慾的專橫,從來沒有被描寫過,因為每個人都得生存,所以連文學批評都把它放過了。但為了吃喝而斷送掉的人,你真想像不到有多少。在巴黎,以傾家蕩產而論,飲食等於在跟娼妓競爭;並且在另一方面看,一個人的吃是收入,嫖是支出。趕到邦斯因藝術家身份的低落,從無席不與的上賓降而為吃白食的清客的時候,他已經沒法離開精美的筵席,跑進四十銅子一餐的飯店去嘗斯巴達式的[17]牛奶蛋花羹。可憐他一想到要獨立就得作那麼大的犧牲,他就發抖,他覺得什麼下賤的事都能作,只要能繼續好吃好喝,按時按節嘗到當今的珍饈美果,吃著精緻的名菜大快朵頤!他仿佛覓食的鳥,含了滿嘴的食物高飛遠走,只要嘁嘁喳喳唱上一支歌就算道謝。並且那麼好的酒飯都吃在人家頭上,吃完了扯個鬼臉就跑:邦斯也覺得相當得意。跟所有的單身漢一樣,他怕待在家裡,喜歡老混在別人府上;凡是應酬場中的門面話,沒有真情的假殷勤,他都習慣了,他也學會了把客套隨口敷衍;至於看人,他只看個表面,從來不想去摸清底細。
這個勉強過得去的階段又拖了十年,可是怎樣的十年呵!簡直是風風雨雨的秋天。邦斯儘量巴結那些走熟了的家庭,以便保住飯桌上的地位。終於他走上了末路,替人當差,跑腿,幾次三番的代替傭人和門房的職司。多少買賣都由這一個家庭派他到另一家庭中去探聽消息,做個並無惡意的間諜;可是他跑了那麼多回腿,當了那麼些有失身份的差使,人家並不感激他。
「邦斯是個單身漢,」人家說,「他無聊得很,能夠替我們跑跑才高興呢……要不然他怎麼辦?」
不久他開始散布出老年人的那點兒涼意,像北風一般把人家的感情都吹涼了,尤其他是個又窮又丑的老人,那不是老上加老嗎?這是人生到了冬季,鼻子通紅,腮幫灰白,手腳麻木的冬季!
一八三六至一八四三之間,邦斯難得有人請吃飯了。每個家庭都不想再找他,他要上門,就耐著性子耽待他,像忍受捐稅一樣。大家覺得沒有欠他一點兒情,甚至也不把他真正出過力的事放在心上。老人在那裡混了一世的幾個家庭,都不是尊重藝術的,它們只崇拜成功,只重視一八三○年以後得來的果實:財富或地位。既然邦斯在思想上舉動上都不夠氣魄,沒有那種教布爾喬亞敬畏的聰明或才氣,結果他當然變得一文不值,只是還不至於完全被人唾棄罷了。但他跟一切懦弱的人一樣,受了社會的白眼不敢說出來。慢慢的他學會了把情感壓在胸中,把自己的心當作一個避難所。好多淺薄的人,管這個現象叫作自私自利。孤獨的人與自私的人的確很相像,使一般說長道短之輩毀謗好人的話,顯得鑿鑿有據,尤其在巴黎,沒有人肯用心觀察,一切都快得像潮水,曇花一現像內閣!
所以,人家在背後責備邦斯自私,而邦斯也就給這個罪名壓倒了,因為你一朝加了人家罪名,結果終會把他坐實的。誣衊給一般懦弱的人多大的打擊,可有人想到過?誰又會描寫他們的痛苦?這個一天天惡化的局面,說明了可憐的音樂家臉上的悲苦;他的生活是以可恥的犧牲換來的。可是為了嗜好而做的丟人的事,反而加強你對嗜好的聯繫;越需要你卑躬屈膝的嗜好,你越覺得寶貴;你會把所有的犧牲看作消極的儲蓄,仿佛有無窮的財富在內。譬如說,給有錢的混蛋極不客氣的瞪上一眼之後,邦斯津津有味的呷著包多酒,嚼著焗鵪鶉,像出了一口怨氣似的,心裡想:「總算還划得來!」
在倫理學家心目中,他這種生活是情有可原的。人必須在某方面有點滿足才能活。一個毫無嗜好,完全合乎中庸之道的人,簡直是妖魔,是沒有翅膀的半吊子天使。基督舊教的神話里,天使沒有別的,只有頭腦。但在我們的濁世上,所謂完人便是那迂腐的葛蘭狄遜[18],連街頭的神女對他也不成其為女性的。而邦斯,除了漫遊義大利的時期,大概靠氣候幫忙而有過一兩次平凡的艷遇以外,從來沒看見女人對他笑過。好多人都遭到這一類的厄運。邦斯是天生的醜八怪,當初他父母是晚年得子,誕生既過了時令,他自有那些過了時令的瘢痕,例如死屍一般的皮色,很像在科學家保存怪胎的酒精瓶里培養出來的。這位藝術家,生成一顆溫柔的心,有幻想,有感覺,卻為了一副尊容不得不過那種生活,絕無希望得到女人的愛。可見他的獨身並非由於自己喜歡,而是迫不得已。趕到饕餮來勾引他,他就奮不顧身的撲上去,像當年奮不顧身的崇拜藝術品和音樂一樣;好吃的罪過,不是連有道行的僧侶都難免嗎[19]?為他,珍饈美食與古董代替了女人;因為音樂是他的本行,而世界上哪有人喜歡他掙飯吃的本行的?職業有如婚姻,久而久之,大家只覺得它有弊無利。
勃里拉–薩伐冷,在《食慾心理學》一書中有心替老饕張目,但對於人在飲食方面真正的快樂,似乎還說得不夠。消化食物,需要不少精力,那是一場內部的戰鬥,對那些供養口腹的人,其快感竟不下於愛情。一個人只覺得生命力在那兒儘量發揮,頭腦不再活動而讓位給橫隔膜那邊的第二頭腦,同時所有的機能都麻痹,使你入於完全陶醉的境界。便是巨蟒吧,它吞了一頭公牛,就會癱倒在那裡聽人宰割。一過四十歲,誰還敢吃飽了飯馬上工作?……因此,所有的大人物對飲食都是有節制的。大病初癒的人,精美的食物給限制得很嚴,他們往往覺得吃到一隻雞翅膀就能迷迷糊糊的愣個大半天。安分老實的邦斯,一切樂趣都集中在胃的活動上,所以他老像病後的人,希望凡是珍饈美食所能給他的快感都能享受到,而至此為止他的確每天享受到。可是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人有斷癮的勇氣。好多自殺的人臨死都改變了主意,因為丟不下每天晚上去玩「接龍」的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