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醫生的遺囑

2024-10-13 05:48:47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這時候,車行老闆回到自己家裡,急於要打開那個神秘的信封,看看裡頭裝的是什麼。結果他找出下面幾項文件。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給我親愛的於絮爾 彌羅埃,——我的舅子約瑟 彌羅埃和舅嫂狄娜 葛洛曼的女兒

  1830年1月15日,納摩

  我的小天使,我像父親一般對你的慈愛,你是受之無愧的;我所以會有這種感情,不但因為我受了你父親之託,並且因為你極像你的姑母於絮爾 彌羅埃:你使我時時刻刻想起她的風韻,聰明,天真和嫵媚。但你的父親是我岳父的私生子,我正式給你遺產可能引起別人爭議……

  車行老闆念到這裡,罵了一句:「老狐狸!」

  ……把你過繼為女兒也可能引起訴訟。我又始終不願和你結了婚而把財產送給你;說不定我還有多年可活,把你的幸福耽誤了。而你的幸福遲遲不能實現,只是由於包當丟埃太太活著的緣故。把這些難處鄭重考慮過後,我既要給你一份豐厚的家私,讓你生活優裕……

  ——「壞東西!他什麼都想到了!」

  又要不損害我的承繼人……

  ——「假仁假義!難道他的全部家私不都是我們的嗎?」

  我決定把十八年的積蓄送給你,那是聽了我公證人的指點,不斷的放在外面生利的;我的目的是要財富所能給人的幸福,你都能夠享受到。沒有資產,你的教育和你高尚的思想反而會造成你的不幸。何況對那個愛你的青年,你也應當給他一份豐厚的陪嫁。在緊靠客廳那邊的最後一口書櫃裡,小桌子高頭第一排書的最末了一冊內(紅摩洛哥皮精裝的對開本《法學總匯》第三卷),有三張不記名的三厘公債,每張利息是一萬二[117] ……

  車行老闆嚷道:「他多陰險!上帝可不讓我受這樣的欺騙。」

  你立刻去把證券拿了,還有我臨死剩下來的少數積蓄,夾在第三冊前面的一本書里,你也收起來。我疼愛的孩子,你得想到能夠給你財產是我一生最快樂的事,你非服從我這個意思不可;否則我不得不向上帝求救了。我知道你良心的顧慮最多,所以這封信內附著一份正式的遺囑,寫明這三張債券是送給薩維尼昂 特 包當丟埃先生的。那麼,不論由你自己執管,還是由你愛人轉手送給你,那筆錢總是你合法的財產了。

  你的乾爹 但尼 米諾萊

  跟這封信一起,有一小張貼著印花的官契,上面寫著:

  遺囑

  立遺囑人但尼 米諾萊,醫學博士,住納摩鎮,身體康健,神志a清楚,可以本遺囑的年月為證。我死後把靈魂交還上帝,並請上帝俯念我真誠悔罪,寬恕我多年的錯誤。薩維尼昂 特 包當丟埃子爵平日對我感情深厚,我決於遺產內提出年息三萬六千法郎的公債相贈,與我所有的承繼人無涉。

  立遺囑人 但尼 米諾萊親筆

  1831年1月11日,納摩

  這些文件,車行老闆為了不讓一個人知道,特意躲在老婆房內看的。他毫不遲疑,找了一塊打火石來;可是上帝給了他兩次警告,接連兩根火絨都沒點上。第三根著了火。他把信和遺囑都放在壁爐里燒了,還不放心,又拿壁爐里的灰把紙張和封蠟的殘餘一齊蓋沒。然後他飛也似的奔往老叔家裡,一心只想瞞著老婆,獨得三萬六千一年的利息;他蠢笨的腦袋也只容得下這個簡單明白的念頭。一看見老叔的屋子已經被三份終於得手的家庭占領了,他不禁提心弔膽,唯恐那個他只想著阻礙而沒考慮過的計劃無法實現。

  他對瑪尚和克萊彌埃說:「喂,你們待在這兒幹嗎?難道讓人家來搶劫,把金銀寶貝拿走不成?咱們三個既然是承繼人,就不能坐在這兒發呆!你,克萊彌埃,馬上到第奧尼斯家去報告死亡,叫他來檢驗。我雖是副鎮長,可不能為我老叔填死亡證……你,瑪尚,你去找篷葛朗老頭,要他來封門。」他又對自己的女人,瑪尚太太和克萊彌埃太太說:「你們幾位應當陪著於絮爾。這樣,就不會有走漏了。最要緊是關上鐵門,誰都不讓出去!」

  婦女們覺得這話很對,立刻趕到於絮爾房裡。這天性純潔而已經受著惡意的猜疑的姑娘,淌著眼淚,跪在地下祈禱。米諾萊猜到三個女的不會在於絮爾身邊耽久的,又怕兩位共同承繼人起疑,便奔往藏書室把那本書找到了,打開來,拿了三張證券,又在另外一冊內找到三十多張鈔票。這大漢雖是個蠻子,偷這些東西的時候,耳朵里也聽見一陣鐘聲,血也在太陽穴里尖聲亂叫。天那麼冷,可是背上的襯衣都濕透了;兩條腿也直打哆嗦,他竟支持不住,倒在客廳里一隻小沙發上,仿佛頭上挨了幾下悶棍。

  瑪尚一邊在街上急急忙忙走,一邊和克萊彌埃說:「啊!一得遺產,大胖米諾萊的舌頭也靈活了。你聽見他說話嗎?『你上這兒!你上那兒!』真會調度!」

  「不錯,那個冬瓜腦袋倒真虧他的,神氣有點兒……」

  「唷!」瑪尚忽然心裡一慌,「他女人也在那兒,他們倆在一起未免太多了!事情歸你辦,我還是趕回去的好。」

  車行老闆才坐下,已經看見瑪尚臉色通紅的湊在鐵門上;他趕回死人的屋子,跟雪貂一樣快。

  「嗯!什麼事啊?」車行老闆一邊開門一邊問。

  「沒有什麼,我回來看封門的手續。」瑪尚說著,把野貓似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米諾萊回答:「我也巴不得早點兒貼上封條,咱們好回家去。」

  瑪尚道:「我看哪,封了門還得派一個人看守才行。蒲奚伐一味幫著小丫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咱們叫古鄙來罷。」

  車行老闆說:「你找他嗎?他會把好菜吃光,給你一個空鍋子。」

  瑪尚又道:「封門的事,一小時以內就能辦妥;今晚還要守靈,那就讓咱們的女人看守罷。明兒中午下葬。清點財產總得一個星期以後。」

  大個子微微笑了笑,說:「咱們先叫小丫頭滾蛋,再托鎮公所的鼓手[118] 來看門。」

  「好啊!」瑪尚叫道,「這件事你去辦,你是米諾萊家屬的領袖。」

  米諾萊便道:「諸位先生,諸位太太,大家都到客廳里來,不是請你們吃飯,而是要辦封存手續,保護全部的權益。」

  接著他把自己的女人拉過一邊,把瑪尚對於絮爾的主張告訴她。婦女們久已恨透了小丫頭,巴不得出一口氣,聽到趕她出去的話,就表示熱烈贊成。

  篷葛朗來了;才莉和瑪尚太太請他以老醫生的朋友資格,要求於絮爾離開屋子;篷葛朗大為憤慨,說道:

  「你們要把她攆出屋子,攆出她的父親、她的乾爹、她的恩人、她的a監護人的屋子,你們自己去攆罷!全靠她心胸高尚,你們才得了遺產;你們現在去抓著她的肩膀,當著全鎮的面把她摔到街上去吧!你們以為她會偷你們的東西?貼上封條,托一個人看守:那是你們的權利。先告訴你們,我絕不封她的房間;她是在自己家裡,她房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屬於她的;我要把她的權利告訴她,叫她把自己的東西都收到房間裡去……」篷葛朗老頭聽見承繼人一陣嘀咕,便補上一句:「當著你們的面就是了。」

  一班婦女聽著篷葛朗這篇怒氣沖沖的言論,呆住了。克萊彌埃對車行老闆和女太太們說了聲:「嗯?」

  「沒見過這樣的法官!」車行老闆嚷著。

  於絮爾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著頭,辮子都散了,歇一會,哭一聲。她兩眼渾濁,眼皮虛腫,那種身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繼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會覺得可憐的。

  「啊!篷葛朗先生,過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喪事,」她像心靈高尚的人一樣,自然而然流露出這種意味深長的話,「你是知道他的為人的,二十年工夫對我沒有一句急躁的話!」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媽媽,好媽媽。」

  想到這兒,她又兩行眼淚直掛下來,夾著抽抽噎噎的哭聲;最後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聽見承繼人們上樓了,便說:「孩子,你要哭他,日子長呢;可是收拾東西的時間只有這一會兒工夫:你把屋子裡所有屬於你的東西都歸到房裡來。那些承繼人逼我貼封條了……」

  於絮爾氣憤交加的直跳起來:「啊!他們要拿,都拿去吧。最寶貴的東西,我有在這裡了。」她說著拍了拍胸脯。

  「什麼呀?」車行老闆緊跟著問,他和瑪尚兩個一齊在房門口露出一張兇惡的臉。

  「就是說關於他的德行,生活,說話的回憶;還有他聖潔的心靈的形象。」她做了一個美麗的手勢,眼睛和臉頰都閃閃發光。

  於絮爾那一下動作,把胸褡裡頭的鑰匙震落了,瑪尚像貓一般竄過去,撿了起來,嚷著:「哎,你還有一把鑰匙呢!」

  她紅了紅臉,說:「那是他書房的鑰匙,他臨死的時候要我上書房去的。」

  米諾萊和瑪尚彼此獰笑了一會,又瞧著法官,眼中帶著惡毒的猜疑的神氣;那在瑪尚是無意的,在車行老闆是有心的。於絮爾一見之下,猜到他們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臉色發白,好似渾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像霹靂一般射出一道斫傷她自己元氣的火光,聲音哽咽著說道:

  「啊!篷葛朗先生,這房裡的東西都是乾爹好意送給我的,他們要拿儘管拿罷;我身上只有這幾件衣服,我走出房間,從此不進來了。」

  於絮爾說著,走進乾爹的臥室,不管別人怎麼央求,再也不肯離開;因為那些承繼人對自己的行為也覺得有些慚愧了。於絮爾吩咐蒲奚伐女人到老驛站旅館定下兩間房,以後再在鎮上找個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裡拿了祈禱用的經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薩維尼昂,幾乎整夜都在一塊兒守靈:她不是禱告,便是哀泣。薩維尼昂等母親睡下就過來,一聲不響的跪在於絮爾身旁,於絮爾對他悽然笑了笑,感謝他這樣至誠的來分擔她的憂苦。

  篷葛朗捧了一個大包裹交給於絮爾,說道:「孩子,你姑丈的一個女承繼人,把你所有的更換衣服從五斗櫃裡拿出來了;因為你的東西要啟封以後才能拿,而啟封還要等好幾天。為了保護你的權益,我把你的臥房也給封了。」

  於絮爾迎上去握著他的手,答說:「謝謝你,先生。你再瞧他一眼:不是很像睡熟的樣子嗎?」

  老人的臉色像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鮮花,凡是臨死沒有痛苦的人都是這樣的。

  法官湊著於絮爾的耳朵問:「他臨終沒有私下給你什麼東西嗎?」

  「沒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吧!那一定能找到的,」篷葛朗接著說,「他們要求貼封條,對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剛亮,於絮爾和這所屋子告別了:她在這兒度過了幸福的童年,尤其那間臥房是她愛情的發源地,使她特別留戀,便是在極度憂傷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對著這個安靜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幾滴惋惜的眼淚。她最後一次把屋內的窗子和薩維尼昂的臉輪流瞧了一會,走出大門到客店去:蒲奚伐提著包裹跟著,慈祥的保護人篷葛朗攙著她的手臂。可見老人儘管用心周密,事實證明還是多疑的法學家料得不錯。不久這法官就要看到於絮爾兩手空空,被那般承繼人欺負了。

  第二天傍晚,全鎮的人都來送喪。聽到承繼人們對付養女的手段,極大多數的人覺得是應該的:那是遺產攸關,非同小可;老頭兒一向藏頭露尾;於絮爾可能自以為有什麼名分,承繼人這麼辦不過是保護自己的財產;何況於絮爾在老人生前盛氣凌人,老叔對待承繼人也像玩冰球戲的時候對待野狗似的。但羨來 米諾萊,據嫉妒車行老闆的人說,當了助理檢察官並無成就,也回家來送喪。於絮爾不能到場,躺在床上發著神經性的高熱,一半由於受了承繼人們的侮辱,一半由於過度的哀傷。

  有幾個承繼人指著薩維尼昂,說道:「嘿!看他虛情假意的哭成這樣!」但薩維尼昂為了醫生的死,的確非常悲傷。

  古鄙回答:「他應該不應該哭,還是問題。別忙著開心,財產還沒啟封呢。」

  米諾萊心裡有數,說道:「噢!你老是大驚小怪的嚇我們。」

  靈柩正要從教堂發引,送往墓園的當口,古鄙碰到一件大為失意的事:他想挽著但羨來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絕;助理法官這個舉動,等於當著納摩全鎮的面不認古鄙是老夥計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著點兒罷,我此刻是沒法出氣了。」他那顆冰冷的心,卻像海綿一般在胸中脹大起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