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個得羅馬獎的人的下場[8]
2024-10-13 05:57:00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一看那人瘦骨嶙峋的輪廓,雖然很大膽的穿著過時的斯賓塞,你也不敢把他當作什麼藝術家;因為巴黎的藝術家差不多跟巴黎的小孩子一樣,在俗人的想像中照例是嘻嘻哈哈,大有「噱頭」的傢伙,我這麼說是因為「噱」這個古字現在又時行了。可是這走路人的確得過頭獎,在法國恢復羅馬學院之後,第一支受學士院褒獎的詩歌體樂曲,便是他作的,一句話說完,他就是西爾伐 邦斯先生!……他寫了不少有名的感傷歌曲,給我們的母親輩淺吟低唱過,也作過一八一五與一八一六年間上演的兩三出歌劇,跟一些未曾刊行的樂曲。臨了,這老實人只能替大街上一所戲院當樂隊指揮;又憑著他那張臉,在幾處女子私塾內當教員。薪水和學費便是他全部的收入。唉!到了這個年紀還得為了幾文學費而到處奔跑!……這種很少傳奇意味的生活,原來還藏著多少的神秘喲!
因此,這個穿斯賓塞的老古董不單是帝政時代的象徵,三套頭的背心上還大書特書的標著一個教訓。他告訴你「會考」那個可怕的制度害了多少人,他自己便是一個榜樣。那制度在法國行了一百年沒有效果,可是至今還在繼續。這種擠逼一個人聰明才智的玩意兒,原是篷巴杜夫人的弟弟,一七四六年左右的美術署署長波阿松 特 瑪里尼想出來的。一百年來得獎的人裡頭出了幾個天才,你們屈指數一數吧!第一,偉人的產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行政或學制方面費多大的勁,也代替不了那些奇蹟。在一切生殖的神秘中,這是連野心勃勃,以分析逞能的近代科學也沒法分析的。其次,孵化小雞的暖灶據說當初是埃及人發明的;倘若有了這發明而不馬上拿食料去餵那些孵出來的小雞,你對埃及人又將作何感想?法國政府可就是這麼辦:它想把「會考」當作暖房一般去培養藝術家;趕到這機械的方法把畫家、雕塑家、鏤版家、音樂家製造出來以後,它就不再關心,好比公子哥兒一到晚上就不在乎他拴在鈕孔上的鮮花一樣。而真有才氣的人倒是葛灤士、華多、法利西安 達維特、巴涅齊、奚里谷、特剛、奧貝、達維特 特 安越、歐也納 特拉克洛阿、曼索尼哀 [9]等等 ,他們並不把什麼頭獎放在心上,只照著那個無形的太陽(它的名字叫作天生的傾向)的光,在大地上欣欣向榮的生長。
政府把西爾伐 邦斯送往羅馬,想教他成為一個大音樂家,他卻在那兒養成了愛古物愛美術品的癖。凡是手和頭腦產生的傑作,近來的俗語統稱為古董的,他都非常內行。所以這音樂家一八一○年回到巴黎的時候,變成了個貪得無厭的收藏家,帶回許多油畫、小人像、畫框、象牙的和木頭的雕刻、五彩的琺瑯、瓷器等等;買價跟運費,使他在留學期間把父親大部分的遺產花光了。在羅馬照規矩待了三年,他又漫遊義大利,把母親的遺產也照式照樣的花完了。他要很悠閒的到佛尼市、米蘭、翡冷翠、鮑洛涅、拿波里各處去觀光,以藝術家那種無愁無慮的心情,像夢想者與哲學家一般在每個城裡逗留一番,——至於將來的生計,他覺得只要靠自己的本領就行了,正如娼妓們拿姿色看作吃飯的本錢。那次奇妙的遊歷使邦斯快活之極;一個心靈偉大,感覺銳敏,因為生得奇醜而不能像一八○九年代的那句老話所說的,博得美人青睞的人,他所能得到的幸福,在那次旅行中可以說達到了最高峰。他覺得人生實際的東西都比不上他理想的典型;內心的聲音跟現實的聲音不調和,可是他對這一點早已滿不在乎。在他心中保存得很純粹很強烈的審美感,使他作了些巧妙、細膩、嫵媚的歌曲,在一八一○至一八一四年間很有點名氣。在法國,凡是靠潮流靠巴黎一時的狂熱捧起來的那種聲名,就會造成邦斯一流的人。要說對偉大的成就如此嚴厲,而對渺小的東西如此寬容的,世界上沒有一國可與法國相比。德國音樂的巨潮和洛西尼的洋洋大作不久就把邦斯淹沒了;一八二四年時,憑他最後幾支歌曲,還有人知道他是個有趣的音樂家,可是你想,到一八三一年他還剩點兒什麼!再到一八四四年,在他默默無聞的生涯中僅有的一幕戲開場的時候,西爾伐 邦斯的價值只像洪水以前的一個小音符了;雖然他還替自己服務的戲院和幾家鄰近的戲院,以很少的報酬為戲劇配音,音樂商已經完全不知道有他這個人了。
可是這好好先生倒很賞識近代的名家,倘使有些優秀作品給美滿的演奏出來,他會下淚;但他的崇拜,並不像霍夫曼小說中的克雷斯勒那樣的如醉若狂;他表面上絕不流露,只在心中自得其樂,像那些抽鴉片吸麻醉品的人。唯一能使凡夫俗子與大詩人並肩的那種敬仰與了解,在巴黎極難遇到,一切思潮在那兒僅僅像旅客一般的稍作勾留,所以邦斯是值得我們欽佩的了。他不曾走紅仿佛有點說不過去,可是他很天真的承認,在和聲方面他差著點兒,沒有把對位學研究到家;倘若再下一番新工夫,他可能在現代作曲家中占一席地,當然不是成為洛西尼,而是哀洛一流[10];但規模越來越大的配器法使他覺得無從下手。並且,收藏家的喜悅,也把他的不能享有盛名大大的補償了,倘若要他在收藏的古董與洛西尼的榮名之間挑一項的話,你愛信不信,他竟會挑上他心愛的珍品的。那收藏名貴版畫的,博學的希那華說過,他拿一張拉斯達爾、荷培瑪、霍爾朋、牟利羅、葛灤士、賽白斯蒂安 但爾 畢翁菩、喬爾喬納、拉斐爾、丟勒,欣賞的時候,非要那張畫是只花五十法郎買來的,才更覺得津津有味。邦斯也是這個主張,他絕不買一百法郎以上的東西;而要他肯花五十法郎,那東西非值三千不可;他認為世上值到三百法郎的神品久已絕跡。機會是極難得的,但他具備三大成功的條件,那就是:像鹿一般會跑的腿,逛馬路的閒工夫,和猶太人那樣的耐性。
這套辦法,在羅馬,在巴黎,行了四十年,大有成績。回國以後每年花上兩千法郎的結果,邦斯誰也不讓看見的,藏著各種各樣的精品,目錄的編號到了驚人的一千九百零七號。一八一一至一八一六年間,他在巴黎城中到處奔跑的時候,如今值一千二的東西,他花十法郎就弄到了。其中有的是畫,在巴黎市場上每年流通的四萬五千幅中挑出來的;有的是賽佛窯軟坯的瓷器,從奧凡涅人手中買來的;這些人是囤貨商的爪牙,把篷巴杜式的法國美術品用小車從各地載到巴黎來。總之,他搜集十七十八世紀的遺物,發掘一般有才氣有性靈的法國藝術家,例如不出名的大師勒包脫勒,拉華萊–波尚之類;他們創造了路易十五式、路易十六式的風格,給現代藝術家整天待在博物院圖版室中改頭換面、自命為新創的式樣做藍本。邦斯還有好多藏品是跟人交換來的,這是收藏家無可形容的喜悅!買古董的快樂只能放在第二位;交換古董,在手裡進進出出,才是第一樂事。邦斯是最早收鼻煙壺跟小型畫像的人[11]。但他在玩古董的人中並不知名,因為他不上拍賣行,也不在有名的鋪子裡露臉,這樣他也就不知道他的寶物的時值估價了。
收藏家中的巨擘杜索末拉,曾經想接近這位音樂家,但杜氏沒有能進入邦斯美術館就故世了;而邦斯美術館,是唯一能和有名的索華育的收藏媲美的[12]。他們倆頗有相像的地方:兩人都是音樂家,都沒有什麼財產,用同樣的方法收藏,愛好藝術,痛恨有名的富翁與商人們抬價。對一切手工藝,一切神妙的製作,索華育是邦斯的對頭,敵手,競爭者。跟他一樣,邦斯的心永遠不知饜足,對美術品的愛好正如情人愛一個美麗的情婦;守齋街上的拍賣行內,作品在估價員的錘子聲中賣來賣去,他覺得簡直是罪大惡極,侮辱古董的行為。他的美術館是給自己時時刻刻享受的。生來崇拜大作品的心靈,真有大情人那樣奇妙的天賦;他們今天的快樂不會比昨日的減少一點,從來不會厭倦,而可喜的是傑作也永遠不會老。所以那天他像父親抱著孩子般拿著的東西,一定是偶然碰上的什麼寶物,那種歡天喜地拿著就走的心情,你們鑑賞家自然能領會到!
看了這段小傳的第一道輪廓,大家一定會叫起來:「哦!別瞧他生得丑,倒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不錯,一個人染上了一種嗜好,什麼煩惱,什麼無名的愁悶,都再也傷害不到他的心。你們之中凡是沒法再喝到歡樂的美酒的人,不妨想法去攪上一個收藏的癮,不管收什麼(連招貼都有人在收集呢!);那時你即使沒有整個兒的幸福,至少能得些零星的喜悅。所謂好癖,就是快感的升華。話雖如此,你們可不必艷羨邦斯;要是你們存下這種心,那就跟其他類似的情操一樣,必然是由於誤會的緣故了。
這個人,感覺那麼靈敏,一顆心老在欣賞人類美妙的製作,欣賞人與造化爭奇的奮鬥,他可是犯了七大罪惡中上帝懲罰最輕的一樁,換句話說,邦斯是好吃的[13]。既沒有多少錢,再加上玩古董的癮,飲食就不能不清苦,使他那張挑精揀肥的嘴巴受不了。先是單身漢天天在外邊吃人家的,把飲食問題給解決了。帝政時代,仰慕名流的風氣遠過於現在,大概因為那時名流不多,又沒有什麼政治野心。一個人不用費多大氣力,就能成為詩人,作家,或音樂家。邦斯當時被認為可能和尼古羅,巴哀,裴爾登[14]等等抗衡的,所以收到的請帖之多,甚至要在日記簿上登記下來,像律師登記案子一樣。他以藝術家的身份出去周旋,拿自己作的歌譜送給飯局的主人們,在他們家彈彈鋼琴,把他服務的法杜戲院的包廂票請客,替人家湊幾個音樂會,有時還在親戚家的臨時舞會中拉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